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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軟

阿軟本名叫阮甜甜,是個人如其名的小姑娘。那時候我們在同一家網游公司幹一些不靠譜的事,大家都喜歡她,給她起了很多外號。被人起外號這件事,一定意義上說明了你受關注的程度,比如,我上學的時候很受歡迎,上了班就沒人給我取外號了。而阿軟總是頂著變幻莫測的外號。一開始大家管她叫「阮綿綿」,因為她長得有一點點胖,說話輕聲細氣,走起路來像一團春天的柳絮。她的脾氣好得簡直讓人著急。我看她天生就沒有「生氣」或者「發怒」這一系列功能。漸漸地大家覺得叫她「阮綿綿」不好玩了,也可能是太長了。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在公司裡同事之間的稱謂不論怎樣變化,最後都會簡化為兩個字。比方說,三個字的名字會被省略姓氏,而兩個字的名字就會變成「小張」或者「老王」。有人給你起外號,也多半是兩個字的,此乃大勢。所以,阮甜甜後來的名字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阿軟」。

阿軟怎麼會進入遊戲行業,還當了客服,這是個謎。我印象裡她是學歷史的。不過我自己是學法律的,也沒什麼資格說人家。但是當客服這件事還是很奇怪,因為它需要你擁有無比強大的精神抗擊打能力。關於在遊戲公司當客服,我們需要普及一下:一般網遊玩家所說的「GM(1)」,和接電話的「客服」,實際上是一個部門的兩種職能,一般不會混著來。客服的主要工作就是接電話,刷論壇,平息玩家的怒火,解決那些看似無法解決的問題。而GM則擁有實權,能刪號,能發錢,有的公司GM權限大了,甚至能開服、關服。在那個網游蠻荒時代就是這麼不靠譜,現在這些事情已經不會發生了。可想而知,以阿軟這種軟綿綿的性格,是不適合當客服、接電話,面對玩家的。而GM一般都是由男性員工擔任,因為這個崗位的操作相對複雜一些,女孩子遊戲玩得少,學不會。所以怎麼看,客服部都不適合阿軟。但是一個歷史系畢業生要進遊戲公司,也只能進客服部。所以,跟我一樣,阿軟也只能把這歸於宿命。

可以想像,以阿軟這種顯然從小被人欺負到大的性格,做起客服這份工作來是多麼艱難。比方說,玩家打進電話來,很多時候根本不說問題,張嘴就是一句:「×你媽!」正確的處理方式是無視這句話,晾他一會兒之後再問:「先生您有什麼問題?」而我們有一次在後台監聽的時候,聽到玩家罵:「×你媽!」阿軟說:「嗯……好的。」客服經理頓時瘋了,馬上派人過去接過了電話,然後對阿軟進行了說服教育。經理問她:「人家要×你媽,你為什麼要說好的?」阿軟說:「我不想讓他生氣。」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阿軟特別愛哭。具體來說,應該說是「泣」,因為她總是有淚無聲。哭的時候,她就低著頭玩自己的頭髮梢。她的頭髮又長又直,滑過肩膀垂在胸前。她把那些黑亮亮的頭髮捲來捲去,讓你不知道該心疼她還是心疼她的頭髮。這反而成了一種無形的武器。

有時候玩家會闖上門來,很多還是從外地開車或者坐火車來的。有一回,一個憤怒的玩家闖進門來,要找24號客服。24號就是阿軟。一般來說,我們不給玩家找特定的客服,如果客服經理在場,來訪玩家都是由他親自處理。偏巧那時候經理開會去了,憤怒的玩家在前台喊得震天響,前台妹子扛不住了,只好進客服部去問:「誰是24號呀?能不能出來一下!」還沒說完,憤怒的玩家就跟著闖進來了。如前所述,那是網遊行業的蠻荒時代,大家沒有經驗,很多事情沒準備好。後來遊戲公司都學會怎樣應對這種事了,這是後話。當時玩家進來大喊:「誰是24號?」阿軟放下耳機,怯生生地舉起手來說:「我是。」玩家叫道:「你給我出來!」阿軟說:「嗯……好的。」她對任何問題的回答估計都是「好的」。然後她就跟著玩家到走廊裡去了。

