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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藍公館

短短幾天,李天然的生活起居開始配合馬大夫的日程。他每天去「協和」,只有禮拜天休息。來家看病的不多,要預約。

所以,馬大夫一起床,他也起床。兩個人一塊兒吃個早飯,然後一個去醫院,一個出門兒上街。

李天然小時候也每年進城好幾回,可是沒在北京真正住過。他覺得現在看樣子會待上一陣,倒是個機會,趁目前沒什麼事兒,至少先把內城外城走一走,把東西南北給摸個大概。三天工夫,他可真逛了不少大街和胡同。

他沒去逛什麼名勝古跡,什麼雍和宮、北海、天壇、太廟、中山公園,他路過都沒進去繞一下。他只是到處走,反正北平不大。師父早就跟他說過,「裡九外七皇城四」,就這麼幾座城門,只是提醒他別忘了北京人管崇文門叫哈德門,管阜成門叫平則門,而且門見門,三華里。

好在這幾天秋高氣爽沒下雨,大小胡同裡的黃土沒變成一腳稀泥,所以碰到以前來過或聽過的胡同,也進去繞繞。

他就這麼走。餓了就找個小館兒,叫上幾十個羊肉餃子,要不就豬肉包子,韭菜盒子。饞了就再找個地兒來碗豆汁兒,牛骨髓油茶。碰見路攤兒上有賣脆棗兒、驢打滾兒、豌豆黃兒、半空兒的,也買來吃吃。都是幾年沒見著的好玩意兒。

這幾天街上到處都是準備過八月節的氣氛。東單、西單、燈市口、王府井,到處都擺著月餅、兔兒爺、菊花、供果。還有賣風箏的,賣蛐蛐兒的。他星期三那天在前門外果子市,實在忍不住,一口氣買了一大堆沙果、蜜桃、石榴、葡萄、蘋果,害得他雇了兩部洋車回的家。

星期六那天,馬大夫一早去了醫院。李天然在屋裡收拾了一下,挑出一大堆衣服交給劉媽去洗。老劉跟他說現在廟會改用陽曆了。今兒二十六,逢六,白塔寺開廟,他想想算了,等東城這邊兒的隆福寺吧。

他本來想上一下景山,從高處看看城,再去找馬大夫,一塊兒去吃個午飯。兩個人比較好叫菜。這幾天下來,一個人只能叫什麼刀削面,最多一葷一素,再麼就是炒肝兒、灌腸、奶酪什麼的小吃。一個人上大酒缸也沒多大意思。他昨天一時興起,在前門外鮮魚口的「都一處」,也就只點了個燒麥,還有在外橋頭上的「一條龍」,也只吃了回包子。過癮非常過癮,可是這種時候多個人,可以叫幾樣兒他們的炒菜。

李天然剛上了哈德門大街就改變了主意,叫了部車。這回他懂得規矩了,講好一毛五去大柵欄。下了車就直奔瑞蚨祥綢布莊。

他這天是來北平那天的打扮,米色西裝,太陽眼鏡。進門兒就說要買緞面兒。兩個夥計跑過來招呼他上了二樓,又給他撣衣服,又給他倒茶。他覺得選起來太費事,就叫那位老山東師傅給挑兩塊緞料,做夾袍。藏青和古銅。然後也沒問價錢,付了就走。

他出了店門,上車。直奔南小街煙袋胡同……心裡頭有點兒嘀咕,說是下禮拜,今兒才星期六。還不到四天。

木門還是半開著。他又有點兒尷尬,是叫還是不叫?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關大娘?」

「哪位?」

「姓李……來取大褂兒。」

門兒開了。關大娘一身白色單褲褂兒站在他面前,「呦,是李先生……」她微帶笑容,清清爽爽的瓜子臉,沒擦脂粉,黑黑的頭髮,亮亮的眼珠兒。耳垂上倒是多了副墜子,淺紅的唇,滿滿的胸,「……裡邊兒請。」

進了大門,瞧見院子南角有位太太在屋簷下頭生火,還有位老太太在旁邊兒說話。關大娘給介紹,「這位是李先生,馬大夫家的客人。」又揚了下她那挽著半截袖子的手臂,「孫老奶奶,徐太太。」

李天然朝著她們微微鞠了個躬,搞得這兩位有點兒不知所措。關大娘立刻補了一句,「李先生來取活兒。」說著就趕快請他進了西屋。可是都清清楚楚聽見那位徐太太,還是壓低了嗓門兒,跟老奶奶說,「您瞧瞧,還是自個兒來取。」

