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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記憶中的篝火

父親戰勝了黑莓灌木,它們壓根就不是灌木,而是剃刀般鋒利的邪惡荊棘纏結成的繩索,席捲路遇的一切,吞下樹木和類似的構造,證實森林要無情地收回它所有正當的渴望。他把那些籐蔓鞭打回去,用砍刀、鶴嘴鋤和鐵鏟把它們打趴下,英勇地展現出不屈不撓的天性。他把它們連根拔起,借助一台從極光租賃店租來的強力沖洗機,清理出一塊被稱為「火坑」的戶外烹飪構造。這對他來說是原則問題。火坑是他童年的一部分,他不允許它被遺忘。對他而言,房子可以去死,火坑則很重要,要挽救。

所以,在我投奔黑暗面、承諾要幫瑟瑞娜的第二天,我幫助其他人把成袋的物資搬下山,穿過果園。父親已經備好火堆,那真是一個建築學架構,我被徹底震撼了。它就像一個正式的火葬堆之類的。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從來沒有生過火。我們從來沒去野營過,我們的農舍旁邊也沒有火坑,所以我不確定以前是否見過父親在外面生火。但這一堆火真是盛大。引火棒、楔形干木柴,還有下面被弄皺的報紙,團團圍住,靠在一起組成一個完美的可燃錐體。

「火堆的設計很重要,崔佛,」在父親劃亮一根火柴,點著報紙的幾個角時,瑟瑞娜對我說,「空氣循環至關重要。火堆需要從底部吸入冷空氣,來滋養它對燃料的貪求。」

燃料極度乾燥。我到那裡之後就沒下過雨,而且在那之前,也看不出有多久沒下了。所以爆裂聲開始響起,火焰跳躍,很快,如瑟瑞娜所說,引火物形成一根煙筒。冷空氣被自下而上吸入,直衝頂部,就像魔法一樣——我們有了一堆篝火。

火坑四周有石凳,我們都自行就座。那晚連迪奇都和我們一起,他挨著瑟瑞娜,坐在一張凳子上;塞繆爾爺爺和我坐在另一張凳子上;父親自己一個人,坐在遠端的新月下。他把手伸到冷藏箱裡,就擱在他旁邊的凳子上。他掏出一瓶啤酒,傳給迪奇,又傳了一瓶給瑟瑞娜,而後看了看我。

「你要什麼?這裡有可樂。」他說的是冷藏箱。

「就來瓶啤酒吧。」我說。

父親冷眼看我,然後,讓我非常吃驚的是,他擰開了一瓶啤酒,交給我。我意識到,身為成年人,就是對你身旁的每個人胡說八道。只管做,直到有人阻止你為止,然後你就說:「哦?是不允許的嗎?」我痛飲了一口,並不喜歡。是苦的,完全不是我想像的味道,像苦麵包。我把瓶子放在腳邊,一定是做了個鬼臉,因為雖然父親沒有看我,他又說了一遍:「我們這裡有可樂。」我羞怯地把啤酒遞給他,換回一罐可樂,感覺自己像個小屁孩,但他沒有大驚小怪,所以我也沒有。

火勢熊熊,聲音很響。我們坐著,臉龐、手和胳膊都被煉獄烘烤著,背和脖子則晾在後面涼颼颼的。已經過了9點,但外面仍有光,因為根據緯度,西雅圖幾乎就是南阿拉斯加。很長時間我們都沉默不語,凝視著火焰。

「母親喜愛火堆,崔佛,」瑟瑞娜終於說道,「每個週末夜晚,我們都生火,不論冬夏,只要不下雨。如果只是毛毛雨,有時我們甚至也會生火。」

「她喜歡在冬天裡生一堆烈火。」塞繆爾爺爺應和道。

「的確。她說,火是有改造力的。她告訴我們,火提供了光,來引領靈魂穿過我們宇宙的黑暗。這個世界的每樣東西都始於火,終於火,所以通過火,我們才能找到謎底。她不是說過嗎,瓊斯哥哥?」

「嗯。」父親同意道。

「她是一個很寬容的女人,」瑟瑞娜說,「非常寬容,崔佛。我相信我從她身上繼承了那一特質。你父親繼承了她的衝動與激情。我繼承了她慷慨的精神、她的寬恕心。」

她意味深長地看父親。他一度避開她的凝視,手肘撐在膝上俯身向前,但當她不再繼續說話時,他變得焦躁不安,點著頭仰視她,就好像在說,他明白,他的侵越行為已經得到原諒,不管那是什麼性質的。我知道,她講的是他們在廚房裡的爭吵。

