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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

所謂英雄,或許大都是如此這般自慚著的吧。

鎖心苦行,把自己囚禁在真摯中,真摯到荒謬。

像你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不會再有了。

不會再有人可以成為一個像你這樣的父親,或英雄。

我厭離這個時代,這個反智和毒舌的時代。

我記述這個時代,這個尚有英雄駐世的時代。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那些俠隱市井的濁世金剛,又豈止我筆下的這一個老兵?

(一)

老兵瘋了。

老兵非要送我一個女兒,親生女兒。

這很讓人震驚。

我震驚的點有三:

一、你竟然有女兒?大家兄弟一場,你個老東西隱瞞了這麼多年都不提!

二、女兒這種生物又不是英短加菲或哈士奇,你怎敢像貓貓狗狗一樣地送來送去?

三、大家兄弟一場,難不成你想招我當女婿?哎呀我去你你你膽敢如此囂張地佔我便宜?誰給你的勇氣?梁靜茹嗎?

我痛斥他:你這麼做是不對的!……女兒在哪兒?好看嗎?九幾年的?什麼星座?讓我見見……

老兵指著我說:10個月以後你就見到了。

……指什麼指啊,把你手指頭撅斷信不信?

說這話那會兒,老兵面前一海碗滋陰壯陽的瑪珈酒,他時不時端起來抿一抿。午夜三點,老兵火塘,兩壺泡酒已然見底,烤雞翅烤魷魚培根白菜大黃魚,一臉懵B的我,毅然決然的老兵。

啪的一聲巴掌響,雞翅魷魚一哆嗦……哎!有話你就好好說,別老動不動拍桌子。

老兵不聽,又拍了一下,躊躇滿志地叫喚:10個月後你就見到了……馬上播種!

他指著我的鼻子叫:等我女兒生出來,你必須給她當乾爹!

他拍著桌子,淚眼汪汪地指著我:當親爹也行!送給你!

真驚悚,這玩意兒還有白送的……

指什麼指啊,把你手指頭撅斷信不信?

好啦好啦,不就當個乾爹嗎,又不是沒當過……可連根毛都還沒有呢,連個胚胎都還沒存在呢,連個固體都還不算吧?

再者說,你咋知道就一定生閨女?

還有最關鍵的,你咋確定就一定能整出來……

老兵不語,嘴噘得老高,端著那碗滋陰壯陽的瑪珈酒,嚴肅認真地抿一抿。

那時候瑪珈神話還沒破,他示意我也喝,我不,我不喜歡蘿蔔,我還是喝我的櫻桃酒好了。

我勸他:你的心情我理解,誰不喜歡有個女兒啊,小情人小棉襖小拖鞋哦,光是想想心裡就暖和,但別人是別人,你就別抱太大希望了……

我掐著指頭算他的出廠日期:老傢伙你快60歲了吧,媽呀,太感人了……

……指什麼指啊,把你手指頭撅斷信不信?

他那會兒表情特別好玩,和背後那幅肖像畫形成了強烈反差。

面前的老兵繃著臉,畫中的老兵嬉皮笑臉。那畫有年頭了,不知是哪個二把刀畫的,明顯高仿的岳敏君,大嘴咧得像蛤蟆,沒心沒肺窮開心。

燒烤味兒的油畫見過沒?

那畫歪歪扭扭地懸在泥巴牆上,和滿牆的香腸臘肉大火腿一起飽經煙熏火燎、歲月滄桑,笑看火塘眾生相,笑看老兵撒癔症——要去創造生命的奇跡。

他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個奇跡。

幾十枚彈片至今還藏在他的胸腰和肩胛裡。

耳朵只剩一個,牙齒全是假的,腦部顱骨變形,上面兩個彈孔,直徑3厘米。右肺穿透傷多處。

左手手腕斷裂、右肩粉碎。

胸椎骨斷4截、腰椎骨斷2截、左肋骨斷5根、右肋骨斷9根……

31年前的國境線旁,炮火曾撕碎了他,他的肉身本就是重拼起來的。

當年7個月內24次大手術,醫生曾篤定宣判:全身癱瘓,終生臥床,能勉強撿回這條命,已是人類醫學史上罕見的奇跡。

7個月的昏迷中發生了許多事,比如獎章和榮譽,等他醒來時,已是個英雄。

他全身癱瘓,在療養院病床上躺著,躺到80年代末的某一天,忽然宣佈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將終身俸祿全部捐獻給希望工程。

