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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第三章 古城牆外

清晨,客車緩緩滑過最後一段山路,停在貓城外的羽江長橋邊。

粗暴的呼喝聲讓眾人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到站了!到站了!橋上不能通車,就在這裡下。」一夜的顛簸之後,乘客們早已疲憊不堪,紛紛趕著起身。

坐在最前面的石明亮率先下車,一出車門,他頓感氣溫陡降,濕寒之氣撲面而來,如冰冷的刀鋒掠過臉頰,一陣刺痛。石明亮戴上雪帽,又拉起防風外套的領子,依然感到寒冷徹骨。他舉目望去,羽江長橋如一彎新月橫跨在江面上,江水拍打堤岸激起霧氣氤氳,對岸貓城的城牆隱約如水墨畫,只餘淡淡的一點痕跡。

同車的人在橋墩前的空地上整理行李,那多嘴的中年男人站在石明亮身旁,不停地咒罵著:「短命的天氣,這鬼地方不是下雨就是颳風,這日子沒法過了。」人群裡有人接口道:「說這些屁話管什麼用,有本事離了這裡才好呢!」中年男人猛然回頭,循聲找去,只見個個忙著收拾,誰也沒有抬頭理他,中年男人不得要領,也只好算了。

在這當兒,一個黑瘦的老頭挑著兩隻籮筐,邁著小碎步經過。老頭有七十開外,鬚髮皆白,整個人被肩上的擔子壓得直不起腰來,看上去更加矮小。兩隻籮筐晃晃悠悠,一不小心撞到中年男人身上,沾了他一褲腿的泥水,老頭沒有察覺,只管往前走。中年男人正憋著一肚子氣悶,他恨恨地拉住籮筐,用力往後一扯,厲聲罵道:「老不死的東西,不老實在家挺屍,出來害人!」

老頭猝不及防被拉得倒退幾步,差點一跤坐倒在地,石明亮搶上前伸手穩穩托住老頭後背,一邊對著中年男人高聲說:「朋友,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互相關照一下。」

中年男人看看石明亮,見他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個半頭,雖然是遊客,但是神色冷峻,並不好惹,他低頭嘟囔兩句,不再說什麼,悻悻地轉身過橋去了。

長橋前沒人理會這場小小的風波,人們邊走邊招呼著:「趕緊過橋進城去吧,城牆裡面就暖和了。」

石明亮扶著老頭在路邊坐下,老頭翻檢著籮筐裡的東西,不過是些米糕、臘肉之類的年貨,還有幾隻殺好的雞鴨,他抖抖索索地把東西歸置好,冷不防湊到石明亮耳邊小聲說:「過了橋千萬別停留,直接進城,城外這股寒氣邪門得很。」石明亮不解地皺了一下眉,老頭高深莫測地一笑,隨即用雙手捏住鼻子,狠狠往地上擤了兩攤濃稠的鼻涕,他滿足地用袖子擦擦鼻子,挑起擔子搖搖晃晃地走了。

人群散盡,山谷寂靜,只有江水拍打堤岸的聲音。

石明亮慢慢走到橋上。這座石拱長橋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橋身爬滿濕厚的青苔,石階光滑而參差,看得出幾經修補加固。石明亮走到長橋正中,搓著凍僵的手,眺望茫茫一片的水面,一隻白色水鳥從江上飛快掠過,鑽入漫無邊際的霧氣中,他抬頭看,雨停了,半空中雲霧仍然繚繞,看不到天空,彷彿站在深邃的井底。

羽江長橋正對著貓城的城門,同車的人群已經進了城,城門口空無一人。石明亮走下長橋,坐在石階上默默打量這座久違的古城。貓城的外觀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在他離開的那一年,貓城外圍那一圈明代城牆就已破敗不堪,青黑色的磚塊上滿是縱橫交錯的籐蔓,有一種年代久遠的森然。而眼前的城牆已被整修一新,敦實堅固,原本攀附在上的植物被清理得乾乾淨淨,每一塊青黑色的古磚都反覆上漆,刷成白色,看上去紋理分明、潔白如玉,在青山碧水雲煙之間,這座古城秀麗宛如仙境。

