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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祈禱書

母親被確診癌症已經過了兩個月,我們在等她化療後的第一次掃瞄結果。我無法想像該如何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母親參加了她和父親的週年紀念晚餐,也高興地參加了大衛的五十歲生日晚宴,儘管她那天感覺「不是很好」,不得不在敬酒之前離開。我們不知道她餘下的日子是三個月、六個月,還是一年,或者真能出現奇跡的話,兩年,再或者,奢望一些,五年。

設想一下,在漫長的旅途中,你有一本隨身攜帶的書,可你不知道這本書會看多久。這本書可能像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一樣短,也可能像他的《魔山》一樣長,但你得在看完的那一刻才知道。如果帶的是《威尼斯之死》,你早早就看完了全部,餘下的漫長旅程再沒有東西可以讀了;如果是《魔山》,最後你下飛機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只看了一個開頭,而下次再看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我們要學習如何掌握節奏進度。哪些習慣事物是需要保留的,哪些需要被丟棄;哪些需要補充,哪些該放棄;哪些慶祝是一定要參加的,哪些可以忽略;哪些書仍然要讀,哪些書就算了;以及何時可以談論母親的病情,何時不便談論。

當然,我們所有人都會離去,沒有人知道確切的時間,可能是幾十年後,也可能就在明天,我們能做的,只是盡量充實地度過每一天。但我的意思是,誰能夠真的玩得起這個智力遊戲,或者真的能充實地度過每一天?況且,得知兩年後「可能」會死與「一定」會死有著天壤之別。

我站起來去拿第二杯摩卡,路過正在安靜播放著CNN新聞的電視機,我意識到我們可能需要一些規則來判斷,至少我需要。回到座位時,我拿出手機,給自己寫了封電郵:「及時慶祝。」哥哥道格也來了,他剛剛做完瑜伽,手裡拿著標誌性的軟呢帽子,緊張不安地把帽子在兩手間換。

「你好,威爾先生。」他總是這麼稱呼我。

「你好,道格先生。」我回答,「感覺怎麼樣?」

「很棒。」他說,「你呢?」

我和道格打招呼的方式不太像兄弟,而是像一同工作了幾十年的寄宿學校的教師,彼此有好感卻很有禮貌,尤其在父母面前。在外面的世界發生變化,這是每個家庭有的某種不變的感到安心的特殊方式。

歲月讓道格從一個容易激動的男孩長成了一個穩重的男人。但和父親、妹妹,以及我一樣,他在焦躁時話比較多。只有母親能在壓力下沉默。於是道格和我閒聊打發時間時,母親就靜靜地聽著。

是時候去見奧賴利醫生取檢查結果了。

我們起身離開舒適的等候室,穿過一扇白色的大門進入了另外一個無菌的世界。舒適的椅子和沙發被塑料和金屬取代,溫暖的松木被金屬材料取代,燈光也微妙地從白熾燈變成螢光燈。

「左邊還是右邊?」母親總是會這樣問。母親的方向感一直很好,但在這裡,她總是要問我。

「這邊,媽媽,往右。」

一個母親最喜歡的護士帶著我們來到檢查室,告訴我們奧賴利醫生很快就來。通常,「很快」是一分鐘的意思,但也可能是十分鐘或一刻鐘。奧賴利醫生很少讓人久等,她都盡量讓病人留在候診室,坐在有墊子的原木椅子上舒適地等待,直到她準備好了才讓病人進來。母親在這裡等著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顯得蒼老、孱弱,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她臉上的皺紋和滿是斑點的雙手在燈光下顯得尤為刺目。我的視線垂下來,發現她的腳踝又腫了。

