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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一條白練付殘月,兩鬢烏絲浸寒霜

「我為何如此愚蠢!竟然一直都忽略了她們!難怪都是女忍者,難怪她們索要水晶,因為她們根本不是食香族忍者,也根本不是義父堅地的手下,她們是北道目焱的手下——曼陀族忍者!水晶正是該族忍者修煉忍術所用。」

光波翼思緒萬千,腦中飛快將往事重新復原一番。

「我一直以為殺害羅有家之人是義父堅地假冒花粉所為,因為當世除我之外,便只有義父一人精通變身術。沒有想到,那晚變作花粉的根本不是義父,而是曼陀族忍者!她們施用了幻術,而非變身術。曼陀族忍者以幻術令羅綵鳳見到花粉與同夥站在房中,故而那晚羅綵鳳在進入羅有家的房間之前,先是聽到『咿』的一聲,便是曼陀忍者在施展幻術。羅綵鳳在閬州街頭辨認花粉之時,聽到花粉無意中『咦』地叫了一聲,便說當晚也是聽到這般聲音,實乃由於此二音聲著實相似,加之羅綵鳳慌亂之下,更加難以分辨清楚。想必曼陀族忍者施術之時,並未料到這一聲響竟已被羅綵鳳聽去。如此說來,這一切都是目焱的手筆,都是他精心策劃的騙局!」

想到自己本已打定主意,抓住這伙盜賊之後便要動身去刺殺義父堅地,光波翼倒吸一口涼氣,頓覺後背冷汗涔涔。「好險!我險些釀成弒父的大錯!」

光波翼深吸一口氣,稍稍平復思緒,心中忖道:「目焱先命曼陀族忍者設下騙局在閬州等我,或許是郭豹他們誤打誤撞,竟然劫了曼陀族忍者的馬車,正好被她們抓來做誘餌,反正事後也要除掉。她們也正是用幻術從郭豹那裡探知了五勇門的底細。羅有家假意誣陷目焱殺害了我父親,卻故意在話中留下把柄,讓我因此日後起疑,反過來懷疑這騙局乃義父所設。目焱明知我與花粉熟識,又故意讓曼陀族忍者施展幻術,令羅綵鳳看見是花粉殺害了羅有家,再借羅綵鳳之口令我得知,在我與花粉對質之後,令我更加堅信,是義父堅地變作花粉的模樣陷害目焱。其後,又有幽狐裝作百典湖,險些將我與花粉二人變作淫奴。目焱不惜犧牲他最心愛的弟子,難道就只為讓我與他交好,幫助他除掉義父?甚或日後為他所用,做他的走卒?」

此時,光波翼聽見屋內仍然亂作一團,決意先將此事做個了斷,便飛身回蒙頂樓去找黑繩三一同擒賊。心中一邊想道:「之前我總想不通,為何義父要傳我師行術,今日方才明白,是我錯怪了他老人家。可如今我又不明白,既然目焱最有可能是我的殺父仇人,他又設下這一套聰明絕頂的局中局來騙我,為何又要將天目術傳授與我?難道說他有充分的自信令我無法識破這騙局嗎?」

想起目焱在海棠莊中對自己殷殷親切之情,實在無法看出半分的虛假做作,難道此人當真是天下第一號大騙子?

光波翼與黑繩三配合,群盜哪有還手之力,轉眼之間,滿屋盜賊悉被黑繩所縛,攻訐爭吵之聲竟仍未絕於耳。

有盜賊的打劫賬冊在手,又有密室為證,且在密室中發現了數箱財寶,連郭虎也不知這幾箱財寶為何又不翼而回。人贓俱獲,郭虎等人被判斬首於市,蒙頂樓及郭宅中一切財物充公。蒙頂樓及郭府中百餘號人逃散了大半,剩餘人等,查明與五勇門無關者悉數遣散,凡與盜賊有關之大小嘍囉,論罪大小,或杖刑、或流徙、或充軍。一時間,貴極一方的蒙頂樓與富甲雅州的郭家敗落成空。雅州城百姓無不嗟歎感慨,有人拍手稱快,也有些感念郭虎於災荒時救濟之恩者,不信他便是「十一大盜」的首領,竟跑去衙門為郭虎擊鼓鳴冤。

