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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將死

雷克納盯著屏幕太久,感到兩眼發痛。這是一台屏幕更新頻率過低的舊計算機,畫面一直跳動,彷彿每秒像素不足的電影,動作看起來斷斷續續。是80年代那時候的計算機了吧。他眨了幾次眼睛,結束設定網絡環境;現在這層樓所有的計算機都看得到了。

從學院時期,大家就叫他雷克納,目前他在ArtaNet公司,一家專做辦公環境計算機設定的公司工作。他們公司組裝計算機、架設內部網絡,並設定網絡聯機,對不懂自行設定的企業客戶提供售後的技術支持服務。這還包括他們得打理一切,讓只會使用Excel 和Word 的員工可以不必擔心計算機系統,安心工作。

「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計算機怎麼運作。如果只需要使用Excel 交會計報告給上司,就沒必要知道怎麼架設計算機連上網絡,或是知道設定工作組和區域群組的不同,或者擔心聯網是透過非對稱數字用戶回路路由器還是代理服務器。很多人會開車,可是他們瞭解引擎嗎?或者要開車需要瞭解柴油不需要火星塞,而是靠壓縮空氣和溫度來點燃油氣?計算機也是。員工需要專注在他們的工作上,ArtaNet提供的是他們能在最佳的環境完成工作。我們是計算機的技師。你忙你的工作,其他的交由ArtaNet來負責。」

這是雷克納的上司米格爾對於開發新客戶的高談闊論,而他就是ArtaNet的所有人。

這家公司有六名約聘員工,米格爾在不違法的範圍內盡情剝削他們。他仗著約聘合約,以及利用讓他們輪流在兩家公司工作的方式,只給他們公司需要的僱用時數,再視當時ArtaNet的需求,決定是否繼續約聘幾個月。雷克納有過很多次下午被開除、隔天再用一張合約聘回的經驗;沒錯,約聘他的是另一家公司,但上司都是同一個。這六個人就跟著一張又一張的約聘合約流浪,不曉得月底拿不拿得到薪水繳納房租。

他的工作內容千篇一律,米格爾在第一天給他的合約就清楚載明。雷克納知道該做什麼,他工作相當仔細,這一點最討他的上司歡心。

他在大學攻讀計算機技術工程,畢業以後,他希望找到計算機程序設計的工作。他還在唸書時,就在課餘忙著學了好幾種程序語言:Visual Basic、Java、Cobol。Cobol!在西班牙,應該沒幾個人懂得使用這種非常古老的程序語言,但對他來說用途不大。他總以為自己會找到坐辦公室的工作。

他對工作要求不多,只要能用他學過的程序語言以及應用少許他在大學學到的知識做項目。他不奢望優渥的薪水和公司配車,只要能待在一個可以感到適量幸福的地方。

而他感到自己很幸運:跟他一起讀書的同窗,有許多人根本找不到工作進入職場,到現在還和父母同住,繼續在網站上找工作。

沒錯,他不是盯著屏幕寫程序,而是在裝Windows XP。這台計算機不能裝較新的版本,否則會死機,每次他們的會計打開文件就會咒罵:「該死的工程師!計算機又出問題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工作的設備太過老舊,也不考慮加裝內存。

而且他幾乎都在晚上工作。在員工使用計算機時裝操作系統,代表客戶得同時支付工程師和員工薪水,因為後者只能抱著雙臂看計算機,或是和其他同事閒聊。對老闆來說最省時間的是工程師等員工下班後開始工作,隔天一切都打理好。週末也行。白天時間,ArtaNet派工程師進行維護工作。要是有客戶因為某台計算機故障,打電話過來,他們其中一人就得在背包塞進一套吃飯工具出發:操作系統、驅動程序和光盤。如果計算機需要特殊的硬件,米格爾也認識供貨的商店,那裡販賣的價格會加上給他的一定比例利潤。

他設定好內部網絡的最後一台計算機,檢查並確定所有計算機都能相連。測試完畢後,他離開辦公室,讓安全警衛看過他背包裡的東西,然後跟他告別。看來他們的客戶放心讓他碰他們的計算機,卻不確定他是不是會摸走辦公室裡的物品。這就像是到白金漢宮參加宴會,離開時卻要確保賓客沒偷走麵包片。

工作到這麼晚的唯一好處是回家不會遇上塞車。收音機傳來超脫樂團震耳欲聾的《從不介意》,這個城市彷彿是屬於他一個人的,而紅綠燈變成了聖誕節的裝飾燈光,幾乎沒汽車需要看它指示停下或開動。人很容易在夜幕籠罩的城市感到孤單。