「爸爸沒法用噴燈來點火,而母親呢?」瑟瑞娜說,「母親非常擅長生火。她教我父親該怎麼做。這堆火不是很壯麗嗎,迪奇?」

「的確,我的愛人。」

「我記得……」塞繆爾爺爺說。

「你記不得多少事,爸爸,」瑟瑞娜說,「這一次你又記得什麼了?」

塞繆爾爺爺沉默了一小下,然後他說:「我不記得了。」

「對,你不記得了,有時候那樣最好。有時候,全新的開始是最好的。每一天,都是新鮮的。一直活在當下,卸下過去的沉痛負擔。我們大多數人都拖著自己的罪行走來走去,就像脖子上纏著巨大的死鳥;我們自我譴責,對遇到的每個陌生人講述苦惱的故事和缺陷,希望能找到一個人,他能假裝忽視吊在我們飽經風霜的脖頸上的荒謬死鳥。如果我們找到那個人,如果我們沒有因為他不恨我們而恨他,沒有因為他不輕蔑地對待我們而對他不屑一顧,因為我們期待著被善待——不,因為我們要求被善待——我想,那個人就會像是靈魂伴侶。那一定在哪裡被下過定義,你不同意嗎,崔佛,我的同道中人,藏書愛好者和詩歌迷?但不是你,爸爸,因為你不記事。有時候我都忌妒你,爸爸。我真的忌妒。」

「不……」

「不,我想你是對的,我永遠不會忌妒你。你還記得剛才想說什麼嗎?」

「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記得。沒關係的,爸爸。還有更可怕的死法。」

又一次沉默,然後瑟瑞娜站起來,撿起被剝到綠心的柳條,又撿起棉花糖。

「火還太燙。」父親說。

「噢,哎喲,」瑟瑞娜說,「那麼我們就烤幾顆,等火燒成餘燼的話,不知道要等多久。」

「好吧。」

他拿起一根柳條,把尖頭戳進一顆棉花糖,然後又戳一顆。他把柳條遞給我,我把它對準火的方向。

「跟我們講講你結婚的那天,瓊斯哥哥,」瑟瑞娜說,「唱歌給我們聽吧,既然我們都圍在篝火旁了。從你的回憶裡給我們編個故事出來。」

「我覺得沒人會覺得有趣。」父親嘟囔了一句。

「我會,」她答道,「而且我認為別人也不會介意。」

「我真的不想講。」

「在你兒子的面前展現你自己很重要。」瑟瑞娜意味深長地說。她轉向理查德,示意他把巧克力棒和全麥餅乾傳給我。「現在告訴我們婚禮是什麼樣的,瓊斯哥哥。是在英國吧,我們只知道那麼多。給我們講吧。」

很明顯父親感覺不舒服,但也很明顯,他抵不過瑟瑞娜的催促。

「是在一個莊園主的石頭老宅辦的,」他說,「在一家古老的丘陵俱樂部裡。」

「好神奇的地方!」瑟瑞娜說,「能夠永存的地方。」

「邊緣已有磨損,」父親澄清道,「已經露出接縫了。」

「就像這棟房子。」

「遠沒有這麼糟,但……」

「講一講嘛。」

「那天一開始就有陣雨,但之後變得非常美麗,陽光明媚,很暖和,然後又轉涼了。」

「儀式是在戶外辦的?」

「不是,在小禮拜堂裡。天晴的時候,接待處在戶外。濃霧滾滾而來時,我們在大餐廳裡吃的晚餐。」

「哦,有霧!」

「好戲劇。」理查德注意到。

「是啊,好戲劇!」瑟瑞娜大呼小叫,「好有魔力!」

她點點頭,很滿意,並把餐巾傳給我,因為我正與融化的巧克力和膠黏的棉花糖糾纏不清。

「她穿著一條白裙子,」父親不等人敦促就說,「我穿了一套西裝,那是我擁有的第一套西裝。她那麼美,把頭髮盤了起來,那種髮型我一直很喜歡,因為這讓她光滑、微傾的脖子很亮眼。就算現在,看到她在房間把頭髮盤起來時,我仍心動。是開心吧。我不知道。滿足。」

「我想我們稱之為愛,瓊斯,」瑟瑞娜說,「那種我們不太會形容,但渴望佔有的感覺。」

「她的家庭……很好玩,你要知道。他們是非常刻薄的一家人,我在婚禮之前沒見過幾個她的家人。跟他們在一起真的全是英式冷幽默,就像你在電影裡看到的一樣。但他們彼此相愛,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有種連接,比所有的那些都要深。」