當天值班的客服全部都是女孩子,沒人敢出面阻攔。於是一個年齡大點的客服和前台妹子分頭行動,一個趕往會議室找客服經理,一個去市場部找到了我。我是客服部出身,客服有了事常常來找我。我聽了先問:「老虎呢?」老虎就是客服經理,此人極悍勇,要是有他在,怎麼也不會讓人帶走自己的人。前台妹子說:「老虎哥在開會,您快去看看吧!晚了就出事了。」我啐道:「嘿,要你們何用!」叫了兩個人出去了。到走廊一看,三個人頓時呆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只見那個憤怒的玩家,若站起身來大概有一米九,肩寬背厚,光頭,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手上戴著大金錶。可是此時他蹲在地上,看上去像只大猩猩。阿軟靠牆蹲在他對面,頭埋在兩臂內,嗚嗚嗚地哭個不休。大猩猩一手撓頭,一手輕輕拍著阿軟道:「別哭了,別哭了,不就是一把破刀(2)嗎?哥不要了,你別哭了行不行?哥給你買冰激凌去。來人哪!還有沒有人管啦?」恰在此時,老虎從會議室跑出來了,一路喝道:「哪兒呢,哪兒呢?」大猩猩一聽,站了起來,回頭一看,忙倒退了兩步,連連搖手道:「大哥,我什麼都沒幹,您聽我解釋。」據說,常打架的人互相之間拿眼睛一照,很多時候不用動手。老虎就屬於這種掛相的人。

老虎的部門其實是很安全的,因為我也在他部門裡待過。有個葫蘆島的玩家,打電話找38號(就是我),說要砍我一隻手、一條腿,讓我等著。過了半個月,果然來了,結果老虎出去跟他談了談,這個玩家再見到我時,非要邀請我去葫蘆島玩一個星期,管吃管住,後來還給我快遞了一盒大對蝦,價值不菲,可惜到手時已經壞了。

阿軟在這樣一個部門裡,按說不會真有什麼事,頂多就是在電話裡被人罵幾次「×你媽」。阿軟後來的生活波瀾壯闊,軟得一塌糊塗,惹下不少塌天大禍,所以在電話裡被罵並不算什麼。那些波瀾壯闊的事,一會兒就會說到了。現在先講講她被人從公司罵跑了的事情。

阿軟比我先幾個月離開了公司。事情發生在聖誕節,或者元旦,總之是遊戲公司最忙的那幾天。公司有個遊戲在線上做活動,人數很多,結果服務器出了狀況。阿軟匯總了一下收集到的反饋,準備到對面的市場部反映一下。因為活動期間,這種部門都有人加班,處理突發狀況。市場部有個奇葩,名叫董青青。關於董青青的故事,我在別的書裡講過,就不囉唆了,總之她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神經病,但並不是壞人。董青青的性格,跟阿軟相比,就像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她一頭短髮,一點女孩的樣子都沒有,說話粗聲粗氣,走路一陣罡風,所過之處,杯盤擺設經常掃得滿地都是。那天晚上董青青值班,因為節日氣氛正濃,她十分開心,在辦公室裡關著門放搖滾樂,邊聽邊跳,邊跳邊跟著唱:「×你媽了×!」正在此時,阿軟開了門,董青青忽地跳了過去,唱道:「×你媽了×!」

有關董青青的性格,我需要補充一點:她實際上是個很善良的姑娘,不想傷害任何人,只是有些神經病罷了。後來董青青跟阿軟道了歉,我們都覺得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不算什麼大事。沒想到阿軟還是辭職了。這讓我們十分費解,陌生玩家罵你都沒事,隔壁部門的同事唱歌誤傷,你就受不了了?後來仔細想想,這裡面邏輯問題大得很。那時我還沒做產品經理,邏輯思維能力很差。

董青青跟公司另一個軟妹子關係很好,她總對那個妹子說「不要怕,凡事有我,我會保護你」云云。她對「保護」這個詞的執念非常深。阿軟辭職時,董青青對她說:「都怪我,現在怎麼解釋你也不聽了,只有一句話送給你:找到一個能保護你的人吧,你太軟了。」阿軟抽了抽鼻子,沒說話,走了。

