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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慈悲

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書店有兩家。

一家在海拔4718米的納木錯,一家在阿里,海拔4850米的扎達。

全是他開的。

在我認識的人裡,收到過哈達最多的也是他。

差不多有5000條。5萬里路5000條。

哈達來自藏區的老師和孩子們。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人無趣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要有足夠的接受力,才能消化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打開方式。

要有充分的理解力,才能明白一個老文藝青年的自我修養。

常識構建底線,閱歷塑造審美,選擇換來航向,修行成就慈悲。

業裡修身,自度度人。

仁者多現自在相——多疵多癖多毛病,且癡且趣且慈悲。

(一)

先想像一頭熊。

體重200斤,膀大腰圓,會說北京話的那種。

擁有著拖拉機般的笑聲。

再想像一家書店。

放眼望去全是書,滿坑滿谷,林林總總。

書店的角落裡有鋼琴,鋼琴前坐著那頭熊。

那個熊狀人形物叫老潘,我朋友,蓬著頭髮叼著煙斗,一臉高原紅,十根胡蘿蔔粗的手指頭。

你聽過熊掌彈鋼琴沒?

我聽過……

我那會兒縮在沙發上打寒戰:老潘!求求你……stop一下行不行?

光芒萬丈的拉薩午後,滾燙滾燙的小山頭,呆立嚼草的大白馬,睡得死去活來的流浪狗,琴聲嗡鳴,音浪洶洶,一個敢進店的客人都沒有……

他彈的是民謠,邊彈邊唱的那種。

好好一首《南山南》,被他唱得初戀般純情,大鼻涕般黏稠。

高潮處他猛甩頭,那並不存在的長髮飄逸隨風,那自我陶醉的淚光頗晶瑩。

可以說是非常文藝了。

可以說是非常之矯情。

一曲終,世界重新變得美好,我摳著嗡嗡的耳朵看著他,他靜坐鍵盤前不回頭。

良久,他舒坦地吐出一口氣:唉……真的好感動。

…………

那鋼琴蓋子為什麼不能有點兒志氣趕緊砸下來卡住他的頭?

我後來帶他和《南山南》的原唱者馬喝過酒,當時是這麼介紹的:老潘同學,資深理想主義者,老文青。

是戲謔也是真話,他理想主義得板上釘釘。

我就不是個挑事兒的人——這傢伙基本把文藝青年四個字做到了頭。

(二)

理想主義者老潘熱愛文藝,他原是科班美術生,34歲高齡方開始學鋼琴,迄今已有6年整。

我不愛聽他彈唱不代表別人不愛聽……

最忠實的聽眾是他自己,常自己為自己即興演奏,繼而稀里嘩啦自我感動。

身為一個老文藝青年,能讓他感動的東西有很多,除了音樂還有哲學。

他厚著臉皮在北大哲學系當過整兩年旁聽生,還去北京電影學院正兒八經當過進修生。

他進修的是導演班,陸川、寧浩都是那個班裡出來的。

第一堂課,教室關燈播放投影,畫面上剛浮現「世界電影史」五個字,他瞬間淚奔,終於找到組織了的那種激動……

斯人愛電影,收集了1萬多張碟片,擱滿四面牆,誰借都不給。

內褲倒是可以借,要的話立馬扒下來給你,碟不行!借一張等於割他一片腎。

愛電影的人愛生活,這傢伙熱愛小生命,他養了一匹叫江米兒的高頭大馬,天天為了保衛那匹馬的飼料而和犛牛搏鬥,格薩爾王一樣英勇……經常被牛角抵回店裡頭。

店是書店,名叫天堂時光,坐標拉薩河邊的小山包,是這個資深文藝大叔築造了10年的一個文學夢。他經常幾天不下山,馬糞香裡看電影,書香伴著鋼琴聲……

有時候想想也蠻感慨——

不論「文青」一詞被這個時代的反智潮流如何污名,總有一些人在自己的基本審美中始終保留著文藝屬性,沒有對錯只有真假,真實的審美總不會被屈服於世俗的東西解構,例如老潘同學——四十不惑的歲數了,依舊在理想主義者的文藝道路上偏向虎山行。

一個理想主義者該有的屬性他都有——比如偶爾矯情,比如經常缺錢。

按理說,他孬好不濟也是個書店老闆,本不該那麼窮,可他兜裡就是沒錢,每次請我吃飯都是去仙足島上的山東小院,回回都是啃包子。

見過請人吃包子時自己搶著吃的嗎?

