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穿過森林的男孩 > 22 跟我講講你的母親 >

22 跟我講講你的母親

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想去搞調查所需的設備,但我看到父親在果園的對面亂砍黑莓,我知道他有自己的問題需要解決,所以沒有馬上去煩他。我相當肯定,當天是我們在裡德爾的一星期紀念日,但說實在話,在那裡很難記錄時間。白天很長,它們攪在一起,混成亂燉一般的經歷,腦子裡要花些工夫才能釐清。我開始理解瑟瑞娜和塞繆爾爺爺忍受許久的隔絕感。父親也感覺到了,我知道,操起一把砍刀開始猛砍是一種自然的反應。

接近午餐時間時,我不能再等,於是走下山坡,打斷父親與籐蔓的野蠻戰鬥。

「我需要去商店搞幾樣東西,」我說,「你能帶我進城嗎?」

「啊,好。」他一邊說,一邊用脫下來丟進荒草的噁心T恤擦拭汗津津的眉毛。他大口喝水,腰部以上都光著,皮實精瘦的軀體大汗淋漓,斑斑點點的都是塵土。「一項補充物資的任務。主食即將耗盡。橙汁、水果、樂之餅乾。我們必須給食堂補貨。走吧。」

我們爬上山坡回到大宅,他去換乾淨襯衫時,我就在廚房裡等。等他下樓回來,我提起前一夜發現舞廳的燈有問題。

「你有沒有試過保險絲盒?」他問。

「它在哪兒?」

他領我走出了廚房門,來到雨棚,然後拉起一個老的鉸鏈蓋,露出幾排玻璃管和一團骯髒的張牙舞爪般的棕色電線。

「保險絲盒為什麼在外面?」我問,「那樣不危險嗎?我是說,某個頭戴夜視鏡的斧頭狂魔會關掉電閘,然後窮追猛趕,把你逼入黑暗,而你卻完全無法阻止他。」

「從前的人就是這樣放的,」他說,「我猜沒人預見到夜視鏡落入壞人的手裡會有什麼危險。要麼也許根本沒人預見到夜視鏡的發明。」

他戳戳保險絲。一張圖表解釋了哪根保險絲控制哪條電路,但幾乎無法辨認。

「啊,一定是這根,」他說,旋緊了其中一根玻璃保險絲,「鬆掉了,很可能沒有接上。」

「很有可能。」我同意,但腦袋裡的輪子在飛轉。為什麼保險絲會鬆掉呢?

我們其實沒有進城。至少,沒進西雅圖。我們開到離北邸幾分鐘車程的一個路邊購物城。購物城進駐了一家超市和一個老舊的希爾斯百貨商店,看起來就像在那裡有一百年了。一家中泰組合餐廳被夾在無線電器材店和自助洗衣店中間,父親提議我們去購物之前先吃個午餐,於是我們進去了。幾乎西雅圖的每件東西——至少根據我的狹窄見識——都很怪異,這家中泰餐廳也不例外。它就是一家徒有軀殼的地方,沒有任何審美質量挽回形象:老舊的福米卡塑料貼面桌子,塑料質地的椅子,白晃晃的日光燈。菜單上有一頁印著:越式招牌湯。看似在經營餐廳的人其實不太會說英語,他們只是在空桌旁消遣,好像這裡是客廳一樣——有叔叔、阿姨和小孩——有部電視機在播放著一種亞洲語言的舊新聞錄影帶。我唯一能理解的單詞是喬治·布什,這個詞顯然沒有翻譯。所以儘管父親和我身處西雅圖郊區路邊的一個商業區裡,感覺卻不是那麼回事。我們從菜單的越南菜那一面點了吃的,儘管外面的霓虹燈招牌沒有打越南菜的廣告。我們只跟一個男人說了唯一一句話:「兩個十四號。」幾分鐘後,這個男的就拖著腳步拿來兩碗湯。我試探性地嘗了一小口清湯,發現它好喝得難以置信:香氣、蒸汽和口感俱全。需要動用五官,才能全面地品嚐它,還有,我覺得這麼好喝的部分原因是,我們能在這麼奇怪的地方吃到它。

