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褻神，循環，象徵
天堂與地獄是絕對的超現實主義建築，可以體現一個民族的思想智慧。但無論怎樣智慧的民族，都沒有成功的天堂建設。希臘神話中有一個時間上的天堂——黃金時代，後來與時俱去。還有一個空間上的天堂，即福島（或福地），似乎也沒能正式投入使用。對類似的現象，叔本華在《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中解釋說：「但丁寫他的煉獄，若不是取材於我們的現實世界，還到哪兒去取材呢？……與此相反，在但丁著手來描寫天堂及其中的快樂時，要完成這一任務就有不可克服的困難橫亙在他面前了，因為我們這世界恰好不能為此提供一點材料。」對叔本華的徹底悲觀主義我們敬謝不敏，但他的話也不是沒有一點兒意思。天堂的建築理念在於純粹的幸福，那是一種福利院式的幸福：不用智力，沒有感情，無須抗爭，也不會有幽默。而人類實在無法想像一種沒有陰影的光明、一種與痛苦絕緣的幸福。所以假如有天堂，一定是個白癡王國，借用黑龍江省特有的概念（沒有歧視之意），叫「傻子屯」。相形之下，人類的想像力在創造地獄方面卻十分成功。
中國文化中也有地獄概念，但似乎沒有主權性質，而是租借於佛教。佛教地獄的主要特點是懲戒，它是關於來世的描述，功能是警戒今生，讓人積德行善，否則將來要下地獄。那裡有136種身體的酷刑，手段與蓋世太保差不多。如果你是個好人，這地方與你沒關係。總的看來，它是現實生活的「果」。相比之下，希臘的地獄卻是現實生活的象徵，甚至是現實生活本身。希臘地獄不但可以旅遊觀光，還可以作為哲學課教材。21世紀的人類若去遊覽一番，回到辦公室或客廳，會大發「地獄原來在我身」之慨。
希臘地獄的學名塔耳塔洛斯，在有的神話中，「塔耳塔洛斯」是人格化的神，即死神。他是睡神的兄弟，黑斗篷，長著翅膀，手持利劍。有時是展翅的少年，手持熄滅的火炬，心如鐵石，憎恨眾神，是唯一不喜歡獻祭的神。作為場所，塔耳塔洛斯並非等同於冥府，而是冥府的最底層，也是宇宙的最底層空間。就距離而言，從塔耳塔洛斯到冥界相當於從地面到天上。如果伽利略從天上投下一隻銅砧，九天可以落到地上。若從地面落到塔耳塔洛斯，也需要同樣的時間。在塔耳塔洛斯有地之根、海之根，以及一切的開端和結尾。那裡有高大堅固、密不透風的銅牆，並由黑夜圍了三層。夜神尼克斯就居住於此。提起塔耳塔洛斯，人神共懼。當初，宙斯用雷電打敗了野蠻的父輩提坦諸神，以及百首怪物堤豐，就將他們投入了永恆黑暗的塔耳塔洛斯，並由百臂巨人看守。除了這些重大的政治犯，塔耳塔洛斯還關押了一批人類的政治犯和刑事重犯。
不過，所謂要犯重犯也未必有多麼罪大惡極，其中大多是不敬神的狂妄英雄，或直接將犯罪目標指向了各級神靈。神最反感的是人類的傲慢。
