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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疑雲尤重村塘霧,詩冷更勝草屋寒

這一日黃昏,光波翼來到渝州城中,尋了一家酒樓歇腳打尖。光波翼習慣坐在二樓雅座,此時酒樓中客人已不多,樓上也只有一桌客人,剛剛結了賬離去。光波翼點了酒菜,小二哥便下樓去了,只剩下他一人,獨自對燭而坐。

踏入蜀地,光波翼便不禁想起父親,此番北上,終於要與殺父仇人目焱交手,只是那目焱忍術厲害,不知自己何日得報父仇。義父臨行前特別囑咐自己,勿以嗔恨之心對敵,想必是怕自己見了目焱之後意氣用事,急於為父報仇,卻反害了自己性命。念及於此,光波翼眉頭微蹙,又想起在閬州東野羅老漢所講的父親遇害經過,當年那一夜情景,彷彿歷歷現在目前。

正自呆想,忽聞樓下「吱」的一聲響,應是店小二端酒菜上樓來了,聲音雖極小,光波翼離樓梯又遠,卻能聽得清清楚楚。這輕輕一聲響,在光波翼聽來卻有如驚雷一般,心中倏然閃過一念!

「我怎的如此粗心?竟未察覺到這個漏洞!難怪義父說『嗔起則智喪』,當日聽那羅有家陳述之時,我一時氣憤難當,竟被他的鬼話騙過!」光波翼心中暗罵自己。

原來光波翼聽到店小二輕聲上樓,忽然憶起羅有家說他是送酒來到南樓二層時,無意中偷聽到光波勇在三樓被目焱所害。想那目焱忍術何等高明,莫說羅有家抱著一罈酒上樓,便是換作一名武功高手偷偷摸上樓來,也未必能瞞得過目焱的耳朵!如此看來,那羅有家必然是在說謊無疑!

「我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為何要來騙我?」光波翼又將那日在閬州東野之事細細回想一番,不禁暗叫慚愧,自己竟錯過了如許多的破綻。

那羅有家既然是帶著女兒搬回老家去住,怎的身上連一件行李包裹都未帶?又為何不走大道,卻走那偏僻無人的小路?最先投河而死的那名蒙面劫匪,臨死前曾歎道:「早知如此,何必接下這筆買賣?不想我郭豹竟被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所辱!」莫非他們兄弟四人是受人僱用,與羅有家一同演出這場戲來欺騙自己,卻未料到有此下場?那羅有家究竟是何許人也,欺騙自己有何目的?便是為了讓我確信目焱是我的殺父仇人嗎?

越想越覺疑點甚多,光波翼當下打定主意,從渝州先去通州,尋到羅有家查明真相,再去松州見百典湖。

草草用過飯,光波翼悄然躍出渝州城,連夜奔赴通州。渝、通兩州相去六七百里,天明之前,光波翼便已到了通州城西。

向西走出二十里,果然有座村莊,村東便是一口大水塘,晨曦之下,塘面霧氣隱隱。步入村口,天已放亮,光波翼本欲尋一村民打聽打聽,半晌卻未見一人。待走到村子裡面,才見到一人正在自家籬笆牆內幹活。

