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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成紀樓上多蹊蹺,羲皇廟中遇先知

二人臨行前便商量妥當,那北道忍者告東、南二道的狀,南、西二道卻告北道的狀,只沒人告西道忍者的狀,是以二人決定先去西道查訪。出得長安,一路向西,邊走邊聊。在宮中待得久了,此番出來卻也覺得逍遙自在。二人日裡策馬趕路,傍晚對飲傾談,漸成知己,兄弟相稱,好不愜意。

途中二人聞聽王仙芝兵敗,已被招討使曾元裕斬於黃梅,亦代皇上略感欣慰。

這一日二人來到秦州地界。秦州又名「天水」,原名「上圭」。相傳三千年前,這裡山水秀麗,林木茂密,秦末漢初連年乾旱,繁華富饒的上圭城變得一片頹敗,民不聊生。一夜紅光閃耀,大地震動,天上河水傾瀉而下,形成一湖「天水」。天水湖春不涸、夏不溢,四季瀅然,百姓皆說湖與天河相通。漢武帝得知後,便在此設郡,稱「天水郡」。

距城不遠,李義南突然策馬揚鞭,疾馳了一陣,然後將馬勒住,高聲吟道:「聞道尋源使,從天此路回。牽牛去幾許,宛馬至今來。一望幽燕隔,何時郡國開。東征健兒盡,羌笛暮吹哀。」壯士烈馬,汗巾當風,吟聲渾厚,蕩氣迴腸。

孫位策馬趕上,說道:「兄長所吟乃杜拾遺當年避難秦州時所作,然而兄長吟誦的味道卻不似詩人原意,豪氣之中有懷古之意,卻不見杜拾遺的哀傷無奈。」

(按:杜拾遺即杜甫(712—770年),字子美,人稱「詩聖」。「安史之亂」時曾流亡至秦州,一生有詩一千四百多首流傳。唐肅宗時,官左拾遺。後入蜀,做劍南節度府參謀,加檢校工部員外郎。故後世又稱他杜拾遺、杜工部。)

李義南哈哈一笑,道:「賢弟當真是愚兄的知己啊。賢弟可知我身世?」

孫位道:「你我兄弟神交,日短義長,我卻從未聽兄長講過身世。」

李義南說道:「我本姓劉,李姓乃先帝懿宗所賜。漢高祖劉邦之弟楚元王劉交是我先祖,我的高曾祖劉行忠,當年官任大唐秦州道行軍副總管,適才愚兄思及於此,故而感慨。」

孫位笑道:「原來兄長是大漢宗室之後。」

李義南苦笑一聲,心道:「如今我卻姓了李。」

孫位又道:「我卻知道兄長的另一位先人,很是了不起!」

「是誰?」李義南頗感奇怪。

「泓濟禪師。」孫位答道。

「不錯,他老人家是我高曾祖劉行忠的堂弟,出家前名叫劉行思。想不到賢弟所知如此淵博。」李義南讚道。

孫位微笑道:「愚弟只不過喜歡廣交方外,涉獵禪佛而已。」

李義南拱手道:「到時還請賢弟多指教愚兄,讓愚兄也看破紅塵,踏出三界。」

孫位大笑兩聲,吟道:「秦州山北寺,勝跡隗囂宮。苔蘚山門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葉露,雲逐渡溪風。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也是杜甫在秦州所作。

李義南聽著孫位吟詩,心中有些空蕩蕩的,便不再搭話,二人並馬緩緩入城。

進得城來,二人覺得肚內飢餓,來到一家酒樓前。酒樓高二層,店面很大,一面燙金匾額,上書「成紀樓」三字。只見裡面桌椅陳設也很考究,頗有古風。此時正值上午巳時中,酒樓裡沒什麼客人。二人要了樓上靠窗雅座,從西窗望去,可見城內街道房舍交縱比鄰,遠處有一高大屋頂,問過小二,方知是伏羲廟所在。

孫位道:「難怪喚作成紀樓,原來是出自伏羲爺。」

店小二插嘴道:「二位大爺看上去不是本地人,卻是有學問的,一下子便猜到成紀樓是與伏羲爺有干係的。這秦州古名便叫『成紀』,是羲皇故里。外人沒來過秦州的,多半不知道這成紀樓的名字來歷,大都會來問我。」

