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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救贖

那天夜裡晚些時候,我躺在床上,嘗試寫出我對樹頂之旅的印象,但失敗了——明明那麼清晰,那麼生動,然而文字就是描述不出來;我被自己在升降機設下的陷阱分了心,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有用——這時父親敲門,自行進來了。他坐在我的床尾,手肘撐在膝蓋上,透過指縫看著地板,什麼也沒說。我把日誌放到一旁,不相信父親進我的房間是來找東西的,他肯定有事情要跟我談。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他發話了。

「本來該由塞繆爾爺爺做的,」他說,「給我們開藥的醫生說,如果哪裡出了問題,塞繆爾爺爺就應該給她打針。如果立項調查,非得追究某人責任的話,他說,那個人最好是他。因為我的面前還有整個人生。二十三年前沒有人做那種事——協助自殺,或者不管他們怎麼叫它,我把它稱為安樂死。人們要為這種事坐牢的。現在也一樣。」

父親放聲大笑。他清清喉嚨,然後稍微有點坐立不安。他站起來,穿過房間來到我的書桌旁。

「應該由父親為兒子做那種事情的,」他說,「我會為你而做。」

「你會為了我去坐牢?」

「如果必須做某件有風險的事,而且如果能因此保護你。絕對的。對,我會。」

「但你的父親沒有。」

「對,我的父親沒有。」

「所以你今天吃晚飯時就給他N≒cD≒cz?」我問。

父親被這句評論刺痛了。

「我想知道確切的情況,」他說,「我需要看到。」

「但你沒必要把藥片給他,你本可以找瑟瑞娜對證的。」

「那樣的話,會發生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承認。

「最好讓她以為,我在這樁交易裡和她是一夥的,直到我能想出該怎麼辦。」

他不再講話,我們又沉默地坐了一分鐘。終於,我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瑟瑞娜的信和船票,都放在整潔的小信封裡。我把它們舉在空中。

「那些是什麼?」

「是證據,」我說,「你說過你不相信我有任何證據。都在那裡。船票。如果你想的話,看看名字吧。」

他從我手中拿過去,打開其中一個丘納德公司的信封,讀了內容。

「這個呢?」他問起瑟瑞娜的信。

「你讀。」

他照做了。讀完後,把信和船票都扔到床上,悲傷地搖搖頭。

「她到底怎麼想的,我怎麼會跟她去坐游輪環遊世界?」

「你還不明白嗎?」我說,「整齣戲就是為了這個。那間圖書館裡有很厲害的珍本書,就是實打實的、絕對稀有的珍本書。她可以賣掉它們,搞到一整條船的錢,但她不想要錢。」

「她想要什麼?」

「得了,爸爸。別這麼遲鈍,她想要你。」

他哈哈大笑。

「瘋了!」

「所有的跡象都指向『是』。」我引用魔力黑8球的話,表示同意。

「你知道嗎,」父親說,「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很愛魔法,喜歡從某樣東西中逃脫的理念。我很愛哈里·胡迪尼(1),我的意思是,我崇拜他。公共市場裡面有個魔術店,我會在那裡面閒逛,只為感受魔法。我甚至自學過怎麼撬鎖,會讓母親把我鎖在一個大衣櫥裡,外面繞上一圈鎖鏈,然後嘗試逃脫。能找到的所有關於胡迪尼的東西,我都讀過了。當我想到他死亡的悲劇時,那仍會讓我傷心。他不只是一名魔術師和逃脫大師,還是個表演者,所以他得表演給人看,儘管表演害死了他。」

他停下來,然後坐在寫字椅上,陷入了沉思。

「你為什麼要跟我講這個?」我問。

「胡迪尼因揭露假冒的靈媒和千里眼而出名。他聲稱這麼做是為了追求真相和正義,但我不確定那是他的動機。我覺得,他其實真的信仰有來世。他想再次看到他的母親和父親。所以他以拆穿冒牌貨、力求發現真品為己任。他這麼做不是因為他不相信,正是因為他真的相信。我母親也相信。她答應過我,如果有可能,她會在死後回來看我。」

「我知道。」

他好奇地看著我,但沒有詢問我的意見。

「她下葬的一周後,父親就把我送走了,」他繼續說,「所以我怎麼知道她不是從始至終都在等我呢?我的意思是,她為塞繆爾爺爺跳舞了,不是嗎?我聽到了,你沒聽到嗎?她在這裡,不是嗎?」