光波翼上前叩門,開門的是位四十來歲的村夫,見門口是一位陌生青年,頗有些訝異。光波翼施禮問道:「請問這位大哥,這裡可是塘口村嗎?」

那村夫點頭「嗯」了一聲。

光波翼又問:「請問,這村中可有一位老丈,名叫羅有家的?」

村夫上下打量光波翼一番,反問道:「你找他做甚?」

光波翼回道:「在下曾在閬州丟了盤纏,承蒙羅老伯仗義相助,今日路過此地,特來感謝。」

村夫聞言眉頭一皺,道:「他幫過你?」言下似乎大為不信。

「怎麼?有何不妥?」光波翼問道。

「哼。」村夫嗤笑一聲道,「沒什麼,你來得不巧,他已經死了。」

「死了?」光波翼大驚,忙問,「何時死的?」

「有幾個月了。」村夫漠然說道。

「如何死的?」光波翼追問道。

「不知道。他家就在村西頭,有一家房子,一棵大樹從屋頂上長出來的便是,你自己去問吧。」村夫說罷便將院門關上,轉身進屋去了,顯然不願再同光波翼多講。

光波翼只得離開,向村西去尋。剛一轉身,便聽到那村夫家中有一婦人在屋內問那村夫是何人敲門,有何事由。又聽那村夫答道:「來村裡尋羅敗家的,八成也不是什麼好人。」

光波翼心道:「那村夫似乎對羅有家頗為不屑,『羅敗家』應是羅有家的綽號,想必此人在村中口碑不佳。不知他家究竟發生了何事。」

來到村西,尋到那戶樹穿屋頂的人家,光波翼上前叩門,半晌無人應答。光波翼躍入院中,逕直來到屋門前,側耳傾聽,察覺到屋內有一人,呼吸頗為急促。光波翼又在門外叫問了幾聲,見屋內那人仍不開門,只得掌下微微用力,將門閂震斷,推門進屋。

循著呼吸聲,光波翼來到西廂房內,只見房中被翻得七零八亂,積塵盈寸,似乎很久沒有打掃了,一個姑娘團縮在角落裡,驚恐地望著進門的光波翼,正瑟瑟發抖。

光波翼一眼認出那姑娘正是羅有家的女兒,遂上前一步,輕聲說道:「姑娘莫怕,在下是在閬州城外樹林中出手救你父女之人。」

那姑娘此時也已認出光波翼,竟比之前更為恐慌,不住擺手哭道:「大爺饒命,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似乎受過很大驚嚇。

光波翼將那姑娘拉起,扶她坐下,柔聲道:「我不會傷害姑娘,姑娘莫怕,我只是來請問姑娘一些事情。」

那姑娘驚魂未定,抬眼見到光波翼俊美的臉上並無絲毫殺氣,這才稍稍平靜,泣聲說道:「大爺要問什麼?」

光波翼淡然問道:「你父女為何騙我?」

那姑娘茫然嗚咽道:「我何時騙過大爺?」

光波翼一愣,隨又問道:「你父女究竟是什麼人?到閬州樹林中何干?你父親又是如何死的?從頭細細說來,不得有半句假話。」

那姑娘忍住哭泣,以衣袖拭了拭眼淚,說道:「小女子名叫羅綵鳳,自幼便沒了娘親,是爹爹一手將我帶大。聽爹爹說,在我未出生前,他和娘在閬州城中開過一家小酒館,後來娘生病去世,我爹便帶著我回到老家來,用他多年的積蓄買了十幾畝田地。我們爺倆原本在村裡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是後來我爹迷上了賭博,在我十二歲那年竟將家裡的地都給輸光了。有人勸我爹將我賣到城裡的溢香樓去,好在爹爹心疼我,沒有答應,便又帶著我進城去做些小買賣。可是我爹改不了好賭的毛病,好容易賺到的一點小錢,很快都會被他輸光。無奈之下,我爹便幹起了偷摸、騙人的勾當。」說到這裡,羅綵鳳低下頭。

光波翼心道:「這姑娘並非沒有廉恥之心,只可惜生為賭棍的女兒。」

只聽羅綵鳳續道:「我爹到處騙人、偷東西,也到處被人追打,後來連村裡的人都知道我爹是騙子,我都沒臉回家來。幾個月前,我和爹爹在綿州時,有一天爹爹從外面回來,對我說,我們爺倆的苦日子到頭了。爹告訴我,說他要帶我去一趟閬州,做件大事,事成之後,他便再也不用做騙子過活了。」

羅綵鳳抬頭看了一眼光波翼,又接道:「起初,我有些擔心,便問爹爹要做什麼事。爹讓我不要多問,只告訴我他能賺很多銀子。我聽了更為擔心,只怕銀子越多,越不是什麼好事,便勸說我爹能否不去閬州。爹說不去不行,要是不去,我們爺倆今後便沒好日子過了。我聽到這話,便嚇得抱著我爹大哭,爹安慰我說,其實這事兒也不算大,等事成之後,他再也不賭錢了,我們可以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爺倆的地方,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說到此處,羅綵鳳不禁泣不成聲。

光波翼並不打斷她。羅綵鳳哭了一陣兒,又道:「後來我們爺倆便到了閬州城東五十里外的那片樹林中,住在林中一間小屋裡。過了個把月,直到大爺經過樹林那日,有個蒙面人到小屋來跟我爹招了招手,爹便拉著我說,該去幹事兒了。我很害怕,便拉住我爹不讓他去。我爹說,事到如今,若反悔不去,咱們爺倆都得死在這林子裡。我沒辦法,只得跟著爹去了林中那橋上。後面的事兒大爺便都已知曉了。只是萬萬沒想到,我們剛從閬州回來,爹爹便被人給害了。」說罷羅綵鳳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光波翼問道:「假扮盜賊搶劫你父女的那四個人是誰?害你父親的又是什麼人?當時是何情形?」