薩爾摩紐斯是伊利斯的國王，西緒福斯的兄弟，他十分富有，專橫驕傲。在建造了一座美麗強大的城市薩爾摩尼亞之後，富極無聊，玩起了高級「模仿秀」。他全身披掛如宙斯，座駕也是「空軍一號」的形制，為了製造聲效，他在車的後面拴上銅罐和獸皮鼓，驅動馬車時發出雷鳴一樣的響聲。沒有閃電的光效，他就把火把拋向天空。模擬雷電沒有殺傷力，可以用權力彌補：他玩雷電遊戲的時候，附近臣民們必須對他頂禮膜拜，甚至躺倒在地，裝作被雷電殛死的樣子。這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古希臘版，薩爾摩紐斯可以說是電影特技第一人，但他顯然不懂政治。奧林匹斯上的宙斯被雷電嚇了一跳：難道是獨門兵器有了山寨版？還是特供雷電的兵工廠失火？他瞪大法眼掃瞄山下，看到了薩爾摩紐斯狂妄而滑稽的表演，大怒，遂以一道真正的雷電轟擊過去。薩爾摩紐斯死於非命，並被打入地獄。
阿洛伊代，是孿生兄弟俄托斯和厄菲阿爾忒斯的合稱。身材高大，神力無敵。非凡之人自然易有非分之想，他們想登天向天後赫拉和月亮女神阿爾忒彌斯求愛。為此，他們企圖把俄薩山和佩科翁山架在奧林匹斯山上作為梯子。這情景讓神們感到可笑與恐慌，於是阿波羅用箭把他們射死。有的神話說，月亮女神阿爾忒彌斯化作赤牝鹿經過，引誘兩兄弟以投槍攻擊，結果互相刺中了對方的胸膛。也有的神話說，阿洛伊代曾用銅器把戰神阿瑞斯囚禁了十三個月，使天下享受了一段太平。不管怎樣，他們被處死後打入地獄，受到如下刑罰：用巨蛇綁在柱子上，耳邊永遠有烏鴉在唱流行歌曲——幾千年後，這種刑罰成為時尚，甚至需要花錢購買，今天的烏鴉歌聲不會帶來災難，而是廣泛傳播病句。
與阿洛伊代相似，佩裡托俄斯是因為要劫掠冥後而被打入地獄的。（與忒修斯一起被粘在石頭上）總的看來，以上諸位犯罪未遂，但構思已經駭人聽聞，所以罪有應得。不過，由於眾神意氣用事，地獄裡也難免有量刑過重的案例。在羅馬神話中，有一個小老頭，因為貪戀無意義的生命，竟然也被處死，打到地獄裡，所受刑罰倒也適合老年人：編草繩，要求編到一定長度，卻總也編不夠——草繩另一端有頭毛驢在不停地吃。這刑罰是無意義的生命的象徵，也是草菅人命的最好例證。
循環的巨石
西緒福斯是希臘神話裡最惡名昭著的奸邪之徒了，荷馬稱他為「最狡猾的人」。其家族十分顯赫，父親是忒薩利王、風神埃厄洛斯。西緒福斯是王位繼承人，但被親兄弟薩爾摩紐斯排擠，於是建立了埃費亞城（後稱為科林斯）——有人說是女巫美狄亞贈送，有人說西緒福斯使蘑菇變成了居民——並成為該城的君主。
西緒福斯絕招之一是利用仇人的女兒報復仇人。德爾斐的神諭告訴他：如果他能使兄弟薩爾摩紐斯的女兒梯羅生下孩子，那孩子就會滅掉外祖父。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誘姦了美麗的侄女梯羅。（有神話認為幹此事的是波塞冬）但梯羅也聽說了這一預言，於是把與西緒福斯生的孿生兒子殺死了。（這個故事不符合神諭一定應驗的慣例）著名的偷牛賊奧托呂科斯一再偷西緒福斯的牛，並使偷來的牛改變角的形狀和皮毛的顏色。西緒福斯豈肯在陰謀詭計方面認輸，他暗中在牛蹄子上烙了「被奧托呂科斯偷盜的牛」的字樣。於是奧托呂科斯被當眾揭穿。但西緒福斯並不因此滿足，他誘姦了奧托呂科斯的女兒安提克勒亞，於是雙重的騙子血統造就了更狡猾的奧德修斯（其血統還有別的說法）——特洛伊戰爭中的希臘軍師。