我見過。

燙嘴的包子拳頭大小,我一次能吃三個,他是七個,外加一堆蒜。

我打飽嗝時他還沒過癮,跑到廚房要個炒土豆,順手抱回來一電飯鍋大米飯。高原氣壓異於內地,米飯大都夾生,咬在嘴裡硬得咯吱咯吱響……饒是如此,他依舊能幹下去兩三斤。

那架勢,那飯量,恍如災民過荒年,和彈鋼琴時的他一在青天一在溝。

老潘吃相很驚悚,怪硌硬人的,可除他以外我在拉薩沒幾個熟人了,往事翻篇,昔日老友們早已四散,我早已找不到什麼重回拉薩的理由……

酒和酒杯,魚和洋流,我和我的拉薩。

拉薩拉薩,那裡曾有我的家,2008年我告別了拉薩,2015年再回去時,只剩遊客的身份了。

新人我不熟,舊景太戳心,我躲進拉薩河畔老潘的書店,閒了翻雜書,悶了喂白馬,想自虐了就央求老潘彈鋼琴,然後抱著膝蓋當篩子。

老潘的鋼琴比他本人體面多了,愈發襯得他落魄而邋遢。

有些人邋遢歸邋遢,倜儻而不羈,有些人落魄歸落魄,樸素又清雅,不像老潘,給他個蛇皮袋子讓他去宇拓路蹲著,指定有好心人把喝完的飲料瓶子遞給他。

……具體細節不描述了,反正他總一身改革開放前的打扮,又不捨得花錢鉸頭,髮型那叫一個參差,貌似是自己拿美工刀一綹綹揪著裁的。

許多客人不信他是老闆,總是在他熱情迎賓時警惕地摀住包包防著他。

也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失望地問他:你……你怎麼可能是老潘呢?

是啊,他這副尊容怎麼對得起傳說中的那個老潘?

傳說中的拉薩老潘怎會如此破衣爛衫、滿口爛牙、笑容猥瑣,還叼著個煙袋?我就不是個挑事兒的人,他真的太讓人失望了。

傳說中的老潘多文藝多有情懷——

帶著全部身家跑到西藏劈柴餵馬,拍公益長片,搞免費電影院,組建自由話劇社,開設義務鋼琴班,啟動無償讀書會,舉辦創意集市,出版圖文攝影集,籌備兒童圖書館……

千金散盡買痛快,他滿腔酸奶為邊疆的文化事業而奉獻。

傳說中的老潘多有情調多浪漫——

漂泊到藏地開書店,9家獨立書店遍佈高原。

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書店有兩家。

一家在海拔4718米的納木錯,一家在阿里,海拔4850米的扎達。

全是他開的。

(三)

傳說終歸是傳說,信息不對稱是傳說的最大特點。

各個版本的傳說都在描述老潘的文藝情懷,壓根兒沒提他欠了別人多少錢。

據我所知,迄今為止老潘的書店收支甚少持平,最多一年賠了60多萬……

開書店不易,房租、人工成本高昂,電商衝擊巨大,實體書店的經營如履薄冰。

據我估判,他之所以天天穿得像個流浪漢,應該是為了主動示窮,好慢點兒還錢……

其實大可不必如此吧,那些債皆是別人主動讓他欠的,並無債主逼他還錢。

為何明知會打水漂還主動借給他錢,原因很簡單:

都愛過西藏,都有過書店夢,都希望愛過的地方能多幾家書店,都想為全民閱讀事業在邊疆地區的普及做出點兒貢獻……

算了,還是說實話吧:都想跟著牛×的人一起玩把牛×,賠錢也認了……

別問我為什麼這麼瞭解……

我有位朋友是頭野生作家,他也是債主之一。

他有6位數的稿費也沉進了這個無底深淵裡……

那位野生作家當真仗義,出了錢還出力,每逢新書上市,都會顛顛兒地自費飛回拉薩開讀書會,幫老潘的書店吶喊搖旗。

老潘只請人家吃包子……人品真的是渣渣。

好在那位野生作家很局氣[57],不僅人長得英俊,心胸還開闊,他配合老潘卡卡簽名匡匡送書,老潘說這幾本是簽給那曲的支教老師的,他說籤!老潘說那幾本是送給林芝的支教老師的,他說送!老潘說……他說送送送簽簽簽!

他理解老潘書店的規矩:

所有的支教老師,都可以來書店免費拿書。

不論拿了多少,看完之後全部捐給支教的學校就好。

想想自己的那些書即將幫支教老師們充實閒暇時光,並終將漂流到那些遙遠的牧場和村莊,陪伴那些陌生的孩子成長,野生作家心裡是欣慰的。

他發現自己在老潘的協助下終於成為一個還算對社會有點兒用的人……

那吃包子就吃包子吧!

唯一讓他生氣的是,店員小普木[58]都喊老潘叫潘爸爸,喊他反而喊哥。

這算什麼輩分?悲憤!

那幾個店員都是藏族小普木,一說話就耳朵紅,特別愛害羞。

她們都是來勤工儉學的,都認識老潘很久了,很親暱他,完全不在乎他的邋遢。老潘彈鋼琴時她們扒在櫃檯上認真地聽著,一臉的崇拜,眼裡的星星不停地閃爍。

那時候老潘失戀,彈唱的曲子不是《貝加爾湖畔》就是《已是兩條路上的人》,他心情不好,旋律愈發黏稠,帶血的大鼻涕一樣……

我側耳聽過小普木們和他之間的藏語聊天,翻譯成漢話大意如下:

潘爸,你不用找老婆的,將來你老了我們養你。

小普木們安慰他:我們會好好讀書的,將來我們會掙很多錢,到時候我們給你養老,餵你吃水磨糌粑……

有這樣想法的藏族孩子有十幾個。

他們大都是孤兒或單親,目前由老潘的書店收養著。

(四)

收養的孩子裡,身世最苦的是丹增白姆,上初三,成績很好。

白姆上小學時阿媽去世,阿爸後來亦病故,死於胃潰瘍。

唯一的親人是舅舅,親人不親,舅舅把她送進城裡當保姆,讓這個10歲的孩子去照顧一個1歲的孩子。

路不平有人踩,那時候站出來的是老潘,他找了校長又找鄉領導,終於逼著舅舅把孩子送回了學校。

剛回來時的白姆被人剃了光頭,戴著帽子,低頭不敢看人,已經有了自閉症和抑鬱症傾向。老潘把孩子安排進教職員工宿舍生活,認真地幫她補課,每年暑假都讓她到書店裡幫忙。

說是幫忙,實則變相地保護,以防她再被舅舅送去當童工。

白姆很依賴老潘,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只和他說話,只衝他笑。

…………

最愛和老潘微信聊天的是斯曲卓瑪。

她上小學六年級時被老潘收養,如今已上了大學,學動物醫學專業,在西藏大學林芝分校。

卓瑪有癔症,壓力一大一緊張即刻暈倒。好些年裡,只要老師一打電話,老潘立馬功夫熊貓一樣連蹦帶躥地往學校跑,他背卓瑪去醫院,一背就是好多年,從小學背到高三。

高考那天,每一位監考老師都收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老師好,我是斯曲卓瑪的爸爸,如果我女兒在考試期間暈倒,請隨時給我打電話,我在學校門口守候。

那天守在大門外的老潘借了一雙運動鞋,隨時準備狂奔成一匹野馬。

很奇怪,斯曲卓瑪上了大學後再沒有暈倒過,她現在在學校社團裡很活躍,在學生會擔任了很多工作。老潘每天都會收到卓瑪的微信,大大小小的事情她啥都願意和他說。

收養的孩子裡好多考上了大學。

江西理工大學的次仁曲珍、長春東北師範大學哲學系的擁中措姆、吉林農業大學的尹昊……還有許多即將考上大學的孩子,比如在雙湖縣讀書的嘎石秀,在南木林縣讀高中的次仁德吉,等等等等。