「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過了片刻,我說,「但前提是你要告訴我,你信仰這些東西。你在樓梯頂部見過本嗎?還是像你以前說的,那是暗示的力量?」

他看著我超過一分鐘。我想,他在試圖辨別,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什麼事。

「我見過他。」他終於承認了。

「所以你知道嘍?」

「是的,崔佛,我知道。現在告訴我,你知道什麼。」

我告訴他了,把我見過的每樣東西都告訴了他,從開頭到結尾,和我在樓上臥室裡講的一模一樣,但這次他聽的方式不一樣了。然後我告訴他,我在樓梯頂部的暗處見到伊澤貝爾的事。

他很長時間都沒說話,然後他問,他能不能看看我的火柴。我把火柴盒從口袋裡掏出來,拋給他。他在手裡把它翻過來。

「那是個遊戲,」他說,「是個把戲。反正他們是那樣跟我說的。我大概在你的年紀開始懷疑她。我下山到市場裡的魔術店,問在那裡工作的傢伙,是不是真的有幽靈。魔法是不是真的魔法。不,他們說。沒有幽靈,沒有魔法,沒有一樣是真的。胡迪尼拆穿了所有的靈媒,然後他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再沒有回到妻子的身邊。他們讓我確信,我母親是在跟我玩把戲,那些把戲都是哄孩子的。」

「然後發生了什麼?」

「我告訴她我不相信。」

「然後呢?」

「然後她就死了。」他說。

「但那扯不上關係啊……」

「每件事跟每件事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說,「那就是啟示。每件事跟每件事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沒有哪件事,沒有哪個人,不是萬事萬物的一部分。我怎麼知道不是她讓自己病倒、死掉,這樣她就能回來,給我展示真相呢?」

「我不認為有人會那麼做,」我說,「我不認為如果有人真的愛某個人,會做那樣的事。」

「我現在非常困惑,」他邊說邊拿火柴盒敲自己的拇指,「我的頭很疼。我不知道我和母親之間會怎麼樣,我和你之間會怎麼樣,和爺爺、瑟瑞娜……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如果我把你帶到這裡來有一個理由——即使我在潛意識裡不知道是什麼——那麼這就是理由。我現在怎麼辦?」

「你應該做本想讓你做的事,」我毫不猶豫地說,「你應該把裡德爾大宅歸還森林。」

「那瑟瑞娜呢?」

「你必須勇敢地面對她,告訴她,你不準備開發房地產了。」

「我應該告訴她,我們會賣書換錢嗎?」他問,真的很困惑。

「她不想要錢。」

「我應該告訴她,我們會賣掉書,而且我會跟她去坐游輪嗎?」

「你是那麼想的?」我問,對這個問題感到驚訝。

「我養大了她,」他說,懇請我的理解,「我的母親病危,父親又是個無可救藥的醉鬼。我做了一切,崔佛。我做飯、打掃,給她輔導作業。我給她洗衣服,給她讀書,去參加家長會,跟老師聊她在學校裡的表現。你不理解這裡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我是說,我得給她一些東西。」

「你得給她你能給的,」我說,「但即使你給了她一切,她或許也不會滿足。」

他歎了口氣,因為他知道我說的是對的。他站起來,朝門走去,把手放在門把手上,然後望向我。

「我一直在跟你媽媽聊,」他說,「通過電話。我感覺我又回到了高中,我會期盼她的電話。」

「真的?」

「是啊,我覺得所有事情都會解決的,你知道嗎?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很難,我感謝你對我表現出的信任。但我們有進展了,我有很好的預感。」

「真的?」我又問一遍,不知道這是實情,還是他們自欺欺人,抑或是連我一塊兒騙。我們是不是都願意受騙,因為在一個傻瓜的世界裡,最後每件事情都能解決。

「嗯。我的意思是,不能保證……」

「當然。」

「但是,我的意思是……就現狀來看……嗯。所有的跡象都指向『是』。」

我能看出來,父親有多努力,才把他腦袋裡的這些事實、談話和想法整理編排好,讓它們合乎情理,以及表現出一副希望大於確信的模樣。不過,我還是感激他做出的努力。

「不管怎麼說,感謝這場談話,」他過了一會兒說,「顯然,當我缺席的時候,你母親把你養育得很好。」

「你從來沒有缺席過。」我說。

「我缺席過,」他糾正我,「我的人是在,但我沒有真的……參與。畢竟,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你對自己有點苛刻了,爸爸。」

「是嗎?好吧。我很可能活該,我為我的侵越行為道歉,崔佛。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諒我。」