羅綵鳳聞言一怔,說道:「大爺說那四個人是假扮的強盜嗎?我並不知曉此事,當時我真是給嚇壞了,站在那裡一直發抖。後來在回家的路上,我問爹爹,到底這是怎樣一回事,他對大爺您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爹說要去做事兒為何卻什麼都沒做。爹說,事情已做完了,還說我知道得越少越好,什麼都不許問。我見那四個強盜都死了,心中很是害怕,便勸我爹不要回家去了,還是逃到別處去為好。可是爹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還是帶著我回家來了。」說到後來,羅綵鳳聲音已變得嘶啞。

光波翼瞥見屋內桌上尚有水壺、茶碗,便上前倒了碗水,遞與羅綵鳳,心想:「原來這姑娘並不知曉她父親做戲誆我之事,只是羅有家騙我之後為何要回到家中?看這房內被翻得如此凌亂,莫非他在家中藏有什麼重要之物?」

羅綵鳳稍一遲疑,兩手微顫地接過茶碗,喝了兩口水,又道:「我和爹爹回來的當晚,我睡在西屋,爹爹在東屋,後半夜時,我忽然聽到爹爹大叫了一聲,便起身去看,剛拉開西屋房門,便聽到爹爹說:『大爺,我都按照您老吩咐的做了,您就放過我吧!』接著,便聽到爹爹一聲慘叫……」言及於此,羅綵鳳再次掩面而泣。

半晌又道:「我當時也顧不得害怕,便衝進東屋,只見我爹已經躺倒在地上,心口上還插著他的煙袋桿兒……」羅綵鳳話音顫抖,嚥了口淚水,又道:「屋裡還站著兩個姑娘,其中一個手裡拿著火把。」

「兩個姑娘?」光波翼大感意外。

「嗯。」羅綵鳳點頭說道,「那個拿火把的姑娘見我進屋來,便對另外一個姑娘說:『花粉,咱們把他女兒也殺了吧。』另外那個姑娘卻說:『師父只讓咱們殺羅老頭兒一人,何必再搭上一條命?』說完看了我一眼。我當時又驚又怒,只想上前同她們拚命,可是兩腿僵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羅綵鳳失聲大哭起來。

光波翼此時也愣住,萬沒想到此事竟然還牽扯上了花粉!

「不對啊!這故事越聽越蹊蹺。花粉怎會設局騙我相信是她師父殺害了我父親?而且聽起來她是奉目焱之命來殺羅有家的,也不可能是目焱自己僱人來證明他是我的殺父仇人啊。」光波翼心中老大不解,待羅綵鳳哭聲稍減,問道:「你適才不是說,聽你父親在屋內稱人作『大爺』嗎?屋中卻怎的只有兩個姑娘家?」

