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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第二章 貓城記憶

險如鳥道的山路盡頭,是石明亮的出生地貓城。他已經離開那裡三十年,現在的他對貓城一無所知,所有的只是過去的記憶。

辛老頭曾說,貓城是世界上最為封閉孤絕的地方。

那是一個古老的小城,物產豐富,歷來多行商坐賈,因此富商輩出,又因地勢與外界隔斷,很多舊式習俗得以在那裡保留。從空中往下看,貓城四面流水,群山環繞,只有一條若隱若現的道路與八三鎮相連。周圍山勢極高,植被茂密,自然圍合如一口深井,落在井底的貓城一年裡有超過半數的日子照不到太陽,人們抬起頭只能看到半空中雲煙繚繞,唯有盛夏時節才偶見燦爛的陽光。

城外的羽江終年奔騰不息,支流穿城而過,將貓城分為南北兩區。貓城有個說法:南富北賤。說的正是南城和北城的差別。南邊是大戶人家的聚居地,建有不少府第和園林,院落之間隔著高高的風火牆,牆頭做成錯落有致的馬頭形狀,青黑色的屋瓦印在蒼白的雲霧上,像宣紙上滴落的墨跡。北邊多弄堂,細細長長的巷弄,隔十來米就有一扇門,推門進去是幾戶人家合住的院子,由木頭搭造的房子和一人多高的牆壁間錯著圍合而成,院子裡種一些貓城最常見的香樟樹、泡桐和芭蕉,當地人稱這種院子為牆門。

石明亮一家住在位於貓城最北邊的九號牆門裡,同住一個牆門的還有孤老婆子鳳仙奶奶、在市集賣粽子的瘸子阿毛、木器廠的工人陳三一家和做裁縫的夏家姐妹,都是靠力氣或手藝吃飯的,只有外地來的年輕醫生蘇碧宇是念過書的文化人,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便將就著借住在九號牆門裡,也就一直住了下來。

從七歲起,幾乎每天早晨天色微明,石明亮就背著書包從九號牆門出發,獨自穿過半個城市,走去位於南城中心的貓城小學。一路上石明亮看到的儘是深褐色的木板房子,還有縱橫交錯著的曲折悠長的弄堂,毫無章法地通向四面八方。路面是青石板,都說鋪了上百年,已經不再平整,一大早有人灑水清掃,竹絲笤帚在地面上留下細細的整潔的紋路。房簷之間拉著曬衣服的繩子,明知道曬不幹,勤快的主婦還是把衣服洗出來,照舊掛著瀝水,各色衣物橫在巷道上空,地上一搭一搭積著水漬。巷弄和街道的破舊凌亂中透出的繁華,是經過洗滌的、帶著皂角的清香。

南城和北城之間,有一塊開闊的空地,不少人在這裡擺攤,交易木炭、雞蛋、小菜、土布這些日常用品,慢慢地,更多的人到這裡來做生意,空地上自然形成了一個貓城最熱鬧的市集。石明亮上學經過,必定要在這裡停留一下,東看看西摸摸,運氣好還會遇到熟人請他吃點東西。常常是等他想起來要上學,已經遲了。遲到的次數多了,傳到他爸爸石千斤耳朵裡,逃不掉就是一頓打。然而第二天石明亮鼻青臉腫地去上學,經過市集,照樣還是要玩一會兒。

在這個市集裡,石明亮最喜歡的人是賣生煎饅頭的桑老闆。桑老闆是從省城來的,市集上的人說桑家原來世代讀書,後來家道中落,到了桑老闆父親一輩才開始做點小生意餬口。桑老闆秉承賢良方正的家風,雖然只是賣生煎饅頭,但也態度莊重,站如松,坐如鐘,做生意絕不偷工減料。他手底下做出來的生煎饅頭只只飽滿分明,現做現煎,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濺,滾燙中鮮香無比。吃慣的食客們說,一天吃不到桑老闆的生煎饅頭,心裡直發虛,總覺得有件事沒做,不踏實。桑老闆的女人在一旁幫著收錢找錢,客人再多生意再忙也從不錯一分,間或給人舀紅糖生薑煎的湯水,胭脂一樣鮮艷的顏色,盛在白底藍邊的粗瓷碗中,喝了驅寒祛濕,父母都讓小孩子連姜絲一起嚼吃了。把湯水喝得乾乾淨淨後,碗底會露出一個淡淡的「桑」字。