每一個孩子考學填志願時,都會徵求老潘的意見。

每一次他都會結合他們的喜好和性格特點,幫他們規劃未來。

考上了大學並不意味著大功告成,老潘不讓孩子們考慮學費多少,一切自有書店承包,他按月給孩子們匯生活費,每人每年最少5000元。

女兒們學習都很努力,兒子們努力的少,他畢竟是凡人,沒辦法永遠把情緒控制好,有時候也會在電話裡發飆:窮不丟人,懶才丟人!

他留刀:你給我等著,等你回拉薩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真回來了,也就不捨得收拾了,瞅著那一個個長高長壯了的身板,他叼著煙斗忍不住地笑,怎麼也板不起臉來。

寒暑假時孩子們從各地趕回拉薩,書店就是家,老潘不讓他們閒著,每人每天發50元錢工資,讓他們在店裡勤工儉學,變相地發零花錢。

孩子們閒不住,集體幫老潘換被罩洗衣裳,老潘彈琴時他們在一旁聽著。

那幾乎是老潘最囂張最膨脹的時光——不論他唱什麼歌,這些死忠粉都能忍受,末了還有稀稀拉拉的掌聲回敬他。

2016年暑假結束時我去過拉薩,恰逢孩子們即將返校,一走又是半年才能回來。

老潘很動情,鋼琴聲很動聽,這個文青大叔閉著眼睛唱《送別》:

情千縷

酒一杯

聲聲離笛催

問君此去幾時還

來時莫徘徊……

他彈琴唱歌向來作死般矯情,那天也不例外。

這傢伙那天把自己唱哭了。

所有的孩子都在哭,有的邊哭邊往外走,邊走邊說:爸爸再見。

(五)

老潘和孩子們的緣分由來已深,他曾是個支教老師。

我是說,那種真正的支教老師。

但他自己並不這麼認為。

在當支教老師之前,他是個自由攝影師,也拍片子也當導演也開公司,也曾經很有錢。

2009年他給自治區拍宣傳片,拍來拍去拍到納木錯小學,追著孩子們拍他們踢足球,差點兒追出高反。

臨走時曲桑羅布校長說:我們這裡是高海拔地區,特別缺老師,有機會你們幫忙宣傳一下,要長期的那種……老潘說:好,那明年我來吧。

這個重大的決定他瞬間就做好了,文藝青年愛衝動,他那時卻並非一時衝動,他那時候的目的並不純,有利益驅使下的私心。

和許多熱衷支教的志願者一樣,老潘最初並未分清排序——主要是來成全那些孩子,還是來成全自己。

他起初是帶著專業攝像機來的,私心是希望通過支教老師的身份,跟蹤拍攝幾個老師和學生,拍攝一部震撼人心的紀錄片。

至於支教,自然是排在拍攝之後,小學而已,諒也不難。

紀錄片後來一個鏡頭沒拍,這份私心迅速消失,他忽然發現那個拍攝計劃有些扯淡。

白天要教書上課,夜裡要備課改作業,這裡條件艱苦,人手緊張,老師需要自己擠出時間生火做飯,他如果非要騰出時間扛起攝像機,就沒有辦法認真教學。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還叫支教嗎?

他那時瞬間醒悟,繼而羞慚:我是來幹什麼的?我怎麼能這麼幹?!