五勇門為害蜀地十餘載,終於落了個罪有應得。只是這中間又有一曲折,在此略述一二。郭虎等人被收監期間,郭虎竟從雅州大牢中逃走。所幸光波翼尚在,郭虎很快便被捉了回來。光波翼暗中察明,原來這雅州刺史實與五勇門私通,故而官匪默契,一向互取所需。崔安潛得知此事後大怒,貶了雅州刺史的官,不過礙於其後台之面,無法深究其罪,卻已因此再度得罪了朝中最為顯貴之人,數月之後便被調離西川。次年三月,節度使之職由田令孜的胞兄陳敬瑄所代。八月,崔安潛被任命為太子賓客。

田令孜本姓陳,因拜一名田姓太監為義父,故冒姓田。當年崔安潛鎮守許昌之時,田令孜便代其兄陳敬瑄向崔安潛謀求兵馬使一職,卻為崔安潛所拒。後陳敬瑄被田令孜錄入左神策軍,數年之間便升至大將軍。西川乃富庶之地,向為權宦垂涎。由於群盜蜂起關東,如黃巢等勢力氣焰日熾,田令孜正好以此為契機,想將三川之地收取囊中,日後急迫之時或可作為避難之所。故而田令孜向僖宗舉薦了胞兄陳敬瑄及其心腹——左神策大將軍楊師立、牛勖、羅元杲等四人作為三川節度使人選。僖宗竟極其荒謬地令四人擊馬球以為定奪。結果自然盡在掌握之中,陳敬瑄拔得頭籌,詔為最富之地——西川節度使,楊師立為東川節度使,牛勖為山南西道節度使。此即史上著名的「擊球賭三川」。

言歸正傳,郭虎等人伏法當晚,雅州城外一座古廟門前,一縷清香自爐中冉冉升起,縹縹緲緲地消散在半輪殘月的光暈之中。地上陳著四碟果品,一盤茶具,一名年輕女子渾身縞素,跪坐於地,一板一眼地提水、洗茶、瀝盞、點茶、斟茶、敬茶,正是當日紅極一時的蒙頂樓姑娘——青陽。

只見青陽端起茶盞敬道:「大爺,青陽向您敬茶了。今日不比昔時,既無石花極品茶,又無揚子江心水,只有青陽一番心意未變。雖然大爺生前非石花不飲,不過品茶者,端不在茶。」

青陽苦笑一聲,又道:「我知大爺素來不喜聽這些囉唆的茶道,請大爺勉強吃了這一盞,青陽再為大爺鼓琴。」說罷將茶灑在地上,將身旁一張古琴抱起,置於腿上,叮叮咚咚地彈奏起來,正是那支拿手的《淥水》。曲高之時,情濃之處,淚珠兒早已滑過她憔悴的臉龐,滴落在琴弦之上,被不住震動的琴弦,打得粉碎,飛濺八方。

曲終弦斷,青陽緩緩起身,不知是天寒衣單,還是傷心過度,青陽身體微微顫抖,再三叩拜之後,仰空說道:「大爺,青陽說過,要侍奉大爺一生,您慢走,青陽隨您來了。」說罷從懷中取出一條白練,走到不遠處一棵樹下,將白練向樹杈上拋去。

忽聽有人說道:「何苦糟蹋了好端端一條白練?」

青陽嚇了一跳,回頭卻見光波翼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手中提著一件斗篷。

青陽苦笑一聲道:「公子是說妾身不配用這白練嗎?」

「不。」光波翼回道,「我是說,如此無瑕的白練,不當掛在這棵腌臢的樹上。」

光波翼上前兩步又道:「姑娘乃脫俗之人,如何卻為了一個惡貫滿盈的賊盜殉身?」說罷欲將斗篷披在青陽身上。

青陽卻側身躲過,冷笑兩聲道:「我不過是這賊盜的幫兇罷了,死有餘辜。當日在公堂之上,公子便不該幫我開脫。」

光波翼搖頭道:「姑娘本性良善,雖在賊窟,卻以救人為懷,怎可與匪類並論?正如那日姑娘好心提醒我與墨公子一般,往日裡,姑娘不知救下了多少無辜性命。」

青陽又是一聲苦笑,道:「我也不全是救人,吃過我的茶而死於五勇門刀下之人也不在少數。」

光波翼道:「我知道,但凡尚有禮義廉恥之心者,姑娘必會盡力相救,至於不可救藥之人,姑娘雖有心相救,卻也救他不得。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如此善良淑惠之人,為何會與盜賊為伍?姑娘那日所言的投親之說恐怕不實吧?」