西緒福斯娶了七星女神普勒阿得斯(提坦巨神阿特拉斯和普勒俄涅的女兒的總稱)之一梅洛佩為妻，生了三個兒子：格勞科斯、奧尼提翁和西農。有其父必有其子。格勞科斯是著名的騎手，擁有一大群良種牝馬，飼養的秘方竟然是人肉。諸神為之震怒，於是在一次車賽中，駿馬突然發瘋狂奔，瞬間車毀人亡，格勞科斯成了自己馬匹最後的美餐。據說此後多年格勞科斯鬼魂作祟（或變成「驚馬神」），科林斯的馬特別容易受驚。小兒子西農也繼承了父親的才能，在特洛伊戰爭結束前作為間諜隨木馬進城，成功地欺騙了特洛伊人。
格勞科斯的兒子，即西緒福斯的孫子柏勒洛豐卻是偉大的英雄，一生充滿曲折和苦難。這位英俊的青年英雄乘著從女妖墨杜薩的屍體中飛出來的飛馬珀伽索斯，殺死了噴火妖怪喀邁拉。但他在晚年過度傲嬌，竟然要騎著珀伽索斯飛上奧林匹斯山參加眾神會議。宙斯派來了一隻牛虻叮瘋飛馬，柏勒洛豐墜地受了重傷，腿也瘸了，眼也瞎了，精神非傻即瘋，偉大的英雄餘下的是淒苦恥辱的晚年。那匹長著金色翅膀的珀伽索斯成了天空中的飛馬星座。
西緒福斯在人間作惡多端，但神並不在意，他下地獄的直接原因是干涉宙斯的私生活。有一天，宙斯老毛病（其實是優勢）發作，化作雄鷹誘拐了河神阿索波斯（波塞冬之子）的女兒埃癸娜，不巧被西緒福斯看見。按理說對大Boss的隱私應該尊重，何況宙斯的隱私是真正的絕對隱私。可西緒福斯過於聰明，認為信息就是財富。他倒不敢敲詐宙斯，而要跟河神做一筆交易。他對河神說，如果能為他的科林斯王國提供一眼不竭的甘泉，他就以埃癸娜的下落相告。焦急的河神阿索波斯立即答應，於是西緒福斯出賣了宙斯。
其實河神應該高興才是，宙斯與埃癸娜的後裔中有超級英雄呢！有婿如此，夫復何求！但目前還看不出來有什麼好處，而且奧林匹斯山也不承認泰山，宙斯不但沒有盡到女婿的本分，甚至連發雷霆逼退了在後面追蹤的河神。不過宙斯最恨的是告密者，回山後立即派死神塔耳塔洛斯（或冥王哈得斯）去取西緒福斯的性命。
西緒福斯正在宮殿裡享受著甘甜的礦泉水，忽然死神（或說冥王）來臨，他知道大事不好，東窗事發。但狡猾和驕傲使他不甘束手就擒，他從容地跟死神聊天，心裡想著脫身的辦法。死神也沒遇到過這麼從容的人類，一時莫名其妙、無所適從。見時機成熟，西緒福斯假裝「技術控」，謙虛地向死神請教手銬的用法。失常的塔耳塔洛斯給他示範，把自己銬上了，然後被西緒福斯拘留在地上達好幾年。
《西緒福斯》
提香（1490—1576）
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
暴力襲警罪大惡極，而且局面非常嚴重。死神不在職，人就不能死去，因為無處報到。砍頭甚至碎屍萬段都死不了，大地上沒腦袋、血流盡的人比比皆是，痛苦萬分卻不能實現安樂死。戰神的事業也受到了威脅，戰爭若是死不了人，那豈不成了體育運動。最終阿瑞斯以軍方的身份出面解決刑事問題，到西緒福斯家中解救了死神（或說冥王），將西緒福斯拘捕到冥府。
