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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西瓜學

鄭先生的難得糊塗學精義,在於他並不否定聰明,你別看那些高官貴爵一個個腦滿腸肥,固無一不是絕頂聰明之人。也必須有絕頂的聰明,才能裝恰到好處的糊塗。如果他根本沒有聰明,跟豬一樣,有啥可取的?如果他的聰明成份不夠,裝起糊塗來不能恰巧好處,也不會有啥前途。於是一切二抓學問,從此而。出試舉一個例子說明,好比說柏楊先生忽然大權在握,可以給你官做啦,有一天,我教你去買一塊錢的西瓜,並面授機宜曰:「你出得大門,往南走,約二里處,一瓜攤在焉,有個老太婆在那裡賣瓜,一塊錢一斤,快去快回。」你閣下聽了我面授的機宜之後,心中不禁笑曰:「這個混蛋老頭,往南走三千里也沒有賣西瓜的。」

然而成敗就在這裡分曉,心裡笑歸笑,你的嘴臉必須嚴肅的表示對柏楊先生敬如神明。然後出了大門,頭也不扭,逕往南而去,一面赴一面罵曰:「這一帶都是無主亂墳,西瓜在何方?哼,狗屎倒不少。」走了足足一個小時,〔你如果有雅興的話,去找妓女小姐風流一個小時亦可,〕然後垂頭喪氣回來,〔注意「垂頭喪氣」四字,精華在此。〕見了柏楊先生,立刻面色蒼白,氣喘如牛,作憤怒而又害怕之狀,結巴曰:「南邊沒有賣西瓜的呀,我找了一小時,腿都跑斷啦。」柏楊先生大怒曰:「混蛋。」你曰:「是適適。」柏楊先生仍大怒曰:「王八旦。」你曰:「是適適。」這時候你閣下脖子上最好適時的流出點汗水,以示恐慌,雙膝最好再努力發一點抖,以示緊張。柏楊先生瞧在眼裡,龍心滿意,乃曰:「你往北找了沒?」曰:「沒,沒有。」柏楊先生曰:「為什麼不找?」你曰:「你老人家沒,沒,沒教我往北呀。」柏楊先生乃跳高而開台灣之省罵曰:「幹你娘,簡直是豬,存心把朕氣死,你還有資格作官?錦衣衛,拿了。」於是你誠惶誠恐,如喪考妣。

寫到這裡,性急的朋友一定沉不住氣,瞪眼曰:「你既教人頭也不扭,又教人垂頭喪氣,弄得如此結果,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也。」其實妙就妙在這裡,蓋觀察二抓牌有沒有前途,不能從他被踢不被踢上看,須從他有沒有圈圈上看。這不是說圈裡人便永不會被踢,圈裡人搞得太惡形惡狀,照漾會被免職讓位,但與圈外人不同的是,圈外人一旦被踢,那適真正的被踢,想再爬起來恐怕是難哪哪哪哪哪難。而圈裡人便不然矣,被踢固然被踢,但過了幾時,等到主憤平息,照漾有得官做。明白這個原則,柏楊先生雖教錦衣衛把你閣下「拿了」,儘管放心,第二天,我的龍心一想:「咦,他不過腦筋不靈活罷了,這種買油錢不能買醋的人,最忠貞可靠。」說不定馬上就派你當軍機大臣,你就有得混也。

我剛才強調「頭也不扭」,就是鄭板橋先生「難得糊塗學」裡重要的一章,想做官的朋友應特別注意,「頭也不扭」的學問大啦,你不扭頭,是表示你聽話,你如果一扭頭,就糟到了印度國,會教你後悔的巴不得沒有從娘胎裡生下來。蓋扭頭不要緊,要緊的是你一扭頭,必然看見北邊有一個西瓜攤,該攤的西瓜,又圓又大,又甜又嫩。你如果做官藝術非常之高,急忙再把尊頭扭回來,假裝沒看見,也不被別人發現,那算你三生有幸。萬一三生不幸,被發現,打了小報告,說你「心懷叵測」,「奸險陰惡」,你的官就得垮。如果你做官藝術不,高認為柏楊先生不是教你買西瓜乎?往北買同漾是買,何況明知南邊沒有西瓜哉。於是你往北買啦,又便宜又好,一塊錢買了三百八十斤,吃一口能香死人。柏楊先生大嚼之後,當然對你大加稱讚,說不定立刻就升你當吏部侍郎。可是,問題也就發生在這裡,當天晚上,夜靜更深,我心裡想曰:「他能幹固然能幹,但他有腦筋,能判斷,而有腦筋能判斷,就是一種危險。」想到這裡,打了一個冷顫。好啦,不用多久,就有一個人抓住你的小辮子一摔,你就尊嘴啃地。