母親給了我一張複印紙,上面有她想問的問題。她還要給醫生一張。就這些問題我們還事先綵排了一下。

「你要問醫生關於手麻的問題,對吧?」

「對,還有胃的毛病。」

「好,我們肯定記得問她這些。」

「還有我是否能安排去日內瓦旅行。」母親補充說。

「好的,也記得這個。」道格回答。

「還有去弗隆海灘的事,可不可以去那做化療。我整個冬天都待在這裡,這裡的冬天太糟了。」

「沒問題。」我說。

紙上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其他問題。」

「你還有其他問題嗎?」我問。母親說她想要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時間。

「對,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接著奧賴利醫生進來了,她是個愛爾蘭人,嬌小可愛,母親說她身高大概只有一米六,非常瘦。她說話很輕柔,但語速非常快,雙眼真誠地看著你。我看到她時覺得很緊張,因為她說話非常有威嚴。

我們聽到的是個好消息。部分腫瘤已經顯著縮小,目前也沒有發現新的擴散。化療是有效的。

在我們還沒有真正消化掉這個讓人興奮的消息時,醫生就開始為母親進行身體檢查(房間裡有一塊簾布,母親在裡面做檢查,我和道格坐在距離很遠的另一邊),然後我們聽到奧賴利醫生問母親一些日常問題,母親又向奧賴利醫生詢問了一些問題。但母親沒有問完最後一個問題就停下了。

「媽媽,你還有什麼要問奧賴利醫生的嗎?」我提醒她說。

我看著母親,她似乎有點失神。屋裡一片寂靜,我們都在等她問最後的問題。

「對,我還有個問題。」母親說,「奧賴利醫生,你今年會休假嗎?我希望你能有機會回愛爾蘭看看家人。」

……

腫瘤縮小了。腫瘤正在縮小,這實在是太好了!這些奇怪的化學藥品的名字:吉西他濱、卡培他濱,現在聽起來非常不同。之前它們聽起來像是強力去污劑,此時聽起來酷極了,神奇極了,就像你剛開始愛上的新的搖滾樂隊。這下好了,母親還有時間,我們也有了更多的時間陪在她身邊,而且她也不用急著知道自己還有多少餘下的時光。我又能繼續過著忙於開會、喝酒、參加晚餐的生活了。而她又能繼續為自己制訂計劃,參加音樂會、見客人、看電影以及旅行。

現在我和母親的讀書會需要一本新書。作為一個樂天派,我買了一本傑拉丁·布魯克斯的新作。布魯克斯寫過小說《馬奇》,並獲得普利策文學獎,她為路易莎·梅·奧爾科特在《小婦人》中缺失的父親創造了新生命。這本書是母親近期非常喜歡的書之一。我帶來的是布魯克斯的新作——《禁忌祈禱書》。這是我從一位做出版工作的朋友那裡搶先弄來的。母親也為我帶來了一本書——凱倫·康納利的《蜥蜴籠》。從醫生那裡得來好消息後,我們就交換了書。一切都再次回到了全新的軌道之中,讀書會的日子還長著呢。

見過奧賴利醫生後,母親讓我更新了博文。她總是用第三人稱寫好發給我。我補充了最後一段:

「度過了一個美好的星期五和星期六,但星期日和星期一母親感覺不太舒服。今天看起來好些了。

她帶來了一本精彩的書,凱倫·康納利的《蜥蜴籠》,講述的是緬甸監獄裡的生活。母親說這本書能讓人忘記所有的困難。她很期待去聽由尼克·麥克吉根在愛弗裡費雪大廳指揮的《彌賽亞》。

我(威爾)準備冒險跑出去完成我的聖誕大採購。非常幸運,外面的天氣美極了。」

看完《禁忌祈禱書》,由於忙著聖誕採購而沒有時間看《蜥蜴籠》。爾後,各種派對和要做的事情伴著聖誕節到來,讓人從早忙到晚。很快又要迎接新年。雖然從醫生那裡得來了好消息,為我們帶來了許多希望,但母親病得很重也是不容忽視的。她的雙手發麻,化療讓她虛弱、作嘔、精疲力竭,更糟的是她的口腔更疼了,這讓她說話時很痛苦,進食也有困難。