但狡猾的西緒福斯又實施了一個詭計。死前他要求妻子梅洛佩不要出殯掩埋他，不要向冥王和冥後獻祭，也不要往他的舌下放硬幣(是為冥河船夫卡戎擺渡亡靈的費用)。這樣，西緒福斯來到冥國就有了逃脫的借口。但這次他不能再欺騙死神（或說冥王）了，他選好了新的工作目標——缺乏行政經驗的冥後珀爾塞福涅。套上近乎以後，西緒福斯以真誠痛苦的表情和口氣告訴冥後：自己無權待在陰間，因為來之前沒有在地上舉行葬禮，也沒付擺渡錢。他希望能回到陽界三天，懲罰不盡職的妻子，讓她學會尊敬陰間的偉大君主。珀爾塞福涅不懂政治，自己也有被強搶到冥府的經歷，有些同病相憐，所以竟然批准了騙子的請求。
西緒福斯越獄還陽，逃回家中，繼續過他花天酒地的腐敗日子，據說他是唯一從陰間還陽的人。三天過去了，甚至三年都過去了，西緒福斯遲遲不歸。宙斯只好派自己最得力的狗腿子赫爾墨斯出手，將這大惡人重新抓捕到冥界，直接終審判決。西緒福斯欺壓人類，褻瀆神靈，被打到地獄的最底層，刑罰是從山下向山上推一塊巨石。巨石到達山頂，勞役自然可以結束。但這個刑罰的特點是：每當巨石快要到達山頂——就差一步時，都會遵從神意轟隆隆滾落下來，於是西緒福斯又得開始下一次。如此循環往復，永無止境。這也是報應，據說他生前也曾襲擊阿提卡的行人，用巨石把他們壓死。西緒福斯此時與自己的兄弟薩爾摩紐斯也相距不遠，後者是因為模仿宙斯而被打入了地獄的。
能動的水果
傲慢是阿特柔斯家族的原罪，這種傲慢是從家族的祖先坦塔羅斯開始的。坦塔羅斯是佛律癸亞南部西皮洛斯的國王，一般認為，他是宙斯與俄刻尼得大洋女神之一普路托(不是指冥王)的兒子，妻子是金沙河河神帕克托洛斯的女兒，也有人認為他和西緒福斯一樣娶了一位普勒阿得斯。
因為有這樣的血緣與財力，坦塔羅斯深受神的寵愛，經常被邀請參加奧林匹斯宴會。這喚醒並加強了他傲慢的天性，於是他不免濫用神的寵愛與信任。他經常偷些仙酒神食帶給人間的朋友，這麼做並不是因為他多麼愛朋友，而是因為愛自己，要借此向朋友炫耀：昨天和宙斯赫拉在一起吃飯了，愛神向他拋媚眼了等等。由於眾神談話並不迴避他，他聽到了聖山的許多內幕與緋聞，回到人間就當作政治笑話向大家傳播。甚至連奧林匹斯有關世界命運的重大決議，也被他輕易地散佈到人間。這個不知深淺的傢伙讓眾神大為尷尬和惱火。
有一次宇宙之王心情大好，就詢問坦塔羅斯有什麼願望，後者竟然自負地聲明並不需要任何恩典，因為他的命運比永生的神都好，宙斯不禁皺起了眉頭。不久，坦塔羅斯又用行動直接冒犯了宙斯。在宙斯的故鄉克里特島的宙斯廟中有一隻黃金狗，它曾守護過新生兒宙斯和哺育宙斯的母山羊阿瑪耳忒亞。坦塔羅斯偷走了這只神奇美麗的金狗。也有人認為是厄斐索斯的國王潘達瑞俄斯偷了金狗，交給坦塔羅斯窩贓。宙斯大怒，命令赫爾墨斯前去討要。赫爾墨斯告訴坦塔羅斯，眾神已知道詳情，坦白可以從寬。然而坦塔羅斯指天發誓，稱自己家中絕無金狗。由此，坦塔羅斯雖未受到懲罰，但已經完全失去了眾神的好感和寵愛。
《坦塔羅斯》
Gioacchino Assereto （1600—1649）
新西蘭，奧克蘭美術館
《伊克西翁和涅斐勒》
魯本斯
法國巴黎，盧浮宮博物館