(按:《漢書》云:「成紀屬漢陽郡,漢陽郡即天水郡也。古帝伏羲氏所生之地。」)

孫位見小二年紀不大,說話有趣,心道:「我若是有學問,自然是知道,又如何是猜到?」便故意逗他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猜到個大概,正想請教小二哥。」

小二見孫位問自己,高高興興地說道:「相傳伏羲的母親華胥氏,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有一天她去雷澤遊玩,在路上發現了一個大大的腳印。她很好奇,便將自己的腳踏在那個大腳印上,當時便覺得有種被蛇纏身的感覺,於是就有了身孕。奇怪的是,這一懷孕就懷了十二年,後來竟生下了一個人首蛇身的孩子,便是伏羲爺。因為十二年為一紀,所以為了紀念伏羲爺的誕生,此地便叫成紀。因為我家掌櫃的非常尊敬伏羲爺,所以我們店就叫成紀樓。本來伏羲廟離此不遠,往西走不到二里路,可是我家掌櫃的卻在自己的屋裡也供奉伏羲爺,還不准別人進去。我看兩位大爺是外來的,待會兒吃完飯八成要住店,本店就二樓有四間客房,都是雅間,價錢不算低,不過我看兩位大爺是不在乎的。我家掌櫃的房間就在走廊最裡面,你們要是住店,千萬別誤闖進去,不然我家掌櫃的會發脾氣。上次便有個客人,吃醉了酒走進去,不過剛好碰上我家掌櫃的從裡面出來,便給攔住了,過後害得我被掌櫃的大罵了一頓。」

孫位見這小二恁愛說話,不覺可笑,便道:「知道了,謝謝小二哥提醒。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二答道:「小的叫孫大貴,子孫滿堂的孫,大富大貴的大,大富大貴的貴,今年十五歲,是正月二十七寅時生的。我娘說那時候天還沒亮,屋裡冷,生我的時候趕上家裡的柴火燒完了,是我爹跑到村裡的高老爺家借的。我二舅說,這小子剛生下來就沾了大戶人家的光,將來沒準能大富大貴呢,就給我取名叫孫大貴了。」

孫位笑道:「咱們還是本家呢。大貴,你們店有什麼好酒好菜說來聽聽。」剛一說完,頓覺後悔,怕這小二又囉唆個沒完,又連忙道:「也不用說給我聽了,你只管揀最好的菜上六道,最好的酒來一壇。」

孫大貴應道:「我們店的拿手名菜一共有一十八道,各有千秋,味道都是沒得說,不知道大爺想點哪幾道,還是我報給您老聽聽,您自己選吧。至於酒嘛,我們這有秦州最好的酒,不過二位大爺要是喝上一壇的話,還不醉得找不著路了,別又錯走到我家掌櫃的屋裡去了。」

李義南有些不耐煩,說道:「隨便上來幾道菜就是,我們還有事在身,莫再囉唆。」

孫大貴只得答應,剛要轉身,又向孫位說道:「大爺,其實我們這秦州還有個別名喚作『天水』,大爺可知道這名字的來歷嗎?」

李義南一拍桌子,向孫大貴瞪了瞪眼,孫大貴吐了吐舌頭,一捂嘴轉身下樓去了。

孫位哈哈大笑道:「這小二當真囉唆得可笑,怕不是從小憋悶壞了。」

李義南也笑道:「正是。我兄弟二人不妨在這裡盤桓幾日,我陪賢弟四處遊覽一番。」

孫位自然喜歡遊山玩水、品味古跡,也好胸藏天地,下筆有神,當下點頭稱是。

酒菜上齊,二人吃喝談笑,小二也不再來聒噪。過了一會兒,有人上樓來,二人看去,卻是位年輕女子。那女子披著一件藏藍色帶帽斗篷,將整個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帽子也壓得很低,只露出半張白皙的臉龐,仍能看出是個美人。那女子朝孫位和李義南望了一眼,便穿過走廊進了最裡面的房間。