整個市集上,就數桑老闆的生意最鬧猛。但是多年來桑老闆堅持只做早市,每天定量十鍋饅頭,賣光了就休息,熟悉的食客起得晚了沒趕上,再說好話也沒有用,桑老闆照例拱拱手,客客氣氣地說:「不好意思讓您白走一趟,今天已經歇攤了,明朝再來。」大家都說他傻,有生意不做,他也不辯解,私下跟自家女人說起來,自有他的一番道理:「我們做生意,不要奔著發財去,只要有吃有穿,每天又不辛苦,心裡頭才會快活。過日子最難得適可而止,多少人栽在一個『貪』字上。」

石明亮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每天早上能吃幾個桑老闆做的生煎饅頭。他家裡的早飯老是用隔夜飯加水燒的泡飯,一點剩菜,有時候沒有菜,就放點糖進去當糖粥吃。所以石明亮經過桑老闆的饅頭攤,就挪不開步子,只顧挨在邊上,沒有錢買來吃,聞聞也好的。混得臉熟了,桑老闆看到他來,也不多說什麼,順手拿兩個生煎饅頭放在一隻小碗裡塞給他。

等在一旁的食客們看石明亮年紀小,常拿他開玩笑,敲敲他的頭,笑罵他:「這小東西肯定是屬狗的,聞到香味就來討東西吃了。」

認識石千斤的人則說:「石師傅養兒子真當省力,全靠桑老闆幫著拉扯的,我看桑老闆認這小東西做乾兒子好了。」

這話說了沒多久,有一天早上石明亮正在饅頭攤上吃得高興,忽然抬頭看到石千斤站在對面瞪著他,石明亮嚇了一跳。他平時也是老三老四的孩子,但是看到他爸爸石千斤就蔫了。那時候他像見了鬼一樣,懵在那裡一動不敢動。石千斤二話不說,直接走過去辣辣兩個巴掌。石明亮手裡的碗掉在石板地上,摔個粉碎,同時感到有水樣的東西從鼻子裡流下來,又腥又熱,他一邊用袖子擦一邊抬起眼睛瞟周圍的人,大家都吃驚地看著他們父子,貓城裡打小孩的父母不少,像這樣大庭廣眾下重手的卻不多。看熱鬧的人群裡有個跟石明亮年紀相仿的小孩提醒他:「噯,你流鼻血了!」石明亮用力吸著鼻子,尷尬地笑著,哭倒是沒有哭,只覺得窘。

石千斤喝道:「你還有臉笑,畜生都比你體面!家裡沒有東西給你吃嗎,天天跑到這裡來討飯!」他越說越氣,還想打過去,被邊上的熟人拉住了,人家都勸他:「小孩子哪有不嘴饞的,回去慢慢教,別打壞了。」還有人打圓場開玩笑:「要怪,也只能怪桑老闆的生煎饅頭做得太好吃了,吃了一回還想吃第二回。」

石千斤不理他們,鐵青了臉叫石明亮:「你給我死過來!」他撥開眾人,推著石明亮的頭走了,一路走一路大聲斥罵:「只知道吃,一點不長進!我告訴你,這裡的饅頭餡都是老鼠肉做的,吃了毒死你!」

那天以後,石明亮有好長時間不敢在市集停留,他覺得實在沒有臉再去桑老闆那裡。但是那些食客路上遇到他仍然要開他玩笑,有一次有個食客硬生生把他拖到饅頭攤前,笑著大叫:「大家來看,桑老闆的乾兒子來了!給他一個老鼠肉的生煎饅頭,我請客!」

石明亮用力掙扎著想逃,那些等著吃饅頭等得無聊的人都圍上來逗他,這個抓他的書包,那個絆他一下,石明亮發起急來,差點要咬人。

桑老闆手上活不停,也沒抬頭,百忙中叫他女人拿一碗生煎饅頭給石明亮。他女人把起哄的食客們趕散,讓石明亮坐在一把小竹椅上慢慢吃。

石明亮捧著白瓷碗,裡頭小小的生煎饅頭焦黃可愛,比平時還多了兩個。他朝桑老闆看過去,透過蒸騰的熱氣,桑老闆的面孔仍然肅穆如泥塑,他在鍋底刷油,把饅頭下鍋,再加水、蓋上鍋蓋,忙得不可開交,忽然他轉向石明亮,說了一句:「當心燙。」