「就像你和母親之間的連接。」

「差不多那樣,我猜,」他說,「我喜歡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父親停止講話,凝視篝火,我發誓我看到眼淚在他的眼裡打轉。我為之動容。

「她現在人在哪兒?」理查德聒噪地問道,破壞了那一時刻。

瑟瑞娜怒目相向。

「你的妻子,」理查德用更合適的語氣闡明,「我恐怕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瑞秋。」父親回答。

「好的,瑞秋。她現在人在哪兒?為什麼不在這裡,與我們分享這一重大時刻呢?」

「她在英國,」瑟瑞娜解釋說,「她和瓊斯要稍微透口氣。最近發生了很多變動,所以適應一下瑞秋對空間的需求似乎是對的。沒錯吧,瓊斯?」

「魔力無法永存。」他說。

「你不應該害怕。」瑟瑞娜安慰說。

「我沒覺得自己在害怕。害怕什麼?」

瑟瑞娜站起來,走到火焰的背後,從篝火的遠側繞到冷藏箱旁,打開來取出一瓶啤酒。

「想要東西是可以的,」她一邊說,一邊蹲跪在父親面前,並把手放到他的膝上,「改變是可以的。我們一直如此害怕,在恐懼中度過人生,就像第一天去上學心裡害怕的小孩。未知沒有什麼可怕的,明天也不會和昨天一模一樣,所以我們為什麼需要它一樣呢?」

她擰開瓶蓋,把瓶子遞給父親。

「嘿,我以為你是幫我拿的呢。」理查德逗她。

「放鬆點,親愛的,」瑟瑞娜一邊說,一邊又從冷藏箱裡拿出一個瓶子,繞回他身邊,「夠你喝的。」

她走向他,沒有停,一直走到距離他的臉幾英吋的位置。她伸手過去,把他的頭貼向自己的肚子,同時,她還把身體向後仰去,喝了一大口酒。她把瓶口從唇邊拿開,鬆開理查德的頭時,故意看我,接著又把啤酒遞給他。不過她的眼睛仍沒有從我身上移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當場就要在篝火旁和理查德性交,然後殺掉他,吃他的心,或者扭下他的頭吞進肚子,就像一隻巨型螳螂一樣。

都沒有。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順著鼻尖望下去,帶著幾分滿意的神情。

「崔佛。」她溫柔地說,聲音幾不可聞。

篝火的熱浪吞沒了我們所有人。

「我記得了!」塞繆爾爺爺脫口而出,把每個人都嚇了一跳。

「你現在又記得什麼了,爸爸?」瑟瑞娜眼珠明顯一轉,問道,「拜託好好說。」

「我記得一場火。」他說。

「一場火。有過很多場火,你怎麼知道哪個是哪個?你怎麼知道你記起來的那場火就是你以為你記得的那場火,不是別的?」

塞繆爾爺爺看著她,困惑不解,我想知道他會不會屈服於她對他的故意混淆。希望他不會。

「我覺得我記得。」他冒險一搏。

他的聲音很微弱,因此瑟瑞娜沒當回事兒,開始收垃圾和瓶子。理查德和父親也幫她,很快,他們已經收好所有東西,放回袋子裡了。

「你們來嗎?」瑟瑞娜問塞繆爾爺爺和我。

我們互相看看,然後看著瑟瑞娜。

「再待一會兒,」我說,「看看火。」

「啊,」瑟瑞娜說,臉上顯露出認可的表情,「絕妙的主意。看來,崔佛,你比我以為的還要聰明。對,獨處的時間,這樣你就能處理你的任務了。離開之前一定要把煤裝進筐裡哦,我們可不想在夜裡燒起一堆野火。」

她把剩下的袋子收好,跟上父親和理查德,他們已經動身回屋。我撿起一根長枝,輕輕地撥動篝火。已經接近漆黑,儘管還有一點溢出的陽光貼著山脈,就像一團飛濺的泥留在靴子一側。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片刻之後,塞繆爾爺爺說。

我鬆了口氣,他似乎真的記起了什麼。我想聽。

「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我父親把我帶到很北邊的一個伐木工地去,在察卡納特附近,」他說,火苗灼熱,「當時六歲,我想。他想讓我看看男人的世界。我只在裡德爾大宅裡生活過。我是被母親和保姆們帶大的,與我的姐妹們一起,就好像我也是她們當中的一個女孩。」

「你有姐妹?」我問。

「兩個,黛西和亞利珊卓。」

「她們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我母親帶著她們離開了,再也沒有消息。我父親去世時,律師試圖尋找她們,但一直沒能找到。」