至於要你努力「垂頭喪氣」,其用意也是如,此一則表示你買不到西瓜時內心的痛苦——一想起來給你官做的柏楊先生口渴發毛,而你又愛主情,切當然心中有慼慼焉。一則也避免發現北邊那個西瓜攤。如果你精神飽滿,挺起脊樑,昂然而進,別人瞧見,咬我的耳朵曰:「你看,他沒有達成任務,還高興哩。」這還用打聽啥結果乎?或者是你在回來途中,走著走著,猛一抬頭,前面有賣西瓜的呀,不禁叫曰:「老頭真是糊塗,明明北邊有,偏說南邊有,教我跑冤枉路!」教你跑冤路?咦,就憑你這種想法,明明不服氣我天縱英明,更不服氣我是大思想家以及大什麼家,我不教錦衣衛送你頂帽子,已經夠皇恩浩蕩啦,你還想當官往上爬呀。

吾友蒼頡先生想當年造字,鬼神曾經夜哭,蓋洩盡宇宙精華。因文字之產生,人間就有更多麻煩,更多悲慘。柏楊先生如今發明了「買西瓜學」,據說鬼神不但沒有夜哭,反而歡聲雷動,觀察家並且發現他們有為我造一個銅像的可能。蓋這種學問,有志之士,只要照著葫蘆畫瓢,無不前途輝煌,猶如一盞明燈,懸在高處,照得做官之路,如同白晝,儘管閉著眼睛往前走就成啦,用不著左碰右碰,碰了個頭腫臉青,還不知道原因何在哩。

一個人必須徹底明瞭這種學問,才能對歷史上許多奇怪現象,獲得解答,否則的話,一輩子都是一盆漿糊。一些正人君子,差不多每天都鼓勵別人精忠報國,老帝崽趙構先生更親筆寫了該四個字贈給岳飛先生,而岳飛先生竟也當成了真,把它刺到背上,這一場精忠報國的結果,國人皆知之矣。還有一個較小的例,似乎也可以介紹,晉王朝時楚王司馬瑋先生奉詔發兵殺汝南王司馬亮先生,等到把司馬亮先生殺掉之後,當皇帝的司馬衷先生和當皇后的賈南風女士,翻臉不認賬,說司馬瑋先生「矯詔」,逮捕斬首。司馬瑋先生臨死時把皇帝親筆寫的詔書拿給行刑官看,泣曰:「這是假的乎?」行刑官看啦,不禁落淚,然而有啥辨法哉?

這種學問流行的結果,反淘汰的醬缸文化遂不可收,拾歷史上,多半是忠臣義士和英雄豪傑,才受殺受辱。蓋國家越危險,越瀕臨覆亡,愛國志士越是心如火焚。眼看大廈要塌,忍不住伸手扶一把;眼看巨樓要傾,忍不住叫喊一聲。這一扶和這一喊,便完全違反「買西瓜學」和「難得糊塗學」的神聖原則。嗚呼,當大家都非常舒服的時候,偏你有見解有判斷,你不危險,難道我危險乎。