石明亮也不知道為什麼,鼻子一酸。平常石千斤凶他打他,只要不下死手,石明亮也不太哭,可是那天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裡,捧著一碗生煎饅頭,眼淚卻掉了下來。

除了桑老闆,瞎子阿光對石明亮也很好。

市集邊上有一座貓城最古老的花園橋,橋頭一棵上百年的香樟樹,枝繁葉茂,瞎子阿光就坐在樹下。他也是從外地來的,市集上的人說:「聽說是眼睛瞎掉以後爹媽不要他了,千里迢迢把他扔到這裡,就是不想讓他找回家,他只好在這裡討飯,貓城的人良心好,總是施捨他,讓他有一口飯吃。」然而看起來瞎子阿光不像是身世那麼淒慘的人,他年紀輕輕,瘦削清秀,一頭長髮隨意披在肩上,有人給他一副墨鏡,他就戴上,又有人送他一頂呢帽子,高高的黑色的平頂帽,帽身有淺灰色的緞帶裝飾,像魔術師的道具,他也戴了。他天天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坐在橋頭的香樟樹下給人按摩,按一條胳膊八角錢,一條大腿一塊錢,遇到肌肉紮實的腿腳,瞎子阿光說:「朋友你這條大腿結結實實要加兩角。」加了錢,結束時阿光很公道地在人家後背再加送兩下按摩。

「掙點錢不容易啊。」瞎子阿光常常擦著汗自我解嘲,臉上從來沒有一點不開心的神氣。沒生意時他很平靜地吹笛子,笛聲悠揚婉轉,一派繁花似錦。歇了攤的桑老闆和他女人坐在小竹椅上側耳傾聽,放鬆下來,桑老闆的臉色也就沒那麼肅穆了。有懂行的人聽了,吃驚地說這個瞎子不一般:「吹的是整套的《遊園驚夢》呢。」

石明亮頂佩服瞎子阿光。貓城裡有很多五大三粗的漢子,靠力氣吃飯,平時喝酒打架,凶神惡煞一般,誰都不敢惹他們。可是這些人到了瞎子阿光手底下,個個服服帖帖,趴在竹榻上讓他隨便按,一邊叫:「痛痛痛,輕點輕點。」按完了老老實實付錢,求告著說:「阿光師傅,下趟落手輕一點。」

石明亮在邊上看得起勁,有一次走過去問他:「阿光,你怎麼按他們的?教教我好不好?」

瞎子阿光笑笑。「可以是可以,先要試試你的手勁。」他伸出手,「來,先跟我掰個手腕。」他的手不大,握著軟軟的,比女人的手還要細膩光滑,但是力氣很大,石明亮用上了兩隻手,齜牙咧嘴地使著勁,甚至把整個身子掛在他手上,也沒有扳動他分毫,倒把自己累得夠嗆。

瞎子阿光一本正經地說:「嗯,好了好了,我試出來了,小鬼頭蠻有勁道的,你這個徒弟我收下了。」

「那你什麼時候開始教我?」石明亮追問道。

「你先去上學。」瞎子阿光笑著說,「放了學再來找我,我一定教你。」

石明亮被他提醒,想起來還要去學校,撿起書包就跑,跑出一截又回頭看看,市集上人來人往,瞎子阿光端坐不動,淡淡的晨光中,他身後的香樟樹葉碧綠如翡翠,十步開外是桑老闆的攤子,一根竹竿上挑著杏色的招旗。這是石明亮最熟悉的貓城的樣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沒有一點變化,這些外來的人都在這裡生了根,成了貓城的一部分。

市集以外,石明亮最喜歡的人是美術老師辛老頭。

那時候,正當壯年的辛老頭眉目溫文,頭髮理得短短的,利落端正,他個子不高,但總是衣履整潔、英氣勃發,有一種特別的神采。在石明亮看來,這個美術老師既好玩又親切,和貓城小學裡的其他老師都不一樣。

貓城裡的人都知道,辛老頭本名叫作辛來,辛家祖上是做茶葉生意的,曾經一度在省城還有很多別的產業,是老底子真正的富貴人家出身。按照常理,他應該循規蹈矩地讀書或者學做生意,但他不知道著了什麼迷,十來歲時一心要去省城學油畫。貓城歷來封閉,大多數人不清楚油畫是怎麼回事,一些自詡知道內情的人說,就是男男女女混作一堆,還有老師攛掇女學生脫了衣服給大家畫,「其實還不是哄一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來畫春宮,傷風敗俗,道德敗壞,說是學堂,實際上比以前上海灘的長三堂子還齷齪」。辛家的大人聽了這些風言風語,氣得發昏,把辛來關在家裡不讓他出門。