眾神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坦塔羅斯卻得意忘形昏了頭腦，神不跟他玩了，他要跟神玩更酷的遊戲。有一天，他廣發請帖，盛情邀請奧林匹斯眾神到他的宮中赴宴。壞人做一件好事效果勝過好人做一輩子好事，眾神十分感動。宴會廳裡香氣四溢，桌子上擺滿美酒佳餚。但當坦塔羅斯揭開盆蓋的剎那，眾神都皺起了眉頭：菜有問題！原來，坦塔羅斯殺掉了自己的兒子珀羅普斯，做成菜餚以饗眾神。可能有人認為：沒有豬就殺個兒子，多麼慷慨好客啊！其實不是好客：坦塔羅斯要借此考察和嘲弄神的洞察力，證明神並不能一貫正確，讓諸神吃人肉後自卑、後悔。眾神識破了坦塔羅斯的險惡動機，誰也不動這菜，只有農神得墨忒爾因為愛女珀爾塞福涅失蹤（被冥王掠走）而悲傷恍惚，無意中吃了珀羅普斯的右肩。根據宙斯的旨意，赫爾墨斯施法術使男孩復活，肩膀缺口由赫淮斯托斯用象牙補上，因此珀羅普斯的後代右肩都帶白斑。
坦塔羅斯殺自己的兒子並不讓眾神傷心，但讓神震驚、噁心和憤怒，神最不能容忍的是人類的傲慢。阿特柔斯家族從此開始了連綿的災難。坦塔羅斯被宙斯打入地獄，受到了巧妙而殘酷的懲罰。
坦塔羅斯站在清澈甘洌的湖水中，水深及頸。但是，只要他一低頭，湖水立刻退去，一滴不見。待他抬起頭，清波又在他乾渴的唇前蕩漾。同時，在他眼前，懸著許多鮮美的水果，如無花果、蘋果、生梨、石榴、橄欖和葡萄等，都是他生前最愛吃的品種，處於最鮮美的時期。但只要他一伸手，樹枝立刻被狂風刮開；而當他縮回手時，纍纍果實又重新在他眼前飄蕩。除了乾渴和飢餓，在他頭頂上方還懸著一塊萬斤巨石，搖搖欲墜，處於將落而未落、未落而將落的狀態，使他永遠處於粉身碎骨的恐懼中。飢渴是為了報復他罪惡的宴會，空中巨石是懲罰他偷了宙斯的金狗。這三重的折磨沒有誰許諾在哪一天終止。據說「坦塔羅斯」也有玻璃酒櫃（帶鎖的）的意思。
旋轉的火輪
冥府要犯幾乎都是天生的惡棍，其中尤以伊克西翁為甚，希臘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稱他為「有史以來的頭號殺人犯」。此人是忒薩利的拉庇泰人之王，家族顯赫，但似乎有不忠誠的本性。妹妹科洛尼斯曾是阿波羅的情人，後因移情別戀被月神射殺。兒子佩裡托俄斯（與狄亞所生）是希臘著名的英雄，忒修斯的好朋友，曾與忒修斯一道綁架美女海倫，並到冥府搶劫冥後珀爾塞福涅，結果被哈得斯永久粘在一塊巨石上。
伊克西翁品行一向惡劣。為了娶狄俄紐斯的女兒狄亞，他答應給岳父狄俄紐斯貴重的聘禮。但在婚禮那天，當岳父向他索取聘禮時，他背信棄義，喪盡天良，竟然在當夜將岳父推入炭火熊熊的坑中燒死。壞並不稀奇，問題是他壞得太迫不及待了。而且殺害的是母系親屬，所以復仇女神大為憤怒，立刻來到地面上追擊迫害他。伊克西翁很快發瘋，但沒有人敢同情他。
