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穿過森林的男孩 > 15 喚醒沉睡的巨人 >

15 喚醒沉睡的巨人

我醒過來,是夜裡。房間很靜,我的心、靈魂都沐浴在夢和視境裡。我曾是本。佔據我思想的幽靈現在透過我做夢,而我看到了那些夢。本向我展示它們。又或許是我向本展示它們。或許本看不到他非常想念的東西。他愛過的東西。樹木,還有哈里。如果鬼魂不能做夢,只能借由我幫他做夢,或許本就被允許再次看見了。

鬧鐘指示2點03分。我房間的門虛掩著。入睡時它不是虛掩的。

我溜下床,把頭探到外面的走廊上。又黑又靜。我關上門,回到床上。

那隻手。那隻手。我發現了手,然後就聽到聲音。是因果關係。我發現了手,就做了那個夢。手被我安全地藏在床下,它卻似乎散發出一圈光環;它有磁力,吸引了我的思想。

我一邊凝視天花板,一邊聽著風扇轉動。卡嗒一聲。我轉身向門,看著它極其緩慢地打開。我知道隨便哪個有邏輯的人都能把這一開門現象搪塞過去。有邏輯的人會說,我沒有完全把門閂緊,鉸鏈最近剛上過油,很滑。他會說,裝門的方式讓它易於轉開。他會提到大氣壓力,即房間裡和走廊上的氣壓差異。空氣裡的水分含量,它因我自己潮濕的含碳呼吸飽和了。濕度使木頭膨脹,人人都知道,要麼就是木頭增加了足夠多的重量,造成鐘擺效應。有太多的方法來解釋它,可是……

我下床再次把門關上,用力拉上門把手,確保它確實閂上了。我回到床上,但沒有躺下。我坐在床沿等待。沒讓我等太久。門把手很快就轉動了。卡嗒一聲。門開了。

我由頭到腳打了個冷戰。我從床上起來,心怦怦直跳,再次看向走廊。我什麼都看不到,但聽到過道的盡頭有卡嗒一聲,然後是鉸鏈的嘎吱聲,有重量壓在地板上。有人想讓我跟上。

我摸黑走下幽幽昏黑的走廊,老舊的長條地毯在我腳下絨毛倒豎。我一直走到用人區的樓梯。狹窄的螺旋式樓梯扭轉向下,深入墨黑的幽暗,整個情景讓我不敢繼續。但我聽到樓梯底下有個聲音,我知道得跟上幻影。

走廊裡太黑,伸手不見五指。但我能摸得到扶手,所以還好。我繼續下到一樓,門閂上了,有光從走廊裡滲進來。我站在那裡,留神傾聽歎息聲。我傾聽呻吟聲和嘎吱聲,跟著它們走完一條又一條走廊,轉過轉角,穿過房門,直到來到大宅裡這處從未來過的地方。事實上,似乎近幾年、甚至幾十年來,都幾乎沒人來過這裡。過道的地毯落滿灰塵,已經褪色,木護板上方牆壁的牆紙接縫處已經剝落。我走到一長段似乎什麼都沒有的走廊裡。完全沒有門,儘管我注意到有一處反常:牆面有一部分似乎有條接縫。

我靠近接縫,看到它是一道暗門,和走廊有相同的牆紙和鑲板,所以,除非你知道要注意看,否則看不到。我打開它,一個掛著鎖鏈的空壁櫥露出來。我拉下鎖鏈,一盞燈亮起,但壁櫥的架子上都是空的。我注意到有個小環和後牆齊平,差不多及腰高。我用手指撥弄一下,它彈了出來。我一提再一轉,它又卡嗒一聲。這是一個極小的門閂。我拉動門閂,壁櫥的後牆朝我旋轉打開,夾著一聲巨大的睏倦而空虛的聲音,就好像我在開啟一個墓穴。

我往裡窺探,看到一個簡潔的內室,有一道狹窄的樓梯盤旋而上,升入黑暗。

我記得瑟瑞娜的話:有一條秘密樓道,崔佛,如果你找到它,然後劃亮一根火柴,你會在亮光一閃間看到一個幻影。裡德爾大宅的鬼魂。

沒有照明的話,顯然沒法再往裡走,於是我順著來路摸回一條條走廊,直到抵達大廳,然後趕緊衝進廚房。幸好,塞繆爾爺爺沒有握著他的藥坐在桌旁。我抓起點爐子用的一盒火柴,盡量不發出聲音,飛快地奔回壁櫥。

我開始往上爬樓梯。剛一轉過幾級台階,下面房間裡的燈就滅了。我劃亮一根火柴,繼續爬樓梯,直到火柴差不多燃盡。我又取出一根,用第一根來點它,繼續走,直到,在稀薄的光裡,我看到樓梯頂部有一個狹窄的平台。就在我繞著樓梯往平台去時,我突然停下,僵住了,因為在昏暗的閃爍中,我看到一個男人在看著我。就在那一刻,火燒到了我的手指,火柴掉落。我舔了舔被燒的指尖,飛快地抓出一根新火柴,點著。

