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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

在剛上島的那個瞬間,這個念頭就飄進了張總的腦中。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扶進山洞的,直到被身邊人的哭聲拉回了注意力,他才意識到周圍的寒冷和可怕,寒氣像水浸入海綿一樣侵入他的身體。

「都閉嘴!等天好了,找著路咱就走!」他的話擲地有聲,周圍的哭聲漸漸收斂,聲音明顯變小了。

「我看好像沒這麼簡單。」一直沒說話的史教授小聲說了一句。

過了會兒,人群中再次爆發出一聲淒慘的號哭,久久縈繞。

洞外狂風呼嘯,如野獸在嚎叫。

更讓張總絕望的是第二天早上,光明帶來的是更深切的絕望。空氣中的塵霧還沒有散去,荒蕪原始的環境更顯兇惡,昨天晚上原以為可短暫依靠的地方,此時卻像一頭兇惡的原始巨獸。此外還不斷有聲音傳進他的耳朵,那是關於末日的爭論,直到他聽到「公司」幾個字,好像是有人在對他喊著什麼。

公司,沒錯,他只想知道公司怎麼樣了。但直到小王輕鬆地把他的手甩開,他也沒有從比昨天更深層的恐懼中回過神來。旁邊的人追問他接下來該怎麼辦,他也毫無反應。所以當「衝浪鴨」爆炸以後,張總依然面如死灰,站在懸崖上望著兇惡的大海。

「是張總讓我修的。」小興邊跑邊喊。

張總唯一的想法就是試試最後的辦法,他一直都沒有從第一個晚上的寒冷中緩過來,那股冷像是剜進了他的肌膚,然後被縫了起來。他看到「衝浪鴨」徹底報廢,轉身面向大家。原本很熟悉的那車人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他聽到有人在指責,有人認為是組織團建害了大家,人們指指點點,還有人在搖頭。

牆倒眾人推,他只能無力地嘟囔:「要想辦法回去,當然是要修船。哪怕修壞了,沒有船了,也應該再想辦法……」

他看到大家的樣子,他不敢相信這是他公司的員工,他們的嘴臉變得居高臨下。但這種感覺又很熟悉,只是很多年沒出現過了。那時他還不叫張總,他宣講項目書時總會面對這種冰冷的表情。這一步步走來的個中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一家白手起家的創業公司,從出生起就遭遇同行殘酷的打壓。站在被炙烤到軟化的柏油路路口分發傳單、學習如何費盡心思地同相關部門斡旋、合夥人的拆伙和洩密,都曾讓他痛不欲生。當然他自己也不是那麼乾淨,可這都是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那個勢在必得的項目,應酬的時候一杯杯酒往肚子裡灌,哪怕他知道自己有酒精性脂肪肝,依然嚥下藥丸喝掉最後一杯,喝完他就暈了過去,但項目拿下了。妻子罵過他很多次,也哭過很多次,可他根本沒有選擇,如果不走完這一步,那之前的一切都是白費,甚至連償還銀行貸款都沒有可能。好在有幾個投資人的資金讓他回血,到如今,公司馬上就要上市了。

可突然,又都沒了,這一切都沒了。

好冷。

張總沒了聲音,一步步往懸崖邊走去,縱身跳海。他閉上眼睛,然而在寒冷再次扎向他的瞬間後悔了。他瘋狂地撲騰,但只能像一段槁木一般在海中漂移,拚命想抓住什麼東西,卻只抓住滿把的海水。

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

直到他感覺到自己的脖子被卡住,這才恢復了知覺。他險些喘不過氣來,坐在地上顫抖著發出哆嗦的聲音。

「別管我。」

張總跟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一樣癱軟在地,他看到其他人都圍了過來。姍姍遞給了他一條毛巾,卻依然不能化解尷尬。他轉過頭看著所有人,眼神裡是無盡的嘲諷和輕蔑,他對所有人喊:「滾!你們一條命值多少錢?我呢?全沒了!」

現場突然安靜下來,張總和一動不動的人群互相注視。沒有人說話,包括姍姍。張總也看著姍姍,像看其他人一樣。

人群像之前一樣再次圍了過去,開始了新一輪吵鬧似的爭論。在遇到任何問題的時候,他們總是習慣性地聚到一起嘰嘰喳喳,似乎這樣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小王突然沒來由地大吼一聲,直愣愣的一嗓子嚇醒了張總。

大家都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小王又嘶號了兩聲。

「大家要是憋屈就喊出來,發洩出來就好了,這法子挺靈的。」小王的語氣放鬆下來,看樣子他心裡舒暢了很多。

過了一會兒,趙天龍首先試著大喊了一聲,他很快覺得效果不錯,又用力地喊了兩嗓子,心底的焦躁順著脖子上梗著的青筋噴了出去。隨後老潘也跟著號起來,把上島以來的恐懼吼了出來,頓時心口舒暢多了。

女人們也喊起來,有的人喊,有的人哭,聲音奇怪地合在一起。大家聲嘶力竭地高喊,吼出堵塞在心中的恐懼。

只有個別人沒有喊,他們這些剛開始顯得正常的人,此刻反而變成了異類,彷彿融入不了集體。

在人們瘋狂大叫、宣洩自己痛苦的時候,張總連嘴也沒張開。

「行了,差不多了,保存點體力,」小王擺了擺手,叫停了大家,再次向樹林裡走去,「後面還不知道會碰上什麼事兒,都留點勁兒。」

這一次跟上小王的人更多了,小王還掛著海水的精瘦背影顯得出人意料地可靠。

大部分人站在原處。留在張總身邊的人,沒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