青陽兩眼直直地望著遠方的夜幕,半晌方道:「我確是綿州人士,十二歲那年,父親病重,無錢醫治,家中再無可變賣之物,母親便向同鄉大戶龔老爺家借來二十緡錢為父親治病。誰知父親還是撒手西去,母親卻無法償還債務,被那龔老爺逼上門來,硬是將我搶去抵債,母親急怒之下竟撞牆而死……」青陽忽然以袖口掩住口鼻,泣不成聲。

久久方道:「我一個弱小女子,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只恨不得將龔某人飲血啖肉!可憐老天有眼,不久之後,郭大爺竟帶人洗劫了龔家,聽了我的冤屈之後,便殺了龔氏一家,為我報了大仇。從那以後,我便跟隨郭大爺來到雅州生活。大恩無以為報,我早在心中發誓,今生對郭大爺不離不棄。他是君子也罷,是盜賊也罷,是豪強也罷,是乞丐也罷,我總是跟了他,侍奉他一輩子。如今恩人往矣,我亦願長隨地下,還望公子成全。」說罷向光波翼深施一禮。

「此言差矣!」光波翼盯著青陽雙眼說道,「姑娘日日講說茶道,乃夙有善根之人,如何卻糊塗至此?想那郭虎殺人、劫掠,向來為惡,他雖對你一人有恩,卻是千百人家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那些被五勇門所害之人對郭虎之恨,想必不遜於姑娘對龔家之恨。履大義者,理應捨棄一己之私恩,念天下之大利。將郭虎正法,剪除匪患,為百姓申冤,正為義之大者。再者,那郭虎視人命如草芥,殺人從不顧及道義,他幫姑娘報仇也未必便是義氣使然。正如他到處殺人搶劫,表面上卻裝作扶危濟貧的善人,博了個『郭餘慶』的名頭。姑娘何必為了這一番假仁假義而貽誤父母所賜的大好之身?」

青陽道:「妾身一介女流,不似公子這般識大體,諳大義。我只想盡力報答郭大爺而已。」

光波翼輕歎一口氣道:「我知姑娘心中必定恨我幫助官府捉了郭虎,也必定恨我當初在蒙頂樓瞞騙了姑娘。」

青陽輕輕搖搖頭道:「我不恨公子,公子乃難得一見的好人。當初我跟隨郭大爺到雅州之時,便知他早晚會有今日。我來到這人世,注定便是這般苦命。」青陽抿了抿嘴,又道:「這些年,我在蒙頂樓中,郭大爺一直對我很好,可我心底裡卻始終沒有一絲快樂,也從沒有一個人能陪我說說心裡話。我最開心之事,便是跟隨他們一同去智矩寺收茶,聽方丈大和尚講茶道、談佛法。獨孤公子與墨公子雖是假意來喫茶、聽琴,卻是與青陽最為投機之人。如果你們不是官府中人,或者郭大爺不是強盜的話,青陽與兩位公子或可成為一面之交的知己。」青陽說罷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滿是絕望與無奈,睹之令人心酸不已。

光波翼凝視她片刻,說道:「姑娘情深義重,看來你一定想要報答郭虎了。」

青陽微微點了點頭。

光波翼說道:「好,既然姑娘心意已決,我也不會再勉強姑娘。在下只有一問,姑娘平日常聞佛法,自然知曉因果之理,在下請問姑娘,以郭虎生前之行徑,死後會當如何?」

青陽半晌無語,眼淚又不禁簌簌而下。

光波翼接道:「在下竊聞,因果及於三世,那郭虎生前命案纍纍,害人無數,如今為王法所戮乃是現報,死後更有極重果報,來生必當墮落惡趣,受苦無窮。可惜他既無子嗣,又無親人,無人為其資福救拔。在下又聽說,自殺者罪同殺人,姑娘若為郭虎殉葬,不過是為冥府增添一罪人罷了。姑娘若真想報答郭虎,何不留在世上,日後努力為善、勤苦修道,以此善根回向給郭虎,尚可減輕其罪業,令其早日得離苦趣。姑娘若能如此,亦可超薦自己的生身父母,既全孝道,又盡忠義,何樂不為?死則兩虧,生則三美,何去何從,還望姑娘三思。」

