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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嘩夏令營

我在網上看到過一種說法,說日本的校園題材動畫片裡,各個角色的座位基本上是固定的。主角一般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前面是沉默寡言的美少女,後面是呆頭呆腦的小姑娘,右邊的同桌是一個性格粗鄙、喜愛收集女生小道消息的好基友,左邊是窗戶,窗外不是異次元就是空間震,十分危險。

這個情形在大學裡不太適用,因為大學基本沒有固定的座位。大學的座位是,東南五省來的尖子生中的女生坐在前排,她們個子小巧,不戴眼鏡,但都戴花色各異的套袖;中間部分是一片眼神不好的男生,再後面是眼神好的男生和學習不好的女生。上面所提的「神之座位」一般由一個勉強考上該所院校的男生佔領,他的成績在班裡屬於中等偏下,再往下的則都不來上課。

北京有一所大學,由很多分散在各區、像初中一樣大小的學院聯合而成,十分有趣,出了好多有意思的人和事。我今天要講的就是這所學校的一個男生的故事。該男生坐在「神之座位」上四年,沒動過地方。假設沒有發生我要講的這件事,歷史就會在大二發生一個微妙的分支,走向另一個時空,在那個時空裡,該男生因為被人打成殘廢而沒能畢業。

這個男生叫陶達,從小到大,同學們都叫他討打,因為他長了一張討打的臉。只能這麼解釋。因為連不認識的人都忍不住要打他,這些人不知道他的名字,絕不會是因為諧音而想要揍人。陶達從小營養不良,個子小,身體瘦,胳膊細得不像話,且極長,走起路來像自帶一對徒步杖一樣。其頭又極大,還戴眼鏡,近視十分嚴重。由於不擅長任何體育運動,他從小不怎麼出門,皮膚白得令人聯想起吸血鬼中營養不良的那一種。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因為他長得瘦小就揍他。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他總被欺負,身邊的人幾乎沒有不欺負他的,包括同學、鄰居,甚至父母和朋友。這其中有一位老資格,名叫陽天姿,是個跟陶達同歲的姑娘,在欺負陶達的方式方法上充滿想像力,且耐力極強,從記事起就欺負他,不出意外的話,估計會一直欺負到老年癡呆。

陽天姿是陶家對門的孩子,生得身材魁偉,面貌粗豪,一副男孩子性格。這孩子家境比陶達好得多,從小沒挨過餓,沒缺過肉,故而長了一身橫肉,捏起來又瓷實又筋道;而且皮膚又黑又亮,小時候從遠處看,頗與騾子的糞便相類。該少女不但長相和性格像男孩子,而且天生膂力過人,膽大手黑,打起架來不怕疼、敢招呼、有氣勢,從小稱霸小區附近各街心花園。

陶達基本上是在陽天姿的保護下長起來的。陽天姿雖然也欺負他,但要是別人欺負陶達被她看見了,場面就十分駭人。比方說,她聽說了某某班的男生扒了陶達的褲衩,就要在人家上著半節課的時候闖進門去,揪起那個男生來,扒掉褲衩,拽到講台上示眾,把老師驚得目瞪口呆。被她揪住的男生沒什麼好下場,想跑也跑不了。托陽天姿的福,不少男生在青春期之前都在女生面前展示過生理衛生課上講的器官。

小學,初中,高中,加起來一共12年,陶達和陽天姿就在這樣的血雨腥風中度過了。陶達在操場上被踢球的小子撞了,還挨了人家的罵,說他穿操場不長眼,這種事被陽天姿知道了,最後准要鬧到需要體育老師出場才能制住她;陶達在教學樓裡被人搡下樓梯,險些摔個萬朵桃花開,回頭一看,樓梯上站了兩三撥男生,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分不清是誰推的——說不得,陽天姿知道之後,就得把這些男生全都揍一遍。嚴格來說,學校裡當然有男生打得過她,但是正如陽天姿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打架這件事,主要看氣勢」。沒有一個男生能像她那樣氣勢十足地打架,包括那些覺得自己在「混社會」的早熟少年。陶達在小花園裡被這樣的少年劫了錢,陽天姿騎著自行車帶著陶達滿街找人,轉遍各個小花園之後都沒有找到,陽天姿竟然闖到檯球廳去——那是成年人的地盤。孩子小打小鬧是一碼事,在檯球廳鬧事又是另一碼事。陽天姿再怎麼混,技術上講,也是一個14歲的小姑娘。