男人不見了。

一瞬間,我看到一個從會客室的畫上認出的人:本。

我的心在胸膛裡撲通亂撞。趕在火柴再次燒到我之前,我吹滅了它,然後完全靜止地站在黑暗中,聽著自己的呼吸。我感覺到本和我在一起,很快,我注意到什麼。我的呼吸不同步了。或者說,我以為聽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其實是兩個不同的呼吸,稍不協調。只有很微妙的錯位,但我知道,我們兩個在黑暗中呼吸。我站在黑暗中,與一個鬼魂並肩呼吸。這件事可怕的同時也很讓人安心,就好像我的恐懼已經遠遠超出了邊界,又繞了一圈回歸平靜。

我又點著一根火柴,目所能及之處,小房間似乎是空的。我很有把握,這間鬼屋一定沒這麼簡單,但除非我有更多照明工具,否則就沒法弄明白它。我需要等準備充分時再試一次。

我吹滅火柴,把火柴盒放回廚房,回到床上。我輾轉反側,腦子裡全是被火柴照亮的本的形象,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卡嗒聲。門徐徐滑開。

「不是吧?」我大聲地說,但本沒有回應。

我看看鐘,2點03分,而我還精神抖擻。突然,一個想法冒出來:西雅圖的深更半夜是英國的早晨。

我再一次溜下樓,摸進廚房。我拿起電話,在飄窗旁的沙發上縮成一團。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怎麼了?」她馬上說。

「沒事。」

「這個時間你還在幹什麼?」

「我想你。」我說,這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的真相。

「我也想你。我愛你,我想你。但你得睡覺去,等你那邊時間合適的時候,我們再聊。」

我想照她說的做,但這時我還不能掛斷電話。

「我看到鬼了。」我說。

「鬼?」她信不過地問,然後哈哈大笑,「什麼樣的鬼?」

「就是住在不太常用的房間裡的壁櫥內,一道暗門後的密室裡的鬼,如果你劃亮一根火柴,就能看到他。瑟瑞娜說,爸爸小的時候經常見到他。」

「我覺得瑟瑞娜在逗你玩。」

「爸爸沒告訴過你嗎?他從來沒講過,他和他母親以前總是點亮火柴來看鬼嗎?」

「沒有,」她說,「你父親從沒多談過他母親的事。我知道她很熱衷於靈性的東西,但我懷疑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在尋找什麼好給自己希望。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鬼。還有,這個時間,你應該在睡覺。現在就上床去。」

「我沒法睡,」我說,「他老是開我的門。」

「或許門閂沒安好。告訴爸爸。他擅長那種東西,可以幫你修好。」

「媽媽,我不可能睡得著。這棟房子吱吱嘎嘎響,黑黢黢的,又鬧鬼。」

「那就讀書,讀一讀就睡著了,你一直都是這樣的。你說過有一個圖書館,去找本好書來讀。你找到那本約翰·繆爾的書沒有,《加州山脈》?」

「找到了。」

「唔?那你讀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讀呢?你什麼都讀啊。你讓我很意外。」

我覺得,要是告訴她我在書裡發現了本寫給哈里的情書,那會太莽撞,而我讀的正是那封信。她很可能也不會相信。

「拿來那本書,讀上一點,」她說,「約翰·繆爾是個極好的作家,我自己也從圖書館裡隨手拿了一本他的書。我覺得你會喜歡他的。」

「好吧。」

「還有,求求你,去睡覺吧。我愛你,寶貝。」

我掛了,把電話放回托架上。我開始往圖書館走,但沒離開之前,我檢查了廚房的抽屜和餐具櫃。我不想讓整棟房子燈火通明,心想或許能找到一個手電筒。我找到了,在水槽下面。我把它拿到圖書館,找回繆爾的書,然後撤回房間。我留著門,因為我知道,就算關上,他還是會再把它打開的。我撥開手電筒,翻到夾了書籤的那篇散文《林中風暴》。

我立刻陷入繆爾的文字。他描述自然和週遭世界的方式讓人神魂顛倒。講的是這麼一個故事,約翰·繆爾發現了一個長著美麗樹木的山谷,然後,看到天氣轉壞,他爬上了一棵樹的樹頂,在風雨中被來回抽打,但他緊抱著樹,安然度過了喧囂的風暴。等風暴退去,他爬回地面,感覺這次經歷讓他脫胎換骨。太陽那麼壯麗地照在樹梢上,似乎在說:「我的安寧,我賜予你。」

讀這篇散文沒有如母親希望的那樣讓我犯困,但它的確給我一種不尋常的滿足感。我一口氣讀下去,一直讀到最後幾個字:「這些尊貴的樹木從未顯得如此鮮活、如此喜悅、如此不朽。」

如此鮮活。如此喜悅。如此不朽。

這些詞語在我腦子裡迴盪。不,它們在我的心裡、靈魂裡迴盪,然後我感覺睡意拉下帷幕。我把書放到一邊,關掉手電筒,閉上了眼睛。就在墜入黑暗的睡夢中,我一直在腦海裡聽到這句話:我的安寧,我賜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