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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字如面》入選信件文檔編號063 京城裡的人都說您家太有錢了

柳宗元寫給王參元

約公元807年至815年之間

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和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官至御史、尚書郎。公元805年,參與王叔文發動的永貞革新,失敗後,王叔文被賜死,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

王參元,出身名門,父親是左龍武大將軍、鄜坊節度使,其家庭在京城以富足著稱。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進士,以好讀書、能文章、善小學及工於翰墨著稱於當世。與李賀、柳宗元等文人交遊。元和年間,王參元家遭遇大火。遠在永州的柳宗元給他寫了《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信中洞悉世態、絕無陳腐,因此成為千古奇文。

我收到楊八的來信,知道您遭遇了火災,家裡已經燒得什麼都沒了。我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很擔心,後來又有些困惑,不過最終卻非常高興。所以就把這封慰問信寫成了祝賀信。楊八的信寫得很簡單,讓我沒法瞭解詳細的情況,如果大火真的把您家的每一處都燒成了灰燼,讓您一無所有了,那就是我要向您特別祝賀的了。

您有一大家人需要奉養,每天快快樂樂的,每天只想著平安無事就行了。現在來了這麼一場巨大的火災,周圍的人一定都嚇壞了,過去的錦衣玉食沒準也供不上了,所以一開始我是很擔心的。所有的人都會說什麼月有陰晴圓缺,來去無常,都會說什麼天要降大任給誰,必然會先用艱難困苦、水火之災、小人之禍讓您勤勞奮進,然後才有好日子之類的套話。過去的人還真就相信這些。其實這套路數完全不靠譜,就算是聖人也不能證明真有這麼回事。所以我對如何安慰您又陷入了困惑。

您讀書讀得好,文章寫得漂亮,學問又紮實。像您這樣的全才,卻一直不能被提拔到超越群臣的重要崗位,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京城裡的人都說您家太有錢了。凡是潔身自好的人都怕閒言碎語,不敢說您的好話。自己心裡清楚就得了,都存在心裡憋著不說。天下的道理本來就很難說清,社會上又最喜歡猜忌。誰要是敢說您一句好話,立刻就會被那些嚼舌根子的人認定了是拿了您的重金賄賂才這麼幹的。

我從六七年前就看過您的文章,這六七年就一直憋著沒誇過您一句。我像這樣只想著自己而違背公道已經很長時間了,並不光是對不起您一個人。後來我做了主管監察的部長,感覺這回是天子近臣了,該能說點真話了,就想著能把您被埋沒的才能彰顯出來。但每次一跟群臣推薦您,就老是有人把臉轉開偷笑。我心裡這個恨呀,恨我怎麼就不能有個讓人相信的、坦坦蕩蕩的好名聲,反倒讓那些流言蜚語給弄得百口難辯。我常和孟幾道說起這些並且非常痛苦。

現在好了,您家被大火燒光了,所有人的猜忌也好、顧慮也罷,也都被大火一塊兒燒成灰了。房子燒黑了,牆燒紅了,所有人都知道您一無所有了。但是您的才能,卻可以好好傳揚而不怕被玷污了,您終於熬出頭了。這是火神在幫您呀。我和孟幾道十年對您的相知,也比不上這場大火一個晚上給您帶來的幫助。以後大家都可以輕鬆地說您的好話了,把那些憋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那些人事任命上的決策者,也可以大膽任用您而不必害怕別人說三道四了。再想跟過去似的畏畏縮縮,連個理由都沒了。從現在起,我就可以看著您施展抱負了。所以,對您家著火這件事,我最終變得非常高興起來。

古代的時候,列國有災,其他的國家都要慰問。有一次許國沒來慰問,有識之士就很鄙夷許國。現在,我把信寫成這樣,跟過去所有人說的都不一樣,這是將慰問信改成祝賀信了。顏回和曾參用自己的成就給父母帶來的快樂,那才是最大的快樂,雖然貧窮,但他們什麼也不缺。

您上次來信跟我要的文章和古書,我絕不敢忘。等我寫上數十篇一塊兒寄給您。吳二十一從武陵來看我,說起您寫的《醉賦》和《對問》,評價極高,可以寄給我一本。我最近也喜歡寫文章,感覺和在京城的時候很不一樣,想和您多交流,但現在我被管控得很嚴,沒法實現。如果有人南來,寫信給我,也好知道我是否還活著。言不盡意。柳宗元問好。

原文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僕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蕩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惟恬安無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煬赫烈之虞,以震駭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無他故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

僕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是僕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非特負足下也。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足下之鬱塞。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僕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乃今幸為天火之所滌蕩,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黔其廬,赭其垣,以示其無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顯白而不污,其實出矣。是祝融、回祿之相吾子也。則僕與幾道十年之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鹹得開其喙;發策決科者,授子而不栗。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乎爾,是以終乃大喜也。

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皆相吊。許不吊災,君子惡之。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顏、曾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足下前要僕文章古書,極不忘,候得數十幅乃並往耳。吳二十一武陵來,言足下為《醉賦》及《對問》,大善,可寄一本。僕近亦好作文,與在京城時頗異。思與足下輩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來,致書訪死生。不悉。宗元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