聽說辛來的反應是不哭也不鬧,只是不肯吃飯,躺在房間裡,把自己餓得奄奄一息,後來趁家裡人看管疏忽,半夜翻牆跑了,臨走偷了他娘的一包首飾,還不忘在廚房裡拿兩張餅。辛來在省城裡學畫的那幾年,跟家裡斷了聯繫。有人從省城回來,說看到辛家的小兒子和一群窮學生住在一個廟裡,跟著和尚們蹭齋飯吃,面黃肌瘦,穿得破破爛爛的,他好像也不在乎,只管嘻嘻哈哈地窮開心。最後家中的老人發話說:「算了,把他叫回來吧。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外表看起來像溫吞水,實際上是個強脾氣,認定的事誰也拗不過來。學畫就學畫吧,也不是辱沒祖宗的事。」

辛來回到貓城後,在小學裡教書,跟同事們相處雖好,出了學校卻不大來往。他另有一群畫畫的朋友,常在一起切磋畫技,那些人都真心佩服他,讚他畫法老練,是貓城油畫的第一高手。有幾個朋友戲稱他為「辛老頭」,一來二去,這名字就叫開了,大家都忘了他的本名。

辛老頭在貓城小學教書的頭兩年,說媒的人絡繹不絕地上門來。雖然幾十年間時移世異,頗多變故,辛家早已不是原先的巨富之家,但比起一般的人家,辛家還是要殷實許多。說起來辛來是辛家唯一的兒子,上頭有兩個姐姐,幾年前都出嫁了,就算他現在只是個教書匠,辛家留下的東西,早晚總是歸他的,要是能給他說成一樁好婚事,謝媒禮肯定少不了。除了媒人之外,辛老太太也十分熱衷於挑媳婦,時不時拿些適齡姑娘的照片回來給兒子看。辛老頭對自己的婚事一點不急,看到來說媒的人,他能躲就躲,實在躲不掉,就笑著說:「不急不急,再等等。」既不得罪人,也不肯鬆口。幾年下來,辛老太太心灰意冷,直說:「我這個兒子從小主意很大,我也管不了,只好隨他去吧。」舌燦蓮花的媒人們吃了癟,有的就造謠說辛家的小兒子有斷袖之癖,所以不管條件多好的姑娘都看不上。一時間謠言傳得滿城皆知。辛老頭自己倒不在意,反而是不少拜服在他畫藝之下的年輕人跳出來打抱不平,說這些都是無稽之談,辛老頭在省城早就有心上人了,是跟他一起學畫的同學,只不過後來那女學生出洋留學了,辛老頭就抱定心思終身不娶,貓城那些庸脂俗粉,他哪裡看得上。種種說法,都沒有得到辛老頭本人的證實,但這麼一來二去,辛老頭蹉跎到了三十多歲,仍然孤身一人,他自己並不當回事,照樣畫畫教書,過得瀟灑自在,是貓城裡人盡皆知的傳奇人物。

就在石明亮七歲那年,辛老頭從團圓裡的辛家老宅搬了出來,在九號牆門租了一間小房子做畫室,和石明亮一家做了鄰居。他很少回老宅去,除了教書就是外出寫生,要不就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畫畫,十分勤奮。九號牆門的人都喜歡辛老頭,誇他脾氣隨和,沒有紈褲子弟的習性,石明亮這個小鬼頭沒大沒小地跟著大人叫他「辛老頭」,他也不生氣。附近有點見識的人在背後說起他,都要豎個大拇指:「那樣有身份、有學問,一點不驕矜,從來不賣弄,也不跟人爭,頂多笑笑不響。」

自從辛老頭住到九號牆門後,石明亮很驕傲地到處跟人說:「辛老頭是我的美術老師。」他喜歡辛老頭,除了覺得這個大人沒架子容易親近外,還有一個很要緊的原因:在他父親石千斤打他時,辛老頭是唯一可以勸得住石千斤的人。