他問自己回到家時,裡面會剩下什麼。在裝操作系統的空當,他的思緒不斷繞著弗蘭打轉。兩年沒見他。誰知道他做了哪些事。他曾在許多夜裡想到弗蘭,不是因為他是自己生活圈裡的人,而是把他當作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有時是毫無緣由斷了聯繫,有時是有明確的理由。

時間會沖淡理由,當時認為重要的事,幾年過後,變成芝麻小事。他只需回憶入學考就能體會,當時他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現在只覺得那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弗蘭沒和他一起考。當時他三科不及格,大學預科班沒過,需要等九月通知。並不是因為他是好學生,只是那年運氣不好;事實上,他的成績往往在及格邊緣,要等九月公告的定奪。

雷克納總以為他們會一起參加入學考,也想像過兩人都學同樣專業。弗蘭沒特別想學哪一科,他說過想和雷克納讀同樣的科系。當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時,就會隨波逐流,而弗蘭和雷克納從進中學的第一天起就認識,他不管自己會念什麼,但至少有個可以在下課時間一起分享咖啡館時光的朋友。

十八歲是個思考未來的美妙年紀。你會以為你和所有的朋友、一切都將順順利利,後來隨著時間過去,發現沒有一件事會如同你的想像:你的女朋友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忠貞,報酬優渥的工作都被同樣的人拿走,當初一起在咖啡館喝幾杯的一群夥伴,後來只有少數幾個保持聯絡。非得等到時間過去,才發現美好的時光不曾來臨;現在也正在發生,因為想著其他事,而錯過了那段時光。

一開始的許多個夜晚,回到公寓後,他內心總期盼能遇到弗蘭。他進入大學後,他們不再像中學時那般常見面,但仍保持聯絡,偶爾約見面。儘管他們之間有所改變:他在大學結交了一群新朋友,弗蘭則繼續和中學時代的一個朋友在一起。當雷克納努力衝刺考試,弗蘭開始沉淪麻藥,稍微越界,然後再稍微越界。然後再稍微越界。他清楚記得有一晚看見弗蘭從牛仔夾克拿出一包可卡因,倒在包上面分粉末。那時,派對上看到人群情緒高漲很正常,可卡因也很常見。他以為弗蘭只是偶一為之,就那麼幾次。他忙著應付考試——他花了五年而不是既定的三年,沒時間關心弗蘭。

後來他的畢業論文終於通過,搬出去自己一個人住;兩個月後,弗蘭搬來和他住。兩人都認為合租是個好主意。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不過很快地,他們也發現彼此的友誼就像停止澆水的植物,慢慢地枯萎了。他們還是朋友,友誼卻已經變調。弗蘭有他自己的麻煩——他自己這麼說,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不太解釋自己去了哪裡還有做了些什麼。他們會聊天,但不再像從前那樣無所不聊,一個話題換過一個,不知道會聊到哪裡結束。

他們有過相處融洽的短暫時光。不過越來越少,最後他們的交集只剩下中學時的回憶,以及聊些該去超市買什麼。他甚至一次出門好幾天才回來,回來時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模樣。雷克納幫不了一個拒絕接受幫助的人,弗蘭就是完全地拒絕他。有一天,他回到家,弗蘭已經離開。連電視、電腦,甚至音響都不在了。也沒留下任何交代的紙條。他試著從他父母和共同的朋友那邊聯絡他,可是沒人有線索。一段時間過去後,他換掉門鎖,白天不再想起他,哪怕每個夜裡幾乎都會想到他。

今天,他回來了。而雷克納讓他進門。該死。弗蘭不是他能裝作視而不見的地鐵站乞丐,他是朋友,他直視他、乞求幫助。雷克納感覺有責任要伸出援手,就算只是不想讓自己內疚。

當他踏進公寓,裡面什麼都沒少。這時差不多是凌晨一點半,所以他沒期待弗蘭還醒著。他躺在沙發床上睡著了,手裡還拿著一本書。雷克納進到廚房,發現有個盤子擺在當作桌布的餐巾上,還蓋上另一個盤子。旁邊有張紙條:本來想等你一起吃晚餐,但夜深了,我先睡了。弗蘭。