他感覺到關大娘也略略有點兒不自在。她也沒去張羅倒茶,也沒請李天然坐,只是拉了拉她的小白褂兒,「一件兒好了,另一件還沒縫袢扣兒。」

「那我先拿一件。」

關大娘伸手拉開了頭頂上的燈,從長板桌上取了一件深藍色大褂兒,「您試試……我替您拿這個包兒。」

李天然把瑞蚨祥的紙包交給了關大娘,順手將摘下來的黑眼鏡也給了她,脫了西裝上衣,套上了那件藍布大褂兒。

很合身,只是新打的袢扣有點兒緊。關大娘看他左扣右扣也袢不上脖子上那個,也沒言語就過來幫他扣。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李天然更覺得關巧紅的皮膚細,臉上線條乾淨分明。那雙亮亮的黑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一眨一眨地盯著她兩隻正在忙的手,可是顯然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面頰微微泛紅。

她扣上了,轉身一指後面那張大鏡子,「您站這兒瞧。」

李天然向前移了移,稍微瞄了一眼,「很好,我這就穿了走。」

「另一件明兒來取。」

「下過水沒有?」他微微抬頭問鏡子裡的巧紅。

「下了。」她也朝著鏡子回答。

他用手一指長板桌上的紙包,「有兩塊料子,再給做兩件夾的。」

「天就涼了,做件夾的跟件棉的吧。」

「也成,你看著辦吧……」說著就撩起了大褂,從後口袋取出皮夾,拿出幾張鈔票,「不能叫你先墊,還有別的活兒……」他把錢放在桌上,用把剪子壓著,「還得再量嗎?」

「不用了……夾袍兒做襯絨的吧?」

李天然點了點頭,拿起了上衣,「另一件……我過兩天再來。」

「待會兒……給您打個包兒。」

「不用,沒幾步路。」二人先後出了西屋。院裡沒人了,關大娘送到大門口,「袢扣兒用幾天就鬆了。」

他微微欠身,「另一件不急,不用趕……」

「那您慢走。」她手扶著木門。

李天然沒再回頭,出了煙袋胡同,覺得太陽很曬,一摸上衣,發現墨鏡忘了拿了。

他走慢了,猶豫了一下,真忘記了?……

進了家門,正在掃院子的老劉抬頭,「今兒回來的早,吃了嗎您?」

李天然這才想起還沒吃中飯,一看表,都兩點多了,「廚房裡有什麼?」

「給您打個鹵吧?」

「成。」他回屋,放下上衣,也沒脫大褂,靠在床上。他需要沉靜一下。

前幾天幾乎霸佔了他腦海的那張日本圓臉,這幾天好像消失了。幹嗎今天就急著取大褂兒?回來快一個禮拜了,還沒去想該幹什麼。離初一還有半個多月。師叔會不會出現還不知道。見不著又怎麼辦?城也逛得差不多了。還有,總不能老在馬大夫家這麼住下去吧?帶回來那幾百塊美金又能用多久?怎麼就這麼急著去?又急著走?

吃完了打滷麵,他回房閉了會兒眼。一陣蟬鳴把他吵醒。他下了院子,微微一笑。劉媽可真心細,已經給他擺上了,酒,冰,蘇打,全套。

「好吧!」他坐在籐椅上,給自己配了杯威士忌。太陽已經斜得看不見了。天涼快了點兒。

劉媽可沒馬上就走,「這活兒……」

「挺好。」

前院有了聲音,馬大夫回來了,進了內院,看見李天然在那兒優哉游哉,「你倒真會享福……嘿!新大褂兒!」他也沒坐,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從醫藥包取出一條「駱駝」牌香煙,「同事送的,你拿去吧……」一口喝完,「我去洗個澡。」

四合院兒真是安靜。李天然坐在那兒,像是身在山中野廟。這麼小小一個院子,方方正正,天井那兒的樹有槐有榆有棗,都有三四個人高,魚缸裡有魚,花盆裡有花。大門兒一關,外邊什麼雜音飛土都進不來。完全是個人的小天地。馬大夫這幢兩進四合院,雖然比不上王府宅院,可是大門也夠厚夠重。影壁,垂花門,配上那朱紅的迴廊走道,立柱橫樑……對,過幾天找房子也得找個小四合院兒。進出不打攪人,人也不打攪他。