孫位心道:「難怪掌櫃的怕人進他房間,原來是怕唐突了自己的美嬌娘。」回頭見李義南的目光一直沒有回轉,便輕輕叫了聲「兄長」。

李義南未及回答,見孫大貴走上樓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壺茶和一雙精緻茶碗。

李義南招呼道:「小二哥,來得正好,我們正想喫茶。」

不料孫大貴卻道:「這位大爺,請稍候,這茶是送給……」說著用手指了一下掌櫃的房間,接道:「等會兒我下樓再給您沏一壺。」

李義南道:「適才進去那女子便是你家女掌櫃嗎?」

孫大貴忙伸手噓道:「大爺千萬莫亂說。」說完便匆匆去了。

李義南自言自語道:「這小二不是很愛說話嗎,怎的現在問他卻不說了?」

孫位笑道:「兄長為何如此關心那位小娘子?」

李義南低聲道:「賢弟有所不知,我見她並非常人,武功似乎不弱。」

正說話間,忽聽孫大貴大叫一聲,接著便聽到有東西被打碎。

李義南噌地站起身,直衝進店主房裡去,孫位也趕緊追了進去。

李義南衝進屋,見孫大貴呆立在門口,茶壺茶碗打碎在地上,向裡看時,只見地上橫躺著一位中年漢子,身穿棕色綢袍,方巾皂靴,右手握著一件奇怪兵器,類似一個矛頭,卻帶著手柄,柄頭是個圓環,那漢子心口也插著一把同樣的兵器。再看屋內,似乎遭了賊盜,所有桌櫃床幾都被翻了個底兒朝天。

這屋子是裡外套間,裡屋的門虛掩著。李義南一個箭步跨到裡屋門口,卻聽不見裡面有甚動靜,推門而入,不覺大吃一驚。只見屋內兩人正自游鬥,一個黑衣蒙面人,一位美麗少女,正是適才上樓那女子。那女子已然脫了斗篷,一身墨綠衫褲,腳踏鹿皮短靴,雙手各攥著兩根五六寸長的鋼針。蒙面人手裡卻是拿著和那掌櫃的手中同樣的兵器。兩人身法皆極輕靈迅捷,李義南進門只一瞬,兩人便已交手了三個回合。更奇的是,兩人相鬥卻並不發出一點聲響,攻守招招精妙,並不磕碰對手兵刃。

那女子見李義南進門,突然喝道:「天殺的狗賊,還我哥哥命來!」又疾攻了幾招。對手的功夫顯然更勝一籌,一一化解後反守為攻,都是致命殺招。

李義南一聲怒喝:「狗賊欺人太甚!還想趕盡殺絕嗎?」揮拳上前助陣,與那蒙面人鬥在一起。誰知那蒙面人並不與他纏鬥,只是一味閃避,出手仍是向那少女身上招呼。蒙面人以一敵二,卻不落下風,李義南雖不用顧忌對方進攻,卻始終奈何不了蒙面人分毫,心下不免駭然。細看那蒙面人的武功招數,似乎不屬任何一路中原武術流派,卻又頗得各家流派之所長,一味務實,並無半點虛華招式。再看那蒙面人的眼神,委實怪異之極,好似呆呆失神,並未注視一物,又甚為從容平和,如同在對著後園池畔的花草魚兒想著心事,看不出絲毫臨敵時的緊張,也看不出一點點惡意和殺氣。

李義南心道:「此人若想取我性命,恐怕二三十招之內便可,為何他對我不理不睬,卻招招要取那女子性命?莫非是受雇殺人?」又想:「當世武功在我之上者應該也寥寥無幾,怎的看不出此人來路?」

正自思量,那少女漸漸不支,突然將手中鋼針一時發出,同時身體向窗外飛出。李義南見機不可失,也同時射出三把飛刀,卻並不射向蒙面人,而是射向窗口,顯然知道那少女的鋼針並不能傷到蒙面人,故而封住窗口,以防止蒙面人追擊那少女。李義南俠義心腸,此時毫不顧及自身安危,只想先幫那少女脫身再說。