(按:佛教有「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六趣之說,即六種不同之生命形態,亦稱六道。前三者稱「三善趣」,後三者則稱為「三惡趣」。

《佛學大辭典》釋云:眾生由業因之差別而趣向之處,有六所,謂之六趣,亦曰六道。一地獄趣Naraka gati,八寒八熱等之苦處也,此在地下,故曰地獄。二餓鬼趣Preta gati,常求飯食之鬼類生處也。與人趣雜處而不可見。三畜生趣Tiryagyoni gati,新譯曰旁生趣,即禽獸之生所也,多以人界為依所而眼可見。四阿修羅趣Asura gati,常懷嗔心而好戰鬥,大力神之生所也。以深山幽谷為依所而與人隔離。五人趣Manusya gati,人類之生所也,分閻浮提等四大洲,但四大洲隔離,不得通力者不能到。六天趣Deva gati,身有光明,自然受快樂之眾生,名為天,有欲界六所,謂之六欲天,色界無色界,皆為彼之生所。《大乘義章·八》末曰:「此六種,經名為趣,亦名為道。所言趣者,蓋乃對因以名果也。因能向果,果為因趣,故名為趣。所言道者,從因名也。善惡兩業通人至果,名之為道。地獄等報為道所詣,故名為道。」《法華經·序品》曰:「盡見彼土六趣眾生。」《涅槃經·二十五》曰:「以心因緣故,輪迴六趣具受生死。」)

青陽聽罷愣愣無語,良久,忽覺一陣溫暖,原來那件斗篷不知何時已披在了自己身上。青陽長出一口氣,俯身向光波翼拜道:「公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妾身早已不再貪戀這塵世,如今身心無掛,正好離塵向道。若非公子提醒,青陽豈但錯失出世良機,更已陷入不復之地,青陽何其愚癡也!」

光波翼見狀大喜,說道:「青陽姑娘果然是慧根深厚之人,但願姑娘能夠不負此生,早日得個出頭之日。」

青陽微笑道:「青陽冥頑,哪裡是悟道的法器?何況若欲修道,明師難求,不從個明眼人修學,萬無成功之理。若只尋常剃了頭,換了衣裳,每日隨眾頂禮梵唄,也只能結個來生的福緣罷了。」言下之語氣、笑容皆已淡然許多。

光波翼問道:「莫非姑娘心中已有了打算?」

青陽道:「昔日我曾聽智矩寺方丈大和尚說過,當今有位翠微禪師,從丹霞和尚處得法,是一位真善知識,若能跟隨這樣的師父,方有出頭的希望。只是我這樣一介女流,只怕今生無緣親近大師了。」

光波翼道:「那倒也未必。有心向道、有緣得法者,不必日日常隨大德身邊,亦可得其法益。無心、無緣者雖常在一處,亦如素未謀面。姑娘若真有心從禪師學法,必可如願。」

青陽道:「只是我聽說翠微禪師前年曾被當今皇上詔入內宮說法,如今卻不知在何處弘化。」

(按:《祖堂集》載:「翠微和尚嗣丹霞,在西京。師諱無學。僖宗皇帝詔入內,大敷玄教,帝情大悅,賜紫,法號廣照大師。」)

光波翼笑道:「如此則不難尋到禪師,姑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幫姑娘尋到翠微禪師,之後便全憑姑娘自己努力了。」

青陽喜道:「若得如此,青陽沒齒難忘公子大恩大德!」說罷俯身便拜,被光波翼扶住道:「區區瑣事,豈敢言恩德?」

青陽動情說道:「別人對青陽的恩情實乃因仇因恨而有之,公子對青陽卻有再生之恩。別人的恩情,青陽或可勤修苦行以期拔濟之、報答之,公子本是大福大慧之人,青陽只怕當真沒有報答之日了。」