宙斯卻有些不忍了，也許他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因為他本人在戀愛中也往往表現惡劣。另外在大地上留下一些惡人，有利於襯托出諸神高尚的道德水準。於是宙斯斥退了復仇女神，把伊克西翁請上聖山，為他淨罪，給他壓驚，治好了他的瘋病，還請他與諸神共進晚餐。按理說這樣的待遇應該使伊克西翁感恩戴德、洗心革面，但他瘋病痊癒，本性中的邪惡和奸猾立刻復發。聖山上的靜修生活難以滿足他的慾望，而眾多美麗的女神和仙女讓他神魂顛倒。他決意不虛此行，在奧林匹斯山上製造一段超級的情慾記錄。
忘恩負義並沒什麼新意，有趣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在奧林匹斯如雲的美女中，他選擇了天後赫拉。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伊克西翁卻聰明地認為：既然宙斯那麼風流，那麼赫拉一定願意用同樣的行為報復宙斯。再說還有比勾引第一夫人更過癮的事情嗎？恩將仇報具有雙重的快感哪！
但赫拉不同於宙斯，她是家庭和婚姻的保護神，貞潔專一，絕無失足記錄，再說即使失足，伊克西翁也不配。赫拉強忍著羞辱與憤怒，假意答應了無賴的約會。然後把事情告訴了宙斯。宙斯三觀盡毀，幾乎不會生氣了，神的造物怎麼能比神更壞呢！下面的故事很像中國小說《紅樓夢》中鳳姐折騰賈瑞的故事。宙斯用雲朵製造了一個假赫拉的全息影像，或說用涅斐勒暗中替換了赫拉。伊克西翁心花怒放地撲過去，結果與宙斯的霹靂撞個滿懷。也有的故事中說，伊克西翁因為這次雲雨之約，與白雲或涅斐勒生下了肯陶洛斯——此子後來與母馬結合創造了著名的馬人。
不管怎樣，伊克西翁從天堂跌到了地獄。他被綁在一個旋轉不止的火輪上，有蛇鞭在不停抽打。這是慾火焚身的最好解釋了。
饕餮的兀鷹
愛情在一般人的眼中是得天獨厚的恩惠，但在希臘神話中，卻更多地被作為懲罰的工具。提堤奧斯是個巨人，是宙斯和情人厄拉瑞(或彌尼亞或益亞)所生。當初宙斯懼怕嫉妒的赫拉，就把懷孕的情人厄拉瑞藏在了地下，提堤奧斯是在地下出生的。這是個不好的開端，提堤奧斯最終不得不回到地下。
赫拉的嫉妒無遠弗屆、與時俱進。待提堤奧斯長大後，赫拉讓他產生了強烈的愛情——準確說是情慾。情慾本身無錯，但目標錯了，提堤奧斯想佔有勒托。癩蛤蟆想佔有另一隻癩蛤蟆叫愛情，若是想佔有天鵝，就是非法，就是政治問題。勒托曾是宙斯的妻子或情人，更有一對誰也惹不起的厲害兒女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於是，提堤奧斯被勒托的這對英雄兒女射死，並打入了塔耳塔洛斯。也有人說是宙斯親自處理了這個案件。
提堤奧斯的苦難也不費什麼力氣，他只需要靜靜地躺在地上，每天有兩隻鷹來吃他的肝臟。白天鮮血淋漓，夜裡傷口癒合，第二天，兀鷹來了重新撕開傷口，吃個精光。如此吃了再生，生了再吃，永無止境。他的刑罰與普羅米修斯的相似，但後者受刑的地點不在地獄，而是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提堤奧斯身材碩大，躺在地獄中佔地九英畝，身體在空間中的延展意味著痛苦在時間上的增加。
注不滿的桶