石明亮記憶中的父親石千斤是個性子暴烈的壯漢,他身形高大,肌肉結實,手臂伸出來有尋常人的兩倍粗,在家裡總板著臉孔,不知道在厭憎什麼,但看到外人他倒是經常賠著笑臉的,禮數很是周到。牆門裡的老人說石千斤身世可憐,自小沒了爹娘,十二三歲就在貨運站當搬運工養活自己,一輩子靠力氣吃飯。不過雖然從小沒有大人教導,免不了要跟人打架相罵,石千斤的為人在貨運站和九號牆門裡卻都受到交口稱讚。站裡的人說石師傅力氣最大,不怕吃虧,只要聽人家讚一聲好,再重的箱子他都能扛到倉庫去。九號牆門裡的鄰居誇石千斤吃得起苦,他聽了也連連點頭,認真地說:「我是全靠自己一雙手掙了一份家,很不容易的!」大家說他只是一點不好,對家裡人脾氣躁了點,一句話不對,就摔鍋砸碗,動手打人也是家常便飯。

石千斤的老婆阿水是外地人,是她母親嫁人時帶來的拖油瓶,小時候是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誰也沒想到後來竟然出落得十分秀麗。阿水母親嫁到貓城後又生了一堆孩子,眼看著一個個都大了起來,日子過得拮据,阿水母親看石千斤人倒實惠,就由她做主,好說歹說把阿水嫁了給他。兩個從小吃苦的年輕人配了一對,在九號牆門買下最破的一間房子成了家,沒兩年又添了個兒子,日子算是踏實了,阿水母親在心裡鬆了口氣,閒談時常對人說:「我總算對得起這個女兒了,雖然沒有陪嫁給她,但是我一分銅鈿的彩禮都沒向女婿要,都是為女兒將來打算呀——只要他們小日子過得好。」

石明亮從小討人喜歡,長到六七歲時越發俊秀好看。阿水帶著他去江邊洗衣服洗菜,那些婆娘們看到了都搶著抱他親他,稀罕得不得了,還瞎扯閒話,說幸好不像石師傅長著一張大方臉。阿水聽了很是高興,說:「小亮隨我,我娘家那邊的人,個個都是小臉大眼高鼻樑,從來沒有貓城人那樣的大臉孔。」

婆娘們聽了撇著嘴互看一下。

一個嘴巴厲害的婆娘笑道:「照我看,小亮長得倒像市集上的魚販子阿軍,這雙圓溜溜的黑眼睛,活脫脫一個模子出來的。」

眾人都笑起來,說:「難怪每次阿軍看到小亮歡喜得好像看到親生兒子一樣!」

阿水又氣又笑,她是心裡沒算計的人,嘴頭上也不利索,正好手裡洗著衣服,便順手甩了那群婆娘一頭一臉的水,笑罵道:「你們這群女人壞透了,叫你們瞎說!」

婆娘們一邊尖叫著閃躲一邊哈哈大笑,拍手叫道:「看來是說中了,瞧你急得那樣!」

忽然岸邊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女人們抬頭看到石千斤黑著臉站在那裡,都嚇了一跳,石千斤朝阿水低喝道:「幾點鐘了,還不回去燒飯!」說完轉身就走。阿水趕緊收拾好東西,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抱著石明亮跟了回去。

那天回了家,石千斤一開始沒多說話,照樣喝酒吃飯。過後阿水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他甩手就是兩個巴掌打過去。石千斤是幹慣了力氣活的人,下手沒有輕重,阿水被打得臉腫得老高,好幾天不能出門見人。

管教起兒子來,石千斤下手也不大留情。九號牆門裡的人都知道,石師傅打小孩,是真的打。偏偏六七歲的男孩子特別會闖禍,那幾年石明亮也是真的皮,跟著附近一群大孩子上樹下河打打鬧鬧,時常一不小心就打破鄰居家的窗玻璃,要不就是跟人打架輸了,衣裳撕破臉上掛綵,蔫頭蔫腦地回家。石千斤看了他這副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手裡不管拿到什麼——拖鞋、木棍、皮帶——就夾頭夾腦打過去,打得石明亮鬼哭狼嚎。

有一回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石千斤氣極了,一腳踢過去,把石明亮踢出了好幾米遠,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牆門裡的老人家看不過眼,紛紛勸阻:「千斤啊,孩子太小了,不能打得太凶的。」

石千斤斬釘截鐵地回說:「小孩子就是要打,不打不聽話。」

阿水只是看著,攔不住也不敢攔,不然石千斤拎小雞一樣把她拎到屋裡,也是一頓打。她愁眉苦臉地向鄰居分辯著:「我有什麼辦法呀,誰叫小亮攤上了這麼一個爹,只能怪他自己不會投胎,命不好。」