橋上傳來重重的腳步聲,石明亮回頭看,是光頭司機疾步走來。石明亮招呼他一聲,扔了一根煙過去,司機嫻熟地伸手接住,看了看,滿意地就手夾在耳朵上,石明亮再遞一根過去,舉起打火機,光頭司機就著火吸一口,順勢坐到石明亮身旁,兩個人正對著圓拱形的城門,默默地吸著煙。

石明亮用下巴指指前面,不經意地問:「這城牆是新修的?看著倒特別。」

「幾年前修的,開發旅遊嘛,門面功夫當然要做好。年年都要重新刷一遍油漆,不然就黑出來,要花好多錢呢!」光頭司機說話的口氣頗為自豪,「看到沒有,從城樓的瓦片到城牆的磚頭,統統搞成白色,別的地方沒有這樣的吧?」

「確實很少見。」石明亮表示贊同,「明代的古城牆別的地方也有,但是從來沒見過修得這麼漂亮、保持得這麼完整的古城牆,聽說總共有十幾公里長。」

「貓城有的是錢!」面對石明亮這樣的外地遊客,光頭司機忍不住要誇耀一番,「自從翻修了城牆以後,遊客一下子多了,城裡常年鬧哄哄的,山路不好走也擋不住人來,今年要不是雨水實在太多,又出了幾次翻車事故,死了好些人,遊客也不會少。」光頭司機說得高興,一掃睏倦,平坦的大臉上紅光滿面,他得意地噴出一口煙:「你不也是衝著我們這城牆來的嘛!」

石明亮沒有回答,光頭司機停頓了一會兒,由衷地感歎道:「貓城好啊!再也找不到比貓城更好的地方了!」他指著前方說:「有了這城牆,山裡的野獸進不了城,寒氣也擋在外頭,城裡暖和得很,住著又安心又舒服。」

石明亮不置可否地笑笑,問道:「除了城牆,貓城還有別的東西可看吧?」

「這是當然的。」光頭司機呵呵大笑,看了石明亮一眼,似乎覺得任何人都不該對貓城如此無知,猛吸幾口煙後,光頭司機頭頭是道地介紹起來,「城牆是老底子留下來的,遊客最多在城門口拍張照留個念,好吃好玩的都在城裡。我們特別在城裡為遊客新造了美人街,那裡什麼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街上成天人山人海,全是四面八方來的遊客——貓城名氣大著呢。」

石明亮聽出光頭司機對貓城的熱烈讚美中帶著不容辯駁的驕傲,他笑笑不答,光頭司機覺得有點興味索然,也停了口,兩個人靜靜地抽著煙。霧氣濕重,橋頭一棵巨大的芭蕉樹,萎黃的葉子上滴下水來,簌簌地打在石明亮的肩膀上。

過了一會兒,石明亮重啟話頭,問道:「遊客來得多,你們也跟著發財吧?」

光頭司機聽了瞬間變了臉色,他斜睨著石明亮,不屑地「哼」一聲:「發財?發財也輪不到我們這些開車的!我們賺的都是辛苦錢,在懸崖邊上討口飯吃,一個不小心,命就搭進去了。還要東扣西扣的,拿到手也不剩幾個錢。」光頭司機牢騷滿腹,滔滔不絕地控訴著,說著說著聲音輕了下來,胖臉上露出一絲悲傷,他說:「你不曉得,我們家本來有三兄弟,我兩個哥哥是開貨車的,都翻車死了。」石明亮一時無話,拍拍他肩膀,再遞一支香煙過去。

光頭司機小心地把香煙夾在另一隻耳朵上,又伸手向石明亮要了一支煙點上,他深深吸了幾口,如釋重負地說:「反正我再也不開車了,昨晚是我最後一趟車,要是運氣不好翻下山,就要跟我兩個兄弟一起去做孤魂野鬼了。」他哈哈笑著站起來,「走了,這個點正好去城裡吃早飯。」

