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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那天夜裡下山以後,馬進就像換了一個人,面對眼前的一切他都不敢接近,生怕會碰碎。當小王被電倒以後,他默默地退到了人群的後面,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姍姍伸過來的帶著溫度的手。馬進既不願意失去,又不敢緊握。他沒想到事情會到這一步,不知該何去何從。

人群逐漸隨著小王僵直的身體散去,船舷邊只剩下馬進和姍姍兩個人。

姍姍似乎感受到了馬進內心的波動,靠在了他的身上,緩緩地安慰馬進:「人太過執著於某件東西的時候,是會發瘋的。我能理解小王,他太想回家了。馬進,我知道你心存理想,想帶給大家希望。可有時候我想,真回到曾經的那個世界,會怎麼樣呢?我們倆可能會形同陌路吧。說真的,在這裡的某些瞬間,我感受到了之前從來沒有過的簡單還有快樂。」

馬進聽著姍姍真摯的話語,自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知道姍姍對於欺騙的憎恨,猶猶豫豫地說:「那我們不走了。」

姍姍的手緊緊地握住了馬進的。那一刻手心傳遞的信任和溫度,讓他無法變得繼續冰冷。溫度就這樣通過手心一截一截地順著胳膊往心口傳上來,又一點點地消失。

「你會一直這樣牽著我的手不鬆開嗎?」姍姍像是小女孩一樣緊緊地依偎在馬進身邊。

「會。」馬進掙扎著說出這個字。

姍姍聽到了自己滿意的答案,她把馬進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的日子裡,馬進忍受著折磨,時常獨自一人來到剛上島的懸崖邊。他抬頭看著「衝浪鴨」搖搖欲墜地斜卡在崖壁上,下面做支撐的木頭顯得很脆弱,好像隨時會被它壓扁。漆黑一片的海面,似乎隨時都可能出現一個小小的船影。曾經最迫切的希望反而成了最深的恐懼,這是對馬進最大的諷刺。他回想著船邊姍姍握緊他手的那一刻,他確信那一刻他想和她一直就這樣在一起,這種感情極其強烈。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真實的愛情,因為他明白支撐這份愛情的基礎是虛假的,這讓他從心底難以接受。與此同時,他的良心又是如此懦弱,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到底是出於自私,還是為了維護姍姍美好的愛情。他陷入了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態裡。

但很快出現了令馬進更加恐懼的事情,那就是小興殘忍的騙局,發生的一切他都無力阻止,沒想到在最黑暗的地方滋長出的野獸不是他自己,而是小興。小興說得沒錯,這都是他澆灌出來的惡果。可他是否能真的將一切拋下獨自離開,違背姍姍的信任和做人的底線,繼續奔向一直渴望的成功,他不確定。這一刻馬進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他走回看似美好的大船,悵然若失。

正在失魂落魄,馬進突然被人用布蒙住了頭攔腰抱走,透過麻布朝下的開口他看到移動的地面從大船變成樹林,又變回海灘上的碎石。他擔心事情敗露了,隱約聽到人們細碎的腳步聲和不時傳來的耳語交流。過了幾分鐘,他不安地發現那幾個人停下了腳步,自己被放在了沙發上。

馬進的心臟止不住地狂跳,被蒙在狹小的麻布中,他有些喘不過氣。突然,他頭上的布被猛地揭開,陽光透了進來。

隨著陽光一起出現的是姍姍複雜的表情,和旁邊圍滿了的人群。

馬進看見姍姍的眼裡含著淚水,他們四目相對,欲言又止。

姍姍笑了笑,她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羞澀,但眼神裡充滿了堅定,她終於做出了選擇,決定拾起她曾經扔掉的信任,因為愛情,她變得勇敢。

「其實我已經不相信愛情了。是你讓我知道,我還能去重新信任,並且愛上一個人,還能像個小女孩一樣期盼著有一個英雄走進我的生活。我想感謝這次的災難,它讓我清楚地看到了一個男人身上的責任和擔當。我要去努力爭取他。」

姍姍說得有些動情,嘴上還掛著笑容,但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馬進根本不敢看姍姍的眼睛,強烈的負罪感在煎熬著他,只有他知道這份愛情有多麼虛偽,姍姍剛剛拾起來的信任,恰恰是又一次徹頭徹尾的欺騙。他感覺到自己內心最後的那道防線就要崩潰。

姍姍深吸一口氣,緩步在眾人的注目中走向馬進,用堅定的口吻說出了最神聖的那段承諾:「我,吳姍姍。承諾以後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無論隕石墜落還是驚濤巨浪,我們彼此間沒有謊言,沒有欺騙,只有信任,依賴,還有愛。」

姍姍堅定而幸福的臉,和她每一句篤定的話語,都在敲擊著馬進。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馬進的回答,周圍的人動情地流下了眼淚。這樣一份美好的,又充滿了文明儀式感的愛情,再一次堅定了他們對文明的認同。他們相信,馬進和姍姍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情侶。

馬進看著姍姍的眼睛,無言以對,流下了痛苦的眼淚。

看到馬進的淚水,人們開始集體歡呼。他們將這兩個最幸福的人托起來舉過頭頂,分成兩隊在大樹的周圍來回地奔跑,不停地穿插,交錯,旋轉,快樂也隨之不斷地被放大。

兩個人不斷地接近又分開,每次臨近照面的時候,馬進都能看見在一雙雙手臂上面的姍姍,臉上幸福的笑容。而馬進的臉上則肆意流淌著眼淚,歡樂越大,他心裡的負罪感就越強。他被拋起的瞬間,身體一次次地接近天空,那裡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沒有,可他卻看見了姍姍眼睛裡的滿滿的幸福和憧憬。繼而小興冰冷的眼神和吃人的凶光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五味陳雜,馬進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被陽光一點點地融化。