光波翼微笑道:「豈敢,豈敢,在下不過一蠢物,還望青陽師父早日得道,早來度我出苦海。」

青陽也被他逗得一笑。光波翼便欲幫青陽取下樹上的白練,青陽卻道:「不必了,昔日的青陽已吊死在那裡了,如今的青陽再無牽掛,還要這條子掛礙做什麼?」

光波翼亦為之頷首,遂與青陽偕行而去。

之前因為光波翼欲回幽蘭谷刺殺堅地,故而未答應與黑繩三同回長安,黑繩三便於五勇門群盜落網之後數日,獨自啟程回京去了。

進宮面君,僖宗褒獎黑繩三一番,徐太后亦親自召見黑繩三。徐太后久病宮中,一年來從不願見人,因上次黑繩三於端午節馬球大會上救過徐太后,其後徐太后得知此事,便一直想見見這位救駕功臣,卻並不知曉黑繩三的忍者身份,只道他是西川一名職位不高的武官而已。見過黑繩三之後,太后對其甚為喜愛,便令僖宗為黑繩三授勳為正六品驍騎尉,賞賜了許多錢物,並令其暫留京城待命。

黑繩三暫居李義南府中,孫遇得悉之後,遂來相見,久別重聚,三人均甚歡喜,每日常在一處吃酒聊天。

李義南知黑繩三心中必定想念陸燕兒,便進宮面見僖宗,試圖代陸燕兒告假幾日,接她出宮與黑繩三團聚。不料僖宗毫不客氣地駁回李義南的請求,只說眼下長公主愈來愈離不開陸燕兒,並說燕兒姑娘在宮中一切均好,請李義南夫婦放心。

李義南無奈,只得回府如實告知黑繩三。黑繩三表面上雖不在意,心中卻隱隱感到不安。李義南自己心中亦老大疑惑,近半年來,僖宗竟從未准許李義南夫婦見過陸燕兒一面,卻時常賞賜李義南珍寶財物。

這一日午後,黑繩三假稱外出有事,卻偷偷飛身進了大明宮,尋到珠鏡殿側院。心上人已近在咫尺,思念之情竟愈加熾烈。

陸燕兒正坐在鏡前,一名宮女邊為其梳頭邊與其說笑,只聽那宮女說道:「姐姐這般美貌雅致,我若是個男子也會被姐姐迷得神魂顛倒。」

「月兒,休得胡說。」陸燕兒輕輕打了一下月兒的手背。

月兒又嘻嘻笑道:「姐姐有所不知,皇上昨夜……」

未及她說完,陸燕兒嬌呵道:「月兒!你再說,我可當真生氣了。」

月兒一吐舌頭,不敢再多嘴,為陸燕兒插好頭飾,問道:「姐姐今日想用什麼香?」

陸燕兒心不在焉地應道:「隨便吧。」眼中竟透出一絲淡淡的憂傷。

月兒打開一個三寸餘長、兩指寬的長方形小銀盒,用一個指甲大的小勺舀了一勺淡紅色粉末,輕輕撒在陸燕兒的衣領、袖口等處,隨後說道:「姐姐,都好了。你先歇歇,我去看看珠姐姐她們。」說罷又是撲哧一笑,輕巧地轉身出門去了。

陸燕兒對鏡發呆,忽聽身後有人輕喚「燕兒」,陸燕兒忙回頭來看,卻見房中站著一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黑繩三嗎!

陸燕兒騰地站起身,滿臉驚詫之色,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才輕輕叫道:「黑繩哥……」眶中淚水已盈盈欲出。

黑繩三正欲上前,忽聽院中有人叫道:「來了!」

陸燕兒下意識地低頭去弄衣裙,卻見自己穿著光艷撩人,不禁大窘,紅著臉低聲道:「黑繩哥,皇上很快就要來此處聽琴了,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你快些走吧,明日午後再來相見。」

黑繩三默然看著陸燕兒,並未動身。陸燕兒欲言又止,與黑繩三對望了片刻,見他眼中游弋著一絲異樣光芒,一時也分不清內中夾雜著多少情感與心緒。陸燕兒正要開口,忽然眼前黑影閃過,黑繩三已然不見了蹤影。