石明亮把口袋裡的煙掏出來整包扔給司機:「你先走,我抽完這根。」

「別在城外呆著……」司機欲言又止,「外頭也沒什麼可看的,趕緊進城吧,城裡才是人呆的地方,城外太冷了!」光頭司機帶著善意提醒石明亮,他嘴裡叼著煙,一手捶著腰,一手摩挲著圓滾滾的肚子,慢慢悠悠走進了城門。

霧氣越來越濃,在茫茫水面上緩緩湧動,對岸的群山和羽江長橋一同融入其中,不見蹤影。此刻除了石明亮,貓城前真正杳無人跡,如一座空城,那種冷寂淒清的氣氛,比雨夜中的八三鎮更加詭譎。

石明亮並不急於進城,他不是尋常的遊客,而是重回舊地的貓城故人。這座城市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很清楚假如他想看到真實的貓城,就不能像遊客那樣走馬觀花,或者滿足於聽信他人的描述。他必須深入貓城的各個角落,親眼去看親耳去聽,然後自行判斷。這座白色的城牆是貓城的全新標誌,也是他首個想要觀察的對象。

石明亮環視四周,城門前一條柏油路直通城內,而城外緊貼圍牆左右各有一條小路。他摁滅煙頭,整理一下背囊,快步走到城門邊上,又蹲下來緊了緊鞋帶,忽地轉向城牆左邊的小路,迅速鑽進濃霧裡。

城牆外的小路僅有兩人寬,路面鋪著石板,潮濕乾淨,一邊挨著城牆,一邊是羽江,堤岸旁高高低低長著灌木和雜草,間或有幾棵樟樹、幾叢竹子,在濕冷的冬天依舊陰陰地綠著。一路上水氣瀰漫,地上的落葉也越來越多,踩上去發出窸窸窣窣的樹葉破碎聲。

大約走了兩千米,忽然石明亮遠遠地看到一大團橢圓形的白色雲霧出現在路面上,更令他意料不到的是,這團雲霧彷彿能感應他的存在,隨著腳步越走越近,雲霧開始無聲無息地飄過來,最後停在他面前,散發出駭人的森森寒氣,如同一隻巨大而冰冷的繭子懸浮蠕動著,把去路截斷。

石明亮瞇起眼睛,靜靜察看這團奇詭的雲霧,它不比一般的霧氣那樣薄透虛無,可以隨隨便便融合在空氣中,而是呈現出清晰的邊界,霧團內寒濕的空氣紮實如棉絮,潔白厚重濕膩,看不穿隱藏了什麼,它謎一般地橫亙在路面上,像傳說中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地獄之門?石明亮笑了笑,輕鬆地舉步跨入團霧中。

然而他低估了這團迷霧的威力。

就在他跨入的瞬間,寒氣快速將他緊緊纏住,剎那間無孔不入的陰冷似乎無數尖利的針同時刺在他臉上,讓他幾乎窒息。團霧的中心毫無能見度可言,石明亮看不清腳下的路面,甚至看自己的雙腿也是模糊的,他試探著把手舉起來,再緩緩向前伸出去,手掌竟然逐漸消失在白色的霧氣中,好像進入了另一個空間,然而他什麼也觸摸不到。石明亮跑了幾步,想衝出團霧,但霧氣如影隨形,跟著他快速移動。這團迷霧帶著冷冷的惡意裹挾著他,像是某種陰沉的警告,在那個看不見也摸不到的空間裡,暗藏著對不受歡迎的外來者的殺機。

前路不明,石明亮只好暫停腳步,屏息凝神側耳傾聽,周圍除了流動的江水外再沒有別的聲響,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那種感覺,像沉在極深的海底,又像是墜入了沉重的夢境,他無法擺脫,也無處著力。就是在最恐怖的噩夢中,石明亮也從未遇到過這樣深不可測的未知,比無邊的黑暗更讓他感到壓抑。

