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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零下71.2℃的求婚計劃

不來雅庫茨克,我得後悔一輩子

扔下一包行李,乘著裝甲車假裝去索馬裡南,出了市區,立馬繞道直奔機場。背後彷彿千軍萬馬。

金蟬脫殼之計頗為驚險,所幸最終我們成功地逃離了索馬裡。把槍口扔在身後,到達了迪拜之後,“摩加迪沙的詛咒”來了。腹瀉,不停地腹瀉,還有反覆的嘔吐。

去醫院一查,感染上霍亂了。原因是喝了摩加迪沙的水。不聽人言的教訓。

那幾天,我反覆奔走在迪拜的酒店和醫院之間,一度脫水到無法下床。

梁紅說,那是我這輩子看起來最瘦的時候了。原來說我170有點兒押270韻的意思,現在就真的不誇張了。

迪拜的醫院實在太貴,我們選擇了回北京休養。

我這輩子最難受的時候,一次是當年車禍骨折那次,躺在醫院裡面幾個月;再就是這次回北京休養,整天病懨懨地脫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世界上最大的煎熬,就是一個志在萬里的人,被禁錮在一方床上。

當年那次骨折,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四個月,每天就是吃喝睡。那次動手術的時候,那護士估計是新來的,給我打麻藥的時候漏了一邊。接下來手術,冰冷的手術刀在我腿上筋骨裡穿梭,那塊兒是沒有麻藥的。我愣是憋著沒叫喚,黃豆大的汗粒兒滿臉都是。實在疼得忍不住了,用手死死地掐住床頭的鐵架子。終於極限了,床頭的鐵護欄被我生生掰了下來。

他們問為什麼不喊出來,我一臉淡定,喊出來在美女小護士面前多跌份兒啊。

這事兒梁紅倒沒跟我生氣,反而說老張你太硬氣了。

俗話說硬病能扛,軟病磨人。霍亂之後的這頓嘔吐、腹瀉徹底讓我渾身無力,幹什麼都不行,就只能在家裡養著。無所事事之下,只能翻以前出去旅行的那些照片、錄像看。結果看到了不少我們年前去奧伊米亞康的東西,瞬間把我的思緒拉到了世界寒極的那一片冰天雪地裡。

而且,我還欠著房東兒子一盒高清的《金剛》。

那是2012年的春節,整個北京一片燈火輝煌、禮花絢爛——都是給我送行的。在這喜慶的日子裡,我和梁紅、魏凱背著大包小包行囊,直接奔了首都機場。沒錯,我們要去世界寒極,奧伊米亞康。

選擇這個過節的日子出發,是因為既然要去寒極,就得趕上它最冷的時候去。過完年那邊也開春了,雖然也很冷,但最冷的峰值肯定過了。另外,這個日子出發,一方面是好記一方面以後吹牛,說起來哥們兒大年夜奔北極,倍兒傳奇。

“你說,零下70℃得該有多冷啊?”

“太冷了,我真猜不出來,想像不到。”

這一路北上,還好氣溫不是驟降。感覺像是溫水煮青蛙我們從零下5℃慢慢走到零下70℃裡,應該能適應吧。

北京、海拉爾、騰達、滿洲裡、貝加爾斯克、赤塔……一些很奇怪的地名,從城市到荒原,然後是茫茫雪野。我們上了著名的西伯利亞大鐵路,這是俄羅斯的天路,最後抵達地球上北向鐵路的終點,涅留恩格裡。

接下來一程,汽車把我們送到雅庫茨克。

這地方在普通人眼裡沒有北京、倫敦有名,但是在我們這夥人眼裡,那就是聖地,為什麼?因為它特別、唯一。

北極圈附近不乏世界名城,冰島的首都雷克雅未克、俄羅斯最大的軍港摩爾曼斯克、挪威的“北極之門”特羅姆瑟、阿拉斯加的航空港安克雷奇、格陵蘭島的首府戈德霍普,這些全是地地道道的“寒都”。但世界最寒冷的城市,這一名頭,只屬於雅庫茨克。

雅庫茨克,是俄羅斯聯邦薩哈(雅庫特)自治共和國的首府,一月份的平均氣溫為零下40.9℃,最冷的時候是零下60℃,極端情況下能達到零下62℃。了不起的是,這座城市建於永久凍土層之上,“冰城”之稱,名副其實。

聽著都帶勁兒,不來雅庫茨克,我得後悔一輩子。

火車像鑽入冰川一樣,一頭扎進了北極圈,整個世界開始變得不一樣。在寒冷的空氣裡,看什麼都覺得不真實,像是成像。城市、建築、樹木,一切都被冷空氣切割得稜角分明。

嚮導在這兒等著我們,他沉默寡言話不多,就帶著我們放羊,你們自己隨便觀光、隨便拍照,有事兒就問,沒事兒不多說一句話。可能覺得天冷,說話費勁。

“世界最寒冷城市”只屬於雅庫茨克。

一路逛過來,雅庫茨克確實別具一格。房子都建在離地一米多高的樁子上,因為到了夏天,表層一米多的凍土會融化掉,所有的房子就都變成了“空中樓閣”,俄羅斯人稱之為“在融凍層游泳”;自來水管道,也全部露在地面上,防止冬天一凍夏天一融而破裂;還要一路設加油站,嚴防水在管道內凍結;每家每戶門窗都是三四層,一旦冷空氣大量進入,這屋子就變大冰箱了,沒法待人……

