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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字如面》入選信件文檔編號027 在屍首遍陳的戰場,我會夢見您的倩影

曹越華寫給王德懿

1944年9月29日

曹越華(1918—),四川鄰水人,原中國遠征軍新編第30師翻譯官,中校。1944年7月下旬,一紙命令將當時在昆明炮兵學校擔任盟軍翻譯的曹越華,變成了中國遠征軍的一員。曹越華沒有來得及與未婚妻王德懿告別便匆匆啟程,奔赴緬甸抗日前線。密支那是緬甸北部邊陲重鎮,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戰鬥最為慘烈的地方。曹越華抵達戰場時,正值密支那戰役尾聲,戰況尤為激烈。作為翻譯,曹越華主要承擔中國軍隊與盟軍之間的翻譯工作。在戰場出生入死兩個月後,曹越華給遠方的戀人王德懿寫下了第一封信。1945年8月底,曹越華凱旋。10月,與王德懿舉辦了婚禮。兩位老人在2013年舉辦了結婚70年紀念,這封信被再次宣讀,被稱為世紀情書。

親愛的德懿:

當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參入在捍衛國家和民族第一線戰士的隊伍——匍匐在密支那陣地的戰壕裡了。

7月28日,我突然接到炮校上級命令,立即調往緬甸前線,軍令如山,說走就走,馬上出發。我來不及告訴您,就被軍車直送西站外的巫家壩飛機場,所幸途中巧遇程君禮,才在車上向他大喊了一聲「我先飛到印度去了,請轉告德懿」。

這是我青春時代第一次以最莊嚴的生命名義,用「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氣概出征。此時,感到週身湧動的是滾燙的熱血,滿腔起伏的是沸騰的浩氣,但也不免在心底泛起一波文弱書生的漣漪。

從四季如春的昆明起飛,我們搭乘的是軍用運輸機(型號為道格拉斯DC-3),途經駝峰航線(Over The Hump)。機艙設備很簡陋,除裝卸時留下的塵土外,空空蕩蕩,無坐凳欄柵,窗門也封閉不嚴。當飛機躍上6000公尺的高空時,氣溫陡然一降,很快彷彿到了寒帶裡,令人坐臥都顫顫抖抖,僵縮一團在機艙角落的地板上。既有初上戰場的緊張,還有高原反應的迷煳,更有前所未遇的寒冷,十分難耐。越過「駝峰」後,飛機下降,氣溫卻在迅速上升,而快到印度的都門都瑪機場時,頓覺十分炎熱。當機艙門剛打開,一股熱浪便撲面而來,我又被籠罩在熱帶中,立即大汗淋漓。在此一天短短的幾小時內,我經歷了溫、寒、熱三帶,領教了似乎是預兆戰爭詭譎多變的「氣候」。我們在都門都瑪待了兩天,換上了中國駐印軍的英制軍服,黃色的襯衫、褲、圓鋼盔,還有羊毛線的白襪子,接著,再直飛緬北重鎮密支那。

當晚,我被浸泡在新一軍新30師88團第3營在前線陣地上專門搭建的一個「人」字形架戰壕裡,熱帶氣候暴雨如注,剎那間就灌滿了水。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夜空,火光升騰、硝煙瀰漫,四周的槍聲、炮聲、雨聲交混在一起。這情形將一個從未摸過槍的人推到極度的考驗之中。

我身陷「水牢」,從睡到坐至站立,手托起衣物,又冷又餓又疲倦,煎熬著寒冷的雨水刺骨,頗有萬箭穿心之感。如果說生命的本體還有意識,那就是一種強烈的「三感」:一是對您——遠方戀人的思戀感,二是對父母養育的謝恩感,三是對生命死亡的恐懼感。它們強撐起我的精神,盼望著早來勝利的黎明。