一個中國人幾乎從懂事那一天起,就有人扭住耳朵,教訓個沒完。不外鼓勵他愛國愛鄉,公平正直,不畏強梁,堅持真理。從小到老,如果把每天所聽到的教訓加起來,恐怕至少可裝十火車。而困惑也就困此而生矣。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子焉,出國的前夕,他們在家開惜別座談會,偏偏我碰上前去串門,看他們桌上擺了一巨盤鴨蒸肝鴨翅膀,又有老酒,便也擠而坐之,喝了兩盅,聽老頭訓子曰:「我兒,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做一個頂天立地之人,咬定牙齒,擇善固執,只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和國家民族,不要管別人的看法。」作兒子的坐在一旁,面色嚴肅,洗耳恭聽,唯唯答應,老頭話匣子一開,簡直有說三天的趨勢,我忍不住插嘴曰:「老哥,你說的這些話,古書上都有,去書店買一本名人格言語錄之類瞧瞧,上面固多的是。不過我要問你,年輕人如果真的照著你的指示去幹,你知道將產生啥結果乎哉?」

嗚呼,二十六史就擺在架子上,只要有工夫去翻,隨時都會發現聖人的教訓簡直實踐不得,一旦有人真的遵話炮製,就要流年不利。閒來無事,你不妨姑妄猜猜,歷史上被殺被辱的,是忠臣多乎?抑奸臣多乎?實在是難開尊口。聖人教你愛國,好吧,你愛國試試,因為你愛之切,所以責之苛,因為責之苛,二抓牌自然嘿嘿冷笑。好像一條木船,有人鑿洞,你喊曰:「不要鑿啦,再鑿就沉啦。」有人用淡水洗澡,你喊曰:「不要洗啦,再洗就全體渴死啦。」有人把帆布剪下做西裝,你喊曰:「不要剪啦,再剪船就走不動啦。」有人把槳鋸下做梳妝台,你又喊曰:「不要鋸啦,再鋸寸步難行啦。」全船隻聽見你閣下一個人大嗓門,好像就你聰明,別人幹這也不對,幹那也不對。嗟夫,你不被扔到海裡,難道鑿洞鋸槳同志被扔到海裡乎?那些鑿洞椐槳同志,一個個都是忠貞之士,信心堅強,認為船永不會沉,你要是向他一提「沉船」,他尊臉上的青筋立刻暴起三寸,吼曰:「你說啥?船會沉?你是何居心?」

其實,正人君子聰明齊天,其瞭解比柏楊先生深刻的多矣,大多數中國人努力的目標只是「當官」,而不是當英雄豪傑。但正人君子比柏楊先生卻高明一倍,他們不但不肯把心裡想的放到桌面上,反而另外準備了一套專門放到桌面上的話,隨時隨地,登台演奏。於是,沒有一個人的嘴巴不是崇敬愛國志士和英雄豪傑的,但大多數心理並不心甘情願去當愛國志士和英雄豪傑。如此這般,口心不一,你騙我,我騙你,看起來把別人騙住啦,實際上誰都騙不住誰。不過誰也不肯用手把表面上糊的那層白紙戳破,結果大家靠著那層白紙過日子,都假裝著不知道白紙底下有膿血交流的爛肉。在這種局面下活著的人,自然知道怎麼選擇矣。

夫「官」是啥?有人說是「公僕」,到目前為止,恐怕還不見得。我想對「官」字下定義下得最正確的,蒲松齡先生是其中之一,君看過聊齋誌異上的「夜叉國」乎?話說徐先生乘船出海做生意,一陣大風,把他閣下吹到夜叉國,娶了一位夜叉太太,生了二子一女。有一天,夜叉太太攜一子一女,出去打麻將時,徐先生思家心,切就和大兒子徐彪先生開溜。回家之後,徐彪先生做官做到「副將」。又有一天,一個商人在海上也被大風吹到夜叉國,見了徐彪先生的弟,弟乃告之曰:「你哥哥做了官啦。」弟弟曰:「官是啥玩藝?」現在且聽聽該商人的介紹詞。他曰:「出則輿馬,入則高坐堂上,一呼百喏,見者側目,側足立,此名為官。」如果經柏楊先生翻譯成白話,你就更會心跳,曰:「出則汽車飛機,歡呼迎送,宴會訓話。入則高坐辦公桌後,簽字蓋章,紅包滾滾,權勢滔滔,見者裂嘴而笑,半屁而坐,為之拉車門而穿大衣。此名為官。」英雄豪傑的辱戮如彼,二抓牌的光彩如此,還有啥可說的。