不大工夫,僖宗果然進了側院,將一干隨從盡數留在院外,只帶了一名貼身宮監進到陸燕兒房內。房中時而傳出笑語歡聲,時而傳出美妙琴曲。

天色將晚,那名貼身宮監出來傳膳。晚膳過後,仍不見僖宗出門,直至夜深,那名宮監也退出屋外,屋內熄燈無聲。

珠鏡殿東南屋簷之下,黑繩三如寒鴉一般藏身於此,從午後直至深夜,側院中的動靜盡收眼耳。時值冬月,黑繩三雖然身上不覺寒冷,心中卻已如這冬夜裡的太液池水一般冰寒。

次日午後,黑繩三又潛到禁苑之中。向西南而望,便是大明宮高高的宮牆,宮牆之後不遠處,便是珠鏡殿側院所在。

黑繩三靠坐在一棵大樹的枝椏上,呆呆出神,眼前似乎又現出陸燕兒月下起舞的身影,百媚千嬌,回眸一笑,卻又化作昨日宮中的模樣。陸燕兒的聲音也在耳畔響起:「黑繩哥,我自幼善舞,卻從未示人,今日燕兒想為你而舞,可否請黑繩哥為燕兒吹簫?」

黑繩三手撫長簫,好似在撫摩一顆痛裂的傷心。昨日的燕兒如此美艷,穿著那身衣裙起舞一定更美。有詩云:

女兒未改舊容顏,新襦新裙新羅衫。昨夜長袖風猶在,今宵蠻腰為誰轉?

眼看日頭由南而西,由西而沒,黑繩三終究沒有越過那道宮牆。

回到李義南府中,天色早已黑透。李義南匆匆過來說道:「賢弟,你到哪裡去了?你走後不久宮裡便來人了,皇太后要召見你,誰想你現在才回來。我請那宮監轉奏太后,說你明日一早便進宮見駕。」

黑繩三勉強笑了笑,與李義南應酬幾句,推說自己在外吃過了晚飯,便早早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黑繩三奉詔進宮,徐太后見了他頗為高興,卻只是同他聊些無關緊要的家常,問問黑繩三的家業、父母、兄弟、仕途等瑣事,黑繩三隻得胡亂編了一通,不敢透露半句真話。

徐太后問道:「黑愛卿,可否娶了妻室?」原來她一直以為黑繩三姓黑。

黑繩三據實回道:「微臣尚未婚配。」

徐太后聞言微微一笑,道:「我聽皇上說,黑愛卿身負絕世武功。如今匪患猖獗,朝廷正當用人之際,哀家有心舉薦愛卿往軍中效力,以圖早日建功顯身,愛卿可否願意?」

黑繩三道:「報效朝廷,為皇上盡忠,乃微臣本分。皇上與太后但有差遣,微臣必當盡心竭力。」

太后喜道:「如此甚好。黑愛卿,你可知哀家為何如此器重你?」

黑繩三作禮道:「微臣愚魯,請太后明示。」

太后緩緩說道:「先帝共有八子、九女,這九位公主已有三位早薨,餘下六位有四位已經出嫁,眼下宮裡就只剩下仁壽、遂寧兩位公主。遂寧公主年紀尚幼,仁壽公主卻已年滿十六,乃哀家所生。哀家一向多病,自知來日無多,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仁壽公主的婚事。想那公卿望族中的子弟雖眾,成器的卻是不多,久居豪門,多半嬌生慣養,縱然將門之子,亦多動不得真刀真槍。我這位女兒卻又偏偏喜愛舞刀弄槍,蹴鞠、馬球、劍槊、弓矢,無一不好,無一不精,對那些琴棋書畫、女紅針黹卻毫不上心。哀家每每跟她談起終身大事,她便說,要嫁便嫁一位武功蓋世的真英雄,否則寧願老死於宮中。」

黑繩三此時心中已明白大半,原來太后想招自己做駙馬,遂問道:「微臣聽說,長公主喜好古琴,故而將李義南李將軍的表妹留在宮中教琴,不知可即是仁壽公主?」

太后道:「正是她。不過她哪裡喜好什麼古琴,倒是皇上癡迷於此。」說罷又上下端詳了黑繩三一番,見他身材修長,面白如玉,兩鬢烏絲飄垂,甚是英俊倜儻,不覺越看越愛,續道:「哀家見黑愛卿一表人才,武藝又高,倒是做駙馬的理想人選,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黑繩三聽徐太后說仁壽公主並非愛琴,卻是僖宗自己假托長公主之名,留陸燕兒在宮中,又想起前日宮中那一幕,心中不免又是一陣搐痛,黯然答道:「臣出身卑微,武功實也平平,為人又復粗鄙,如何配得上公主萬金之尊?」