新年假期更糟。或者,你可以說新年與其他日子一樣普通。只不過那天時代廣場會有水晶球降落。報紙、電視和所有人都在喋喋不休地問你在做些什麼、在哪裡,以及你的新年心願。

我原計劃在傍晚去父母那裡喝杯香檳。當大衛和我到家的時候,母親坐在她的老位子上,面前的中式茶几上放著傑拉丁的《禁忌祈禱書》。她剛剛看完它。

「布魯克斯太棒了。」她說,「這本書讓我想起在波斯尼亞做選舉監督時的許多往事。」布魯克斯出生於澳大利亞,曾是《華爾街日報》駐波斯尼亞和其他熱點國家的駐站記者。「這本書太豐富了,簡直就像許多本書結合的著作。你知道我從來不看驚悚小說的,但是布魯克斯以《塞拉耶佛祈禱書》的起源為小說主題,講述人如何冒著生命危險加以保護的歷程,情節真的是扣人心弦。我好喜歡書中的古籍維護家漢娜,還有其他人物。但《塞拉耶佛祈禱書》本身就是個主角。你同意嗎?」

我坐在母親身邊的沙發上。「我明白你說的《塞拉耶佛祈禱書》本身就是主角的意思。我開始看的時候也把它當作是一本書,後來我知道它的歷史,知道有人為它做出的犧牲,就產生想要誓死守護的想法。書中留下的葡萄酒漬、昆蟲翅膀、鹽水這些痕跡,都是在暗示這本書是如何經歷戰禍,也告訴我們曾經有一些人用盡心力來保存這本書。」

「別忘了還有根白頭髮。」母親補充說。那是書中另外一條重要線索。她的頭髮灰白摻雜,雖然漸漸稀疏,但量並不少。她把幾縷亂髮別在耳後,接著說:「但我真的認為漢娜的母親很壞。」

主角的母親是一位出色的醫生,但總是忽略女人,儘管兩人有短暫的相處時間,但關係也很糟。書中的謎團之一是漢娜的父親,直到書快要結尾時,她的母親才告訴她誰是她的父親。漢娜與母親之間的心結最終能否解開也是懸念之一。

「我不知道。我是說——我非常同情漢娜的母親。」

「我不同情她。」母親說。

「她是個需要工作的母親,這在當時並不常見。」我突然意識到我其實是在指母親。

「那不是個好理由,威爾,不是對女兒不好的理由。」

「但你不覺得人們會對不是很好的男醫生更寬容,卻希望女醫生更為慈善?」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的,但我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母親回答,「我覺得每個人都必須要有一顆仁慈寬容善良的心,尤其是醫生。你可以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醫生,但同時也非常仁慈。這也是我為什麼喜歡奧賴利醫生超過我看的第一個醫生,不是因為她是女人,而是因為她溫暖仁慈。」

「但你總是告訴我們,有時人們態度不好是因為他們不快樂。」

「是的,可能這些人不該承擔照顧其他人的工作。而且我在說的是仁慈心,而不是態度好不好的問題。你可以板著一張臉,行事無理,但仍然抱有仁慈心,也就是說,你做什麼比你怎麼做重要。這也是我對《禁忌祈禱書》裡漢娜的母親沒有多少同情的原因。她是個醫生,也是個母親,但她不仁慈。」

「但這一點是不是減少了你對這本書的喜愛?」我問。

「當然不會!這恰恰是這本書引人入勝的原因之一。不過這本書最有趣的地方還是在書籍與宗教。我喜歡布魯克斯在書中闡述的,所有偉大的宗教都有著對書籍的熱愛,對閱讀的熱愛,對知識的熱愛。每本書都是不同的,但我們對每本書的敬意是相同的。在小說中,不同的人,穆斯林、猶太人、基督教徒為這本書都聚集在了一起。正因為這樣,這本書裡的每個人都拼盡全力來拯救一本代表了世界的書。我去世界各地的難民營時,人們總是要書,有時書甚至比藥物和庇護所更為重要。」