官既然如此之妙,要想人不選擇它,而去選擇下場必糟的道路,恐怕有點違反人性。吾友紀德先生曾曰:「當你在氣質、靈性、見解、判上,愈進步的時候,你所獲得世俗的榮耀越少。當你在權勢、金錢、地位、官職上,愈進步的時候,你所獲得世俗的榮耀越多。」似乎是古今中外一也。於是遂呈現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既倒楣又遭殃的愛國志士和英雄豪傑,另一個極端是既富且貴,又闊而抖之的官崽群。夫「官」是坐汽車,乘飛機,訓話簽字,去外國落戶傳種的唯一捷徑,教人之不愛之若狂,可乎!

有一種現象,玄妙異常,讀者先生天天看報,不知道注意了沒有?每一新官出籠,報上必大為賣勁,官大的,報上所賣之勁大,連祖宗三代都寫了上去,至於生而不凡,異稟異樣等等,更不在話下。官小的,報上所賣之勁亦小,不過登張照片,吹吹他過去幹過啥就行啦。一個人當官也好,陞官也好,當然熱鬧一番,不過如果只在圈裡熱鬧,我們沒啥可講,一旦上了報,便與小民有關了矣。柏楊先生每看見報上這類照片,或看見其莊嚴的姓名,便不由看得發怔,又敬又羨,眼前遂浮起各種影子——有汽車的影子焉,有洋房的影子焉,有報劉一丈書上那種「厚我厚我」的影子焉,有官場現形記上那種「黃豆汗珠」的影子焉,有出國考察、視察、開會、存款的影子焉,有端起嘴臉訓話,教我們小民忠君愛國努力工作的影子焉,便不由的七魄蕩蕩,三魂渺渺。

看起來夜叉國對官的介紹,還不夠淋漓盡致。只有一點頗為精彩的,那就是官之所以動人心魄,全因為官和物質享受不可分,黃道周先生當初如果不是被清軍活捉,而是坐著八抬綠呢大轎,則雖然是他賣了國,當了漢奸,但他的遭遇,你說能相同乎?大漢奸洪承疇先生,史書上只記載他母親罵他,夏曾佑先生罵他,還有別的幾位忠臣烈士罵他,好像人人都在罵他,實際上他那時的官大矣,曰「武英殿大學士」,曰「七省經略」,報上不但登他的照片以及祖宗三代的照片,恐怕連祖宗七代的照片都得往外冒。他閣下駕到之處,所受的榮華富貴,黃道周先生能望具項背哉。

凡享大福的,都是精通「難得糊塗學」的官,以秦檜先生而論,很多人雖然不肯明言,但心裡恐怕都有此一念,當秦檜要比當岳飛容易得多,也舒服得多。北伐不北伐,「二聖」還不還、小民水深火熱不水深火熱,關俺屁事?尤其是所謂「二聖」,當兒子當弟檔的趙構先生都巴不得他們砍頭,秦檜先生又何必念念不忘?可惜未王朝時代沒有報紙,否則找本合訂本看看,恐怕岳飛先生準被攻擊得狗屁不值,專欄焉,社論焉,特寫焉,正人君子的談話焉,影印出版的通敵叛國證據焉,萬人唾罵的通電來信焉,包管天天都是滿版。嗚呼,當岳飛先生被明正典刑之,日報上一定登出秦檜先生出席啥會,向與會人士,呼籲團結救國的消息,你敢和我老人家賭一塊錢乎?

好啦,最後說一件故事,以告結束。未王朝初葉,姑蘇太守吳伯舉先生,被當時的巨號二抓牌蔡京先生非常欣賞,一年之中,連升三級,做到「中書舍人」,他如果有柏楊先生這兩下子,善盡昧天良而猛拍馬屁,早不得了啦。可惜他竟沒有柏楊先生這兩下子,不得不垮了下來。有人為他向蔡京先生講情,你猜蔡先生說啥?他曰:「既要做官,又要作好人,兩者可得兼耶?」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