太后哂笑道:「愛卿何必過謙,所謂英雄不問出身,想要富貴還不容易?有哀家舉薦,短則數月,長不過三二年,還怕你做不到一位大將軍?」

黑繩三推說道:「太后好意,微臣豈敢不領。只是婚姻大事,微臣不敢擅自做主,須得問過父母大人方可。」

太后點頭道:「這個容易,你可修書一封,向父母稟明此事。仁壽公主雖有些頑皮,卻是一位知書達理、端莊秀麗的好姑娘,何況她身為長公主,乃當今皇上的親妹妹,你父母應無反對之理。」

黑繩三無奈,既然無法當面拒絕太后,便只得暫且應承下來,日後再圖推脫之計。

被徐太后留在宮中用過午飯,黑繩三回到李府,李義南問起太后為何事召見,黑繩三便據實相告。李義南聽罷亦大感為難,忙命人去孫遇府中請孫遇過來一同商議。

孫遇道:「如今看來,黑繩賢弟唯有親自去向皇上陳明利害。賢弟若是做了駙馬,忍者身份早晚會暴露,此事一旦在朝中傳開,後患無窮,想必皇上也能明白此理,自會想辦法力勸太后轉變心意。」

大家均覺孫遇所言不錯,李義南便與黑繩三一道,立即進宮面君。誰知僖宗並不在慣常所居的紫蘭殿中,守門宮監亦不說明僖宗去了何處,黑繩三心中卻已明瞭,僖宗必是又去了珠鏡殿側院。

二人從宮城出來,李義南安慰黑繩三不必著急,明日一早可再來見駕,不料黑繩三卻道:「見與不見都不打緊,一切隨緣吧。」

李義南忙道:「賢弟不必灰心,愚兄一定盡力幫助賢弟勸說皇上,否則非但賢弟一人難過,咱們也無法向燕兒姑娘交代。」

黑繩三哂笑一聲道:「在下與陸姑娘非親非故,為何要向她交代?」

李義南聞言一怔,問道:「賢弟何出此言?任誰都知道,賢弟與燕兒姑娘相知相許,只可惜你一直公事纏身,否則早些與燕兒姑娘完婚,也不至於惹出這些岔頭。」

黑繩三道:「我與陸姑娘相識未久,亦談不上相知,只怕是大家均有些誤會。」

李義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待再問,黑繩三卻笑道:「兄長不必太過擔心,明日我隨兄長進宮見駕,成與不成亦不必放在心上。今日正好異之兄也在,我陪兩位兄長好好吃一回酒,咱們一醉方休。」

黑繩三一向不喜飲酒,如此一來,李義南愈加不明就裡。

次日酒醒,日已高照,二人顧不上吃早飯,李義南便拉著黑繩三匆匆進宮見駕。

僖宗見了二人,似乎頗為高興,未及黑繩三啟齒,便說道:「昨日太后對朕說,想招黑繩愛卿做駙馬,朕也正有此意。太后還向朕舉薦愛卿往軍中效力。上個月朕剛剛將高駢調為淮南節度使,充鹽鐵轉運使,希望他能夠全力以赴討剿反賊。原涇原節度使周寶現為鎮海節度使。朕現在便詔你為騎都尉,再讓田大人舉薦你去周寶那裡做都虞侯,輔佐周寶一同協助高駢討賊。愛卿回去休整幾日,盡快啟程赴任。朕希望愛卿早日立功回朝,迎娶仁壽公主。」

(按:節度使一詞始於東漢,唐代節度使則源於魏晉時代的「持節都督」,持節都督出征時為一軍統帥,屯駐時則為軍區首腦,對所統將領及州郡長吏都有節制乃至生殺之權。節度使成為固定職銜是從睿宗景雲二年(711年)四月,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充河西節度使開始的。天寶後,唐共有北方八鎮節度使,加上劍南、嶺南兩鎮共為十鎮。節度使集軍、民、財三權於一身,權重一方,並常以一人兼統兩到四鎮,時稱「節鎮」。因其權力過大,朝廷外重內輕,終於導致安史之亂。後為平叛、制衡北方諸節鎮,內地也相繼設置節鎮,全國增至二十餘道,不置節度使處亦置「防禦使」,防禦使不賜旌節,多以「採訪使」兼領。其後,採訪使更名為「觀察使」,例兼「都團練使」或「都防禦使」,兼理軍民,成為地位略低於節度使的地方軍政長官。