「邪門!」石明亮想起挑擔老頭神秘的微笑,以及光頭司機的勸告,這時候他才能領會到他們語氣中隱含著的不能明說的恐懼。對普通遊客來說,這樣怪異的現象足以讓人止步,入城才是最安全明智的選擇。

他反手摸了摸背囊,隔著防水布料,仍然可以感受到背囊內越窯瓷罐圓潤的弧度,他深深吸一口氣。決不能後退,石明亮在心裡對自己說。

這並不是他走過的最艱難的路。

他想起很久之前某個滿月的夜晚,辛老頭陪他走過的一段山路。

石明亮從小拆天拆地,也是個不知道害怕的小子,但被石千斤關過黑屋之後,曾經一度他表現出超越年齡的謹慎警覺,對黑暗和死亡尤其畏懼。離開貓城以後,這種畏懼仍然緊緊跟隨著他,難以消除。

有一陣子,辛老頭帶著他住在南方的一座小城裡,他們沒有自己的房子,一直借住在山裡的寺廟中,每天走山路往返於寺廟和小城之間。寺廟老舊殘破,沒什麼香火,入夜後更是全無人聲。對年少的石明亮來說,那裡太安靜了,矮牆圍著的院子裡,全是一進一進的空房子,常年乏人打掃,有幾間堆著閒置的佛器和傢俱,也全霉爛了,滿是塵土。廟裡僅有的幾個僧人都七老八十,石明亮偶爾看見他們慢悠悠地從院子裡走過,無聲無息的,如影子般虛而輕。一到晚上,石明亮從不單獨在屋子裡呆著,而是喜歡在辛老頭的畫室裡隨便找個角落躺下,看著辛老頭在昏黃的燭火下作畫或者看書,有時候城裡的朋友來找辛老頭閒聊,說得興起,三更半夜還談笑風生,石明亮反倒能沉沉睡去。那時候,嘈雜比死一般的寂靜更讓他覺得安全。

但最讓石明亮畏懼的是走那段山路。他們早出晚歸,很少在山路上遇到別的人,看到最多的是山路邊的墳地,散落在山間,枯黃的墳頭,大部分沒有墓碑,似乎全是無主的荒墳,但間或又能看到上祭後的痕跡,灰白的燒了一半的紙錢飄散開來,撲到人臉上,很容易就迷了眼睛。時常有烏鴉被他們的腳步驚起,從墳間撲稜稜飛起來,啊啊地叫著,從人頭頂上掠過,讓人心驚膽戰。每次走這段山路,石明亮總是抿著嘴不說話,緊緊跟在辛老頭身後。

那天他們回得晚了,走在山裡,眼看著天色暗了下來,石明亮心裡越是發急,腳下越是走得跌跌絆絆。一不小心把自己絆倒在地,幸虧辛老頭及時抓住,他才沒有翻滾到山崖下去。辛老頭讓石明亮在路邊坐下來,看看他的腿,幸好只是磕破了皮。辛老頭說歇歇再走,石明亮無論如何不肯停,趕著要回去。這時候天色完全暗了,草木叢裡傳來蟲鳴鳥叫,有熟悉的貓頭鷹咕咕的叫聲,也有不知名的嗚嗚聲,像有人躲在暗處嗚咽,石明亮緊張地站了起來,然而前路漆黑,他也不敢貿然舉步。

辛老頭當時不說什麼,他從路邊撿了一根樹枝,去掉葉子,給石明亮拿在手裡當枴杖,然後笑笑說:「走吧!」

石明亮走在前頭,有一段路一直往下,陷在山坳裡,兩邊樹木繁盛,整條路一片漆黑,似乎一下子掉進了黑暗的深淵,沒有一絲光亮。石明亮心慌意亂,停了下來不敢再走,既恨自己膽小,又擔心辛老頭責備。但是辛老頭並沒有任何不快的表示,他清了清嗓子,自顧自大聲唱起歌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那是廟裡老和尚經常唱的調子,據說是一個宋代和尚寫的詩偈,被辛老頭唱得悠揚瀟灑,他一邊唱著,一邊輕快地越過石明亮身邊,順手拍拍他的腦袋,示意他跟上腳步。黑暗中石明亮只顧低著頭,循著辛老頭的歌聲一溜小跑。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忽然辛老頭停了下來,他指著天空對石明亮說:「快看。」