羅綵鳳搖頭說道:「我也不清楚。那個叫花粉的臨走還扔下一包銀兩,讓我把父親好生安葬了。」

光波翼又問:「那兩個姑娘是何等模樣?」

羅綵鳳回道:「那個叫花粉的大約十五六歲年紀,穿一身淡紅衣裙,模樣倒是極標緻的。拿火把的年紀稍大些,相貌尋常,穿一身綠色衣褲。」

光波翼心頭一緊,聽起來倒的確是花粉的樣子。隨又問道:「你父親既然平日常常騙人,為何對我卻以真實姓名相告?又為何要告訴我家住哪裡?」

羅綵鳳搖頭說道:「我也不清楚,或許我爹這次並沒有欺騙大爺。」

光波翼不由得微微搖頭,心說:「不對,此事應另有隱情。」又問道:「後來如何?」

羅綵鳳說道:「那兩個姑娘扔下銀子便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只管抱著我爹的屍首大哭,直到天亮,我才跑出去找人來幫忙。村裡聽說我家出了事,便來了很多人圍觀,有人勸我先將我爹葬了,有人勸我先去報官,我也沒有主見,後來還是去報了官。官府來了兩個差人,看了我爹的屍首後,又在村裡四處查問了一番,回來便對我說,我爹定是騙人錢財被仇家所殺,他們自會回去追查兇手。又將我家中內外翻了一遍,把所有銀子和值錢的細軟都搜走了,說是我爹騙來的,要沒收充公。我告訴他們那包銀子是兇手留下的,他們便說那更要拿回去當作證物。我跪著求他們留下點銀子好安葬我爹,起初他們不肯,後來其中一個公差見我哭得可憐,便扔下幾兩碎銀,那兩人走後便再也沒有音訊了。銀子沒了,我無法安葬我爹,只好再去村裡求大家幫忙,可是他們都怕我爹真是被厲害的仇家所殺,誰也不肯惹上麻煩幫我,後來還是從外鄉遷來的一位姓于的大叔,同他兒子一起幫我葬了我爹。到頭來,我爹連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羅綵鳳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又痛哭起來。

光波翼聽得眉頭緊蹙,未曾想到世態炎涼至此!這滿屋凌亂卻是官府的差人所為。他們竟忍心對一位孤助絕望的姑娘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當真比那殺人兇手還要可惡!

光波翼心中寒意大生,看了看眼前這個可憐的姑娘,又問道:「姑娘可還有什麼親人嗎?」

羅綵鳳抽泣著搖了搖頭。

光波翼從懷中取出十兩銀子,遞與羅綵鳳道:「這些銀子你先拿著,我看此地已不合姑娘居住,過些日子我會請一位朋友來接姑娘去閬州城中,為姑娘安排活計,可好?」

羅綵鳳抬起頭,滿臉狐疑地望著光波翼道:「大爺不是說我爹騙了您嗎,大爺為何還要幫我?」

光波翼勉強對她笑了笑,說道:「過幾日,有人來說是獨孤良善的朋友,便是來接姑娘的,姑娘盡可放心隨他前往。」說罷轉身去院中尋了一段木頭,用隨身所帶的空無常三兩下便削成一個新門閂,換下被自己震斷的那一根,這才向羅綵鳳抱拳告辭而去。羅綵鳳呆呆坐在那裡,不知這位獨孤良善究竟是何許人物。

出了羅家,光波翼又到村中尋了幾戶人家,向他們打聽羅氏父女之事,眾人所說均與羅綵鳳所述大致相同,光波翼這才離開塘口村,一路奔向閬州。

光波翼一邊奔走,一邊整理思緒。到底是什麼人處心積慮地設了這場騙局?其目的何在?這位僱主必定花了極大心思,先是打探好我的行蹤,知我必去閬州,便去尋了一個曾在閬州開過酒館的老騙子,又找了四個假強盜,蹲守在閬州東野一月有餘,等我出現。那個為羅有家報信的蒙面人定然另有同夥守在去往閬州的必經之路上。對了!從那片樹林南部的龐家村有兩條路通去閬州,他們如何確信我一定會走小路穿過樹林呢?

光波翼登時想起一個人來。「不錯,此人定是那僱主的手下。」念及於此,光波翼不覺加快了奔騰的速度。正午時分,又到了閬州城東八十里外的那個小村——龐家村。

光波翼徑直來到村東口的那家小客棧,見客棧中只有兩位過路的客人在用飯,一位老者正從裡屋廚房端著一大盤菜餚出來。老者一見來了客人,忙笑著招呼,請光波翼先入座,一邊快走兩步將菜盤送到那兩位客人的桌上。

光波翼笑問老者道:「請問老伯,這店中掌櫃的可在?」

老者忙拱手笑道:「小老兒便是,請問客官有何吩咐?」

光波翼說道:「幾個月前在下途經此地,見這店中掌櫃是位中年漢子。在下留了一封信,請那位掌櫃的轉交一位朋友。此番想請問他,我那位朋友拿到書信沒有。」

老者「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客官有所不知,小老兒經營這家小店有些個年頭了,大約半年前來了一位客官,正是您說的那位掌櫃,不知怎的,他看中了這家小店,說什麼也要從我手裡盤下來,還說他只想試著經營看看,如果過段日子不想要了,再將這小店還給我,分文不要。加之他出的價錢確實不低,小老兒便將這店讓給他了。誰知他也就在這店中待了兩個來月,便將這店還給小老兒了。至於客官說的那封信,小老兒確實不知,還請客官恕罪。」