被這鋼針和飛刀一阻,蒙面人果然晚了片刻,待他從窗口飛出,那少女已經跨上一匹駿馬向西奔去,卻是孫位的坐騎。蒙面人隨即也搶上一匹馬追趕。李義南怕少女吃虧,不假思索,當即也從窗口縱身躍下,騎馬追趕二人而去。

從李義南進門到三人騎馬奔出,只是少頃時間。待孫位趕到,裡屋已空,只能從窗口看見三人已然騎馬離開了。孫位回到外屋,見孫大貴趴在那漢子身邊哭叫:「掌櫃的,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咋辦?賬房老趙該欺負我啦!再說以後誰給伏羲爺上香啊?有人要進你屋裡也沒人管了!」

孫位聽孫大貴哭叫得胡言亂語,卻也笑不出來。忽然那掌櫃的頭動了動,孫大貴忙止住哭,喜道:「掌櫃的,你沒死啊?太好了,沒死!太好了,沒死!你等著,我這便叫人去。」說罷快步跑出門去。

掌櫃的微微睜開眼,嘴唇輕動,似乎想說什麼,孫位忙過去將他上身扶起。掌櫃的斷斷續續說道:「請……告訴……我妹妹,是……左慈……五舅。」說完竟斷了氣,孫位只得輕輕將他放倒。

孫大貴帶著幾個人跑進來,見掌櫃的這回真死了,又號啕大哭起來。孫位待他哭得輕了,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小二哥,請節哀順變,你們掌櫃的臨終有話。」孫大貴抬起頭,茫然看著孫位,顯然還沉浸在悲痛之中。

孫位道:「我先問你,適才進來那年輕女子可是你們掌櫃的妹妹?」

孫大貴點點頭。

孫位又問:「你們掌櫃可有其他親人?」

孫大貴搖搖頭道:「不曉得,從沒見掌櫃的來往過。」

孫位點點頭,又問道:「你們掌櫃平日與什麼人結過仇嗎?」

孫大貴又搖搖頭道:「我們掌櫃的平日本本分分,從不與人計較結仇,也很少出門,就是有時候到伏羲廟去上上香。我們掌櫃的就尊敬伏羲爺,家裡也供著呢。」說著用手一指牆上,的確掛著一幅伏羲帝畫像,像前還有香燭。

孫大貴接道:「便是我家掌櫃的妹妹,平日也來往不多,一兩月才來一次,而且來了很快便走,脾氣還很大,從不與我們多說話,要是多嘴準會挨罵。」

這時站在孫大貴身邊的老者,啪地拍了小二後腦勺一巴掌,罵道:「死小子,總改不了多嘴的臭毛病!誰讓你在這抖摟掌櫃的家底兒?」

孫大貴想要分辯兩句,似乎懼怕這老者,便忍住不再說了。

孫位心想:「這位大概就是賬房老趙吧,怪不得孫大貴說怕被他欺負。」

賬房老趙向孫位拱手道:「這位大爺剛才說我們掌櫃的臨終有話,煩請相告。」

孫位本想將掌櫃的話告訴他們,日後讓他們轉告掌櫃的妹妹,但他看不慣老趙欺負那小二,而且此時也不清楚這老趙的底細。掌櫃的話似乎說的是仇人的名字,干係重大,不如等李義南回來,先和他商量過再說,或許那少女能隨李義南一同回來,直接告訴她更好。便故意道:「請教先生大名。」

老趙答道:「小人是這家酒樓的賬房,趙易才。」

孫位拱手說道:「失敬,適才掌櫃的臨終確實有話要我轉告趙先生,他說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孩子,怕他被人欺負。」說著摸了摸孫大貴的頭,續道:「他讓趙先生拿五十兩銀子給這孩子做盤纏,讓他回家尋父母去吧。」