幾年後我在另一家公司跟阿軟偶遇時,並沒有覺得意外,因為北京的遊戲圈太小了。意外的是,阿軟還真的找到了保護她的人。按說,一個軟妹子,雖然有點胖,畢竟長得不差,性格又好,找個男朋友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她這男朋友卻不太正常。

關於阿軟不正常的男朋友的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凌晨,阿軟下夜班出來,準備坐上男朋友的車回家,結果男朋友遲到了。到此為止,該男朋友最多只能說是一個普通的男朋友而已,我們知道,普通的男朋友都是會遲到的。阿軟聯繫不上他,無奈之下只好坐公交車回家。彼時天還沒大亮,地下通道的燈卻關了,裡面伸手不見五指,阿軟剛走進去,後面就跟上來一群青年,圍住阿軟欲施無禮。從領頭的青年說的隻言片語分析,這些人應該是該公司的遊戲玩家,因為丟了裝備投訴無門,怒火攻心,找上門來鬧事。這是2005年或者2006年的事情,遊戲行業已經很成熟了,很多公司的客服部都有一位看上去就惹不起的壯漢把門,有的公司還請了保安。幾個人只好尾隨出門的客服(這個點兒只有客服從裡面出來),以為抓住一個就能解決問題。這雖然聽起來有點離譜,但並不是遊戲玩家做出來的最離譜的事情。那些與本案無關,就不贅述了。單說憤怒的玩家捉住阿軟之後,拖到地下通道另一頭,下一步準備幹什麼,誰也不知道,因為他們沒來得及幹出來,就聽腳步聲響,接著一聲暴喝:「幹什麼呢!」回頭一看,通道裡模模糊糊一個高大的人影追了上來,此人就是阿軟的男朋友盧照龍。

盧照龍後來跟我做過一陣子同事,但我不喜歡他,一直沒怎麼深入瞭解。其人身高體闊,走起路來四周空氣扭曲變形,頭髮根根直立,一對大眼珠總是瞪著。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一般人的眼珠不是被上眼瞼遮住一點,就是被下眼瞼遮住一點。像盧照龍這樣全露著的,我沒見過幾個。以前那個客服經理老虎哥也是這樣的眼睛,看一眼就讓人遍體生寒。

盧照龍停好車之後,知道自己遲到了,就一路小跑,恰好看見阿軟扭身往地下通道走去,便追了過去。已經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第六個年頭,這廝還是捨不得拿出手機來打個電話。而阿軟事後則表示:「既然他遲到了,一定有他的原因,打電話也沒用,何必麻煩他呢。」我們聽了之後,不由歎道:「自己的男朋友,都能用上『麻煩』這個詞,這真是親生的女朋友啊!」卻說那盧照龍追上前去,一看阿軟被架走了,當下一聲大喝,也顧不得對方人多,就衝了上去。按說他經驗豐富,估計也判斷得出來,幹這種事的人經不起嚇唬,一嚇唬,人再多也散了,這就叫賊人膽虛。可是,有經驗的人一旦遇上沒有經驗的人,就會犯經驗主義錯誤。這些惹禍的玩家,其實都是些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正處於對自己的戰鬥力充滿錯誤認知的人生階段。這下雙方都倒了霉。

有關盧照龍的專業背景,我沒有考證過,據同事說他並沒有練過,就是街頭打架的底子。這比較可信。因為我見過散打運動員被街頭流氓干倒的,他們不按規矩打,很難防範。但是一個人干倒六個,這種事情還是比較少見的,更何況其中一個被打成了粉碎性骨折。我聽了之後先問:「用了什麼傢伙?」跟我講這事兒的同事說:「沒用傢伙,就是徒手打的。」我心說,這不是吹牛×嗎?用一雙肉拳能把人身上哪塊骨頭打成粉碎性骨折啊?後來聽說是恥骨。這事一聽就會有同感,覺得很疼,其合理性也就不敢追究下去了。更離譜的是,後來這位盧照龍竟然跑到我們公司當客服組長去了。因為老總慰問阿軟時聽說了這件事,覺得這種以一敵六的人才不可多得。