結果那件事的結局是,檯球廳的老闆把小混混們審問了一番,揪出一個劫了陶達錢包的小子,交給陽天姿處理。這種事放在今天也很難理解。根據推理我認為,大概是陽天姿的口兒太正了,老闆搞不清她是道上哪個大哥家的千金,不如索性看個樂兒,反正孩子鬧事,算不得丟面子。最後陽天姿讓那孩子咬著一顆黑8趴在檯球案子上,抄起桿照著白球就是一桿,白球擦著那小子的腮幫子過去了,嚇得他尿了褲子。老闆問:「行了嗎?」陽天姿指著那小子說:「你把褲子脫了。」然後她拿檯球桿挑著那條濕褲子往檯球廳門口一插,走了。這麼精彩的場面,可惜陶達是個軟蛋,沒能親眼看見。

高考的時候,陽天姿犯了愁。她跟陶達說:「你考試那麼牛,我怎麼才能跟你考同一個學校?」陶達白了她一眼說:「你幹嗎跟我考一個學校?大學裡已經不時興打架了。」陽天姿把臉一沉,半晌沒說話,搖了搖頭,轉身走了。那年是先考,後報,再出分,跟現在的規矩很不一樣。考完之後,陽天姿興高采烈地找陶達問:「你大專報的啥?我覺得我能考上了。」陶達又白了她一眼說:「我沒報大專,我用得著報大專嗎?」這次陽天姿的臉色很不好看了,但是她依然沒有揍人,讓旁觀的同學很是掃興。

結果分數一出,陶達哭了,陽天姿樂了,他們考上了那所由很多分散在各區、像初中一樣大小的學院聯合而成的大學。陶達考砸了,陽天姿則從沒想過能考上本科,關於此次超常發揮,陽天姿總結道:

「果然考試也得有氣勢!」

總之用氣勢可以解決一切人生難題。

大一在廊坊大學城度過。這讓陶達有一點慶幸陽天姿在身邊了:「那是一個人間地獄。」當然這個說法只限於對陶達這種「弱雞」來說。大學城是強者的天堂,基本上只要你能打架、能喝酒、能混,你就能洗上24小時熱水澡、不用去水房打水、在宿舍等著吃熱乎乎的午飯、去網吧用最好的電腦。

網吧是地獄之核心。一個男生在大學城生活一年,不可能不去網吧。大學城有很多網吧,但大部分都有一些一看就不是大學生的青年長期盤踞在裡面。夜裡,他們會突然跳起來大喊:「掉刀了!掉刀了!」或是「掉矛了!掉矛了!」一類很可笑的話,然後網吧上下一片沸騰,四下裡一瞬間變成了拍賣行,吵吵嚷嚷,討價還價。在一旁跟遠在他鄉的女朋友視頻的大哥惱將起來,就要摔鼠標;他一摔鼠標,老闆就要罵街;老闆一罵街,陶達就要尿褲子,兩腿打戰地往外跑。

陽天姿彼時對網吧這個新鮮事物完全沒有興致,也不能理解。她的娛樂活動是帶著自己的部隊在大學城裡壓馬路,巡查治安,跟各路人馬舉手點頭打招呼。幹這種事時,陽天姿顯得意氣風發,格外有精神。她帶著人打過幾場硬仗,基本上奪回了2·23水房高地,掌握了9·25關東煮重鎮和10·18打印鋪。其中,2·23戰役由於發生在寒假期間,許多回家的同學並不知情,等到開學才發現水房有了重大改觀,打籃球的男同學已經不在裡面裸奔了。那些男生看見陽天姿,就本能地護住襠部。