老趙瞪眼說道:「大爺不是說笑吧?」

孫位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許你們掌櫃的也想積點德,好安心上路吧。」

老趙道:「如此謝謝大爺了,還沒請教大爺尊姓大名,等我家女掌櫃回來,也好相告。」

孫位道:「鄙人四海為家,姓名微不足道。」

老趙哼了一聲,對身旁一個夥計說道:「潘福,領大伙幹活去!」轉身而去。

孫位在成紀樓坐了大半天,也不見李義南回來,不免有些擔心。又見那賬房老趙讓夥計們把掌櫃的房間一早打掃乾淨,將屍首悄悄抬走,卻不裝殮,既不聲張,也未報官,很是奇怪。孫位喚孫大貴來說話,卻見他唯唯諾諾,三問無一答,大不似從前。孫位便不再惹他煩惱,仍自己吃著悶茶。

轉眼到了傍晚,還是不見李義南人影,孫位胡亂吃些東西,讓孫大貴收拾了一間客房,先歇一宿再作打算。孫大貴似乎想同他說什麼,卻又不敢,像是怕人聽見,只偷偷使了個眼色。孫位不解,又無法詢問,只得裝作若無其事。

是夜,孫位輾轉難眠,越想越覺得這酒樓蹊蹺。那掌櫃的為何被人刺殺?那女子進屋後是否也跟店小二一樣,看見了掌櫃的屍體?為何卻未發出任何聲音?那掌櫃的心口上所插的凶器,竟然與他自己手裡所拿的一模一樣,都是從未見過的兵器。自己從掌櫃房裡的窗戶望出去,看見李義南與那女子之間還有一個黑衣人,似乎是在追趕那女子,看來李義南說得不錯,那女子是會武功的。李義南在末後追趕,是追那黑衣人,還是追那女子?那賬房老趙也很奇怪,似乎想隱藏什麼。還有那女子,對了,自己為何總想那女子,孫大貴不是說她是掌櫃的妹妹嗎?怎麼卻感覺他們不像兄妹?掌櫃的臨死前說「是左慈五舅」,又是何意?是一個叫左慈之人的五舅殺了他?似乎很彆扭。如果他知道那人是左慈的五舅,那八成也知道這位五舅的名字了,何必還繞著彎說?莫非他說的不是「是左慈五舅」,而是別的話?那又是什麼呢?孫大貴想同我說什麼?難道他知道什麼秘密想要告訴我?

孫位想得乏了,也沒捋出頭緒。忽然他靈機一動,白天事發忙亂,並未仔細查看掌櫃的房間,何不趁現在夜深人靜,再到他房中探查探查。便爬起身來,輕手輕腳地走出客房,摸到掌櫃的房門口,卻見房門已經上了鎖,想必是那賬房老趙鎖的。孫位無奈,只得回去睡覺。

次日一早,孫位想出去走走,於是召喚孫大貴,想囑咐他,若李義南回來,請他在店裡等候自己,莫再離開。卻見那個叫潘福的夥計跑來,孫位問他,說是孫大貴昨天晚上拿著銀子回家去了。孫位心道:「賬房老趙怎的如此痛快就給孫大貴銀子,放他回家了?不會有什麼隱情吧?」也不好相問,只得囑咐了潘福一番。潘福諾了一聲,更無他話。

孫位出得門來,在早點挑子買了個燒餅,邊走邊吃,漸漸走到伏羲廟來。

只見廟前牌坊高三四丈,巍然立於長大的台基之上。台基四圍以磚砌勾欄,東、西、南三面均有垂帶式踏跺。拾級而上,可見牌坊面寬三間,單簷歇山頂,正脊兩端飾有鴟尾螭獸;簷下斗拱為四攢七鋪作,六抄單拱,兩柱頭有轉角鬥拱,均系精雕細鏤的上乘佳作。牌坊正中,懸有巨幅匾額,上書「開天明道」四個大字。過了大門牌坊,即入正門。此門五間門面,寬約五六丈,進深兩間。正中門楣懸巨匾一方,上書「與天地准」。

門前有一老者正在掃地,身著灰布袍子,鬚髮皆白,想是看廟的老院工。孫位上前與之攀談,得知此廟乃前朝高祖皇帝隋文帝楊堅開國不久所建,已有近三百年了。

孫位步入大門,但見廟內院落重重相套,宏闊幽深。由南向北依次逛去,文祖殿、儀門、先天殿、太極殿居於中線,左右尚有鐘樓、鼓樓、鼓樂亭、來鶴亭等諸般殿、閣、亭、榭,共四進四院,層層推進,高下相間,既顯莊嚴雄偉,又不失典雅別緻。院內參天古柏星羅棋布,更增妙趣。