我之所以不喜歡盧照龍這個人,是因為他處理問題的方式太極端。他似乎只會用暴力這種手段來解決爭端。雖然阿軟的性格正好與其互補——她不會與任何人起爭端。但這恐怕也不是一輩子的事情。事實證明,這個男人實在太危險了,說不定只有阿軟才能跟他共處那麼長時間。所謂「那麼長時間」,其實不過是三個月而已,但三個月之內他就已經惹了好幾次麻煩了。

有擅許負之術者云:阿軟長了一張惹事的臉,走到哪裡都會惹上麻煩。阿軟身邊的一些人深信不疑,因為事實反覆印證著這一點。我覺得這純屬封建迷信。金、皮、彩、掛四門,以金門最不靠譜,因為他們說的永遠都是對的,這都是心理遊戲。當阿軟在飯館、酒吧、電影院屢屢被人騷擾、惹上是非時,人們傾向於相信封建迷信,而不去想想任何漂亮姑娘在這些地方都有可能惹禍。如果說阿軟惹得格外多的話,那完全是身邊有個盧照龍的緣故。

有一次阿軟跟盧照龍去看電影,身後那排正中坐著兩個漢子,一邊看一邊大說大笑,旁若無人。盧照龍幾次回頭去看,阿軟總是揪著他的衣角,低聲說:「算啦,別惹事。」盧照龍大概是覺得左右全是人,出不去,動起手來麻煩,所以憋著氣看完了這場電影,簡直要爆炸了。沒想到散場一回頭,人沒了。氣得他三屍神暴跳,要不是阿軟拉著,簡直就要把電影院砸了。事情發展到這裡,本可以結束了,但世界上永遠都有不知死的貨。到了地庫,兩人正要開門上車時,那兩個漢子居然晃晃悠悠地吹著口哨出來了,嘴裡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這一場架打得十分奇葩。盧照龍以一敵二,想是沒什麼問題的,六個都打了還怕兩個嗎?但打架的全程,阿軟都像一隻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腰上,雙手環抱,兩眼緊閉,涕淚橫流地大哭道:「別打了,別打了!」根據經驗我們知道,打架時這種情況是最煩人的。你要不就跑,要不就在一邊看著,別搗亂!擱我也得這麼想。盧照龍的怒火經歷了120分鐘無聊電影的壓縮,一點火就是一朵蘑菇雲,此刻仇人見仇人,分外眼發紅,要解心頭恨,拔劍斬仇人,身後卻掛了個胖姑娘,這怎麼打?一邊打,一邊還得小心別打到她,這麼一來難免挨了一兩拳。等到打趴下其中一個,盧照龍發了狠,大喊一聲:「你給我滾!」然後發蠻力把阿軟給甩飛了。

等阿軟再醒過來時,約莫也就是十幾秒的光景,只見盧照龍騎在那漢子身上,左右開弓,嘴裡赫然有聲,勢如瘋虎揮拳不休。過了半晌,顯然打得對方已經沒了動靜的時候,他站起身來,轉身對著阿軟舉起鮮血迸流的雙拳,咬著牙,擰眉瞪眼,低聲咆哮個不停,像一隻失控的嗜血猛獸。從那一刻起,阿軟突然明白了,自己不需要這樣一個人來保護。你不能因為怕被洪水淹沒,就搬到火山口上去住。

有一段時間裡,無論是公司活動,還是團隊建設,甚至是年會,阿軟總是缺席。阿軟這孩子任何時候都是一副心情不好的樣子。因為她總是被人欺負,又把所有的欺負一口氣吞下去,再喝口水順一順,這種性格能心情好,心理學和生理學就都無法解釋了。後來我們知道了一件事,事情本身不大,但阿軟的處理方法簡直讓我們所有人都忍無可忍了。現在有必要來說說這件小事。