光波翼心道:「果然如此!當日正是此人為我和鐵幕兄指路,又讓同夥去林中給羅有家報的信。」遂笑說:「不妨,我也只是再次路過,順便問問,也沒什麼打緊的。」便坐下隨便要了些飯菜,用過後便出門向北,向那樹林奔去。

進到林中,過了那座窄橋,光波翼沿河岸在窄橋左近察看一番,果然找到一處平地,隱約還能看出一些房屋的遺跡,木屋卻早已被拆除,連建屋用的木料也已不見了。

光波翼心想:「連此細節也安排得這般周詳,看來這位僱主非但心機縝密,亦必是頗有勢力之人,方能調用眾多高手共設此局。只是這場騙局太過蹊蹺,若非羅有家的話中被我察出破綻,這巧設的種種機關可謂完美。唯獨這僱主的身份著實令人猜不透,若是目焱所為,他何必費盡心機為自己假設罪證?若非目焱所為,花粉又為何奉命去殺羅有家滅口?又滅的是什麼口?是怕羅有家的謊話被我拆穿,還是這謊話之中摻雜了真話?羅有家明知危險,又何必非要趕回家中?看來眼下只有先去找到花粉,或可問個明白。」

到了閬州,光波翼尋到谷凡,將安置羅綵鳳一事托付給他,谷凡滿口應承,不在話下。

謝過谷凡,光波翼直奔松州而去。次日一早,來到松州城北的高屯堡,光波翼一邊沿著黃水溝向西而行,一邊思索如何與百典湖交談是好。

到得百典湖所居的那兩間草屋前,光波翼上前輕聲叩門,卻無人應答。光波翼側耳聽聽,屋內並無人息。在門外候了片刻,仍不見百典湖回來。光波翼擔心百典湖行蹤有變,遂推門進屋。來到內室,果然見那滿牆的字幅均已不在,地上卻多了一口大木箱,木箱已上了鎖。床鋪收拾得乾淨整齊,床頭擺著一個青布包袱,裡面似乎包著一些衣物細軟。

「看來百典前輩這是準備動身離去呢。」光波翼心中思忖,遂退出門來,在屋前尋了一塊大石,坐等百典湖。

時值冬月初旬,松州天氣已甚為寒冷,光波翼坐在大石上,不禁開始調息運氣,以御寒風。坐了半個多時辰,光波翼自覺體內熱氣蒸騰,週身溫暖舒暢,脈氣之強,更勝從前。自從初夏離開幽蘭谷,光波翼一直無暇靜心修煉,如今看來內息之功非但沒有荒廢,反而大有進境,忍術之運用亦更加自如。自忖應是累月奔走,常常需要調用脈氣,加之常常施展忍術,故而得以內功、忍術雙雙增強,正所謂動靜結合、行解相資才能令修行之舟順水揚帆,一日千里。

調息之時,耳音愈加靈敏,光波翼聽到遠遠有人走來,忙停止運功,起身相候。不多時,果然望見兩個人影從東而來。到得近前,正是腰懸大酒葫蘆的百典湖,身後還跟著一名夥計模樣的青年,一前一後挑著兩副黑漆木的食篋。

光波翼忙迎上前去施禮問候。百典湖見光波翼等在這裡,面無表情地道了句「你來了」,便引著那夥計進屋去了。光波翼見百典湖不冷不熱,只好默默尾隨進門。

待百典湖打發走了那個夥計,這才招呼光波翼坐下。光波翼未敢遽然就座,仍恭敬站在一旁。

百典湖哂笑道:「怎麼?小英雄為朝廷立了戰功,反倒拘謹起來了?」

光波翼眉頭一蹙,心道:「原來我助朝廷奪取越州之事,百典前輩都已經知曉了,難怪他對我這般態度,想必是在生我的氣,對我起了芥蒂之心。」忙躬身施禮,正欲解釋,卻聞百典湖又說道:「何去何從悉由你自己做主,我也不便多問。你先坐下說話吧。」

光波翼只得稱謝就座,隨即問道:「前輩是要離開這裡嗎?」

百典湖點頭說道:「不錯,稍後便有遠客來接我走。」又指著地上的食篋道:「這些酒菜便是用來招待那位遠客的。」

光波翼問道:「前輩要去哪裡?」

百典湖解下腰間的葫蘆,吃了一口酒道:「我百典湖一生漂泊,視名利如糞土,一心想要忠君報國。誰曾想,當今天下,君憒臣佞,國將不國,百姓已被逼得走投無路,良民也做了盜匪。不久前,這松州城的兩名校尉,因為不堪朝廷長期剋扣糧餉,率部下作亂,趁夜間巡城之際,竟洗劫了近半城百姓,隨即遁入山中做了山賊,至今尚未被剿滅。鬧得城中人心惶惶,物價暴漲。百姓見了官兵,如避瘟神一般。我看也是時候該出山為百姓做點事情了。」