孫位進得先天殿中,但見正中供奉一伏羲像,雙手托著八卦太極圖,體形魁梧,肌膚豐腆,目光炯炯,氣宇軒昂,袒胸赤足,面帶微笑,身披樹葉,端然而坐。令人既感善良樸實,又覺睿智威嚴。孫位心想:「若伏羲爺真如此像,則百姓敢以性命相委矣!難怪那掌櫃的每日供奉。」

孫位仰望大殿頂棚,中間是個圓形的先天八卦圖,八卦圖內是河洛圖,八卦圖四周是文王六十四卦圖。「乾、坤、屯、蒙、需……」孫位邊依次看那六十四卦,邊喃喃念道。念著念著,那六十四卦竟似活絡起來,彷彿成了一條盤桓的長蛇,首尾循環,無始無終。孫位心道:「六十四卦始於乾卦,終於未濟卦,相依而變,正如人生在世,生於天地之間,雖抱負遠大,孜孜以求,然而最後也只能以未濟結束,終不能圓滿。古今又有誰能盡遂平生所願?任你是帝王將相、英雄豪傑,也逃不出這輪迴法則,終有一死而未濟也。」不覺感傷起來。

孫位從先天殿出來,見那老院工已掃完院子,正坐在月台邊上休息。看見孫位出來,老院工招呼他過去。孫位也走得累了,便過去坐在老院工身邊。

老院工笑著對孫位說道:「先生遠來迢迢,能與小老兒在此席地座談,也是有緣。我見先生似有心事,不妨讓小老兒為先生卜上一卦,權當排解煩悶吧。」

孫位沒料到老者居然會卜卦,還主動要為自己占卜,當下恭敬拱手道:「如此便有勞老先生了。」

老院工點點頭,忽見兩隻喜鵲嘰嘰喳喳叫了幾聲,落在兩人不遠處的柏樹下。

老院工略微沉吟,說道:「我為先生卜得坤卦。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失朋,安貞吉。」

孫位見這老者竟聞鵲聲起卦,又將周易卦辭一字不差說出,想必是遁世高人,當下更加尊敬,作禮道:「還請老先生指點說明。」

老院工道:「先生心地良善,況能虛心待人,可謂君子。故而此行雖勞頓體膚,卻可大有收穫。開始迷失道路,終必自得其主。先生將於西南方得遇好友,若將來先生決意去東北方,則失故人。然而如此卻好,也是君子之報吧。不過眼下便要應驗的,卻是這『牝馬之貞』,這也不必解釋,驗時自知。」

孫位問道:「何為終必自得其主?」

老院工道:「牛馬,駕馭者為其主;奴僕,指使者為其主;臣子,君王為其主。各有其主,因人而異。然而無論何人,需有一個『自主』。」

孫位正色道:「何謂『自主』?」

老院工道:「先生自己作得了自己的主嗎?」

孫位不解,自言自語道:「作自己的主?」

老院工笑道:「日後先生自然明白。這卦尚未解完,先生此行還只是個開端,將來應在坤卦四爻,六四,括囊,無咎,無譽。」老院工停了一下,接道:「先生到時候須要韜光晦影,不露鋒芒,權巧應變,如手在囊中,他人莫辨,終必無咎。雖會失去榮譽,然畢竟是虛名而已,只要看透,海闊天空。」

孫位聽得出神,細細玩味老者的話,好半晌,才欲起身施禮答謝,卻發現老院工早已離去不見了。

孫位笑著搖搖頭,自己重複道:「括囊,無咎,無譽……無咎,無譽。」驀地一驚,「無咎……五舅。」心道:「難道那掌櫃的說的不是五舅,而是無咎?可前面的『是左慈』卻是什麼?莫非是一句爻辭嗎?」孫位拚命思索,無奈自己對《周易》爻辭並不熟悉,只能記得六十四卦的名稱而已。他便開始在心裡逐一默念這六十四卦卦名:「乾、坤、屯、蒙、需、訟、師……是……師。」孫位念到「師」卦,為之一震,「師卦的爻辭是什麼?」他想尋那老院工請教請教,便起身四處去尋。