事情的起因是,阿軟為了工作方便,跟同事在公司附近租了套兩居室,四樓,南北通透,一人一間。洗手間和廚房當然是公用的。租房的時候傢俱電器齊全,唯獨沒有洗衣機,因為房東說:「我們原來都是用搓衣板的,你會用搓衣板嗎?」阿軟和同事答「不會」。為了方便,她們決定去買一台簡單的小洗衣機。她這個同事,我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姑且給她起個名字叫碧池吧。這位碧池說:「阿軟,這月我手頭有點緊,洗衣機你先買了,下月我還你錢好不好?」像這種問題完全多餘問,阿軟肯定說:「嗯……好的。」我現在一聽她說「好的」就想脫鞋給她一鞋底子。

阿軟自己掏錢買了洗衣機之後沒多久,事情就發生了。有一天阿軟上夜班,碧池上白班,一個沒回來,一個已經出門了,家裡沒人。碧池走時洗了一堆衣服,想讓阿軟回來晾上,她大概知道阿軟是眼裡有活兒的。洗衣機兀自嗡嗡嗡地轉著,結果進水管掉下來了,水龍頭嘩嘩地流了幾個小時,房間裡發了大水。幾個水錢事小,問題是水流得太久,順著四壁滲到了樓下。三樓剛剛裝修好,刷牆吊頂,裡外三新;這一來可遭了殃,房頂四壁斑駁陸離,輕體牆倒塌損毀,家裡跟喀斯特地貌似的。不消說,這件事打了官司。阿軟這種性格,出庭打官司,這個畫面我實在想像不出來。只能說慶幸的是,三樓的阿姨上樓破門大罵,要阿軟賠裝修全款25萬元的時候,阿軟沒有立馬說「嗯……好的」。災難發生在阿軟頭上時,她的處事方式簡直就是一種次生災害。

一開始,大家坐在一起商量怎麼解決這事,因為無論是哪一方都不願意也無力單獨完成對三樓的賠付。這件事情裡涉及房東、阿軟、碧池、中介公司、洗衣機生產廠家和三樓阿姨,錯綜複雜。我雖然是學法律的,但我最討厭這種民事案子,懶得分析。要是發生在我頭上,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我可能會進一步做出違法的事情來。阿軟當然不會了,整個調解會上她就是哭,哭,哭。

房東說:「我房子租出去,水管可是沒問題的,你關著它,它不會自己噴水把樓下淹了。」

中介說:「房東說得對,然後我租給你們的時候也是一樣的。」

碧池說:「洗衣機是我開的,但我是按規範操作的,管子掉了不是我的問題。」

洗衣機廠家沒有出席。

於是大家提議去找洗衣機廠家解決這件事。這時大家一致把腦袋轉向了阿軟。碧池說:「洗衣機是你買的,你去協調吧。」阿軟瞪大了眼睛,穿過濕漉漉的劉海看著碧池,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但是最後她還是說:「嗯……好的。」

阿軟無比頭疼,幾近崩潰,因為她實在不願意去幹這種上門打架的事情。她打了幾個電話,聽到的都是無盡的自動語音提示,按了七八個數字之後,電話竟然掛斷了。她又去電器城拿著發票找經銷商,經銷商說:「喲,壞了啊,那可以給您換新的,或者修,但是漏水的事情不歸我們管,我們是賣洗衣機的,不是生產洗衣機的。」無奈之下,阿軟只好去了趟該洗衣機品牌的售後服務中心。可想而知,被人家軟刀子一頓砍,砍了回來,在家默默地哭。三樓阿姨三不五時地打上門來,碧池把門一關,裝聽不見,又得由阿軟出面處理。這時,一點點微弱的好運之光降臨了。

阿軟接到一個電話,是她的高中同學打來的,這人的名字很好記,叫岳光。其父母當年可能還不知道這個詞的寓意之豐富,不過這個名字並沒有左右他的一生,現在他不但不是月光族,而且當上了某品牌下屬品類的客服總監。在這種大公司裡,這是個很高的職位了,幾乎相當於一個小公司的副總。不用問,這個某品牌就是那個某品牌。該品牌不但生產洗衣機,還生產電視機,岳光就是管電視的,治下有座席數百名,主管幾十員,還有分管網上客服的部門,幾可謂一方諸侯。多年以後,我問阿軟:「你跟岳光同年畢業,這麼幾年間,怎麼你才混成客服主管,人家已經在那麼大的公司當了總監?」阿軟說:「我想,因為他沒有學歷史吧。」我問,「那他是學什麼的?」阿軟說:「汽車維修。」我驚道:「什麼大學?」阿軟答:「技校。」