節度使的僚佐有副使、支使、行軍司馬、判官、推官等,將校有押衙、虞侯、兵馬使等。節度使的僚屬,都由節度使自行選任,然後上報朝廷批准。所統州縣長吏雖由中央任命,而實則聽命於節鎮。遇刺史位闕,節鎮常遣上佐攝職,再報請朝廷正授。故而上文中僖宗欲授黑繩三兵馬使之職,亦須令身為觀軍容使的田令孜向節鎮舉薦,而不便親自出面任命。)

黑繩三與李義南聞言均吃驚不小,黑繩三遂向僖宗告罪,將忍者不便成為皇戚之理陳述一番。僖宗聽罷笑道:「愛卿不必擔心,朕早已想過此事。今日朕便賜你姓名,今後你不可再向人提起原來的姓名,亦不可在人前施展忍術。」

二人聞言同時叫了聲「皇上」,僖宗擺手道:「兩位愛卿不必多言,讓朕想想,賜予愛卿什麼姓氏為好。」

黑繩三見僖宗心意已決,只得暗自苦笑一聲,稟道:「臣斗膽請求皇上賜臣姓墨,名省。」

「墨省……」僖宗念道,「愛卿為何想要這個名字?」

黑繩三回道:「臣姓氏中本有一黑字,墨者,不忘本也。省者,臣願三省己身,不負聖上垂愛之恩。」

「也好。」僖宗點頭道,「朕便准你此奏,從今往後,愛卿便叫作墨省,朕再賜你表字承恩。」

黑繩三叩首謝恩,僖宗令其平身,又道:「墨愛卿此去赴任,還有何需要,可對朕講。」

黑繩三道:「臣想明日一早便啟程,懇請皇上讓田大人盡快將書信寫就,臣也好帶信上路。」

「哦?」僖宗詫道,「愛卿為何如此心急?」

黑繩三道:「臣報君、報國心切。」

僖宗哈哈笑道:「愛卿該不會是等不及要做駙馬吧?也好,我這便命人去傳田大人來。」

回到府中,孫遇已等了二人大半日。李義南一見孫遇便歎氣道:「我今日是徹底糊塗了,不但被皇上搞得暈頭轉向,更被黑繩賢弟——唉!被這個墨賢弟弄得摸不清頭尾。」

孫遇忙問發生了何事,聽罷李義南所講,孫遇半晌無語,李義南再也沉不住氣,起身問道:「你們兩個為何都不說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孫遇將李義南拉回椅子上,說道:「太后那邊姑且不必論,皇上如此執意招黑繩賢弟做長公主的駙馬,只怕並非簡單之舉。」

「有何不簡單?」李義南問道。

孫遇欲言又止,略一沉吟道:「眼下尚不好說,姑且觀望之。」又對黑繩三說道:「黑繩賢弟,你是不是見過燕兒姑娘了?」

李義南聞言也看向黑繩三,黑繩三卻只嗤笑一聲,並不作答。

孫遇又道:「賢弟……」話未出口,黑繩三起身搶道:「小弟明日便啟程了,兩位兄長不為我把酒踐行嗎?上次咱們在青龍坊曲江畔上那家酒樓話別,今日咱們何不再去那裡吃個痛快?」說罷拉著二人便向門外走去。

當晚,三人相互攙扶著回到李義南府中。孫、李二人倒頭大睡,黑繩三房中卻傳出悠悠簫聲,嗚嗚咽咽,夜深方休。

次日清晨,黑繩三早早起身,向孫、李二人辭行,二人酒意尚在,一見黑繩三均大吃一驚。只見黑繩三兩眼通紅,似乎徹夜未眠,更奇怪那兩縷鬢髮,一夜之間竟然變得白如雪霜,恰似兩條潔白的絲絛掛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