那天是「八一」。

自此他開啟了震動模式,一次比一次驚人。

先是科幻片,他告別了癱瘓,奇跡般地站了起來。

後是懸疑片,他跑了,翻牆跑的,一跑就是幾十年。

榮譽和安逸隨手拂落,並無半分留戀。他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很多年,與至親家人亦是失聯。

八千里山河大地,他兩手空空獨行天涯,一路向南。

南方的南方,是掩埋著袍澤兄弟們屍骨的國境線。

那片曾經屍橫遍野的紅土地,他最終並未重返,而是止步於不遠處的一座邊陲小城,自此於市井中隱居,娶了瀘沽湖畔的摩梭女子拉措為妻,開了一個火塘賣燒烤,生了個兒子叫小扎西。

再後來,他發了瘋地掙錢玩命地攢錢作死地省錢,繼而傾家蕩產——搞來消防車,囤好單兵裝備,招募來一撥又一撥的退伍消防兵。

50歲那年,他憑一己之力,養活了中國第一支民間義務消防隊。

他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之一,敬重到無法仰視也無法平視的一個老東西。

十幾年來,我們在那座小城比鄰而居,一起幹架一起大醉一起抱頭痛哭,沒皮沒臉忘年相交。他喊我「小不死的」,我喊他「老不死的」,但我一清二楚地知道,若哪天他真死了,我會像失去父親一樣傷心……

啊呸了個呸!不能讓他佔我便宜,走江湖跑碼頭出門肩膀齊,年庚算個屁,他再老也是兄弟。

彌足珍貴的,有今生沒來世的兄弟。

我曾寫下他的故事擱進書裡,也因此而被他騙到河溝旁,一個掃堂腿踹了進去。

他蹲下,摸兜,點燃兩根玉溪煙。

滇西北的漫天晚霞裡,我們默默地抽煙,安靜地對峙,一個蹲在岸邊,一個站在水裡。

他不肯用戰友的血給自己臉上貼金,我明白的。

我還明白這個活著的英雄,為何總在大醉後抽自己的臉,罵自己不忠不孝不義。

在他執拗的認知中,身為軍人未能殉國是不忠;身為兒子杳無音信幾十年是不孝;身為戰士,沒能在31年前和他的兄弟們埋在一起,是他半生都無法自諒的不義。

未能重返沙場故地,或因此故吧——一個孤獨的殘疾老兵,舊債滿心,日日生息,心力無以為繼。

往事蜉蝣,遇水分流,見風沉底。

那場戰爭早已遠去,模糊在老時光裡,被人們遺忘或解構、反思或銘記。

可日子總還要過下去,多年來我一直擔心老兵會在哪次大醉後弄死自己,現在他想生女兒,我不信,我惡狠狠地笑話他,但我真心替他高興。

比牆上那張肖像還要開心。

好吧老兵,一言為定,萬一你真生得出來閨女,我給她當乾爹……當親爹都行!

老兵熱淚盈眶,大聲地擼鼻涕,一口年糕味的鄉音:娘希匹,仗義!

……指什麼指啊老東西,把你手指頭撅斷信不信?

然後……

然後,一周後,老兵跑來通知我,他授粉成功。

(二)

2016年4月10日,七珠滿週歲。

週歲禮也是認親禮,七珠週歲那天正式成為我乾女兒,摩梭女兒。

我姑娘名字真好聽!根汝七珠,平安一生的意思。

我姑娘名字可真洋氣,人家摩梭人起名習慣用藏語。

我姑娘的模樣那叫一個好看,她可是江浙滬包郵區和瀘沽湖的混血品種,粉嘟嘟的肉嘟嘟的圓嘟嘟的,像從老年畫裡直接抱出來的一樣。

我姑娘和我一樣,腦袋上也是三個旋兒,脾氣那叫一個動人那叫一個沖。

這孩子一歲時就會操作手機和我視頻,視頻呼叫三聲如果沒接,直接扔手機,不是往地上摔,是往空中扔拋物線,扔手榴彈那種,真不愧是老兵的種。

老兵讓我賠手機,跳著腳和我罵街,還掄過來一隻滅火器,後來每次預判到姑娘打算視頻接見我,他都先打個緊急電話過來:一級戰備,作戰員迅速就位。饒是如此,依舊是換了四次手機屏。