陽天姿此時得了一個綽號,叫「陽電子炮」,因為她打架時喜歡拋擲電器。殺傷力雖然不大,但實在氣勢驚人,一時間沒人敢惹她了。

後來陽天姿知道陶達總去網吧,就嬉皮笑臉地跟著一起去玩了幾次。在大學城,隨便在網吧裡過五個晚上,有三個晚上能趕上打架。陽天姿一下來了興致,心想這塊高地還沒有拿下來,自己在大學城的「軍事生涯」只有半年了,一定要好好啃一啃這塊硬骨頭。

結果冬天裡,陽天姿的爸爸就開著車,給人家網吧賠顯示器來了。陽天姿的爸爸是一個老牌渾蛋,打遍街罵遍巷,生就一副美國得克薩斯州人民的體格。網吧老闆見了連說:「公之虎女頗有乃父之風,壯哉壯哉!」

有一天陶達告訴陽天姿,自己在網吧裡惹上個仇家,叫朱德彪。陽天姿笑了半天,心想,你能惹上什麼仇家?細一問才知道,是他在網吧跟人家打CS,因為槍法太準,被這個叫朱德彪的喊「那個使狙的孫子作弊,哪兒呢給我站起來」。話音剛落,該孫子就聽話地站了起來,還舉了手。陽天姿笑得直不起腰來,問他:「你舉手幹什麼?」陶達說:「我也不知道,就覺得這種時候應該舉手。」

朱德彪要打陶達,被老闆勸開了。老闆說這是「炮姐」的朋友,給個面子吧。「炮姐」者,「陽電子炮大姐」之略也。朱德彪一聽,笑道:「什麼『炮姐』,沒聽說過,是個女的嗎?你他媽的讓個女的罩著算什麼玩意兒,打你髒了老子的手,趕緊給我退了。」所謂退了,就是讓陶達退出那個CS局域網。陶達不但退了CS,還退了錢,屁滾尿流地跑了。

陽天姿一聽,氣得頭髮根根倒豎,要去網吧蹲守那個朱德彪。然後她忽然問:「哎?不對啊,你怎麼知道他名字的?」陶達說:「他CS的ID就是這個名字的拼音,實在也拼不出別的名字來。」陽天姿撇撇嘴說:「這年頭誰叫這名字啊,這聽著像四幾年出生的。」她堅持要去網吧找人,陶達苦勸半天,才算勸住了,因為當時已經是結束大學城生涯,回城裡上學前的最後一周了。

沒想到第二天,朱德彪到陶達的系裡找上門來,把陶達嚇了個魂飛天外。定睛一看,原來不是來找他的,但比找他更令他難以接受。

朱德彪找的人叫崔萌萌,跟陶達一個班,上課時喜歡坐在後排靠窗的一個位子。崔萌萌上學早,比班上所有人都小兩歲,個子也小小的,但並不像麻雀一樣咋咋呼呼。她說話慢悠悠、輕飄飄的,笑起來聲音不高不低,不尖不沉,也是慢悠悠、輕飄飄的。一笑,就握起小拳頭托在嘴角邊。這個莫名其妙的習慣動作,每次都能要了陶達的命。陶達第一次看見崔萌萌,眼睛就直了。陽天姿撇撇嘴說:「又來了。」她目睹了陶達從小學到高中喜歡的所有女孩子,全部都是這個類型的。其中沒有一個能修成正果。這主要是因為,陶達沒有向其中任何一個表白過。