希臘地獄裡的人口政策充分考慮到了性別平衡，這裡也有女犯，而且是一個超大組合，數量是四十九個，這就是達那伊得斯姐妹。她們的父親是利比亞國王達那俄斯，宙斯和伊俄的後裔。達那俄斯有五十個女兒，總稱為達那伊得斯。他的親兄弟埃古普托斯有五十個兒子，並統治著由尼羅河灌溉的整個國家——埃及。五十個公主一樣青春美麗，五十個王子個個垂涎三尺，就向五十個公主求婚。但是，達那俄斯和達那伊得斯姐妹都不同意這種團購批髮式的姻緣。於是埃古普托斯及其王子們集結了龐大的軍隊，以武力求婚。達那俄斯不敵，帶著五十個女兒，在女神雅典娜的幫助下，乘坐配有五十支槳的大船，驚慌逃到了羅得島。
羅得島也不宜久留，父親又帶著五十個女兒駛向希臘，一路上托宙斯的庇護，終於到達了阿爾戈斯，即曾祖母伊俄的故鄉。這時海岸上煙塵滾滾，戰馬嘶鳴，盔甲和長槍閃閃發光，原來，阿爾戈斯國王珀拉斯戈斯以為敵軍來襲，在岸邊列下了強大的陣容。沒想到迎來的是一位老人和五十個美麗的女子。
達那伊得斯姐妹扮成乞援者，手執橄欖枝，登上了海岸，她們期望能在這裡獲得保護，擺脫強大狂暴的求婚者。珀拉斯戈斯十分為難，他害怕得罪強大的埃及君主，又不敢拒絕以宙斯的名義乞求保護的老人和弱女。他決定去召集民眾公決，並建議達那俄斯先把橄欖枝獻給眾神的祭壇。
這時，埃及的使者已經來到，隨後大兵壓境。國王珀拉斯戈斯堅決維護乞援女，浴血奮戰，但沒能戰勝強大的埃及軍隊。城市在血泊與哭聲中陷落，國王珀拉斯戈斯亡命他鄉。達那俄斯被選為阿爾戈斯的新國王，此時他已經無法拒絕耀武揚威的求婚者，但屈辱與辛酸在心中發酵成了惡毒的陰謀。
《達那伊得斯姐妹》
Martin Johann Schmidt （1718—1801）
斯洛文尼亞，國家美術館
盛大的集體婚禮在餘燼未熄的戰場上舉行，埃古普托斯的兒子們脫下浸染著征塵與血跡的鎧甲，進入了溫柔鄉。入夜時分，整個城市呈現出不祥的寧靜。沒有多久，就傳來一聲絕望的慘叫，緊接著就是第二聲、第三聲……原來，所有新娘都被父親嚴命：在新婚之夜、在丈夫最軟弱的時刻各個擊破，殺死自己的丈夫。這又是個情慾戰血緣的故事，但終究血濃於水，血緣戰了上風，何況婚姻是不情願的。有四十九個女兒執行了父親的命令，只有最小的女兒許珀耳涅斯特拉不忍心將短劍刺入丈夫林叩斯（不是那位阿法柔斯之子、伊達斯之兄的大英雄林叩斯）的胸膛，並將他喚醒，偷偷放出了宮殿。
達那俄斯以女兒的深重罪孽為代價，戰勝了自己的兄弟。他還組織法庭，要處死背叛父親的女兒許珀耳涅斯特拉，但愛神阿佛洛狄忒親臨辯護，許珀耳涅斯特拉獲救。四十九個姐妹褻瀆了神聖的婚床，但維護了父權，很難以對錯判斷，所以關於她們的處置有不同說法。有人說雅典娜和赫爾墨斯秉承宙斯的旨意為她們淨罪，然後，達那俄斯舉辦大型的競技比賽，為女兒重新擇婿——這可是需要色膽包天的青年參賽；有人說唯一倖存的王子林叩斯殺死了達那俄斯和四十九個達那伊得斯姐妹，自己做了國王，並與許珀耳涅斯特拉成為恩愛夫妻，繁衍了一個偉大的家族——但不知妻子是怎樣忘記丈夫手上的血污的。