後來他學精了,央求我錄了一段視頻,存進了手機裡。

後來他換了手機……

永遠不要低估任何孩子的智商。

我姑娘根汝七珠,那可不是一般人。

摩梭人母系文化傳承,向來尊崇家主老祖母,村中族人逢年過節從外地回來,按規矩都需先去老祖母家請安、火塘敬鍋莊,而後才回自己家。

村中現任老祖母是拉措的阿媽,下一任老祖母是拉措嫂子。

我姑娘七珠是板上釘釘的未來老祖母,輩分高得不要不要的。

等七珠當上老祖母,我一定可以在村裡橫著走,想怎麼走就怎麼走,騎豬都行,想想就讓人激動。

嗯,把老兵忘了,畢竟人家是親爹。

那我們倆爹叉著腰並排橫著走,看上哪個玉米就卡嚓掰下來吃了,看上哪隻雞就抓來烤了吃了。

…………

拉措嫂子說,阿巴巴巴[15],你老兵哥終於對我負了一次責任了。

她說她生下女兒後,全村人都鬆了一口氣,好險,幸虧不是男孩,三代單傳啊,全村人差一點兒將來就沒有老祖母了。

未來老祖母滿一週歲那天,筵席盛大而隆重。

老兵轉性了,那麼摳門一個人,居然捨得包下酒店的大包間,菜有龍蝦、乳鴿、犛牛火鍋,酒是茅台,真假不論,瓶是那個瓶。

我被硬安排在主賓位上,正對著那堆瓶子。

和老兵喝了那麼多年酒,頭一回享受此般待遇,我受寵若驚地打哆嗦。

更受寵若驚的是,還給我準備了專門的禮服行頭?!

一進門就被逼著換上了,一堆人七手八腳把我扒光,又嚴嚴實實地將我重新包裹。

拉措親自跑到寧蒗去給我定制了皮靴,又發動嬸子們給我縫製了棉被一樣厚實的金邊大襟衣,還把老祖母也請出山,親手為我縫製了高筒長毛狐皮帽,那大尾巴拖的……

那別樣的感動和溫暖,在快5月的雲南,熱出我滿頭滿腚的汗,捂得我欲仙欲死的。

如此興師動眾盛裝打扮,聽拉措說,是老兵的意思,為此他還撥了專款。

哎呀我去,他想幹什麼?

那天我渾身好似貼滿暖宮貼,但熱死了也不能脫,禮數還是要守的,於是頂著濕漉漉的狐狸皮帽子吃熱氣騰騰的犛牛火鍋,一不小心咬到一口小米辣,五臟六腑爆漿了。

偏偏旁人不識趣,還逗我:小酒量哦,怎麼沒喝幾杯臉就這麼紅了?

你一個穿半袖T恤的你問我?你們滿屋子都穿夏裝了你問我?

狐皮帽子啊,你他媽試試!

滿屋的人眾星捧月,居中坐著粉雕玉琢的七珠和熱氣騰騰的我,細一琢磨這身行頭,事兒不太對哦,怎麼搞得像在給我補過摩梭成丁禮一樣?

今天的主題到底是什麼?

老兵不解釋,只是勸酒,他那天奇怪得很,一臉的鄭重其事,一杯接一杯地用茅台灌我,每一杯都是雙手端起來的。

端來端去終於把我端毛了,杯子啪地一扣:說!怎麼個情況這是?客氣個毛啊?

他咕嘟乾掉一杯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指著我沖眾人說:七珠有了這個乾爹,我也就放心了。

鼻子酸了一下,彷彿有那麼一點兒明白了,又彷彿愈發糊塗和迷惑……

好吧老傢伙,你今年54歲了吧,七珠要起碼17年後才能長大,到時候也就指望不上你了。

放心,交給我了,咱們接力當爹。

老兵穩住身形,鄭重地搞了個交接儀式。

他抄起七珠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去,他啪地一個軍禮!我慌了一下,把七珠高高舉起,就像舉起奧運火炬。

……可我姑娘七珠不待見我,不喜歡我身上的汗味,各種撲騰,一腳接一腳地往我小肚子上跺。我噘嘴去親她,她兩隻爪子伸直了懟我,打得啪啪的,好,有種,爹都敢打,我看好你!