朱德彪在上課前的間隙闖進門來,虎虎生風地幾步走到崔萌萌跟前,說了兩句什麼。崔萌萌握起小拳頭笑了起來。朱德彪離開時看了陶達一眼,露出驚愕的表情,但沒說話。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可是陶達這時候不知道是感受到了哪位神靈的暗示,突然想要表現得「社會化」一點,於是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你男朋友啊?」

崔萌萌回頭一看,笑了笑說:「不是,高中同學。」她說完話,還沒轉回頭去,朱德彪就像一頭豹子一樣出現了。他大概聽見了陶達說話的聲音,但不知道誤解成了什麼不得了的話,憤怒得不行,粗暴地一把揪住陶達的領子,一路經過講台拖出了門,扔在牆上。

接著,他把鼻尖貼在陶達的鼻尖上,惡狠狠地說:

「你他媽的給我少廢話,知道嗎?」

陶達馬上微笑著說:

「好吧,不廢話。」

他答這句話,完全是一種本能反應,沒過腦子。如果過了腦子,他也許就什麼都答不出來了。這件事很多同學都看見了。在大學裡——即便是大學城裡——這也是一個罕見的場面,因為正如陶達自己所說,大學裡已經不時興打架了。而且關鍵在於,誰也不知道朱德彪為什麼發火,他到底把那句話聽成了什麼,到現在都是未解之謎。

陶達回到位子上時,路過了崔萌萌的位子,尷尬得不行。他坐下時想說兩句什麼自我解嘲一番,但又怕朱德彪從哪裡又以鬼神之姿突然冒出來。崔萌萌埋頭在本子上寫著什麼,裝沒看見。這時候,「陽電子炮」回來了。

「嘿!」她一坐下就猛拍了陶達肩膀一下。結果陶達除了瘦弱的小身板兒劇烈地一抖之外,別無反應。陽天姿捅了他胳肢窩一下,問道:「幹什麼哪?又看崔萌萌脖子呢?」這麼一說,陶達和崔萌萌都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個走前門,一個走後門,雙雙奪路而逃。

陽天姿心想,真是莫名其妙,看看脖子怎麼了,我小時候尿尿他都看過,有什麼可害羞的。

結果這堂課老師畫重點,陶達和崔萌萌都錯過了。陽天姿想,這倆人最好是他媽的跑去約會了,不然太不值得了。對於陽天姿來說,畫重點這堂課的價值等於之前幾十堂課的總和。下課時,她給陶達打了個電話,沒人接。她覺得很奇怪,一個沒有女朋友而又運動白癡的「弱雞」,新近在網吧得罪了人不敢去了,還有什麼理由逃課?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她禮貌地問旁邊的男生:

「嗨,傻×,剛才是不是他倆鬧啥事兒了?」

陽天姿跟同學打招呼一般都以「傻×」開頭。旁邊的男聲十分生氣,憤怒地答道:「是這麼回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五分鐘之後,陽天姿的臉色由晴轉陰,最後「啪」地一拍桌子,騰騰騰地跑出去了。那個男生準以為她去找朱德彪了。其實不是,她去找陶達了。

一般來說,你可以在教室以外的三個地方找到陶達:網吧、宿舍、操場。陶達既不會打籃球,也不踢足球,若論跑步,1000米足以要他的命。他到操場上的目的是玩單槓。但是他只能做一個引體向上,其他時間就只能一次次地雙臂伸直在單槓上吊著。陽天姿曰:從心理學上解釋,這樣做可以得到一種類似於上吊的感覺。

找到「上吊」的陶達之後,陽天姿飛起一腳把他從單槓上踹了下去。

「你他媽真把我氣死了!」她憤怒地咆哮著,「你竟然在大學的教室裡,被一個男生拖上講台,又拖出去了!還他媽當著女生的面兒!我他媽弄死你!」除此之外,她還說了非常非常多的髒話,此處不宜複述。