光波翼聞言一驚,心道:「莫非百典前輩當真要與目焱勾結了嗎?不知那作亂的兩名校尉可是鄭全和李干二人?」

只聽百典湖又道:「我知你對目焱長老一向懷恨在心,以為他便是殺害令尊的兇手。前些日子我曾特意寫過一封書信給目長老,向他求證此事。以我之見,恐怕真兇另有其人。」

光波翼說道:「他若是真兇,又怎會輕易承認?前輩寫信問他也是枉然。」

百典湖搖頭說道:「我閱人無數,從無差錯,目長老並非如你所想,他定是遭了奸人栽贓陷害。稍後便有一位目長老的弟子前來,你不妨見見,亦可聽她講講目長老究竟是何樣人物。」

「目焱的弟子?」光波翼正自訝異,忽聞一聲鶴唳,百典湖笑道:「他們來了。」

不多時,叩門聲響起,隨著百典湖的招呼走進來一人。光波翼見她進門,不禁站起身來。那人一見光波翼,更是喜出望外,竟上前撲到光波翼懷中,出聲叫道:「光波哥哥!」不是別人,正是目焱的女弟子花粉。

百典湖微微一笑,道:「原來你們認識。」

花粉這才放開光波翼,滿面羞紅地上前向百典湖施禮道:「弟子花粉見過百典伯伯。」

光波翼亦未料到花粉見到自己,竟會這般興奮地抱住自己,此時正紅著臉愣在那裡,聞聽花粉自稱弟子,心中又不免掠過一絲擔心。

待花粉轉達了目焱對百典湖的問候之後,又不禁扭頭望了光波翼一眼。

百典湖笑著讓二人坐下,說道:「真是無巧不成書,既然你二人相識,那最好不過,大家也可免去許多隔閡。不知你二人是如何相識的?」

花粉說道:「光波哥哥救過我一命,還……」她本想說「還教我大雄坐法」,話未出口,已覺失誤,便改口道:「還悉心照料我養傷,是我的大恩人。」

百典湖點頭笑道:「看來你二人還當真有緣啊。」

花粉聞說更是又喜又羞,不禁又偷瞟了一眼光波翼。

光波翼此時已覺坐立難安,忙解釋道:「當日是在下失手傷了花粉姑娘,姑娘不記恨我已是難得,千萬莫再提什麼恩人。」

百典湖說道:「我買來這些酒菜原本是為了招待花粉姑娘一人的,不想光波小朋友也趕來相聚,幸好酒菜足夠,咱們不妨便在這草堂之中暢飲一番如何?」

花粉喜道:「好啊,我這就去擺置碗筷。」說罷起身跑去外屋。

百典湖對光波翼道:「你去把外面的火爐搬進來,咱們也可熱熱乎乎地吃酒。」

光波翼諾了一聲,便也去到外屋,將火爐搬了進來,生起爐火。

不多時,酒菜碗筷擺置妥當,大家入座開席。

光波翼與花粉先各自敬了百典湖一杯酒。百典湖顯得頗為高興,向二人道:「你這兩個娃娃聰明美貌,老夫很是喜愛,老夫若能有你們這樣的兒女該有多好。」

花粉笑道:「百典伯伯若不嫌棄,便認我做女兒好了,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百典湖也笑道:「那可好!日後你再覓得一位上門的如意郎君,我便兒女雙全了。哈哈哈哈!」

花粉聞言早羞得低了頭,低聲嬌嗔道:「伯伯!我才不想出嫁呢。」

百典湖戲謔道:「你這小姑娘,只怕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吧?」

花粉更是面如春桃,光波翼老大不自在,只得強作不聞。

百典湖又與花粉閒話了一些關於目焱平日起居生活之事,聽花粉所言,那目焱卻是一位謙遜簡樸之人。百典湖又問花粉平常習何忍術,進境如何,花粉亦毫不隱瞞,一一詳陳,竟當真如弟子對師父一般。