他拿開盤子,發現是一份馬鈴薯蛋餅和一點沙拉。他嘴角上揚。他在兩人同住期間不只稱讚過一次弗蘭的馬鈴薯蛋餅。他說過為了能吃到這玩意兒,值得忍受弗蘭。

他喜歡自己還記得這些細節。

***

埃斯特萬不在家。照顧阿莉西亞的看護帕洛馬告訴戴維,他正在酒館幫霍恩修理鍋爐。於是他在酒館地窖找到埃斯特萬,他一臉油污,手邊有箱工具,頭頂上有個巨大的儲水槽。霍恩則蹲在他旁邊看他工作。

「哈囉,戴維。」霍恩說。

「你好。」

「你該不會懂得一點鍋爐吧?」

「很抱歉,不懂。」

「真可惜,」霍恩說,「動不了了。」

「會修好的,」埃斯特萬說,「瞧!我相信問題是這個,」他拿起扳手轉松一個螺絲,檢查下面的控制板,「不,不是這個。」

「很抱歉我姐姐把你趕出門。」霍恩猛然說。

「噢,哎喲。她告訴你了。」

「不是告訴我,但是你也瞭解這座村莊。我剛聽到傳言。」

「唉。」

「不要怪她,她有點衝動,而且非常非常不信任人。你可以試著跟她談談,說服她讓你回去。」

「不用,沒關係了,我有地方住。」

戴維發現他喜歡待在安赫拉家,一想到要回沒有西爾維婭的旅舍就不開心。少了她,黑夜彷彿漫漫沒有盡頭。待在安赫拉家有人陪伴,而總是到處玩耍的托馬斯能經常讓他分心。他就像是他的一個侄子,至於安赫拉……他不知道安赫拉像什麼。可是他知道比起孤單一個、待在像埃德娜那樣歇斯底里的瘋婆子的屋子裡好;在安赫拉家很自在。

「噢,太好了,你有地方住。那我就不用擔心了。」

「無論如何,都謝謝你。」

「對了,我有一份影印的報紙,上面寫著……嗯,你知道的。如果你想留著做紀念的話。」

「不用了,我想我現在不需要。或許,嗯……永遠都不需要。」

「霍恩,看一下有沒有熱水。」在儲水槽下面的埃斯特萬說。

「我上去看看,再跟你說,「

霍恩奔上樓梯,然後大叫埃斯特萬。他們做了測試但是徒勞無功。

「來,戴維,把那個螺絲起子拿給我。」

戴維把東西遞了過去。

「可以幫我拿一下這個嗎?」

他彎下腰,看見他說的東西。躺在霍恩髒兮兮的地窖地板上可一點也不好玩。

「當然可以。」

接下來一個半小時,埃斯特萬就躺在地上鎖緊螺母、固定管線、拆掉電阻器。不知多少次,埃斯特萬在他耳邊大叫,要霍恩試試看。全都不行。最後,在固定某個零件後,埃斯特萬要他再試試,霍恩從上面大聲回答說已經可以了。於是他們倆離開地窖。埃斯特萬整張臉沾滿油污和灰塵,只有微笑時露出的牙齒是白的。