「否極泰來」這一條定律,最適合的是一個人境況突變帶來思緒巨大的落差。炮火閃耀的亮光中,我看著眼前這片血色的焦土,心中想到的卻是幸福玫瑰的綻放。

難忘那:昆明,一座美麗、英雄的城市,天上人間都可圈可點。她不但讓世界感到有天然之春的氣候、春的氣息、春的氣象,更使我們覺得有人生之春的情感、春的情調、春的情懷。「鑲嵌在市區一顆綠寶石」的翠湖公園,垂柳和碧水構成其主要亮點,使「翠堤春曉」聞名四方。自從我們參加您妹妹德芬她們西南聯大學生組織的研討抗戰形勢、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的眾多報告會、座談會、聯誼會、交際舞會上相見相知後,愛情的序幕就是從這充滿著一片青春永恆的本色——鮮綠的屏障中拉開的。身置最美麗的風光,身臨最美好的境界,身處最美妙的年華,我們經常在這翠柳濃蔭下竊竊呢語,清湖明鏡邊依依偎肩。從戰爭談到生活,從現實談到理想,從東方的文學談到西方的藝術。

在北碚復旦大學的課堂上,著名教授曹禺先生講解世界戲劇大師莎士比亞的名作《羅密歐與朱莉葉》,常是一場繪聲繪色的演出,總讓我如癡如醉,流連忘返,將我帶入藝術的聖殿。以至使我還曾寫過一篇「萬言書」來表達自己立志從事戲劇事業的情懷與夢想,並交給了曹禺教授,受到鼓勵。這一切卻都被眼前萬惡的戰爭毀滅了。但在與您感同身受的心觸情融中獲得了理解:「我五年烽火流亡,一路殊辛絃歌絕唱,經四所著名高校涅盤畢業,追求的就是一定首先要找能成為愛國先鋒才會愛家的熱血同學為伴侶。」然後,您又傾訴了「自己的家園——祖上聲望冠名的南岸王家沱早年就成為重慶唯一的日本租界,慘遭列強蹂躪長達30多年,今天這些強盜又吞併了我們祖國的大片河山,您來前線為盟軍服務,一定要徹底打敗他們,雪恥相報真正的國仇家恨。」這些推心置腹的話語,被耳旁的柳絮親熱地拂著臉龐來回傳送著,其後隨水面逐蕩起層層溫馨的「波紋」,直至被收藏進湖心深處。此景此情竟獨創成為我們別具一格的「柳誓湖盟」。

難忘那:我倆正式蜜交「牽手開步」穿越昆明標誌——金碧大道上相鄰的金馬牌坊和碧雞牌坊,帶著生肖的緣分,融入於人世間「彩雲之南」一個寓意古老而美麗愛情的傳說,對峙我們「永恆的鍾情一見」;又在同圓滿中秋生日的時辰,讓太陽西下輝映著碧雞牌坊的倒影,與月亮東昇光透著金馬牌坊的倒影隨之移合、重疊,顯現「金碧之交」,構築起我們的「金碧輝煌」之戀,而隨之沾名傳耀揚世;尤其用中國特有的歷史傳統文化門洞式建築——牌坊,鑄就的是東方古典含蓄、凝斂忠貞的情調,其意味遠比春城「大光明」劇場觀看美國著名戲劇家麗琳·海爾曼的《守望萊茵河》與「南屏」影院放映的美國好萊塢「一戰」經典大片《魂斷藍橋》——西方愛情奔放的羅曼蒂克色彩更勝一籌。

難忘那:閒暇時,我們常常相邀您妹妹及男友和同學楊郁文、楊小捷兩姊妹(後居美國),謝邦敏、謝邦傑兩兄弟(後居美國)等雙雙對對去譽為上海的「大世界」、與重慶陪都都郵街齊名的曉東街「趕場」遊玩。星羅密佈的咖啡館、酒吧、飯廳、商場,不時穿梭著美式敞篷吉普或「道奇」卡車,串起一派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熱鬧繁榮的浮世景象。大量援華美軍以及大西洋彼岸物資湧入的西式街,兩旁店、攤貨源豐富,男用消費品:Camel(駱駝牌)香煙、「警報」酒;女用消費品:Pounds(旁氏)雪花膏、Maxfactor(密斯弗托)化妝粉;還有大家共享的日常生活用品:Colgate(高露潔)牙膏,Safe Guard(舒服佳)、Rolex(力士)香皂等琳琅滿目。最時髦的當數美國肉色長筒玻璃絲襪,質地透明,雖是超薄型,卻十分耐穿,套在腳腿上,顯露裙衩處,美觀、大方,東西方習俗的亮點同收眼底。我們男人流行的時裝是深色的長衫,你們女人靚麗的服飾是各種花色的旗袍,稍有講究的還在下擺處鑲上花邊,這些深受青睞與追捧。