這時,原本在跟大衛聊天的父親打斷了我們的談話。由於是新年,儘管距離2007年還有好幾個鐘頭,他還是希望能夠製造出點派對的氣氛,所以打算播放一張演奏家現場演奏的CD,是他代理的藝術家演奏的。但他沒能控制好音量,剛打開,開頭的幾個音符就震耳欲聾,打破了客廳的寧靜。這不僅把母親嚇了一跳,父親的臉上也劃過一陣慌亂。母親生病前,他們都習慣了選擇性地忽略對方,這我在很多老年伴侶身上都發現了。但當母親生病後,父親變得異常注意,小心謹慎地留意任何影響母親的事情:空調太冷、陽光太過直射、茶杯放得太遠等等。父親都會立刻為母親把這些調整好。他的關照太過的時候,母親會顯得有點不耐煩。但她心裡對父親的關切非常感激。

我聽著音量非常合適的音樂,注意到桌子上還有一本《每日的力量》,書籤放在最後一頁。

母親說想要去休息一下。我不知道是否是她不舒服,她完全不說。父親去拿香檳了,這是為我們和其他可能上門的客人們準備的。他和母親都不喝。父親如今滴酒不沾,他擔心酒精會讓他變得遲鈍,必須在母親需要他照顧的時候保持清醒。所以他為自己和母親買了蘋果類的碳酸飲料。他們並不是特別愛喝它,只是為了應付場景才選的碳酸飲料。我翻開《每日的力量》放書籤的那一頁,裡面寫道:

「對於已經無可挽回的事情,再多的遺憾也沒有用,應該竭盡全力做到最好。不要抱怨沒有合適的工具,而應該更好地使用擁有的工具。我們是誰,我們在哪,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旨意,它可能通過人類的過錯來體現。至於擁有智慧的凡人,是直面自己的弱點,設法從中得益。——F.W.羅伯森」

當母親回來的時候,我還在看。那段話之後的文字更有宗教意味。母親看見我坐在那裡看這本書笑了,什麼也沒說,我也什麼都沒說。但我覺得她是故意留下這本書給我看的。這個茶几很有意義,我們討論的議題都在上面。接著我又注意到茶几上還有一封信。發現我在看那封信,母親解釋道:「這是我們要為阿富汗圖書館發出去的信。」

「那兒的反應怎樣?」

「我們收到了一些捐助,但仍然不如預期。後來我們收到一封卡爾扎伊總統的支持信,這簡直是太棒了!但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這是我最擔心的。」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如果阿富汗人沒有書籍,那裡的人就沒有多少希望。我的新年願望,就是要把這個圖書館建起來。」

「你確定行嗎?」我問。

母親對我皺起了眉頭,說:「如果做不到,我就不會做了。」這是一個提醒,她還沒死呢。那天她感覺不好,但檢查的結果是個好消息,我們還不必掰著指頭數她餘下的日子。接著母親把注意力轉到我的生活上來。

「我還有個新年願望,是關於你的,威爾。」她說,「不要再抱怨你的工作了,直接辭職就好了。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幸運可以去這麼做的。」

我給自己又倒了些香檳,看著週遭父母的一切。播放的音樂是莫扎特的《歡欣,雀躍》。每面牆上都掛著繪畫作品,以及他們收藏的英國和日本陶器。這些陶器按照顏色和製作者分類,佔據了靠牆的幾排架子,剩下的就全是書了。母親的左邊還有一張優雅的桃花心木桌,是母親的祖父送給她的,上面擺滿了家人、朋友以及母親學生的照片:微笑著的父母與嬰兒的照片;已經泛黃的外祖父母的照片;她和父親幼年時代的黑白照片;孫子們多到爆炸的照片。從母親喜歡坐的位子,可以看到她的陶器、書、畫以及照片。

但母親很少能安靜地坐著,這個位子也是她的指揮中心,她把茶几充當辦公桌,電話也近在咫尺。這個晚上,她給我看了幾張她剛收到的照片,有些是她曾經幫助的前來美國讀書的學生,曾經是難民;還有從老撾難民營來的人,現在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已經結婚了,從事醫學相關的工作。這些人都成為了母親的親人,在得知她生病後,都專門來看望她。母親讓我看他們及其子女的照片,告訴我他們都過得怎樣。

那時我就真的開始考慮是否辭去工作。看著母親那麼自豪地向我展示照片,我清楚地明白母親在辭去工作之後,獲得了多麼大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