「我就知道問題是那個。」埃斯特萬下結論。

他們爬上酒館,霍恩倒了三杯冰啤酒。他們咕嚕嚕一口氣灌下。

「越是努力工作,越是能感覺啤酒甘甜。」霍恩歎道。

戴維覺得他說得沒錯。他這輩子在很多地方喝了很多啤酒:愛爾蘭的健力士、美國的滾石啤酒、捷克的皮爾森歐克啤酒、澳洲的福斯特啤酒、比利時的智美白修道院啤酒……

「戴維,要不要比一下?還是你有其他事要忙?」

……墨西哥的科羅娜黑啤、秘魯的庫斯科啤酒、德國的克萊斯勒啤酒、加拿大的世界末日啤酒,以及日本的朝日啤酒。他在很多國家喝了很多啤酒,卻沒有一種比得上此刻正在喝的。

「啊?」

埃斯特萬指了指一張放置棋盤的桌子,所有棋子都收在一個小木盒裡。

「我不太會玩。」

「但是你玩過,對吧?」

「對,小時候跟哥哥玩過,還有一次在中學紙牌被搶走的時候。」

「所以對你來說應該不是問題。坐下來。要白棋還是黑棋?」

戴維的戰鬥本能被挑起,他選了白棋。

埃斯特萬拿出棋子,擺在棋盤上。

「埃斯特萬,我要提醒你我不太會下棋。」

「別擔心,戴維。我們這裡的人下棋只是為了娛樂。」

戴維聳聳肩,移動王前兵。棋賽開始。埃斯特萬出動後翼馬。

「我不知道你會修儲水槽。」戴維說。

「我在今天之前不會修。」

主教的兵建立堅固的防衛。

「噢?」

「我以前都沒修過。」

黑王的兵來到白王的兵前。

「都沒修過?那你怎麼會修?」

「東西壞掉時,你會先檢查一下是不是哪裡破損。」

黑王的主教來到戴維的馬前。戴維開始在棋盤中央佈局。

「所以你習慣先檢查?」

「不一定,有時候不會。我通常會先拿萬用表測試整個電路板,如果一邊有反應、一邊沒有,就是有問題的地方。」

後以斜切方向前進到最後。擒拿王。

「將!」

「這時你會怎麼做?」

兵往前威脅後。埃斯特萬往斜後退一格。

「我會把故障的零件拿到店裡說,『給我一個這種零件。』換好零件後再測試行不行。」

「這麼簡單?」

又一個兵棋往前,威脅黑後。埃斯特萬使出他的王前兵吃掉對方。戴維也出動他的另一個兵吃掉埃斯特萬的兵,接著被黑後吃掉。埃斯特萬擊潰戴維的防禦隊形,比他還多出一個兵。他想移動那個兵棋,以免黑後受困。

「孩子,如果行了,表示恢復正常。如果不行,就要繼續測試。」

這時該使出重量級的棋子。戴維往前移動他的白後,來到埃斯特萬的黑王前面,想要吃掉他的兵並擒王。

「埃斯特萬,我很難相信這招每次都管用。你上過什麼課嗎?」

埃斯特萬往前移動馬,威脅白後。

「戴維,我只是靠一般常識。有時候這樣就夠了。如果損壞很嚴重,比方說電視機的映像管壞了,我會帶去找專業人士修理。儘管如此,我還是能修理八成的故障。」

他把後棋放到他的馬棋前面,遠離黑後的範圍,也讓他的馬棋無法以L型路線移動。

「我會把工作交給專業人士。因為我不知道問題在那兒,所以不插手。」戴維說。

埃斯特萬使出馬棋吃掉他的主教棋。戴維嘴角上揚,讓後棋上場吃掉馬棋。或許埃斯特萬正在進攻,可是他此刻唯一打前鋒的只有後棋。正當他暗自竊喜時,埃斯特萬卻吃掉後棋旁的兵棋,再次給他一將。

「將。」

戴維阻斷對角線的黑主教。如果他想吃掉那個主教,會失去自己的白後。埃斯特萬把黑後朝對角線前進一格。他讓戴維看到,當後棋有空間移動時,是多麼讓人手癢。目前的情勢越來越艱困。這場棋不只是遊戲,而是想隱藏身份的作家和想要解密的編輯之間的角力。戴維心裡有個聲音對他說,若能打贏,就能得到作家的敬重。他想要向對方證明,自己在這場比賽裡不只是個簡單的兵。可汗出版社派來的不是個簡單的辦公室白領,而是未來的總編輯,是靈活、知道應變的主教。

「俄國小說家屠格涅夫說過,國際象棋和文學都是非常重要的必需品。」戴維說,並移動他的王棋朝對角線前進一格,保護他的馬棋。

埃斯特萬讓自己的後往後退,吃掉另外一個兵,困住戴維的王和馬。

「將。」

埃斯特萬光用他的後就吃掉戴維五個兵。戴維把自己的王換到後方,保護主教和馬,那個馬在整場比賽還沒移動過半步。據說,馬在開局時比較能派上用場!

這時,埃斯特萬認為他的後已經多次進攻,而且棋盤不只這個棋子,便把後前兵往前移動一格,準備擒拿主教。

戴維把他的後棋朝對角線前進一格,首次對黑王發動將棋。

「將!」戴維直視埃斯特萬說。

埃斯特萬安靜地對他擠了擠眼睛,移動他的王棋朝對角線前進一格,來到後的兵棋後面。

躲好,我馬上把你揪出來,戴維暗暗地說。

他出動後翼主教,再一次發動將棋。

「也聽說下棋時不只有四個馬棋。」戴維說。眼睛盯著棋盤不放的霍恩,發出低低的笑聲。

埃斯特萬把他的王棋往後移,來到主教旁邊。戴維發動他的主教,以自殺方式吃掉埃斯特萬的主教。但後者立即出動他的王棋吃掉了戴維的主教棋。接著他緊閉的嘴巴嘟噥一聲。他很快瞥了戴維一眼,想看出他是否注意到剛才的聲音。戴維沒看著他的眼睛,但瞄到對手在看他。埃斯特萬剛走錯一步,而這會讓他因此輸棋。