不管怎樣，達那伊得斯姐妹死後還是下了地獄。所受刑罰總算符合女犯的體能特點：用水罐從冥河中打水，回來注入桶中，直至注滿為止。這幾乎是個美麗的場景：黃昏時分，美麗的女子結伴到河邊汲水。不過，這是在地獄裡，那桶是無底的，無法注滿。有人說她們汲水的工具是篩子。
地獄在人間
宙斯、哈得斯和塔耳塔洛斯這些宇宙的超級蓋世太保真是太熟悉人性了。首先，他們的刑罰並不重視肉體——肉體的刑罰終究是低級和有限的，因為人的忍受能力有限度，希臘的地獄刑罰主要針對人的精神的薄弱之處，折磨是無限的。其次，刑罰是永恆的。人間的罪犯可以立功減刑、保外就醫，還可以越獄，至少可以用死亡終結一切。佛教地獄裡的犯人可以指望業報窮盡，劫數輪迴。但希臘的西緒福斯們面對的卻是真正的無期徒刑，他們甚至沒有死亡的福分，時間對他們來說不包含希望，時間本身成為刑罰。
循環是刑罰最重要的特點。明知熵是無限循環小數，卻要求你無限地求解下去，意義喪失，荒誕產生，這是人性難以忍受的（甚至有些毛驢都不肯接受拉磨這種循環型的勞動）。對於這些犯人，希望總在前面誘惑：巨石又一次快要到達山頂，那飄走的水果又回來了，這都像是善意的玩笑。旋轉的巨輪難免能量用盡或金屬疲勞，那些強悍的兀鷹天天生吃肝臟部位，會不會營養不良或精神崩潰？甚至達那伊得斯姐妹們也可以指望：受刑者自救無望，施刑者總會厭倦吧！萬一哪天有位神靈看好眾美女從而來幫助調動工作呢！然而，在這裡，希望是一種副刑罰，是用來製造更深的絕望的。哀莫大於心不死，絕望永遠不能見底，痛苦究竟會有多深呢？
中國神話裡有精衛填海、愚公移山，那總是有限的，而且愚公相信生殖能力是無限的。月亮上的吳剛略為相似，他被罰砍桂樹，砍了再生出來。但因為不在地獄裡，所以倒很像健身運動。其實也不必到神話中去找，現實生活無一不是地獄刑罰的活人版。一個同桌或對桌的漂亮姑娘可能類似坦塔羅斯的水果。置身於有著糟糕的上司或同事的單位裡——上司一般都很糟糕，你就會體驗到伊克西翁的痛苦。流行歌曲、卡拉OK輪番攻擊你的肺腑，彷彿提堤奧斯的苦刑。而廚房裡隨滿隨空的鍋碗瓢盆又何異於達那伊得斯之桶呢！
每天三餐一覺，乘同一路電車到同一個單位去見同一些人，安裝同一種螺絲釘，下班後到同一個市場買同幾種蔬菜，電視劇一生看不完，但基本相同。睡覺時熵達到最大值，第二天以同樣的程序重新輸入負熵。重複的日常生活看似簡單輕鬆，但一旦從習慣中驚醒，會發現這一切猶如西緒福斯的勞役。很多美術作品都誇張表現西緒福斯巨石的體積或重量，其實沒有抓住要點，西緒福斯的痛苦不在於石頭的大小，給他個乒乓球卻推不上去，才是真正的荒誕、痛苦。
不過，說「地獄在人間」並不是認同並接受悲觀主義。人生有價值的東西全是在反抗平庸與循環的過程中創造的，人正是在向地獄的墮落過程中才會掙扎出一種向上的力量。加繆的哲學散文《西緒福斯的神話》就是從荒誕出發，將永恆的苦役犯西緒福斯轉換為清醒、充實、快樂的英雄。大多數人並不想成為英雄，也不需要思考荒誕與反抗，但日常生活自有其真實和幸福。有位詩人(周實)寫過這樣一首小詩：「做工的是不談你的，務農的也不會說你／因為他們與你一樣，日日夜夜，默默無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