石明亮這才抬起頭看,原來不知不覺間兩人早已走出了山坳,山頭掛著一輪滿月,圓而潔白,襯得天空湛藍,山景明亮,遠遠的看得到滿山繁花,掩映著寺院一帶明黃的圍牆。清風徐徐吹來,辛老頭站在風中,笑吟吟地看著石明亮,他身上的棉布襯衫被風吹得飄飄蕩蕩,不住地撲撲拍打著,散發出清淡而熟悉的松節油加煙草的味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石明亮心裡一陣輕鬆。

辛老頭問他:「腿還疼嗎?走不走得動?」

石明亮晃晃頭,踢了兩下腿給他看,回答說:「不疼,我還可以跑呢。」

辛老頭擦著汗,說:「現在我可走不動了,這樣吧,你先跑著,我歇會兒就能追上你。」

石明亮笑了,說:「你肯定追不上我。」說著他撒開腿,朝著每天走熟的小路跑去,山路上灑滿了月光,年少的石明亮如羚羊般歡快地奔跑起來,邊跑邊不時回頭看辛老頭。辛老頭站在原地沒有動,等到石明亮跑得遠了,他又唱起歌來,爽朗愉悅的歌聲陪伴著石明亮,一直到他跑回寺廟。

那晚他們在寺廟門口坐了很久,月光如水一般,遠處的山巒綿亙,近處的石階蒼苔,一切都像是被浸在清亮的水中,透徹空靈,看得格外分明。辛老頭斟酌著,像是在對石明亮說,又像是對自己說:「如果你感到害怕,一定不要逃,反而更要往前走,看看前面有什麼。等你走完了這段路,也就不害怕了。不然,這種害怕會跟著你一輩子。」

長大之後石明亮逐漸明白要完全消除童年時留下的心理陰影,需要長期不懈的努力。他和辛老頭都沒有再提起那晚的事,彷彿那只是他們流浪生涯中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但石明亮一直記得那晚辛老頭對他說過的話。成年後的石明亮與辛老頭十分神似,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卻比真正的父子更像父子。兩個人都舉止隨性,不帶驕矜氣,從不跟人爭辯,吃了苦一聲不吭,石明亮年輕,凡事更有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讀完大學後,石明亮做了專職攝影師,他選擇拍攝自然風光,特意要到各種艱險至極的地方去工作,在無數次有意的自我訓練中,石明亮時時在心裡對自己重複辛老頭說過的話:不要逃,往前走。

為了這次貓城之旅,石明亮花了一些時間來籌劃。他設想過種種可能的危險,為此他不斷地做體能和心理的訓練,讓自己更加強壯敏捷,直到確定自己可以坦然無畏地應付所有狀況。眼下儘管前路未知,但他知道自己絕不會退縮。

石明亮站在團霧中,定了定神。霧氣雖然陰森,但也不過是一種虛幻的路障,他很清楚只要敢於前行就能突破假象,他反而很好奇,假象背後是什麼?石明亮從背囊中取出登山杖,旋開拉長,他一手握著登山杖往前面左右來回探路,一手觸摸城牆以確定自己的位置,然後貼著牆根一步一步穩健地向前邁進。

越往前走,團霧越發濃重,撥不開、吹不散。只聽「卡」一聲,石明亮手中的登山杖一重,被什麼東西夾住了,石明亮用力提起枴杖,晃動一下,叮噹作響。他蹲下來用手緩緩摸索,是一個圓形的鐵環,中間有鐵製的鋸齒翻起,牢牢夾在登山杖上,應該是一副野豬夾。貓城一帶過於潮濕,這副放置在野外的鐵器已經腐蝕生銹,但是鐵製的鋸齒仍然深深卡在登山杖的末端。