有關大學生涯中最可恥的事兒,我走訪過一些大學生,答案精彩紛呈,沒法排出名次來。但是說起當著女生的面被男生揪出教室,大家紛紛低下了驕傲的頭顱,承認自己沒幹過比這個更丟人的事兒。所以說,陽天姿對陶達就這麼被朱德彪拖出去非常不滿。至少你也應該掙扎一下啊!她這樣質問之後,陶達委屈地表示,朱德彪太壯了,自己反正也打不過他,所以沒掙扎。陽天姿目瞪口呆,約13秒之後她才說:「我的媽呀,你居然認真考慮過打架的問題嗎?你打不過任何人,你知道嗎?你首先應該做到不挨打啊!」陶達頓足道:「對啊!我現在不就沒挨打嗎!」說完這句話,他馬上就挨了打。

考完試,學生們收拾行李,準備回家。在最後的兩天裡,陶達忽然覺得身邊的同學看他的眼神都鬼鬼祟祟的,似乎有什麼陰謀。在教學樓裡碰見崔萌萌時最是奇怪,崔萌萌迎頭撞見陶達,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了看他,然後一跺腳,說了一句:「加油!」然後就抱著書跑了。

陶達正準備出門找陽天姿,分析分析案情,沒想到出門就遇見了朱德彪。這廝穿一件黑皮夾克,叼著根煙站在教學樓門口,跟三五個朋友在聊天。看見陶達,朱德彪就主動上前,「啪」地立定,接著「唰」地敬了個禮。「你牛×!」他說,「你這麼牛×幹嗎還等開學啊,就今兒吧?就這兒吧?」

陶達被問了個莫名其妙,皺著眉頭搖了搖腦袋,一溜煙跑了。朱德彪在背後喊道:「你牛×你!我他媽等著你,開學誰不去誰是那個!」

傍晚,陶達遇見陽天姿,跟她說了這件事。陽天姿若無其事地仰起頭看著快黑了的天邊,輕描淡寫地說:「我替你給朱德彪留了個條兒。」

陶達大驚:「啊?你說啥了?」

陽天姿說:「我說,開學那天中午在學校門口見,弄死你。」

陶達想問,弄死誰?轉念一想,問也是白問,字面意思肯定是弄死朱德彪,實際意義肯定是弄死我。他氣急敗壞地喊道:「你要弄死我幹嗎不直接弄啊!」陽天姿說:「那多沒勁啊?我要用暑假的時間給你上上課,開學你去弄死他,你弄不死我再去弄。」

暑假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陽天姿制定了一份課程表遞給陶達,讓他按時上課,否則就直接跳到最後一節課:實地演練。陶達無語凝噎,只好硬著頭皮先上了課,心想開學時候的事只有等開學再說了。

第一堂課是挨打。

陽天姿帶陶達來到小區花園的角落,指牆上喜鵲令觀之,然後趁其轉頭二話不說開始痛打。一邊打一邊說:「護頭!護襠!膝蓋收起來!」如此練習了一個晚上,心滿意足地走了。

第二堂課是理論課。此時二人已滿18歲,陽天姿帶著陶達來到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這家咖啡館陶達也來過,但沒在晚上來過,沒想到天黑了就會變成酒吧。陽天姿指著酒吧裡分佈在吧檯和卡座的各色人等,一一向陶達講解這樣的人應當如何如何出手,那樣的人應當怎樣怎樣應付。陶達指著角落裡一個孤單的巨大背影問:「這個呢?」陽天姿瞇著眼睛看了看說:「那是我爸,遇見他快跑。」

第三堂課是對練課。陽天姿站在原地不動讓陶達打。陶達比畫了半天,沒有下手。陽天姿急道:「你打不打,你不打我打你了!」陶達說:「怎麼打啊,你身上都是雷區!」陽天姿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怒道:「別裝×了,你小時候哪兒沒摸過啊,快來!」路過的大媽聽了,手裡的冬瓜掉了都顧不上撿,飛也似的跑了。