戴維伸出食指把他的後棋推到棋盤最底。

將死。

「戴維,火力全開,」霍恩說,「就像外科醫生般精準。三刀解決。」

「該死。我應該出動車吃掉主教的,」埃斯特萬抱怨,「我太緊張,急著擺脫困境繼續攻擊。」

戴維感覺很好。他靠著出動後棋擺脫困境。埃斯特萬護住他的黑主教,反而給了戴維一個得勝的機會。埃斯特萬隻用一個棋子追殺他,但戴維向他證明了兩個棋子也可以贏下比賽。不過他沒那麼激動。這是場不尋常的棋賽,很多棋子都沒移動一步。四個車棋,除了倒數第二步,完全沒影響到賽況。

他知道自己不是高手,往往被同伴打得落花流水。但是埃斯特萬比他還差。他像個初學者,專注移動他的後棋,卻沒派其他棋子保護;他的後棋的確利用兵棋的狀況,吃掉戴維許多零散的棋子,但這個優勢沒能持續太久。他讓棋盤中央變空城,戴維只需要移動棋子就能陷他於困境。他的技法十足像個十歲的孩子!

戴維以為像埃斯特萬這樣常下棋的人,應該是個策略家,因此他非常認真地下這盤棋,想打贏這位世界級的文學大師——文學是一種純粹的腦力活動,只有聰明人能駕馭。而埃斯特萬走了三十一步後輸棋,任何中等的棋手都能看破他的戰略。戴維有點不解。他以為獵場上的是獅子,卻只遇見貓咪。

「我應該在後棋旁邊放個支持的棋子嗎?」

還用問嗎!他怎麼了?一個世界知名的作家竟輸給一個超過十六年沒下棋的編輯!

「我想是得那樣,埃斯特萬。但往往是輸棋的時候才會知道。」戴維說。不過他心裡想著:「當你發動後前兵、讓主教棋門戶洞開的時候,就是給我進攻機會。你破壞了節奏,讓我能進攻,而不只是防守。」

「埃斯特萬,我以為你會贏。」

「我也一直以為我會贏。」

「不,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經常下棋。」

「我的確經常下棋。」

戴維遲疑了一下,然後才回答,而埃斯特萬看穿了他的心思。

「經常下棋並不代表是高手。」

「沒錯,當然嘍。可是人會喜歡下棋是因為經常贏棋。」

「嗯,沒有什麼原因,只是我喜歡下棋時思考下一步著法,不會因為輸棋失去興致。我下棋經驗豐富,所以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高手,但我起碼瞭解這種遊戲的博大精深。我知道有人可能願意奉獻一生,但會贏棋也要偶爾輸棋才有趣味。不然會變成例行的工作。」

這是個怪異的想法。他只聽說贏家會專注在跑步本身,而置比賽於度外,從沒想過輸家也一樣……

「好吧,戴維,請我喝一杯。這是規則。贏家買單。」

「才不是這樣!」霍恩尖叫,「是輸家買單!」

「關你什麼事?」埃斯特萬對他大叫,「他本來不知道!」

***

午後的最後時光,埃斯特萬和戴維相偕去一條沿著佈雷達戈斯蜿蜒而行的小溪釣魚。帕洛馬中午出門辦事,下午回來換班,於是埃斯特萬便在飯後陪著妻子。臥室裡籠罩陰森的靜謐,而他一臉憂傷,手肘撐在床墊,用輕柔的語氣和她聊天,不確定她是否聽得見。

與此同時,戴維在烏梅內哈和霍恩吃午餐,想從他身上挖到一點線索,但沒有結果。

埃斯特萬拿著一根魚竿和一個籐籃,裡面放了魚餌、釣魚線、鉛錘以及繞線輪。他們決定下午去釣魚的地方叫作熊穴,是個隱秘的保護區,也是越來越稀少的比利牛斯山熊冬眠的地點,從那兒可以抵達一處人煙罕至的溪流。