馬大夫下了正屋台階,一身藍白浴袍,「過了節可就沒幾天可以這麼坐了……奇怪,陰曆八月中了,蟬還在叫……」他繞著院子走了走,餵了餵魚,「還沒跟你說晚上去哪兒吃飯吧?」

李天然搖搖頭。馬大夫坐了下來,倒了酒,加了點蘇打水,「是個老朋友,我算是他們的家庭醫生……姓藍,叫藍青峰,聽過這個人嗎?」

天然搖搖頭。馬大夫喝了一口,取出了煙斗,「老西兒,五台人,十七歲參加了山西的辛亥革命,完後去日本唸書……早稻田……完後跑了趟歐洲。回來閒了幾年,認識了馮玉祥……那會兒馮在北京當陸軍檢閱使……藍去給他做少校參謀,一直幹到上校,干到北伐成功。馮將軍給蔣先生請去了南京……他這才退下來,沒跟去。馮玉祥很欣賞他,臨走升他少將,算是個禮吧……哈,只幹了一天少將就退伍了……在天津開辦了家『華北實業公司』……紗廠,麵粉廠,水泥廠,輪胎廠……他說是從衣食住行開始……老天,才不過八年,藍董事長成了一位民族企業家……」

李天然蠻有興趣地聽,也沒打岔兒。馬大夫看了他一眼,點上了煙斗,「你大概覺得奇怪,給你介紹這麼一號人物……我想你總得找件事做……」馬大夫喝了口酒,「他那家公司今年初在北平辦了個週刊,《燕京畫報》……我在想,你過去看看……」

天然抿了口威士忌,看看也好,好歹是件正式工作,總比給人看家護院兒強。

二人快七點動身。馬大夫換了身灰西裝,綠領結。李天然還是那套,只多了條紅色斜紋領帶。過二道門的時候,馬大夫把車匙給了天然,「你開。」

李天然上了乾麵胡同,「怎麼走?」

「已經走西口了,上哈德門大街,接東四,他們住九條。」

大街上還很熱鬧,也許是快過節了,也許是天兒好。一進九條就安靜了下來,一陣陣蟬鳴傳進車內,「奇怪,都快中秋了,還在叫……」馬大夫伸手一指,「三十號。」

東四九條三十號藍公館坐北朝南。大門口兩尊石獅子,兩棵大榆樹。李天然把車緊靠著北邊灰牆停。大門沒敲就開了。一位灰衫聽差領著他們穿過前院,過了垂花門,也沒繞迴廊,直跨內院上了北房。李天然覺得院子暗了下來,抬頭發現上面搭著天篷。

正屋門口台階上等著他們的那個人,看起來四十左右,個子不高,長方臉,唇上短鬚,筆直地站在那兒。

馬大夫先上了兩旁擺著好幾盆菊花的台階,給他們介紹。

都進了客廳。李天然立刻感覺到這是個有錢人家。傢俱擺設有中有西,有新有舊。很講究,可是不過分。不豪華,可是有氣派。

「今天晚上老班給我們做了幾道揚州菜。」藍青峰等上過了茶才開口,帶點山西口音,「希望你們胃口好,本來是為六個人準備的,現在就我們三個人吃……」

李天然不知道他指的都是誰,沒有做聲。馬大夫掏出了煙斗,「怎麼回事?」

「藍田不知道哪兒去了……剛才又聽楊媽說,藍蘭臨時給同學拉去看電影,招呼也沒打……蕭秘書趕不回來……」藍青峰一身打扮也是有中有西,淺灰西裝褲,深灰中式短褂,「哦……」順手指了指馬大夫身後,「喝酒自己來。」