阿軟去售後投訴時,岳光恰從大廳匆匆路過,當時沒敢認。回去之後越想越像,決定還是打個電話問問,萬一能幫上什麼忙呢?你看,此人腦後必有反骨,乃是公司的叛徒。而且這顯然是有預謀的,我的高中同學,大街上碰見了都只是打個招呼便走,誰會打電話來主動幫你?還用問嗎,高中的時候關係肯定不一般。

阿軟接到岳光的電話後,大喜過望,覺得抓到了一根稻草,很快兩人就吃了個飯。阿軟想請客,岳光瞪了她一眼,喝道:「一邊兒待著去!」阿軟說:「嗯……好的。」這是插曲。席間,阿軟講了漏水事件的前因後果,岳光靜靜地聽完,搖頭笑道:「愚哉!癡女子。虧你也是做客服的,你這樣能解決問題嗎?」阿軟怯生生地問:「我哪兒做錯了嗎?」岳光說:「簡直全錯。」

「首先,」岳光開言道,「你去售後解決問題,不能一副求人家的臉,說明你沒底氣。你要是不覺得我們有錯,你就不要來找我們,我們又不是開粥棚的。你要是覺得問題在我們,你就要非常自信,把問題說清楚。

「其次,你得找對人。你自己就是客服,這你還不知道嗎?有很多問題客服是解決不了的,有很多問題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不給你解決的。你要是不折騰,你就是這麼一類用戶。我們只給麻煩用戶解決問題。

「最後,你得知道對方怕什麼。怕什麼你就來什麼,施加壓力才能獲得反饋。你一來就先要問清楚三件事:你工號多少?你這兒有監控嗎?我的問題有記錄嗎?如果他說有,你就一一拿筆記下來。他要說沒有,你就問他上級主管是什麼部門。他如果還不說,你就問他你們行業主管是什麼機構,歸國家什麼部門管。客服的基本素質就是分清緊迫的問題和可以擱置的問題,因為所有公司遇到的問題都是海量的,不可能全都處理。如果遇見一個麻煩的用戶,客服沒處理好,被捅到上面去,飯碗就沒了。這比什麼接待態度不好、被客戶在電話裡打了1分都要命得多,那些都不叫事兒。

「總之,你從一開始就要擺明一個態度:老娘今天來了,就是要讓你們給我解決問題,不是來求你們的,你給老娘看清楚,我就是你們培訓的時候說的那種麻煩客戶。」

阿軟完全聽傻了。

岳光歎口氣說:「你的性格我太瞭解了,這事兒你辦不了。除了我們,你還得搞定房東、中介公司、電器城,還有你那個碧池同事。最後要爭取到一分錢不花解決這件事,因為本來就沒你什麼事。」

岳光臨走時說:「你甭管了,你也管不了。」然後他用手機記了幾個電話,又給不知道什麼人打了幾個電話。一個月之後,這件事圓滿解決了,洗衣機廠家賠了大部分的錢,倒霉的房東也象徵性地賠了一些,這真是無法想像。碧池辭了工作,搬走了。阿軟覺得自己沒法面對三樓的阿姨,也想退租,沒想到事情解決之後,阿姨的態度像翻牌一樣完全變了,見著阿軟和顏悅色,說話時滿臉跑眉毛,看來是沒吃虧。這樣一來,阿軟就放心了,所遺留的唯一的問題就是再找個室友來分攤房租了。