「這附近有什麼?我們會不會遇到什麼驚喜……」戴維害怕地問埃斯特萬。

「不會。上個世紀初,這附近的森林是熊群的居住地,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它們逐漸消失,在這一帶的比利牛斯山區,最樂觀的估計是只剩二十餘頭。這邊會叫這個地名,是因為以前真的有熊居住,但現在不會遇到危險。不過繁殖計劃的確在進行中。」

「也就是說,至少我們今天很安全。」

「對,今天很安全。希望數量能越來越多;阿蘭谷是個非常適合它們居住的地方。連那些在法國野放的熊都來到這裡……」

「來觀光的熊啊。」

於是,埃斯特萬在前往溪流的路上,慢慢地告訴他毗鄰佈雷達戈斯的森林物種。對於一個大半輩子都住在城市,只看過寵物的人來說,聽人細數西方狍、野豬、松雞、獾、松貂、白鼬或土撥鼠,令他感覺自己恍若置身一座沒有鐵籠的動物園。

戴維試著模仿埃斯特萬甩釣竿,可是結果與他希望的差很多。埃斯特萬的動作是多年來養成的個人風格,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拿起釣竿,無名指和中指握著繞線輪底部,空出食指壓住釣魚線,把勾上魚餌的釣竿往後,接著往前甩,鬆開釣魚線,讓線拉出去,這樣一來可以讓魚餌掉在想要的位置。戴維喃喃念著步驟,模仿埃斯特萬流暢的動作,結果卻是笨拙又僵硬。他大多數都是卡在拋釣竿,不是釣魚線沒鬆開,就是太急促,搞得腳邊一堆釣魚線,不得不重新捲好。

「我從小經常聽到釣客被魚鉤刺中眼睛的故事。」戴維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很容易。」埃斯特萬回答。

「勾出眼睛嗎?」

「不是,是拋出魚鉤。你只需要一點練習。當你學會怎麼輕鬆地拋魚鉤,我再教你怎麼拋到河底,大魚都在那裡。」

「要怎麼知道哪邊水深?」

「嗯,就是知道,」埃斯特萬說,並清楚地解釋,「從水的顏色和水中回流的位置。高竿的釣客可以觀察水的流動、看出河床的形狀。想像一下,水是一堆同質的物質,水面的變化一定是看底下有什麼。當然,我還沒有那麼厲害。我現在會分辨河流哪邊水深就很開心了。」

戴維專注地凝視水流,但是在他看來都一樣:一堆往下流去的水,只有沖刷石頭或樹枝時才有變化。

「好吧,如果你這麼說的話……」

埃斯特萬的目標是釣一條晚餐吃的鱒魚。在達成目標前,他們釣到一些鯉魚,這種外來種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被當作活餌,最後侵略了阿蘭谷的魚種。嘗試過幾次之後,戴維終於把魚餌順利拋進河中,掉在埃斯特萬指定的位置。

現在,只欠等待,這裡的村民習慣這樣,不過對城裡人來說這麼做很沒效率。他瞅了埃斯特萬一眼,他正在安靜地削木頭,腳邊堆了小山似的木屑。

「這裡是個居住的好地方。」戴維自顧自地大聲說。

「沒錯。」埃斯特萬回答。

「這裡的寧靜似乎有股感染力。每個人都能放鬆,靜下心做事。」

「在佈雷達戈斯,沒什麼急事好忙。」

「你不想住在其他地方嗎?」

埃斯特萬似乎思索了一下才回答。

「我太太在這裡。我的屋子在這裡。我的地盤在這裡。」

「沒錯,但是住在其他地方也一樣可以做到這些。佈雷達戈斯的確非常可愛,但考慮到世界這麼大,這裡並不是唯一一個漂亮的地方。比方說,你說的故事裡出現的那些地方。」

「我無法想像自己住在其他地方。我在這裡很自在。我人生美好的時光都在這裡度過。我在這裡認識我太太、在這裡交上好朋友。我在這些地點留下最美好的回憶。」

「沒錯。」

接下來沉默籠罩,埃斯特萬繼續他的木雕,戴維繼續盯著釣竿。水流帶走了一分一秒的時間,留下的足跡是埃斯特萬身旁那堆小山似的木屑。戴維再一次進攻。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