在石明亮的記憶中,辛老頭第一次出手相救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

貓城的夏天悶熱潮濕,那時候九號牆門裡沒有人買得起電風扇,大家都把飯桌搬到家門口,藉著天光和黃昏微涼的風吃飯。正在說說笑笑間,忽然從石家傳來匡啷一聲巨響,接著是孩子的哭聲和石千斤暴躁的斥罵。有幾個好事的捧著飯碗招呼眾人趕過去看熱鬧:「快點快點,石師傅又出新花樣打兒子了。」

石千斤在家門口放了一張木椅子,喝令石明亮坐上去:「不准動!敢逃我打斷你的腿!」他解下皮帶,高高舉起用力揮舞兩下,發出響亮的「啪啪」聲,圍觀的鄰居們一陣驚歎,石千斤恨恨地說:「今天我要叫你長點記性!」說著他甩起皮帶朝石明亮抽過去。石明亮本能地用手擋了一下,啪地一聲,細瘦的手臂上登時出現一道深紅的印記。在石明亮的尖叫聲中,石千斤掄圓了皮帶,啪啪啪地抽打在石明亮手臂上,又狠又準。石千斤喝了點酒,滿臉通紅,他打得興起,脫了上衣,胸脯後背也是一片酒糟紅,他邊打邊罵:「畜生一樣的東西,我叫你說謊話!誰教的你,是不是跟你娘學的!」

打得太凶了,原本在旁邊嘻嘻笑著的鄰居也慢慢變了臉色,但是也沒有人敢上前去勸,只在一邊悄悄議論:

「今天又是為了什麼事情?」

「誰知道啊,每次都是突然發作的,這脾氣暴的!」

「也沒人去勸勸石師傅,看樣子真要打壞了。」

「勸也沒用,又不是第一回。」

七歲的石明亮像只破爛的玩具被擺在椅子上,尖叫著不敢逃,逃了恐怕石千斤打斷他的腿。一開始被皮帶抽打的每一下都火辣辣地痛,他的手臂上很快全是紫一條紅一條,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到後來兩條手臂都麻木了,說不上痛,也沒有眼淚,他只是乾嚎著,不知道這頓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就在石明亮喊得聲嘶力竭時,石千斤突然停了手。原來有人上前抓住了石千斤手裡的皮帶,石千斤用力一扯沒有扯動,回頭一看,正是辛老頭。

辛老頭剛剛從貓城小學下課回來,來不及洗手換衣服,白襯衣的袖口上還沾著粉筆灰和墨水跡子,他笑了笑,鬆開握著皮帶的手,拍拍石千斤的肩膀,說:「石師傅,不能再打了,打出好歹你也是要吃官司的,犯不著。」

石千斤向來是不聽人勸的,他瞪著辛老頭,辛老頭笑笑,十分和氣,但沒有絲毫退縮。也不知道是因為辛老頭說到了點子上,還是因為他盛名在外,石千斤終究要賣他幾分面子,石千斤想了一會兒,竟然放下皮帶,指著石明亮說:「今天算你運氣好,下回再敢說謊話,看我打不死你。」

後來石千斤跟人說,辛老師到底是讀書人,說的話很有道理。

石千斤服帖辛老頭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辛老頭是他見過的少數幾個酒量比他好的人之一。他跟辛老頭喝過幾次酒,每次都想把辛老頭灌醉,辛老頭從不推辭,酒到杯乾,十幾杯燒酒落肚仍然面不改色,不像有的人,在酒桌上還斤斤計較囉哩囉嗦。石千斤真心服帖他,連連誇他是「爽快人」。照他簡單的想法,酒品好的人,人品自然也壞不了。

喝酒的當兒,辛老頭乘機勸石千斤:「石師傅,小孩子要慢慢教,急不來的。」

石千斤點頭稱是,說:「辛老師有空幫我調教調教,打死了這小子我也不怪你。」

辛老頭只好苦笑。

勸說的次數多了,畢竟還是起了點作用。後來石千斤發明了一種新的懲罰方法,他很得意地對石明亮說:「現在開始我不打你了,你要是再不聽話,我就把你關到黑屋子裡去!」

那間黑屋子是他們家的客堂間,擺著飯桌和椅子,靠裡面的角落搭了一張小床,掛著褐色的蚊帳,從不拆下來清洗,早已積滿灰塵。幾年前石明亮的爺爺摔了一跤後,石千斤就讓他躺在那張床上,吃喝拉撒都在那裡,癱了三年,最後死在那張小床上。整個屋子只有一個尺來見方的窗洞,石千斤親自動手做了一扇木擋子,裝上後與窗框貼合無縫,屋子裡一絲光都不透,跟地窖一樣黑。