「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新的,」父親一邊說,一邊用他的湯勺比畫窗外的停車場,「希爾斯以前就在,但其他的商店都沒有。過去那邊有一家恩斯特五金店和一家配派家飾店……但我猜我也有一段時間沒來這裡了。」

我往湯裡加蒜蓉辣醬、墨西哥胡椒和泰國九層塔、青檸、豆芽,我想把所有東西都加進去。

「我感覺好像很少見到你。」我們吃飯時,父親說。

「有同感。」我說。

「你都在忙什麼?尋求真相?」

「一向如此,我的人生就在不懈地追求真相。說到這個……」

「嗯?」

「你為什麼開始造船?你從沒告訴過我。是因為造船的地方離學校近嗎?媽媽是那麼說的。」

「因為它在那裡?她就是那麼說的嗎?」

「差不多吧。」我說。

「唔,」他說,「不是的。那地方是我去找的。也不至於那麼近,不是我跌一跤就能滾進前門的。是去找才找到的。我想用木頭做些有建設性的事情,你知道嗎?我想打造出些東西。我小的時候,亞伯爺爺還活著,他整天掛在嘴邊的就是破壞、破壞、砍倒、清場、拋售、開發、賺錢、錢、錢。在某個時刻,母親把我拉到一旁說:『你不喜歡那種話題,是不是?』我說對。然後她說:『你是你,你可以創造你自己的未來,不用為了他而活。他已經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不能再把你的人生毀掉。』」

父親喝了一分鐘湯。

「所以我想,我能不能用木頭打造一些美好的東西,」他說,「一些有用而且美的東西——我覺得從某種角度上,那樣可以平衡。我不知道。我猜這是業力。但那是我母親的說法,我不太信那個。」

我聳聳肩,但我不相信他。我覺得他真的信。全部都信。

「我還是不理解,你媽媽去世後,塞繆爾爺爺為什麼要把你送去寄宿學校?」我一邊說,一邊湊到碗上去夠筷子上的一挑麵條。

「祖父的生活很難,還有瑟瑞娜要照顧。」

「瑟瑞娜說,是你在照顧她。」

父親撥弄他的湯,再次聳了聳肩。

「如果你當時十六歲還是多大,」我繼續追問,「又在照顧瑟瑞娜,祖父為什麼要把你送走呢?他把你留在身邊不是更說得通嗎?他也少一點負擔。」

「情況很複雜。」他說。

「聽起來並不複雜,」我反駁道,「你像是省去了一些東西。」

「比如什麼?」

我不再吃飯,斜眼看他。

「伊澤貝爾奶奶病了,之後她去世了,」我不耐煩地說,「接著塞繆爾爺爺就把你送走了,你不願意跟我講那件事的任何細節,從來沒講過。瑟瑞娜說,你母親得的是盧伽雷氏症。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的意思是,我聽說過它,但是……」

父親舔舔嘴唇,歎了口氣。他放下勺子和筷子,捏起餐巾紙。

「漸凍症,」他說,「是一種神經退化性疾病。它能把你身體裡的每樣東西都毀掉,但大腦是好的,所以你完全清醒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能感覺得到所有疼痛,看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地停轉,把你活埋在一個無價值的軀殼裡——你完全無法阻止它。治不好,也沒有療法。只能等身體停轉到一定程度,你就死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最後不能動,」他繼續說,「呼吸困難,不能吞嚥。但你看得到,有感覺,能思考,你都知道。在某個時點,肺不能再清除痰液。肺裡開始慢慢積滿液體,你就會被溺死。」