「埃斯特萬,你知道我在平靜的時刻,最喜歡做什麼嗎?」

埃斯特萬沒搭腔。他只是望著他,等待答案。

「我喜歡讀書。讀書能讓我放鬆。」

「那是個好習慣。」

「對。」

戴維打算再一次進攻,但不是要揭穿敵手的身份,只是想營造一點緊張氣氛。他感覺自己就像演員呈現的哈姆雷特,想引起克勞狄斯國王的不安。可惜沒有一個反對他意見的霍拉旭。

「你知道最近讓我最驚艷的是哪本書?……《螺旋之謎》。」

埃斯特萬,我只需要一點表情變化:眼神透露訝異,瞳孔放大,洩漏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會像下棋那樣追殺你。

「你喜歡那本書?」

沒反應。他面對戴維丟下的炸彈面不改色。

「那是本大師之作。寫得很棒。我不是唯一一個這麼覺得的人。全世界上百座城市都有人讀過:在地鐵、在公園的長凳、在公交車上……圖書館裡滿滿都是這本書,因為每個人都想借。現在書已經重印了幾百次,賣了幾百萬冊。」

「賣得可真多。」

「是一個叫托馬斯·莫德的人寫的。我獨處的時候喜歡反覆地讀,這能讓我從不同角度來看待事情。」

「如果真是那麼棒的書,或許我該讀讀看。」埃斯特萬回答。

「對,讀一讀吧。」戴維說。

戴維暗暗對自己說,這個男人要麼不是托馬斯·莫德,要麼就是出奇的冷靜。從他吐出《螺旋之謎》開始,他都沒察覺對方的表情有一絲變化,或態度有什麼改變。他想再施加一點壓力來確定。

「而且,這位作家有個很有趣的故事。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決定用假名寫書,不想讓人找到他、緊追他不放。他不接受訪問,不領取頒發給他的獎項。」

「哎喲。」埃斯特萬隻回答這樣。

「我覺得那是個很聰明的選擇。或許他不想變成焦點,以免像托爾金遇到那種好奇的人,或是企圖對凡爾納……」

「企圖對凡爾納什麼?」埃斯特萬第一次打斷他的話問道。

「有個心理有問題的人朝他的膝蓋開了一槍,要大家注意他始終不是法蘭西學術院的一員。」

「哇,世界到處是瘋子。」

「對!所以我能瞭解,也尊重托馬斯·莫德。成為某個行業的專家,不代表可以剝奪他的隱私。尤其是作家,很多時候作家需要保有隱私,讓他們可以觀察人群,不用偽裝或者刻意計劃舉動。我完全支持他的決定,願意在我的能力範圍內幫他。」

「我也會幫他,」埃斯特萬回答,「人應該要依照自己的喜好活著,如果這人不願意透露身份,他是有權利這麼做。」

戴維感覺快昏過去了。他在村裡試過這招好幾次,雖然都沒用,還是希望這次有點效果。剛開始,他把這當成是貓捉老鼠的遊戲,但現在變成兩隻貓在尋對方的遊戲。他決定把一切押在最後一張牌上。他要使出全新的一招,只有在所有的陷阱、欺騙、花招和計策都失效時,才會用的一招:誠實。

「埃斯特萬,我想對你坦白。我不是像一開始說的來自巴拉多利德市。我在可汗出版社工作,地點是馬德里。我是編輯。我的工作是監督作家寫書,幫助他們,滿足他們的所有需求。我經常出差,無法依照老婆的希望隨時陪她,所以和西爾維婭的關係開始變得冷淡。

「在我工作的出版社,我們有位光芒蓋過其他同行的作家,也就是我跟你說的《螺旋之謎》的作者。他叫托馬斯·莫德。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逃不了刑罰的部分,尤其是我和出版社老闆簽了保密合約。我會告訴你,不是要引你注意,而是想讓你看出我的誠意。我不是帶妻子來這座村莊度假,而是騙她來這裡陪我完成上司托付的任務:我必須找到托馬斯·莫德。幾年前,可汗先生收到一份厚達六百頁的稿子,書名是《螺旋之謎》,使用假名托馬斯·莫德,但是沒有任何個人資料。和稿子一起附上的是一封寫了賬戶號碼的信,如果出書了,錢必須匯到信上指定的銀行賬戶。

「這本書是一整篇故事的第一部,後來小說在全世界打破銷售紀錄。可是沒有人知道作者是誰,包括可汗出版社。我們經過調查,發現他住在這座村莊,小說的每一部都是從這裡寄出。我的任務是找到托馬斯·莫德,瞭解為什麼他不再寫下去,並說服他寫完故事。我有談判權:如果他要更多錢,我們願意付更多;如果他想繼續隱姓埋名,我們會替他保密。我絕不會做任何托馬斯·莫德不願意的事。如果他要我跳著腳走路,我就跳著腳走路。