對練課不是很成功,因為陶達從來沒打過架,不敢下手招呼。陽天姿強調:「當一場搏鬥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時,最重要的就是先下手,尤其是你這種『弱雞』;如果讓你先下手你都不會打,你就死定了,打架最重要的就是氣勢,有沒有?」陶達說:「有。」陽天姿猛地提高了十倍音量,大喝道:「大點聲!」旁邊的房地產中介條件反射地肅然起敬道:「勇!攀!高峰!」

經過訓練,陶達終於學會了基本的出拳,但是他打起架來就像一個情緒失控的小姑娘。陽天姿十分不滿,嗔道:「跟我學出來的怎麼能打娘兒們拳?重來!」於是對練課又連續上了很多節。有一回陶達問:「遇見胖子應該怎麼辦?我覺得胖子渾身都很禁打,無處下手。」陽天姿答說:「一般來說應該用陰招,踢襠踹腿,戳眼鎖喉。但是估計你下不去手,你是一個『弱雞』,所以你應該——」說到這裡,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雙掌一推,把陶達摔出兩米,怒道:「你說誰胖子!」

夏天的傍晚,兩人打累了,就坐在滿是蚊子和蛾子的涼亭裡喝北冰洋,聊天。陶達問:「你為什麼這麼熱衷於看我出醜?」陽天姿說:「誰想看你出醜了,看你出醜都看煩了。」陶達說:「那你留那張字條是什麼意思?你明知我不可能打得過朱德彪的。」陽天姿說:「打架的事,你還有很多不懂,將來你就懂了。」末了她又補充道,「我只是不想讓你在崔萌萌面前表現得像只『弱雞』。」陶達歎了口氣,站起來拍拍屁股說:「明天什麼課?」陽天姿說:「明天接著去酒吧上理論課,我大姨媽來了,不能上實踐課。」陶達愣了愣說:「有時候我都忘了你是個女生。」

陶達走了之後,陽天姿抽了根煙,默默地罵道:「你個傻×。」

有關打架這件事特訓一個月能有多大的成果,我曾經問過一些專業人士。散打界人士表示,沒什麼大用,練十年遇見能打的還是完。散打看起來是個無比實用的流派。練詠春的朋友告訴我,練一個月詠春,普通的小流氓打不過你,但他們可以用十幾年的豐富實戰經驗彌補,你不知道怎麼應付板磚和酒瓶子。此言近乎真理。我又問一位流氓界的老前輩,老前輩說:「要是我教的話,一個月能打死人,三個月能學會別打死人,一年能上一線打群架。」我說不算群架,就一對一,老前輩說:「那你打不過經驗豐富的基層幹部,這事還得靠經驗。但是如果你學一些陰招,有時候能出奇制勝,很多經驗豐富的老同志都被小痞子打過。」

我想陽天姿教給陶達的一定是這種陰招。

9月1日,天高雲淡,學校門口聚集了不少人,社會各界同人紛紛到場祝賀。大學就這點好,出多大的事,沒人告老師,也沒人攔著。保安好像也聽說了,在門口抱爪兒看熱鬧。

陶達來晚了一點,因為他心裡很忐忑,總是忍不住彎下腰繫鞋帶。這是他從小就有的毛病——一有什麼煩心事就把鞋帶解開又繫上,繫上又解開,好像這能拖延多少時間似的。這大概跟懶驢上磨屎尿多是一個道理。結果等到12點半,朱德彪倒沒來。

陶達鬆了口氣,但在某個意識角落的陰影裡,他又似乎感覺到一點點失望。他隱約覺得,自己有點期待跟朱德彪動手打一架;輸也好,贏也好,她肯定會在某個地方看著。如果輸了,她會不會心疼?如果贏了,她會不會高興?繼而他又開始審問自己:這個她說的是崔萌萌嗎?怎麼一想到崔萌萌看到自己打架的反應,心裡有一種打了Boss什麼都沒掉的感覺?此時他又覺得自己是個傻逼,朱德彪那麼壯,那麼凶,自己怎麼可能打得過?