石明亮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惹惱了石千斤被他關起來。然而沒過多久,石千斤就動用了這個新的管教方法。

起因是石明亮跟牆門裡的其他小孩追追打打,後來鬧起來,石明亮年紀小,鬥嘴鬥不過幾個大孩子,就想法子還擊。他吐了一口唾沫,正中一個男孩的手臂,小孩們見了嫌棄地笑著叫著罵著躲他,石明亮十分高興,追著他們要吐第二口。正在這時,石千斤走過看到,立時暴怒,他怒目圓睜,暴喝一聲,大踏步走過來拎起石明亮的手臂,把他拖回去扔進屋子裡,匡匡地把窗板裝上。

石明亮慌了,連向圍觀的鄰居求告:「快點救救我!不要讓我爸爸關我!」

鄰居們圍攏來站在門口看著笑著,賣粽子的阿毛和幾個老人都勸說:「石師傅不要太當真了,不過是小孩子們打打鬧鬧,屋裡太黑,不要真把自家小孩嚇壞了。」

石千斤咬牙切齒地對勸他的人說:「你們不要管,這已經是對他很客氣了!」他一甩手,門重重地被關上,屋子裡瞬間黑了下來,不見一絲光亮。石明亮瑟縮在門邊,雙手抱著膝蓋,哭是沒有哭,但怕到了極點。屋子裡的器具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比平時放大了一圈,飯桌、靠牆的兩把椅子,椅背上掛著一條淺色抹布,隱約像一張耷拉的人臉,黑暗中反而顯出異樣的慘白。小床上蚊帳低垂,石明亮還記得爺爺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樣子,後來石千斤用一床棉被把他裹了,借了輛板車拉出去燒掉,但是那張小床卻沒有拆掉,一直放在那裡。漆黑中石明亮盯著床看,不知道裡面藏了什麼,明知道爺爺已經死了,他仍然覺得黑乎乎的床上有東西要朝他撲過來。

「罪過啊,這麼點點小人……」從門外傳來阿毛的感歎聲,伴隨著眾人的嬉笑。

石明亮不記得他在黑暗中呆了多久,只記得門打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辛老頭。他渾身打戰,石千斤還是一臉厭惡地瞪著他,好像還要趕上去再踢他幾腳。辛老頭趕緊把石明亮抱起來,說:「算啦算啦,石師傅,你們夫妻倆最近都上夜班,小亮就跟我住兩天吧。」

那天夜裡,石明亮住在辛老頭的屋子裡,安安穩穩睡了一覺。半夜醒來,辛老頭還在燈下畫畫。他在畫布上方吊了一根日光燈,寧靜均勻的光罩在畫布上,也引得屋外的小飛蛾撲向紗窗拍著翅膀。窗前的書桌上橫七豎八放著一摞一摞書,堆得滿坑滿谷的。辛老頭滿頭大汗站在畫布前,飛快地刷刷畫著,突然停下來翻看手邊的速寫本,又回身畫起來。石明亮趴在床上,草蓆裡滲透了稻草、松節油和香煙的味道,他把臉貼在草蓆上,默默看了一會兒,忽然說:「辛老頭,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辛老頭停了筆,笑笑說:「真是孩子話,你有自己的爸爸。」

石明亮搖搖頭,認真地說:「我覺得我爸爸想要打死我,我恨死他了。」

辛老頭不說話,過了好久,他歎氣說:「不要恨你爸爸,他不是壞人,苦出身的人生活不容易,他們勤勤懇懇地工作把你養大,他其實也不知道用別的方法好好教你。」

很多年過去了,石明亮對貓城的記憶並未淡忘,他時時在夢中回到貓城,像孩子般在狹長的巷弄中奔跑,或者在市集遊蕩。滿城的樟樹清香裡,他遇見過桑老闆、瞎子阿光、石千斤和年輕的辛老頭,也常常撞見年幼無助的自己。他住在貓城的時間並不長,然而無論他走到哪裡,這些來自貓城的記憶一直伴隨著他,成為他生命中無法磨滅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