石明亮記得小時候聽大人們說過,用來捕獵的鐵夾都有固定的放置點,為了不誤傷貓城的居民,獵人們約定,只能根據野豬出沒的痕跡,把鐵夾放置在深山裡。貓城的孩子從小就被告誡,如果在山上看到野豬滾澡的泥漿塘,或者地面上有拱開的大坑,趕緊避開,周圍肯定有野豬,而且極可能也有獵人的捕獸夾,一旦被誤夾,輕則斷腳,重則喪命,十分凶險。但沒有獵人會直接把鐵夾放在道路上,也不做任何固定。恐怕是有人不小心遺落的,要不就是故意放置的路障。

五六斤的份量對石明亮來說不算什麼,多了鐵夾的登山杖反而成了更好的開路工具。他繼續摸索著往前走,一邊在心裡默默計算距離,大約又走了一兩百米後,他感覺手掌觸摸到的城牆不再光滑,逐漸變得粗糙殘破,接近牆根處的磚塊上長滿茸密的青苔。正在懷疑間,驀地感到豁然開朗,石明亮發現自己走出了團霧,眼前一片清晰。

在距離城門兩千多米的地方,石明亮看到的景象破爛得令他吃驚:地面上都是腐爛的落葉,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清掃,這段城牆沒有用油漆刷白,而是保持了青黑色的原貌,磚塊破損嚴重,因此整段城牆十分破敗。凜冽的山風吹來,可以清楚地看到對岸青翠的高山,一棵樹上停著三五隻水鳥,斂翅收頸,遠遠望去像開得正好的白玉蘭花。石明亮記得貓城四四方方,城牆的四個方向共有九個大小城門供人出入,現在他已經走出兩千多米,前方不遠就是城牆的轉角處,一路上除了主入口,沒有看到其他城門,這情況卻是始料未及。還沒到中午,他決定繼續往前走,直至繞城一周。

忽然停在樹上的水鳥驚飛起來,呀呀叫著,急慌慌地拍著翅膀在半空盤旋,幾乎在同一刻,城牆轉角處出現兩個穿著制服的男人,皮靴踏在石板路上,匡匡匡急步向石明亮跑過來。

石明亮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決定,兩個人已經齊齊跑到他跟前,都穿著鐵灰色的制服,同色帽子,腰部一條黑色闊皮帶,幹練威嚴,兩人的左手上臂戴著同樣紅底黑字的袖章,上面繡著「貓城」兩個字,看樣子是守城的人。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年輕的那個守城人滿臉狐疑地上下打量石明亮,嚴厲盤問道,他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皮膚很白,長相秀氣,甚至有點稚嫩,但皺著眉頭,一臉不可通融的盡職正氣。另一個中年守城人兩鬢略微花白,目無表情,沉著地站在一旁,維持緘默。

石明亮笑笑答道:「我是遊客,想在城外隨便走走。」

年輕的守城人毫不放鬆地盯著他,石明亮頓了頓,隨手扔下登山杖,從口袋裡掏出車票遞過去,說:「我坐昨晚的班車來的,早上剛到。」

年輕的守城人瞟了一眼車票,沒有伸手去接。面前的這個外鄉人行裝簡單,長相端正,並不讓人反感,但是他滿不在乎的輕鬆坦然,卻讓年輕的守城人格外戒備,經驗告訴他,這樣的傢伙不好對付,比一般無知的遊客更危險。石明亮看出年輕守城人的敵意,他保持著淡淡的微笑,耐心地等他發問,畢竟自己剛到貓城,一切毫無頭緒,他不打算和這兩個守城人發生衝突。