最溫馨的還是一同去郊遊。踏青螳螂川,沐浴「天下第一湯」安寧溫泉的龍氣玉液;登高五華山,聽圓通寺的暮鼓晨鐘;近臨大觀樓,眺望五百里滇池;逛文明街,領略「三市」(即夜市、春節兒童玩具集市、書市)所體現出的老昆明人文精華和古風民俗。除此以外,我們還光顧光華街上「第一中菜館」的「海棠春」,景星街上的「小胖子燒鴨」「仁和園破酥包子」,特別是品嚐家鄉人開辦的「蜀香川菜館」之麻辣佳餚。昆明的「過橋米線」「燉牛奶」「燒餌塊」等名小吃也能一飽口福。這使我們將激情、熱情、豪情、愛情的興奮點集聚一起,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樂享「槍炮與玫瑰」生活中青春歲月難得的愉快。

天亮了,我們終於取得了長達100多天反攻、收復緬甸第一大戰——日寇佔領集鐵路、公路、水路和航空等四維交通空間為一體的戰略重地密支那之完整勝利。

隨後部隊利用雨季,做了一月多的休整。此間,中國駐印軍奉命進行了改編,正式擴為兩個軍,即新一軍和新六軍。由此,我被上調到新一軍新30師師部翻譯室做中校主任。

9月中旬的一天,我隨同師長唐守智,萬分榮幸面見了由軍長孫立人陪同前來陣地視察的中印緬戰區總司令史迪威將軍,並擔任翻譯。

稍後,我們聊起了有關戰爭感想的話題。史迪威將軍說:「人類大體上有兩種競技角逐,一是文明的體育,二是野蠻的戰爭。我是一生都有所經歷——自己出生在美國佛羅里達州一個農場主的家庭,從小愛好體育運動,在讀楊克斯高級中學時就是校足球隊運動員,1898年奪得了威斯特切斯特郡冠軍。17歲考入美國西點軍事學校,在這期間榮獲過『優秀足球運動員』的稱號;現在是人到老年再處於人類最殘酷血腥的戰爭。這些雖都是具有智慧較量、力量對比的因素,但戰爭畢竟不是足球,它是以人的生命為資本進行運作,可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呀!」我聽後異常興奮,緊接著向他說:「將軍,我也是一個在學生時代起就酷愛足球的運動員,從小學、初中、高中到目前就讀的復旦大學一直是學校足球隊的中鋒,深能領悟您這番話的精髓,只不過現在我純粹還是一個年輕稚嫩的參與者。」他聽後十分詼諧笑著:「好啊,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講我們是真正的『知音』了,那麼眼前就要學會在戰爭中『運球』,去爭取『破門』的勝利。」一席話讓我熱血沸騰,激動不已。

德懿,部隊又要開拔了,將繼續向南挺進,目標是南坎、苗堤等,直至解放中部重鎮八莫,會師喬梅。在緬甸熱帶的叢林裡、在異國雨季的行軍中、在傷員浸血的繃帶間、在屍首遍陳的戰場內,似乎天天我都會夢見您的倩影。

此時,千言萬語,彙集在心窩就是一句話:「My darling, please give me a definite answer, which will reflect my once-pale youthfulness.I\'ll repay you a heart-to-heart smile and love, which nothing in the world can deprive me of.When the war is over, we shall, hand-in-hand, build a small castle on the yellow soil, and while warming outselves in a fire, listen together to the beautiful singing of the early-spring cuckoo.Cuckoo, jiugjiu, pwe twetawu.Cuckoo, jiugjiu, pwe twetawu.」

1945年10月,曹越華、王德懿舉辦了西式婚禮

2015年,曹越華和王德懿結婚70週年

(「親愛的,給我一個答覆吧,您深情的目光輝映著我曾經蒼白的青春,我將回報你最傾心的微笑和任何風浪都無法剝落的溫柔。戰爭結束後,我將在黃土地上築起一座小小的城堡,讓我倆相偎守著爐火傾聽那杜鵑鳥清啼的聲音,咕咕—咕咕—咕咕。」)

代向德芬、君禮問好!

越華

1944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