他不能放棄自己最珍視的兩個人。

突然,馬進大聲地吼了出來:「假的!這都是假的!」

馬進突然瘋狂地踢踹著,掙脫開所有人的手臂,摔倒在地上又掙扎著站了起來,嘴裡語無倫次:「我說的全是假的……島是假的,新大陸是假的……船是真的,外面的世界也是真的。」

可在其他人看起來,馬進的樣子就像是瘋了一樣,他的嘴裡滴著口水又混著眼淚,口齒不清地如同瘋癲發作。

「馬進,你怎麼了?」姍姍從幸福中醒了過來,她急迫地走上前試圖握住馬進的手,卻又被人群分開。

「姍姍,對不起。我是怕冰淇淋化了……」馬進說完這句話,崩潰地蹲在地上,痛哭不止。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已經從迷茫,轉變成恐懼。

「你們幹什麼了?」小興急切的聲音響起,他分開圍著馬進的人群,直接走到馬進身邊,像是在關切地察看著一個受傷的病人。

馬進抬頭看見了小興,他低聲地請求,希望小興還沒有被完全毀掉:「小興,你跟大家說實話。」

「我說什麼實話啊?」小興的眼神裡充滿了無辜。

「說讓大家走!說有大船!」

蹲在地上的馬進突然暴躁地站起身來,狠命地敲打著小興,似乎是想把小興給打醒。但小興卻顯得非常可憐,默默忍受著馬進的瘋狂。

周圍的人們不斷地議論,有幾個男人圍了過來,做好了抓捕馬進的準備。

馬進連忙往後退著,卻看到了人群外蓬頭垢面的小王。他衝破阻攔硬是將小王拉了過來。

這一下讓所有人更加緊張,他們敵對地看著兩個瘋子。

「小王,你跟他們說,那天咱們是不是看見大船了?」

小王看著馬進,兩隻眼睛裡充滿了迷茫:「什麼大船?」

「就是那艘閃著燈,放著禮花的大船啊!」馬進情緒激動,狀若癲狂,就跟那天晚上的小王一模一樣。

小王彷彿被刺激了一下,緊接著就看到了趙天龍正背著電機從圈外湊過來,克制不住的恐懼讓他渾身發抖。

「沒有啊。」小王顫抖的嘴唇擠出這句之後,轉身就瘋狂地往外跑。

徹底走投無路的馬進青筋暴起,衝上去想把小王給追回來。是的,他居然妄圖靠一個瘋子來說明真相。可他剛跑兩步就被老潘眼疾手快地從身後一把抱住。

「又瘋一個!我抓住他了!」老潘著急地大喊。

早就準備好的趙天龍,背著電機照著馬進的後背狠狠地戳了上去。

馬進眼前一黑,和老潘一起溫暖又滑稽地相擁側臥在地。

馬進再醒過來的時候,也成了瘋子。他試圖跟大家解釋,卻發現根本無法靠近大船,人們對他進行隔離治療,無情地用發電機將他逼走。好心的人把他當作病人,還有人把他當作嘲笑的目標,小興也在暗中提防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身邊似乎被畫出了一個範圍,別人甚至不敢進入,擔心傳染上瘋病。這讓馬進意識到這個荒島上,過去生活裡的種種習慣和禁忌雖然早就消失,但總有些關於人性的理智是強有力地植根在基因裡面的,人們還是會受到來自文明和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底線的庇護和制約。可現在的情況下,這些將被人們的一無所知毀滅殆盡,這群人和這座島跟「人」這個字將再也扯不上關係,馬進看到,他們會安居在這裡直到逐漸喪失一切。

唯獨姍姍還願意走近馬進,但這也許就是最後一次,她有些失神地走了過來,曾經最親密的人此時卻無法直視彼此的眼睛,這讓她感到心碎。

「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你是瘋了嗎?」

「我沒有……」馬進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拒絕我了?」

「我沒有……」

「那你說的話就是真的。所以你之前一直都是在騙我,是嗎?」姍姍問出了自己最不願意相信的一種可能。她強忍著痛苦看著馬進,可依然沒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她再也忍不住眼淚,不能相信被最相信的人欺騙這種事情會再一次發生在自己身上。

馬進看到姍姍的眼淚,和逐漸離開他的身體,五臟六腑都被絞了起來,卻無法說出真相。

「我哥都這樣了!你還要幹嗎?」小興從遠處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他的語氣裡依然充滿單純。

只有馬進能夠聽出這裡面充斥了多少的害怕和虛假,就像他曾經維持著這個荒島的虛假一樣。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小興已經幾個月都沒有叫過他哥了。他看著眼前這一切的荒謬,突然間大笑起來,他笑小興的虛偽和其他人的愚昧,但他更笑自己的荒唐。直到姍姍頹然地扭頭走遠,他的笑容才僵在了臉上,卻已經沒有眼淚能流出來。

小興摸了摸馬進的頭,像是照顧家裡不爭氣的弟弟:「沒事。你過不去的坎兒,我幫你過。」

「我想明白了,就按你說的辦。等游輪來了咱們就走。」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小興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死死地盯著馬進的眼睛,馬進也沒有絲毫閃躲。

「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但我們得想辦法。」

小興用力地擁抱了一下馬進,希望曾經的堂哥真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