馬大夫起身走到酒櫃。

「李先生回來多久了?」

「不到一個禮拜……二十一號回的北平。」

「前幾天馬大夫提起了你。令師我也久聞。」

李天然微微點頭,心中覺得非常坦然。既然姓藍的如此直爽,就希望此人可靠。

馬大夫回來給了天然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原來的小沙發上,「有什麼消息沒有?」

「唉……就糟在有……豐台撤了,這你知道……我才又聽說,剛上任的川越大使,就這幾天,正在跟張群談判,還一再堅持廣田那三個原則。」

「那這邊這個冀察政務委員會怎麼辦?」

「就擺在那兒吧……反正也不過是南京東京之間一個暫時妥協。」

「你怎麼打算?」

藍青峰沒有立刻回答。喝了口茶,「日本二月政變之後,我已經開始把北平的業務轉去了天津……這兒我只打算留個畫報。」

「你覺得北平不保?」

「我看北平天津,河北綏遠察哈爾,都不保……天津租界還可以暫時躲一躲……美國有什麼消息?」

這句話算是在問馬大夫和李天然兩個人。李天然沒有做聲。馬大夫說,「就糟在沒有。」

李天然還是沒有反應。藍青峰面帶苦笑地站了起來,「吃吧。」就叫門口伺候的聽差去招呼廚房。

是有幾道揚州菜。煮乾絲,清燉獅子頭。可是也有板鴨餚肉,干炸裡脊,栗子白菜,鍋塌大蝦。

三個人打發掉一小壇溫得剛好的花彫。回到客廳,茶几上已經放好了一壺茶。藍青峰等他們兩位分別洗了手,喝了口茶,才問李天然,「我們《燕京畫報》需要一位英文編輯,有興趣嗎?」

李天然也坦白回答,「有,可是沒做過。」

藍微微一笑,「我也是頭一回辦報。我們那位主編金士貽先生,沒來之前,也沒做過。」

天下沒這麼容易就謀上個職位的吧?這就算雇了?李天然知道是馬大夫事先打過招呼,可是……「既然您這麼說,那我就接受了。」

「好,那就下禮拜一開始,先試兩個月,薪酬每月三十。兩個月後,如果雙方都同意做下去,則每月五十元,合適嗎?」

李天然點點頭。藍又接下去,「你還沒看過我們的畫報,北平第一家……待會兒帶幾本回去……還有,辦公室就在西廂房。」

「爸!」房門口傳來清脆的一聲,「我回來了。」

三個人都轉頭。一個白衫裙,白短襪,白皮鞋,一身全白的小女孩兒跨進了門,「啊呀!馬大夫,您好!」上來和站起來的馬大夫吻吻面頰,再轉身彎下去親了親藍青峰的額頭。

李天然站了起來。

「過來見見李先生,剛從美國回來,也剛進我們畫報……李先生,我女兒藍蘭。」

都坐下了。聽差的過來給小姐上了杯茶,藍蘭舉起了茶杯,「Welcome back!」

「Thank you.」

「好極了……」馬大夫笑了,「請我們的英文編輯給翻譯一下。」

大夥兒全都笑了。李天然猜藍蘭大概十六七歲。一副大小姐的派頭,而且是洋派大小姐的派頭。打扮不用說了,一切舉止動作,連笑起來都和美國女孩兒差不多。

「藍蘭是麗莎的學生,」馬大夫看著她,可是話是說給李天然聽的。李「哦?」了一聲。

「What?李先生認識Mrs. Mckay?」

李天然微笑點頭。

藍青峰很舒服地靠在沙發上,「還沒開學。這兩個多月簡直玩兒瘋了。」

「爸!現在不玩兒,等上課才玩兒?而且我也沒玩兒瘋!」她漸漸收回了誇張的語氣,「爸,我該怎麼稱呼這位李先生?」

「李先生不就很好嗎?」

「不好,不好。生人才叫先生。他是家裡的朋友,又是馬大夫家的朋友……」

她眼珠兒轉來轉去,「可是他又不老,總不能叫他李伯伯李叔叔,可是又不大不小,又不能叫他李哥哥李弟弟……」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你就少說兩句吧。」藍青峰滿臉笑容。

「讓我想想……好,姓李……」她抬頭盯著他,「叫什麼?」

「天然,李天然。」

「李天然……天然李……TianJan Lee……好……我有了……」她一下子坐直,「T.J.,以後就叫你T. J.,什麼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都不對勁兒!」

馬大夫看了看表,「差不多了……咱們該回去了……T. J.。」

藍蘭高興地拍手。

「藍蘭!」她父親沉住氣喊了一聲,「夠了!」

他們出了客廳,下了台階。馬大夫抬著頭問,「你們搭篷了?」

「唉,都是他們兩個吵著要的……」藍青峰在經過西廂房的時候,叫聽差的進去取畫報,「在這兒上班……」他接過一疊畫報,遞給了天然,伸手拉著藍蘭,一直送他們出了大門,看他們上車。

李天然發動了福特,剛開始走,突然後邊一聲大喊,「Bye, T. J.!」他輕輕一敲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