(三)

七珠最喜歡小扎西,動不動就左顧右盼找哥哥。扎西不理她,忙著摔盤子砸碗兒,動不動就來聲冷哼,拿根筷子不停地戳,戳戳戳戳戳,這烤乳鴿招誰惹誰了,鞭屍嗎……

拉措使了個眼色,我挽起了袖子,我把扎西倒提起來,提溜到門外搞精神文明建設。

拜託拜託扎西大哥,這可是你親妹妹,怎麼還吃起醋來了,你老人家已經小學一年級了,別老那麼油鹽不進啊。

扎西委屈極了,含淚訴說:

老兵也太偏心了,妹妹週歲在大酒店辦酒,我週歲怎麼沒給我辦?

他分析說,自己一定不是親生的,哼,別說週歲了,滿月酒都沒給他辦,他說他都記得呢。

什麼鬼?我問他還記得些什麼,他想了想,說還記得他出生的時候,老兵連醫院都沒去,太不像話了。

他問我:你見過這樣當爸爸的嗎?你說!

……指什麼指,把你手指頭撅斷信不信?怎麼和你爸爸一個熊毛病。

扎西說要把全部家當都給我,請我去把他爸爸打一頓,再把桌子給掀了。

但同時他又很嚴肅地警告我,光揍老兵就行,不能嚇著妹妹,如膽敢把妹妹惹哭了,他會找人去QQ空間裡黑我。

我們詳細地研討操作步驟、作案工具,以及酬金支付方式,一直協商到屋裡散席,人全走光。

等七珠長大了,是否也會像扎西這樣想揍老兵呢?