「城外禁止任何人遊蕩,你沒有看到告示牌嗎!」

「告示牌?我沒有看到。」石明亮確實未曾注意,他據實答道,「也許是今天霧太大了。」

年輕的守城人突然伸手指著他的背包:「你包裡裝了什麼?打開接受檢查!」

石明亮愣一下。

一旁的中年守城人見他不動,用略微緩和的語氣補充說:「這是貓城的規矩。要保證大家的安全,任何外來的遊客,都有義務隨時接受我們的檢查。」

石明亮皺了皺眉頭,因為要帶辛老頭的骨灰回貓城,他特意選了一個式樣普通的黑色背囊,以免引人注意,沒想到還是被年輕的守城人注意到了。石明亮早有準備,他微笑一下,岔開話題,說:「對了,我有虎斑客棧的邀請函,他們請我來幫他們拍一些照片。」他從外套的內層口袋裡掏出一隻象牙白的信封遞過去。

「虎斑客棧?」年輕的守城人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帶著點不可置信的神氣,可見虎斑客棧在貓城是一個人所共知的重要地方,他登時把檢查背包的事忘了,將信將疑地接過信封,小心翼翼打開,抽出邀請函。信函是用一張冷金箋製成的,微微暗黃的紙面上分佈著勻淨的金粉,頂頭有一個方正的印章,是篆體的「虎斑客棧」四個字,底下有兩個手書的龍飛鳳舞的落款,依稀能分辨出是「老辜」和「張三遷」兩個名字。

兩個守城人同時發出了一聲驚歎,顯然他們對這兩個簽名十分熟悉。年輕的守城人肅然起敬,說:「原來你有老辜醫生的親筆簽名信。」他說到「老辜」兩個字時咬字特別準確,一臉畢恭畢敬,聽得出來這個老辜不是尋常的醫生,而是一位他非常尊敬的人物。這讓石明亮略為意外,貓城的名醫他只知道原先醫院的院長鄭濟安,從沒聽說過老辜醫生,另外也沒想到這家客棧和兩位邀請人在貓城有如此不凡的影響力。

中年人把邀請函拿過去,認真地看了兩遍,又仔細地放回信封,雙手交還給石明亮,他鄭重地對石明亮說:「你是虎斑客棧的客人,是老辜醫生和張老闆親自邀請的,那你就是我們貓城上下共同的貴客。」

「真抱歉一不留神走到了這裡,我是個攝影師,習慣了東走走西看看。」石明亮說,「這次我接到邀請函就出發了,還來不及看貓城的有關資料。我以為這裡有別的城門可以進去。這裡沒有別的城門嗎?」

年輕的守城人完全鬆懈下來,老辜醫生和虎斑客棧在貓城的重要地位讓他消除了對石明亮這個外來者的戒備,他笑著說:「原先有九個城門呢,不過都沒什麼用,反正只有一條大路通到外面,其他的門也不大有人走,所以後來都封掉了,這樣更好,可以少派一些人手守城。」

石明亮把信封放回內層口袋,又問:「這麼長的城牆,就你們兩個人看著嗎?這個工作可不輕鬆。」

「另一邊還有兩個人,只要守住大門兩邊的入口就行了。」中年守城人很無奈,「有些遊客太好奇了,其實城外沒有什麼可看的,有一部分城牆和路都沒修,很容易發生危險。下面這條江流很急,還有很多暗流漩渦,摔下去根本救不起來——這裡每年都會淹死好幾個外來的遊客呢!」

石明亮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江面與小路的落差有十幾米,切面垂直如懸崖,長滿灌木雜草。「這些人,也許他們想看看城牆的全貌吧。」石明亮說。

「他們什麼都看不到,城外常年大霧。」年輕的守城人笑著說,「所以城牆也只修了一段,反正修不修都一樣,何必浪費那些錢呢。」

「路上不好走,我送你去客棧吧。」中年守城人撿起登山杖,取下野豬夾,收好遞給石明亮,「城外什麼都沒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在城裡。」這跟光頭司機的話十分相似,好像是貓城人人都會的一句廣告語。中年守城人看了看手錶,說:「時間剛剛好,現在過去你正好能在虎斑客棧吃上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