然後他開始回憶陽天姿的囑咐:「打架最重要的是氣勢!你見了他,二話不說就罵他,然後說『××,×××,××××』一類的話,一邊說一邊大步上前;打不打得贏再說,這三步先得邁出去。動起手來,不要往後退,不要跟他纏鬥,就當他是沙袋,連續往他身上招呼,就像我平時打架那樣,你見過不少次我打架吧?」當時陽天姿說到這裡,陶達並沒有細想,只是大概數了數陽天姿為自己打過的架。現在他站在校門口一端,一邊活動著肩膀的肌肉,一邊一幕一幕地往腦袋里拉進陽天姿打架的樣子。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打小男孩、打小流氓、打小痞子、打小團伙、打胖子、打中年壯漢、打居委會大媽、打德國黑背——陽天姿打過的架不可勝數。現在想起來,她打的每一架不都是為自己打的嗎?每次不都是因為自己像個小姑娘一樣哭鼻子,惹惱了陽天姿就出去打一架嗎?跟狗打架那次,她被狗咬了手背,但是她騎在狗身上,兩臂緊緊扭住狗的腦袋,雙手攥著狗嘴的兩邊,直到狗主人趕來,說不上是救了誰的命。那條狗並沒有咬陶達,只是追了他幾百米而已。陽天姿現在手上還有那條狗咬的傷疤。陶達想到這裡,抬起手來看了看手背,想像了一下被黑背在上面咬一口是什麼感覺,這時候朱德彪來了。

朱德彪走到校門口站定,一言不發,眼神有點閃爍。陶達想著陽天姿說的話,咬了咬牙,大步向朱德彪走去。

「我×——」他學著陽天姿的樣子準備開口罵街。

沒想到朱德彪突然豎起手掌,叫道:「等會兒!別打!」

「什麼意思?」

「行了,」朱德彪喘了口氣,「你今天能來,我就知道你是個爺們兒了。都打完了,沒必要再打一遍了吧!」

說完,他吸了口氣,轉過身去,邁著奇怪的小步走開了。走了兩步,他一手扶著路燈桿,另一隻手在小肚子下面揉了揉,夾著大腿慢悠悠地走遠了。

陶達長出了一口氣,覺得過了一大難關,渾身都要虛脫了。但他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覺得以前那種害怕得快要尿出來的感覺一直沒上來,反而有一種興奮得想要揮拳打兩下什麼東西的感覺在皮膚下面怦怦直跳。

他又想起陽天姿的話:

「你長這麼大,錯過了多少男孩子應該體驗的事啊!」

說這話的時候,陽天姿眼睛裡閃著光,似乎恨極了自己是個女孩。現在陶達有一點懂了,但還沒有全懂。他往四周人群裡看了看,既沒有崔萌萌,也沒有陽天姿。他又穿過人群往遠處看,看見崔萌萌在草坪上的旗桿後面露出半張小貓一樣的臉,而陽天姿則在宿舍樓門口的車棚裡抽煙。

陶達抬起手,張開五指,握緊,又張開。最後他握緊拳頭,呼地向前揮出一拳。這一拳間,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比方說,他應該往草坪上去,還是應該往車棚走去。還有,雖然沒有真的打架,但打架這件事帶來的危機感、緊張、刺激和興奮,他都感受到了。他知道自己是一個男人了。這些感覺能令他興奮,這可以用性別來解釋,但這不能用來解釋陽天姿為什麼打架。陶達心想,陽天姿在打架時,也同樣面臨著這些危機和風險,她甚至願意去面對一條成年黑背。這麼簡單的事情,自己到今天才想明白,這說明至少有一點陽天姿沒有說錯:他確實是一個傻×。

現在他知道哪邊才是他應該走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