尋到後院是太極殿,裡外並不見老院工身影,卻見院子兩側有四方石碑。孫位近前觀看,竊喜石碑上竟是周易全文。忙找到「師」卦,見上面寫道:「師。貞。大人吉。無咎。初六。師出以律。否臧凶。九二。在師中。吉無咎。王三錫命。六三。師或輿屍。凶。六四。師左次。無咎。」看到這裡,孫位大喜,心道:「必定是了!那掌櫃的說的必定是『師左次,無咎』。而非『是左慈五舅』。」孫位想那掌櫃的平日供奉伏羲,想必也是對易經八卦垂愛有加,故而對《周易》的卦辭、爻辭熟悉也並不為奇。

這句爻辭的字面意思是說,行軍打仗,如果敵強我弱,則退避讓之,便不會有何損失。那掌櫃的臨終之際,要轉告他妹妹這句爻辭卻是何意?難道是怕她和仇家硬碰硬吃虧,讓她先暫避一時嗎?轉念一想,卻是不通。因為若果真是此意,何不直截了當告之?說得如此隱諱,反容易生出誤解,說不定還會害了妹妹的性命。如此說來,那掌櫃的必是要告訴妹妹一件隱秘之事,因怕外人知曉,故而說得如此晦澀。看來這句爻辭只是一個線索,它背後所隱,才是店掌櫃真想讓妹妹知道的。

想通了這一節,孫位開始反覆斟酌這句爻辭,仍是百思不解。心道:「可惜我醉心丹青筆墨,卻不精通易理,不如再尋那老院工請教則個。」剛欲動身,又轉念道:「不妥,這本來是我受人之托,替人傳話而已,既然人家不想外人得知,我又何必非要戳破人家的謎底。等那掌櫃的妹妹回來,我將話帶到就是。」便又信步閒逛了一陣,見院中所植數十株古柏蒼勁參天,又想起適才老院工以柏樹下的鵲鳴為自己卜卦,心想:「那老者算得不知准不准,他說我眼下便要應驗的是『牝馬之貞』,卻不知何意。牝馬便是雌馬,我從長安一路騎來的倒果然是匹雌馬,嘿嘿,可惜卻給人搶了去,哪裡是『貞』?分明是『凶』,至少也是『悔,吝』。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或許那姑娘能將馬還回來,我且拭目以待。」

正自胡思,對面走來兩個儒生模樣的青年,只聽一人道:「果然不假,棵數、方位一絲未錯,看來的確是按漢廟的規矩所建。」另一人道:「袁先生的話自然不會錯,只可惜這些柏樹都是後人新栽的,不過三百來歲,若是漢樹,便可有千年樹齡了。」

孫位聽得好奇,便上前作禮道:「兩位兄台好,在下孫位,正獨自在此閒逛納悶,適才偶然聽到兩位兄台說話,好像是在談論這廟內的古樹,在下也很感興趣,可否向兩位兄台請教一二?」

先前說話那人拱手道:「孫兄客氣了。我二人不過聊些閒話,豈敢說什麼請教,如孫兄有興趣,大家盡可以一處聊聊,權作伴遊解悶。」

孫位說道:「如此甚好,還未請教兩位兄台大名。」

另外一人道:「在下何桐鳳,這位是我同窗好友孟子羨。」

孫位道:「何兄,孟兄,兩位適才說棵數、方位都是按漢廟的規矩,卻是何意?」

孟子羨道:「看來孫兄有所不知,這伏羲廟本是漢武帝時建的,後來毀於北周時期的一場大火,隋文帝建國後第二年,又在原廟址重建,規模、格局完全同從前一般,只是原來廟內的六十四株古柏,已在大火中化成灰燼,便不得不重新栽種,甚為可惜!」