老潘後來踏踏實實在納木錯小學教完了整一個學期,緊接著又是一個學期。

那時候他教漢語、教英語、教數學……和很多所謂的短期支教志願者不同,並非豐富人生閱歷式的支教旅行,也並非打著幫孩子開眼界的名義只去領著孩子們玩,那一整年的時間裡,他最多時帶9個班,平均每週上課27節。

「支教老師」四個字,重音理應放在後兩個字,既然是老師,就要盡好教書育人的天職,一年下來回頭看,他舒了一口氣,好了,起碼做到了這一點。

納木錯海拔高,天氣冷,很多年齡小的男孩子拉屎不愛擦屁股,提上褲子就跑,衛生習慣堪憂。這裡的孩子沒有勤洗澡的習慣,週末時他滿校園跑著抓人,抓住了就往車上一扔,拖到當雄的澡堂子裡去給他們扒皮。

女學生女老師負責,他負責男孩,有些孩子髒得起鱗,扒了衣服厚厚一身鐵,搓得他掌心生疼滿頭大汗。

一年下來,全校400個孩子他總共洗了150個,練就一身搓澡的好本領。

學校的生活簡單,他和同事們相處得很愉快,彼此兄弟姐妹相稱,大家常熱熱鬧鬧地一起做飯,白菜土豆,土豆白菜。

那時候他帶了很多書上高原,老師們都愛找他借書看。

和他要好的老師有很多,比如次旺次達,比如多不傑。

多不傑是個有趣的老師,教英文、教藏文、教漢文,熱愛睡懶覺,酷愛電子產品,換個新手機能高興半年。他用攢了很久的工資買了個照相機,高興得像娶了媳婦一樣天天在懷裡揣著,動不動就取出來哈氣擦拭,摩挲把玩。

那相機後來幾乎包漿,瀰散著蜜蠟一樣的光。

次旺次達是個值得所有人敬重的老師,從羊八井調來,那裡的學校條件好,他卻主動申請到艱苦的納木錯來。

這是個有耐心的老師,向來和顏悅色對學生,對教學工作全身心投入。老潘每晚和他一起批改作業,見識過他的仔細和認真。

休息時多不傑跑過來,三人一起點根煙聊天,聊夢想聊未來。

老潘的夢想是開家書店,多不傑的夢想是擁有一台最好的單反。

次旺次達的夢想最遙遠,他說他夢想著能在拉薩買個小房子,和妻子一起在拉薩教書,一起變老。

次旺次達的妻子也是小學老師,次旺次達每晚都會給妻子打一個小時的電話。納木錯小學信號不好,只有國旗旗桿底下有微弱信號,次旺次達裹緊衣服圍著旗桿慢慢轉圈,柔聲細語地和妻子聊啊聊。

夫妻倆沒有任何關係和能力讓兩個人調到一個地方教書,有的只是無盡的掛念和期望。

妻子在阿里的學校教書,那是全藏區最苦的地方,物價也高。

她當時懷著孕。

每天一個小時的電話是次旺次達唯一能給予她的照料。

老潘結束支教離開納木錯後的兩個月,次旺老師忽然死了,腦出血。

孩子還沒出生,父親沒了。

葬禮時老師們都去了,老潘得到消息時,人已隨鷲鷹升空,掠過聖湖納木錯,沒入念青唐古拉大雪山。

老潘坐在北京的家裡,打開電腦找出照片。

他摸著屏幕,喊著次旺的名字,淚如雨下。

次旺次達老師走後,多不傑老師去了他家裡。

他在次旺父母面前跪下,說: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兒子,以後我養你們。

…………

多不傑老師當下還在納木錯教書,聽說當上了教導主任,聽說他把次旺老師的家人照顧得很好,聽說他手機好久沒換了。

(六)

老潘不止一次地和我講述過洛桑頓珠老師的故事。

洛桑頓珠是納木錯小學的優秀教師,教學獎拿了很多,他是一個把學生當作自己孩子一樣的好老師,老潘受他的影響很多,學著他的樣子去愛孩子。

洛頓老師的故事與家人相關,在藏區很常見,老潘每每提起,每每濕了眼。

洛頓有兩個妹妹,大妹叫斯珍,二妹倉木拉,他們是單親家庭,只有父親。

那時候他們上小學,藏區還沒實行「三包」政策,學雜費和生活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家裡的收入全靠父親養的那十幾隻羊。有一天,父親跟孩子們說,家裡實在撐不下去了,希望三個孩子中有一個人退學,回家放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