又過了一個月,岳光住了進來,成了室友。事後我問阿軟:「你們會不會太快了一點?」阿軟低著頭說:「不會啊,我們又沒住一個屋裡。」我怒道:「你們真他媽有錢!堂堂××公司的客服總監就住你那破北屋,這是圖什麼啊?」阿軟又說:「岳光高中的時候就……嗯,你明白的。」我說:「我明白屁啊!你倆高中處對像來的?」阿軟騰地臉紅了,連連搖手,其速度簡直能用來發電。「沒有,可沒有啊。就是喜歡。」她說。你很少能聽見阿軟這麼大聲音說話。說完她就後悔了,一低頭,劉海遮住了整張臉。我說:「喜歡幹嗎不處對象啊?」阿軟磨磨嘰嘰地說:「他沒說啊。」我大笑道(我不會笑,此處為想像,作者注):「他要是說了,你待如何?」阿軟說:「那,那我就說,嗯……好的。」

事情本來已經完了,又是個大團圓結局,沒啥可講的了,結果又出了個岔頭。所以說,能別租房,盡量別租房。三樓的事情處理完了之後,二樓突然冒了出來,是個光頭大哥,說話口音極重。他說他的房子也被阿軟給淹了,也要賠償。此時岳光已經是四樓的租戶了,當然是他出面解決這件事。岳光出來看了看光頭大哥,提出了一個準確得讓人聯想到狙擊手的問題:

「你那房是買的還是租的啊?」

光頭大哥一愣,沒反應過來,說:「租的啊!」

岳光說:「那你叫你房東或者中介來找我談,不用你費心。」說完把門一關進屋了。阿軟嚇得夠嗆,跟岳光說,這個光頭估計不是好人,他那屋老大喊大叫的,還有搓麻將的聲音,一打就打到半夜,讓人睡不著覺。這個樓都不敢惹他,敢怒不敢言。岳光想了想說:「我有數了,睡覺去吧。」

過了幾個小時,岳光剛關了北屋燈,就聽外頭砸門光光有聲,披衣出來,阿軟也已經醒了。兩人頭碰頭對著門鏡一看,外面樓道裡擠了六七個人,全是統一著裝:光膀子。「這剛開春,大冷天兒的,不神經病嗎?」岳光歎道。阿軟問:「怎麼辦啊?」岳光說:「沒事,我打個電話。」阿軟說:「對對,快報警!」岳光就進屋打電話去了。打完電話,開門出去跟光膀子們對付了沒有五分鐘,架也沒打起來。打過架的人都知道,開頭要麼沒廢話,一旦有廢話,首先要從盤道開始,廢話是很多很多的。有時候盤著盤著,發現哥們兒的哥們兒的哥們兒都認識,就不打了。我沒打過架,這都是聽別人說的,天地良心。正對付著,樓下「突突突」聲音響亮,一隊非法懸掛外地號牌的三輪挎斗摩托車停在當街,闖上來十幾號人,全都西服領帶,赤手空拳,來了也不說話,就往樓梯上一站。岳光擺擺手叫他們不要動,然後繼續跟光膀子們談。其實也沒什麼可談的了。最後場面非常和諧,光膀子的大哥說:「誤會,一場誤會!」然後給黑西服們一人發了一根煙,從此兩家和平相處。衣服都沒穿,從哪兒掏出來的煙?殊為恐怖。

回到屋裡,岳光一看阿軟,在牆角縮作一團,指著岳光說:「你……你是黑社會!」岳光氣得一翻白眼:「你才是黑社會呢,你全家都是黑社會!」阿軟問:「那……那些黑西服是幹嗎的啊?」

岳光氣樂了。「這你還看不出來,你怎麼上的班啊?」他說,「那是我手底下的客服兄弟們。」

阿軟把嘴一噘:「哦。我哪知道啊。我們客服都是姑娘。誰知道你說的真的假的。」

岳光一愣,接著大笑起來,聲震屋瓦。「哎呀,」他扶著牆樂道,「我們阿軟學會生氣了。」

阿軟心裡想,我也不是跟誰都會生氣的。這件事說起來真沒有天理,我們往往對陌生人,甚至欺負我們、侮辱我們的人,都保持著禮貌和風度,但是對自己信賴和依靠的人,卻會生氣。這叫什麼事兒呀。想到這裡,阿軟拉著岳光進屋了。「睡覺吧,明天還上白班呢。」她說。


(1) GM:Game Master之略,網游中的管理員。

(2) 此處指玩家丟失的網游中的虛擬武器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