何桐鳳接口說道:「這六十四株柏樹,乃是按六十四卦方位所植,每棵樹代表一卦,如果那六十四棵漢代的古柏不毀,至今已有一千年,此地便成聖地了。」

孫位奇道:「為何滿一千年便可成聖地?」

何桐鳳答道:「柏樹為至陽之木,若滿千年便可積大地之至陰,陰陽既濟,靈氣通神。在此占卜起算,便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矣!」

孫位道:「竟有這等事,當真匪夷所思。不知兩位兄台何以得知?」

孟子羨道:「我們是聽袁先生所說。」

孫位問道:「袁先生是何人?」

孟子羨肅然道:「他老人家是我們的授業恩師,精研易理,通曉陰陽,文章學問亦罕人能及。袁先生不慕功名,游於四海,從不將自己的文章詩詞輕易示人,因此知道先生的人甚少。先生曾至莆田黃巷,黃德溫亦向其求教。」

(按:黃德溫即黃璞,字德溫,又字紹山,號霧居子,莆田黃巷人,當時有名的儒者。少與歐陽詹齊名,文章詩文在藩鎮中廣為傳誦,是莆田也是福建歷史上第一位學者。著有《閩川名士傳》《霧居子集》等。)

孫位又問道:「不知袁先生如何稱呼?」

孟子羨道:「袁先生的本名我們也不知曉,只聽說先生早年醉心易學,後來遇見仙人袁天罡,得窺易理妙旨,故而改姓袁,單名學,以此銘感師恩。」

孫位面帶疑色道:「袁天罡乃是太宗皇帝之臣,相傳曾為武後相面,應該已去世近二百年了。」

何桐鳳說道:「我們也是在晉州聽一同學所說,孫兄權當故事聽罷了。」

孫位道:「兩位兄台能長隨袁先生學習,將來成就亦不可限量啊。」

何桐鳳歎道:「唉!我等哪有這樣好福氣?若能隨侍袁先生身邊一月也已滿足,豈敢貪圖長隨啊!」

孫位怪道:「孟兄適才不是說袁先生是二位的授業恩師嗎?何兄卻何出此言?」

何桐鳳答道:「子羨兄適才說過,袁先生游逸四海,居無常處,我二人也是機緣巧合,方得親近過五六日,所受教誨已勝過二十年寒窗,故而尊為恩師。晉州一別後,再也無緣相見,實在令人感傷,所以我二人才相邀遠來秦州,遊覽伏羲古廟,一則聊慰思念之情,二則習踐所受之業。」

孫位點頭說道:「行萬里路勝過讀死書,為學理當如此。」又向二人請教了這些古柏所表的六十四卦方位,二人詳細為他解說,並且告訴孫位,這伏羲廟中建築、草木的諸般含義,以及種種玄妙之處,孫位當真聞所未聞、大開眼界。

末了孫位問道:「二位兄台的學問、見識,在下都是難仰其高,今有一事請教。若人於某事有疑,則《周易》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盡可以巧斷妙釋,圓解眾疑。但如果並無疑問,也不起卦,單單拿出一句爻辭,應當如何解釋?」

孟子羨答道:「王輔嗣云『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像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像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像而忘言。像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按:王輔嗣即王弼,中國三國時期魏國玄學家。字輔嗣,山陽高平(今山東金鄉)人。上述話出自他所著的《周易略例·明象》。)

孫位道:「願聞其詳。」

孟子羨道:「一句爻辭即是一句話,也即是『言』,語言是用來描述卦象的。八卦本來便是萬事萬物的濃縮之象,八卦互相匹配,而成六十四卦,乃是象徵事物之間相互作用與聯繫;每一卦有六爻,是象徵事物發展、變化之階段和次序。所以將這六十四卦和六爻稱為卦象。通過爻辭,使我們瞭解卦象;借助卦象,便可以見到事物本身之面貌。如果已經瞭解了卦象,爻辭便失去了意義;如果已然見到了事物本身,則卦象又失去了存在之意義。所謂得魚忘筌,既已抓到了魚,筌可棄之矣。」

孫位拍手讚道:「妙!妙!妙!孟兄一席話,勝我十年書。在下承教良多!」

三人邊走邊談,興致昂然,不覺已將伏羲廟又逛了一圈。這才依依惜別,二人出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