「所以你父親把你帶到伐木工地時,她們不在場?」

「她們在家。那件事之後,她們就離開了。就是因為那件事。」

「伐木工地上發生了什麼?」

「丘陵已經被伐淨。我父親去處理時,把我和其他男孩留在一起,在那天的最後,他們點了火。整座山都是火。他們燒掉樹樁、樹枝,還有剩下的木屑,把木頭堆成一大堆一大堆的,點著火。那天灰暗寒冷,幾乎就要下雨。聞起來都是燒木頭的味道。」

塞繆爾爺爺在光暈中陷入沉默。我聞到自己身上的煙味。

「還有呢?」我催促他。

「男孩們有短柄斧。那些大點的男孩。他們拿出斧頭,在一座墩子上劈木頭。小片的木頭。他們依次握住木頭開劈,通常都順著紋理劈,這樣薄木片就能捲起來。我看入迷了。我見過伐木工人砍倒樹木,但這些是像我一樣的男孩,雖比我大一點,但他們也在劈東西。於是我父親讓其中一人演示給我看怎麼做。『他也太小了吧,』一個男孩說,『而且他以前從來沒握過斧頭。』我父親大吼那個男孩,直到他幾乎兩眼含淚。我父親就是那樣的,很兇惡。男孩站在我的身後,抓住我的手握住斧頭。『永遠不要用鈍斧頭砍東西。』他說。我父親說:『說得對!』男孩抓著我的手,引導我往下砍,於是我從木頭的裂縫處砍掉了一片木頭。男孩如釋重負,微微一笑,就像剛撿回了一條命。」

塞繆爾爺爺望著我,點點頭。

「你父親為你驕傲嗎?」我問。

「我父親告訴男孩們,讓我自己來。他讓男孩離我遠一點,想看我自己做。於是我穩穩地抓住木頭,把斧頭舉過頭頂。男孩很怕,但我不怕。『讓它筆直地落下去,』他說,『會正好砍中,它很鋒利。』但我知道父親想要什麼,於是我做了。」

他停頓一下,就好像洩氣了,眼睛盯著火。

「你父親想要什麼?」我問。

「他想要我展示給他們看,我很強硬,是個男人。其他孩子都取笑我,用髒話罵我,因為我嬌生慣養,而且母親讓我把頭髮留得很長。他們說我永遠不會成為伐木工。我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但你很有錢,他們沒錢,」我說,「你本來就不該成為伐木工啊。經濟體系就是這樣運轉的,不是嗎?」

「我父親告訴過我,真正的伐木工總是能看得出來,總是會缺一兩根手指。我提起斧子,手起斧落。」

我感覺心頭一緊,已經料到結局。

「我不是故意的,」他說,把左手舉到空中,看著缺失的手指,「但我也無力阻止這件事。已經發生了。」

我的心跳得太快,無法呼吸了。他在跟我講述真相。

「我沒有哭,」他說,「伸出手給他看。給他們所有人看。一個真正的伐木工總是缺一兩根手指的。我是個真正的伐木工。」

「你之前說你摔出了窗外。」我無力地提出異議。

「我母親是那麼告訴我的。她把我帶到房子裡的一扇窗戶旁,用拳頭砸碎了它,她說:『記住那個聲響,那就是你摔出窗外時會聽到的聲音。』她指著窗外樹籬上掛的玻璃,然後說:『看看那些玻璃,就會是那副樣子。』她把手伸出去,在鋸齒狀的窗格玻璃上劃傷自己,但沒有大聲叫喚。她擠壓自己的手,血從傷口裡噴湧而出,流在地毯上。『你失去手指時,血就是那樣流的,』她說,『人們問起時,你就這麼說,這就是你的記憶。』」

我們誰也沒說話。我們看著下方自己的手,看進火裡。天空那時已經烏黑,餘燼的橙光照亮我們的臉龐。

「回到家裡,他把我交給她,」塞繆爾爺爺說,「『叫醫生來。』他告訴她。我發著燒,身體虛弱,但我很清楚地記得。『現在你來養他,』父親對她說,『他對我再也沒有用處了。』他交給我母親一塊手帕,裡面包著我的手指。『這副德行,對誰都沒用。』我母親大哭。她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林地,』我父親說,『男人失去手指很正常。』說完,他就走開了。」

我在凳子上蹭了一小下,然後又蹭了一小下,直到挨著塞繆爾爺爺。我伸手去拉他的手,缺了手指的左手,把它放在我的手裡。

「但你當時不是個男人,」我說,「是個小男孩。」

他聳聳肩,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我們一同看火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