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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得安全

在斯隆-凱特琳紀念醫院門診中心的候診室裡,有著讓我們欲罷不能的摩卡咖啡。那裡的咖啡很難喝,熱巧克力更是糟糕,但是,我們發現,如果按下「摩卡」的按鈕,把這兩種不怎麼樣的東西混合在一起,竟能變成妙不可言的美味。而且,那裡的全麥餅乾也不錯。

醫院的門診中心位於曼哈頓第三大道與53街區的街角,在一座黑色金屬與玻璃造就的辦公大樓的四層,是一個讓人備感舒適的地方。能來這裡就診的人很幸運,因為他們將在這個宜人的環境裡待上很久。在這裡,癌症患者們等待醫生為他們診斷,獲取一些可以延長生命的藥品,這可是現代醫學的奇跡。

2007年的深秋,我和母親開始定期來這裡就診。

一杯摩卡咖啡,一個兩人之間最為常見的話題:「你最近在看什麼書?」我們的讀書會就這麼簡單的開始了。

如今詢問彼此閱讀書目的人不多了。人們更多會問,「你最近看了什麼電影?」或者「你打算去哪兒度假?」你可能沒法想像,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都在看些什麼書。但這是我記事以來,我和媽媽經常互相詢問的話題。十一月的一天,母親抽完血等著醫生做化療的間隙,我就問了她在看什麼書,她說她正在看一本很特別的書,是華萊士·斯特格納的《終得安全》。

《終得安全》出版於1987年,是我非常感興趣的書籍之一,有幾年我一直佯裝自己不僅已經讀過了它,還知道它的作者生於二十世紀初,作品主要關於美國西部。我在出版業工作了二十一年,在很多社交場合中,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喜歡詢問對方最喜歡的書籍以及如此鍾愛它的原因,尤其是在我的談話對象是書商的時候,而我最常得到的回答之一就是《終得安全》。

對沒有看過的書照樣大力吹捧也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是,對著書商無傷大雅的胡扯,和對著我那七十三歲高齡的母親撒謊可是兩碼事(尤其還趕在陪著她治療癌症的期間)。

我向她坦白我並沒有看過這本書。

「那等我看完了,就把我那本給你。」母親說,她一向比我節儉。

「不用了,我自己有一本。」我說。這是千真萬確的。有很多書我一直想看,我把它們放在床頭,甚至連出差的時候都帶著,它們去過的地方可真是太多了,我真的想好好看這些書,才帶著它們飛過千山萬水,可最後,我把其他的都看了個遍(飛機上的免稅購物雜誌、《高爾夫大師》),只有自己帶的書一直原封不動。那本《終得安全》跟著我到處旅行,又一再地被我放回床頭,它的飛行里程至少能換一張飛往東京的日本航空公司的頭等艙機票了。

但這次不同。那個週末,我開始拿起這本書,看了大約二十頁的時候,我就沉浸在只有看經典之作才能體驗的奇妙的情緒之中,整個人埋首書中無法自拔,我被它完全吸引了,以至於進入一種「別煩我,不知道我在看書嗎?」的模式。對於還沒有讀過《終得安全》(或仍在假裝讀過它)的人,我想說,這是一個關於兩對夫妻——席德與查瑞提、拉裡與薩莉之間終生不渝的友誼。在故事的一開頭就提到,查瑞提即將死於癌症。所以當我讀它的時候,很自然的,我就會想要與母親討論一下。這本書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方式來談論她正在經歷的一些事情,以及我自己面臨的一些問題。

「你覺得他能撐下去嗎?」我問母親,我是指席德,他在小說的結尾形單影隻。

「雖然這一切對他來說很難承受,不過我想他會熬過去的,我很確信這一點。總有一天,他會恢復正常生活的。」母親如是說,雖然我們談的是席德,但這也可能是她想告訴父親的。

書籍是帶領我們探索彼此想法的媒介,讓我們可以自然地探討那些我們關心但又難以開口的話題,也一直能讓我們在焦躁緊張時有話可聊。在母親確診後的幾個月,我們聊的書也越來越多。但從《終得安全》開始,我們都意識到,我們的談話不再只是像平時那樣隨意閒聊,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創立了一個特別的、僅有兩名成員的讀書會。在多次讀書會中,我們的談話圍繞著書裡主人公的命運以及我們自己的命運展開。有時我們很深刻地討論一本書;有時我們在談話中發現了自己,而其實這些與那本觸動我們的書及其作者並無關聯。

我想要更多地瞭解母親的一生,以及她做過的選擇,所以我總是把話題引向那裡。不過她也有自己想談的內容,就像她總是有自己的見解一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發現這一點。

母親患病的這段時間,在看完《終得安全》之後,我們又看了許多各種類型的書。我們不只看「好書」,我們的閱讀非常龐雜,隨心所欲。(我說過,我的母親非常節儉,只要你塞給她一本書,她就會把它看完)。我們不一定在同一時間閱讀相同的書,也不一定總在吃飯時、特殊的節日或者每月固定的幾天討論某本書。只隨著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我們不得不持續地回到那個候診室。在那裡,我們什麼都聊,包括書。

母親看書的速度很快。對了,有一點我要告訴大家。她總是會先看一本書的結尾,因為她無法忍受在閱讀中等待著發現事情將會如何發展。在我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意識到,從某種角度,她已經閱讀了我這本書的結尾——當你患上胰腺癌,並在確診的時候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那麼就不太可能擁有一個出乎意料的結局。你相當清楚命運為你埋下了怎樣的伏筆。

可以說,這個讀書會成為了我們的生活,但更準確地說是,我們的生活變成了一個讀書會。或許我們的生活裡一直都有一個讀書會——只是母親的疾病才讓我們意識到它的存在。我們沒有過多談論讀書會本身。我們談論書,談論我們的人生。

我們都有太多想看卻看不完的書,太多該做卻不能都做到的事。不過,我從母親身上學到一件事:讀書跟行動並不衝突,閱讀真正的反面,是死亡。在閱讀母親心愛書籍的時候,我總是無法不想起她——而在我向他人推薦這些書的時候,我知道母女親的一部分將會隨之而去,傳遞給別人;母親的精神也將會活在這些讀者中,她對這個世界如此這般地愛過,那些愛也將會啟發這些讀者,讓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來愛這個世界。

我好像有些超前了。讓我們回到最初,或者更準確地說,回到結局的開始——母親確診之前,那時,她剛剛開始覺得不舒服,而我們所有人都還不明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