「沒事的,」我說,「我是說,你是我父親啊,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我們看了彼此一會兒,久到足夠知道,道歉已經被說出口,也被接受了,然後父親舉起火柴。

「你介意我留著這些火柴嗎?」

「拿去吧,」我說,「廚房裡還有滿滿一抽屜呢。」

「你該睡覺了。」

他離開了,我關上燈,但睡不著。和往常一樣,裡德爾大宅的歷史讓我保持清醒。

幾分鐘之後,我起來,朝南翼走去。我相當肯定我知道父親去哪兒了,當我來到壁櫥,看到門開著,我知道自己是對的。假牆是半開著的。我把它撬開,沿著螺旋樓梯抬頭看進黑暗。我聽到一聲劃擦的聲音,看到靠近樓梯頂部轉彎處有一圈橘色的光暈。光暈延續了十幾秒,然後熄滅。幾秒鐘之後,又是一聲劃擦,又一圈光暈。再一次。又一次。是父親希望看到他的母親。

我沒有干涉他的探索。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肯為他現身,而為我現身。或許我看到的其實不是她,或許本給了我一個與她相似的啟示。有太多的理論了,我無從知曉。但我知道,我對父親說什麼都沒用,都阻止不了他,我做什麼都無法滿足他與伊澤貝爾接觸的需要。於是我留他自己在那裡劃火柴,回到房間。我把伊萊哲的日記從存放襪子的抽屜裡拿出來,開始閱讀。

1916年3月3日

我死去的兒子今天晚上來看我了。他和我坐在一起。我們講了話。他剛離開不久。

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都在等。我堅持自己的信念。我一直相信他會回來,我能再次看到他。所以當他出現時,我並不驚訝。反而被一種心滿意足感所吞沒。

在我的房間裡,太陽落在窗間,我的手邊有一杯波爾圖酒,我正在給自己做過的事算賬:一張分類賬頁列出我毀掉的人命和破壞掉的森林,對應的是我捐贈的錢和土地、幫助過的機構和城市,以及給那些比我不幸的人的個人補助金。本教過我,我從土地上刮下來的東西不該由我來保管,而該由我歸還土地。我在算賬時,午後的太陽透過樹木的針葉搖曳不定,落在天花板上,我抬頭望向窗戶,它正展望著本的樹,而他就在房間裡和我一起。

「本,」我小聲說道,「對一個將死之人,這真是奇景啊。你來看我了,那意味著我被寬恕了嗎?那意味著,我還不至於萬劫不復嗎?」

本跪在我的椅子旁,我伸手去碰,摸到了他。

「我已經救贖自己了嗎,本?」

「你已經救贖自己了。」

「我一直在祈求如此。」

「我們不是在祈求中被赦免,而是在所作所為之中。」他對我說。

「你接受我折中的方法嗎?」我問他,指的是我設立的信託基金,允許亞伯拉罕和他的後人繼續住在裡德爾大宅,「我不想失信於你……」

「你對我信守承諾了。」

「但是宅邸。公園……」

「那個承諾是我的,父親。那是我對哈里做出的承諾,義務歸屬於我。你只不過是保守我的承諾,直到時機成熟為止。」

「什麼時機?」

「釋放你的時機。」本說。

「我被釋放了嗎?」

「你被釋放了,」本說,「現在我會留下,直到我履行對哈里的承諾。」

然後他就離開我了,但我不感覺孤單。

我現在必須下樓去休息了。我會睡一個這輩子最好的覺,因為我知道,我正當地過完了這一生。我犯過錯誤,也傷害過人,我不否認那個事實。但當我理解我的方式有過失時,已經力挽狂瀾。

我必須下樓去找托馬斯,我忠誠的朋友。他會伺候我入睡,因為我很勞累,需要打個盹兒。

廚子今晚準備給我們燉一隻兔子,我非常喜歡,期待吃到。

伊萊哲·裡德爾英雄一般死去。我在1916年3月5日的《西雅圖快訊報》上讀到他的死亡通知,通欄的大標題是《一座城市,一個國家,為一介人物哀悼》。頭版,上半版的版面。

同一個人,二十年前因為他做出的無所顧忌的、鯊魚般的交易被媒體所譏諷。這個人被貶損,因為他摧毀整片森林,無情地關閉城鎮和學校,對工人及他們的家人毫不留情。當他去世時,至少,他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救贖了自己。

足以被他的兒子原諒。



(1)Harry Houdini(1874—1926),美國魔術師、替身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