「而你知道嗎?我唯一的希望是完成上頭托付的任務,回到馬德里乞求西爾維婭重新接納我。現在,讓我問你,是不是你在《螺旋之謎》簽上假名『托馬斯·莫德』,把書稿寄到可汗出版社?我請求你在回答之前,先仔細思考一下,因為你的答案攸關我的個人和工作前途。」

埃斯特萬已經停止手邊的雕刻好一陣子,仔細聽他訴說。他伸出一隻手撫過白鬍子,接著伸出無名指把眼鏡推上去,最後撥開遮住視線的劉海。

「抱歉,戴維,但那個人不是我。」

戴維原本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清楚傳達了他的沮喪,彷彿沒通過九月升級考的學生,感覺腳邊的地面彷彿裂開一道深淵。他已經沒有出路。失敗不只是可能,而是確鑿無疑。

「抱歉,」埃斯特萬說,「我很想幫你。」

「這不是你的責任,你也愛莫能助。你根本沒有六根手指啊!」

這時,一直沒動靜的釣竿開始顫動。他們倆看見釣竿往空中飛了出去,在掉進河裡之前,埃斯特萬及時伸出右手抓住。

「抓住!戴維!」

戴維抓住釣竿,聽從埃斯特萬的指示,拉著竿子並鬆開釣魚線,接著收迴繞線輪。就這樣過了幾分鐘,一條怪魚上了岸,在他的腳邊扭動。

「哇!是長牛角!」

「什麼?」

「是長牛角!一種在北部山區的魚,會出現在這裡還真奇怪。」

那是一條睜著一雙凸眼,有著透明魚鰭,身體有黑色和棕色斑點的魚。

「現在抓住魚頭下面,小心地把魚鉤拿出來。」

戴維用前臂壓住魚,以免魚再扭動。然而,魚想活下去的渴望,讓它的力氣大過戴維的手臂。它拍打尾巴、搖晃頭部,想要往河裡跳,結果魚鉤刺中了戴維的中指。

「該死!埃斯特萬,幫我拿掉!」

「等一下,不要動,不然會刺得更深。讓我去拿鉗子。」

戴維忍耐著魚在他的懷裡拍打,這時埃斯特萬拿了一個籐籃回來。長牛角會不會咬人?

埃斯特萬剪斷魚鉤,把魚放進籃子裡。

「過來,我們回家,讓我幫你拿出來。我家有可以初步處理的器具。」

***

戴維指頭纏著繃帶,無法下廚,所以工作就落到廚藝不怎麼高明的安赫拉身上。她正拿著除魚鱗刮板在魚身上蹭來蹭去,圍裙沾滿亮晃晃的魚鱗片。

「戴維,長牛角的頭全是刺和魚鱗,肉質一點也不鮮美。」

「我不在乎好不好吃。釣到這條魚害我差點失去一根手指。不管味道怎樣,我都要吃掉它。」

埃斯特萬後來不得不把魚鉤刺穿他的指頭,好用鉗子剪斷無法把鉤子拉出來的鉤頭。剪斷之後,就可以把鉤子從刺進去的位置拉出來。戴維除了小時候騎腳踏車造成的傷口,已經幾乎忘了非食用酒精的灼痛感。他咬緊牙齒,保持安靜,但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讓他無法假裝沒事。

安赫拉和托馬斯吃著肉餡派。戴維慢條斯理地嚼著配馬鈴薯與洋蔥的長牛角,嘴巴不時吐出細小的魚刺。

「戴維,你不一定要吃魚。」

「我當然要吃。」

他繼續嚼著魚肉,直到啃得一乾二淨,花了超過半個小時,安赫拉和兒子早已在欣賞電視播放的一部老電影。戴維在一張扶手椅坐下來,盯著窗外。

他想著西爾維婭。想著那場追蹤托馬斯·莫德的盛大棋賽,他犧牲了最具價值的一個棋子,他的後,追捕一個最後黯然退場的王。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無依無靠,任由環境因素擺佈。遲早,他會被反將一軍。

「戴維,你有心事。」

「嗯,有一點。」

「今天過得不好嗎?」

「你遇過不順的一天嗎?一整天下來什麼都不順。」

「當然。」

「那麼你應該可以瞭解我的生活。」

至少瞭解自從我來到這座村莊起的生活,戴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