生七珠那天老兵倒是去醫院了,去了又跑了,剩拉措一人躺在產房裡,生死未卜著。

談戀愛好比攻堅戰,結婚類似陣地戰,生孩子這回事好比一場穿插戰,各種不可預見性。

所有人都未預料到拉措會難產,且難產到性命攸關,她難產了快一天,從頭天半夜生到第二天下午也沒生出來。

聽說那時老兵全副武裝,像頭石獅子一樣守在走廊裡,面無表情,端坐如松,懷裡抱著消防頭盔,咀嚼肌清晰僵硬,嘴上一會兒多出來一個燎泡,一會兒多出來一個燎泡。

傍晚時分護士跑來,一大堆紙遞過來。

簽字吧,剖腹產來不及了,只能把孩子用產鉗生拖出來,結果只有兩種:要麼夾破頭皮,要麼夾成腦淤血——這取決於老兵你是想保孩子還是保大人。

毋庸置疑,當然保大人!但又是兩個小時飛逝,人依舊沒能推出來。

眾人慌作一團,唯有老兵依舊面無表情,他撥通電話:喂,讓扎西別上課了,趕快送他來人民醫院,再看他媽媽一眼……

越忙越亂,亂裡添亂,操蛋的事就在這時發生了,就在窗外。

隔著醫院的窗戶望出去,不遠處升起了滾滾黑煙,少頃,熊熊的明火燒起來,瞬間紅了半拉天。

2015年4月10日下午的那場火,坐標古城獅子山的老農機廠垃圾站。

那會兒,力竭的拉措開始大出血,護士跑出來知會老兵,卻只聞引擎瘋狂的轟鳴聲,一輛山地消防車炮彈一樣衝出醫院,眨眼不見了蹤影。

滇西北4月旱,屬火災高發季節。

每逢旱季,老兵消防救援隊全體24小時待命。老兵那時在醫院待命,他抱著頭盔穿著消防戰鬥服,一邊待命一邊等著孩子出生,山地消防車不拔鑰匙,停在門外。

發現火情後的第一時間,這老東西扔下生死未卜的老婆,開車跑了。

不用和我說什麼情懷,我是那個年代長大的人,卻未必苟同那些以犧牲親情為條件的奉獻。

算我格局小吧,若在親人垂危和工作不可替代間選擇,我一定不會選後者。

在這件事上,我認為老兵很操蛋,不配有老婆。

那天操蛋的老兵3分鐘內趕到火場,先用車載滅火器撲火,繼而緊急組織附近居民運水滅火。5分鐘後,老兵消防救援隊和現役公安消防隊全副武裝,同時殺到。

大火良久方被撲滅,起火的地方緊鄰獅子山,與木府後院過街樓連著,幸虧撲救及時,不然焚燬的將是整個新華社區,乃至大半個古城。

後來聽人講,救火過程中老兵始終沒什麼異樣,摘掉空氣呼吸器後他是面無表情的。

他面無表情地掏出電話,撥通,打到醫院。

電話很久才有人接,他喂了一聲,然後一秒鐘號啕大哭。

50多歲的老頭子,搖搖晃晃地站在殘灰餘燼上,邊哭邊喊:我老婆還活著嗎?!

當然活著,倆都活著,算算時間,七珠正好出生在大火撲滅的那一刻。

七珠出生後不出動靜,直待老兵衝回醫院把房門撞開她才放聲大哭,啼音巨大,充滿憤怒。

後來拉措嫂子說,七珠脾氣不好,大概是因為生下來就被氣著了。

也對,初次登門,結果親爹跑了,換誰誰不氣?

拉措倒是一點兒都不氣,摩梭人淳樸,她自幼信佛,她說:嗷喲喲,老兵你別哭了,我不生氣,就當是給孩子積德了……

拉措說:過來,親親。

這句對白是小扎西提供的,和我沒關係,他恰好那時趕到的,恰好目睹了這一切。

他發誓說,當時聽到的真的是:過來,親親……

扎西很不屑,斷言老兵不配享受親親的待遇。

他的理論是:你一身煙味髒兮兮地回來了,回來了卻不第一時間去抱我妹妹,反而抱著我媽媽的腿哭得死去活來的,初次見面不搭理親閨女,有你這麼當爸爸的嗎?太不像話了!

扎西說:當著我妹妹的面,老兵不要臉了,他真的和我媽媽親親了……我咳嗽了好幾聲他們也沒停,過分!

……指什麼指啊,把你手指頭撅斷信不信?過分的是你爹,又不是我,你指著我做甚?

扎西表示攤上這麼個不爭氣的父親,他很鬧心,他再度提出了那個把老兵教訓一頓的動議。

我打不過老兵,打得過也不會打,事後我只問了他一個問題。

面對我的質問,他一秒也沒猶豫,只回答了五個字:

那我也去死。

彼時滇西北的旱季已過去,我們坐在老兵火塘的角落裡,聽著瓢潑的子時雨。酒是喝不動了,話也不想多說,他盯著面前的炭火一動不動,我看著牆上的那幅油畫,畫中有個笑得沒心沒肺的老兵。

(四)

他彷彿並未從31年前的那場戰爭中真正醒來,隨時都在等著衝鋒號吹響。

他曾是兵,於是一生都讓自己是個戰備狀態的兵,不論是昔年的沙場還是如今的火場。

「2·29」火災發生在木結構的客棧,客人在浴霸上面烤內褲,差點烤焦了整個院落。

老兵掄著消防大斧劈開廚房,扛出兩隻發燙的煤氣罐。

「3·11」火災發生在老孤兒院,遊客家的熊孩子玩火,玩廢了半條街。

老兵抱著水槍爬上二樓屋簷,卻被另外一條水龍打在身上,巨大的衝擊力相當於一輛奔馳中的電動車,他被撞飛了出去,抱著水槍仰天跌下,滿街的人都嚇傻了,完了完了,老兵掛了。

萬幸水槍關著,65消防水帶滿滿當當壓力強勁,相當於一個巨型大彈簧,無形中緩衝了下墜力。就像卡通片裡演的那樣,死抱著水槍的老兵在半空中蛇形擺動,最終吧唧一聲後背著地……腦袋沒摔碎,只鼓出一個大包包。

他顱骨本就是變形的,腦殼有包之後,反倒顯得勻稱。

…………

消防中的那些危難險情,無須再多舉例,一言以概之:老兵每每身先士卒,屢屢大難不死、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