光波翼在旁略覺不妥,未經允許,本不該偷聽他人的忍術修法、境界,不過百典湖似乎並不顧忌於此,花粉更是對自己毫無戒心。百典湖聽完花粉所陳,又為她指明修煉中一些癥結所在,無不直擊要害,所說皆是花粉所習忍術的精要之處。

光波翼心中暗自佩服百典湖不愧是集各家忍術傳承於一身者,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末後聽百典湖說道:「我本該今日便隨花粉一同前往北方。不過既然光波小朋友到來,我便留你二人在此小住幾日,略微向你們傳講一些忍術。」

二人聞言皆吃一驚,未曾料到百典湖竟然主動要為二人傳授忍術。驚訝之餘,光波翼又復擔心自己在這裡耽誤太多時日,莫要誤了北上討伐目焱的大事。隨之轉念一想,堅地最為憂慮者,亦不過是百典湖為北道忍者傳授忍術,如今百典湖既然願在此地多留幾日,既能拖延其前往北道的時日,自己又能得到忍術傳承,豈不兩全其美?

只聽花粉說道:「伯伯要傳忍術給我二人?那真是太好了!只是師父命我來接伯伯,適才御鶴族忍者送我前來時,已與我約好,他們稍後便來。」

百典湖說道:「不妨,御鶴一族都是我的弟子,稍後我打發他們去向你師父報信,推遲幾日再走。」說罷看了看光波翼,又道:「雖然這後生性格倔強了些,仍不失是一個難得的好孩子,我看他是不肯與咱們一同前往羅剎谷了,只好在這裡先略微給他講講。」

之前光波翼本以為,百典湖此番定會責問自己為何助朝廷奪取越州,縱然不將自己拒之門外,也絕不可能再提傳授自己忍術之事。沒想到百典湖非但沒有責難自己,反而為傳自己忍術而推遲前往北道的行程,可見其胸懷之廣、宅心之厚,心中不免既感激,又頗有些不解,當即問道:「前輩既然已決定前往北道,為何還要留下來為晚輩傳授忍術?」

百典湖答道:「你既為英雄之後,又復天資過人,只不過自幼未遇良師,未免是非混淆,日後自有明白真相之時,相信到那時你自會繼承父志,以天下蒼生福祉為己任,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

花粉在旁說道:「光波哥哥,我師父真的不是壞人!你錯怪他了。上次我回去對師父說了多雲山上之事,師父還誇你不愧是光波伯伯的兒子,俠肝義膽不輸乃父,還說將來有機會一定要見見你。對了,師父還給了我一件寶貴東西,讓我日後再見到哥哥時送給哥哥。」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雕花小竹筒來,遞與光波翼。

光波翼接過竹筒,打開看時,裡面卻是盛著一個紙卷。光波翼輕輕將紙卷展開,不禁兩目噙酸,淚忍眶中。只見那紙上寫道:

春日南城萬戶空,

雲山深處有人蹤。

疑為桃源多雅趣,

誰知世外少閒情。

縱無蠻騎擄兒婦,

也怕節度餓姑翁。

何當揮旌安天下,

一效岐山恤蒼生。

正是父親光波勇當年聞知交趾城破之後所作的那首詩。

光波翼曾無數次賞玩父親留下的字畫、詩稿,見這字跡如此熟悉親切,心中不免悲驚交集。看這詩中所云,莫非父親當年真的想要起兵謀反嗎?