他盯著湯。

「我母親很怕被溺死。」

我也盯著湯,用勺子舀滿清湯,舉到唇邊,喝下。

「我根本不敢想像媽媽會死,十六歲的孩子更不敢去想,」我說,「所以你媽媽像那樣去世,真的很悲傷。」

我們兩人都抬起頭來。父親頭一次與我目光對視,我看到他心裡的悲痛。

「離婚沒有死亡那麼悲慘。」他說。

他以前從來沒有講過「離」這個字。在那一刻,他用這個詞讓我頭腦一蒙,心裡又湧起一波悲傷。

「它們差不多是一樣的,」我說,堅持我的觀點,「離婚和死亡。」

「不,不一樣。」

「都是某樣東西的終結,」我說,義無反顧地推進我的論點,「你母親丟下了你,現在媽媽又要離開你。」

「我來這裡是要讓爺爺賣房子的,這樣我們就能有點錢用。」

「我覺得,那不是你來這裡的原因。」我幾乎身不由己地脫口而出。而且我講話的聲音太大,搞得經營餐廳的越南人都停下來看我們。父親再次放下他的餐具,臉上掛上冷冷的表情。(他握著一塊木頭時,臉部是柔和的;他對我發火時,臉那麼僵硬。)

「你來這裡是為了伊澤貝爾,」我激烈地耳語,「你是來找她的。」

「是那樣嗎?」他不帶感情地問。

「你認為她還在這裡。我看到你在舞廳裡等她了。兩天前的晚上。」

他冷若冰霜,呆若木雞。要不是他還眨眼,我會以為父親被美杜莎(1)凍上了。

「我不信有鬼。」他說。

「你信,」我說,「我知道你信。你沒有失去信仰,只是試圖把它壓下去。我很肯定。」

「你憑什麼肯定?」

「因為我在過去幾天裡見到很多東西。太多的東西。其中一個是,我看到你母親在舞廳裡跳舞。」

他什麼也沒說。

「她昨晚在跳舞,」我繼續說,「我發誓,她離我很近,我都能摸得到她。我看到她了,爸爸。而且我覺得你不想讓爺爺簽字出讓房子,除非你也能看到她。」

他最多猶豫了半秒鐘,然後他的手閃過桌子扇了我一巴掌。不重,但響亮而驚人。越南人的長輩把電視音量調低。他們在擔心,不知道需不需要干涉。

我感覺到刺痛,但我沒有打住。

「你在等她,」我說,「所以你才在這裡。你在舞廳裡等她。」

他移開目光,起身,走向櫃檯,付了賬,回到餐檯,扔下兩美元。

「我們走。」他一邊說,一邊把後牙磨得咯吱響,咬肌都鼓起來了。

我看看我的湯。碗裡還有更多好料。肉排、雞胸肉和洋蔥片。麵條、泰國九層塔、芫荽和清湯。我不知道它用了什麼奇怪的香料調味,但我願意跳進那碗湯,游上很長時間。

我對父親打我耳光很生氣,氣他看不到我見到的真相。但或許他還沒準備好,或許我需要更多信息讓他心服口服。我本分地站起來,跟著他出去;我們穿過停車場朝超市走去。走到人行道時,我停下來,父親又走了兩步才發現我不在他旁邊。

「我需要一點錢。」我伸出手說。

他轉身看我,然而他沒問父母常問的那個常規問題「為什麼」。他掏出錢包,遞給我一張二十美元的紙幣。錢碰到我的手時,我沒有縮回來;手仍停在那裡,想要更多。他又給了我二十。我把錢折好,放進口袋,轉身要走。

「你要去哪兒?」他問。

「有點事情要處理,」我說,「我會到車那裡跟你會合。」

他考慮了一下,然後聳聳肩,朝超市走去。

我去了希爾斯,找到露營區,買了一把高亮手電筒和一盞頭燈——攀巖運動員和探洞者用的那種。我盯著自己的預算來買,沒有選花哨的有閃光性能的或淡黃色的夜視款,那種東西是為了讓人們深更半夜走出帳篷尿尿,瞳孔不至於擴大而設計的。我們在車旁會合時,父親沒有問我買了什麼。我們壓根就沒說話。

回到大宅時,我沒幫他搬雜貨,也沒等他道歉,我知道遲早會聽到的。我徑直上了舞廳,套上我的頭燈,給手電筒裝上電池,然後摸進了隱藏的豎井。



(1)希臘神話裡的一個蛇發妖女。傳說,被她凝視的人,都會變成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