光波翼呆了半晌,花粉在旁輕聲喚道:「光波哥哥,菜要涼透了,還是先吃飯吧。」

光波翼答應一聲,這才回過神來向花粉稱謝,又小心翼翼地將詩稿收好,放入懷中,哪裡還有心思吃飯,胡亂吃了幾口菜,心中卻始終想著那首詩。

總算用過餐飯,百典湖早已看透了光波翼心事,對他與花粉二人說道:「午後我須稍做一些準備,你二人可到城中去尋一家客棧住下,明日一早再來這裡。」

二人聞言起身,各向百典湖深施一禮,告辭出門。

花粉見有機會能與光波翼共處幾日,自然滿心歡喜,一路像小鹿一般蹦蹦跳跳。

二人到了堡子裡,光波翼說道:「花粉,我有兩位朋友住在這堡子裡,我想順便去探望一回。」

花粉應道:「好啊,我陪光波哥哥一同去吧。」

光波翼略微猶豫,花粉問道:「怎麼,不方便帶我去嗎?」

光波翼微微笑道:「也沒什麼不妥,我只是同他二人打個招呼而已。」說罷與花粉一同向村北走來。

到了北面一處大院門前,恰好有名軍漢從院中出來,光波翼上前施禮問道:「請問這位大哥,這營中可有兩位校尉,一位叫作李干,一位叫作鄭全的?」

那軍漢打量了一眼光波翼,應道:「有啊,鄭全便住在這院內,李干住在南面,你找他們何事?」

光波翼回道:「在下是他二人的朋友,路過此地,特來探望。」

那軍漢「哦」了一聲,說道:「你等著,我幫你叫鄭全出來。」說罷轉身進院。不多時,院中跑出一名軍官,正是鄭全,一見門口站著光波翼,頓時喜笑顏開,上前拉住光波翼的胳膊問道:「獨孤兄弟,是你呀!你怎麼得空來看我?」

光波翼說道:「實不相瞞,小弟聽說,前段日子松州城有兩位軍官因朝廷拖欠糧餉率部造反,做了山賊,小弟放心不下兩位兄長,故而前來探望。」

鄭全笑道:「哈哈!兄弟放心,我二人窮死也不會造反。做山賊有什麼好?整日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還得連累家裡的。唉!不過造反那兩人也是被逼無奈。我和李大哥原本同那二人也算有點交情,知道他二人家裡實在是窮得叮噹響,本指望拿這點餉銀給家裡度日,卻被上面剋扣了大半,而且還拖了好幾個月不給,百般無奈,他二人才出此下策。」說罷看了一眼站在光波翼身後的花粉,略微壓低聲音說道:「這位是弟妹吧?兄弟你可真有艷福啊,討了個仙女模樣的媳婦兒。」

花粉在身後聽得清清楚楚,羞得滿面生霞,扭頭側過身去,心中卻是甜得浸了蜜一般。

光波翼忙說道:「鄭大哥誤會了,這位姑娘是我朋友。」

鄭全嘿嘿一笑,說道:「明白。」隨即用胳膊碰了碰光波翼,似乎在說「如今雖是朋友,日後便是娘子了」。

光波翼不想與他糾纏,只得無奈苦笑搖頭,又問道:「李大哥現下可好?」

鄭全回道:「他好著呢,我這便帶兄弟過去見見他,他前幾日還跟我念叨獨孤兄弟呢。」

說罷,鄭全在前引路,光波翼與花粉跟著他走到村南的一座院子前。花粉說道:「獨孤哥哥,我還是在外面等你好了。」說罷,調皮地向光波翼使了個眼色。

光波翼說道:「也好,我去同李大哥打個招呼便出來。」說罷隨鄭全進到院中。

見了李干,幾人寒暄了幾句,光波翼取出二十兩銀子,遞與鄭、李二人道:「兄弟知道朝廷常常剋扣糧餉,兩位哥哥在這裡的日子也不好過,兄弟出門也未帶太多銀子在身上,這點錢請兩位哥哥收下,聊作貼補之用吧。」

那二人忙推說不要,光波翼再三與之,二人只好收下,便要拉著光波翼一同去吃酒。光波翼推辭道:「好久未見,兄弟也想與兩位哥哥痛飲一番,無奈確有要事在身,門外尚有一位朋友在等兄弟,今日只好失陪了。下次兄弟得閒時,定當前來與兩位哥哥吃個暢快。」

鄭全在李干耳邊輕聲說道:「獨孤兄弟的小娘子在門外候著他呢。」

李干便笑道:「原來如此,那今日便不強留兄弟了,下次再來,一定要不醉不歸。」

光波翼這才施禮告辭,鄭、李二人送他出門,卻見花粉一臉嬌羞地站在門口。原來適才有兩個士兵從院中出來,其中一人見花粉獨自站在門口,便小聲問另外一人這姑娘是誰。另一人答說:「好像是鄭大哥帶來那位公子的媳婦兒吧。」先前那人不禁歎道:「這小娘子模樣可真俊哪!那位公子真是艷福不淺啊。」二人就這般嘀咕著走開,還不時回頭望望花粉。

若是平日有人這般輕薄地對她說三道四,花粉定然怒不可遏,今日卻因他們說自己是光波哥哥的妻子,心中不禁又羞又喜,是以紅了一張俏臉,靜靜地站在那裡等光波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