這地兒已經夠奇葩了,但不是我們的目的地,預熱而已。

才零下40.9℃,自然不是我們要挑戰的極限;雅庫茨克東北650公里外的奧伊米亞康鎮,才是終點。那兒一月份的平均溫度,是零下51.5℃。要知道此時的北極圈的平均溫度,“也才”零下41℃。

為什麼要去奧伊米亞康?

這又得回到我那“狹隘”的民族自豪感上。有次跟一個新西蘭人聊天,說到世界寒極這事兒,那外國佬說他們國家有人在那兒成功露營了,完了還很輕蔑地加一句:“你們中國人做不到。”當時這話就深深地刺激了我,後來在莫斯科,一俄國佬說到奧伊米亞康的時候忒自豪,說那兒只有他們斯拉夫民族的人才能生存,“你們中國人不行”。

我當時就不樂意了,跟他們較上勁兒了,我非得去試試。說代表中國也好,我一個軍人出身的熱血男兒得去;說僅代表我自己也好,我這種“重口味”成癖的人,更得去。

平靜而危險的通往“寒極”之路。

大片的森林,極寒壓不倒生命的存在。

於是,世界寒極奧伊米亞康,便成了我計劃中的一站。

這事兒我跟梁紅一說,她的回答是:“他們老外也還沒有女人成功過吧?”一拍即合。我們要去零下52℃的氣溫下露營。

說做就做。我們準備很充分,羽絨服、照明燈、溫度計睡袋等,還有帳篷。

在雅庫茨克補充了一下物資儲備,我們踏上了此次極地之行的終點站:奧伊米亞康鎮。

“白骨之路”上的幽靈

“不去,路上都是無人區,太危險了。”

雄赳赳、氣昂昂,奔赴奧伊米亞康,不料我們的第一步就遇挫了:找不到車。離那兒還有600多公里呢,咱不可能步行去。我們問了許多人,得知要去奧伊米亞康之後,大多數車主都是伸出大拇指,然後搖頭:不去。

滿腔熱情,差點兒就這樣給澆滅了。我們三個人跑了一萬多公里,好不容易到達了雅庫茨克,剩下的650公里近在眼前,卻又是如此遙遠。司機們深知那段路的凶險,不敢涉險。

一般去奧伊米亞康的,都是科學考察隊,他們都有自己的運送車。

什麼招兒我們都試了,就差去路上貼小廣告了。最後,我們找了一個廣播電台,發佈廣播消息:有幾個中國人要去奧伊米亞康,雇一個司機,或者有去那邊辦事的,請求捎一程……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人應聲了,但是價格不菲,夠買他一台車的。能送我們去——安全到達,什麼都無所謂了。

在等待司機的過程中,我們一度很忐忑,千萬別來一個莽夫。這條路是欲速則不達,只能順從不能征服,如果司機莽撞的話,我們十有八九得翻在路上。

還好,來的是一個看上去很淳樸、敦實的東歐人。我們還是很謹慎地問了幾句,您這車沒問題吧?您熟悉路吧?

那司機讓我們放心,他每年都要跑一趟奧伊米亞康,因為他就是那兒的人;目前他生活在雅庫茨克,但他的父母還生活在奧伊米亞康。送我們一趟,他自己也剛好回去省個親。

剛好,我們對了對時間,讓他回來的時候還捎我們。

他的小客車像是一台金盃,一向對車很瞭解的我,剛開始也沒能認出來牌子,後來才知道是越野小客車裡的大灰熊——Uaz(尤茲)。四輪驅動,有兩個油箱。幾乎沒有什麼軟性設備,全是鐵傢伙,包括駕駛台都是鐵皮的,倍兒結實。Uaz號稱越野第一利器,用它來跑長途雪地,再好不過了。

安全感隨之而來,放心地搬著行李就上去了。裡面有兩排座椅,配備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暖氣——這是在北極圈附近混必備的東西,比空氣都珍貴。此外,這車的發動機和地板全用被子包了起來,不包著都會被凍壞;車的輪胎也帶著很多小釘子。看來這司機果然是熟手,咱沒找錯人。

車開出雅庫茨克沒多遠,前面沒路了。我們正納悶的時候司機方向盤一甩,拐出了主路,然後就見前面有條河——當然是全凍河。

天色也驟然黑了下來。就見司機下車,拿出一些奶茶和肉食放在河邊——不言自明,他是在祭河,祈求接下來我們一路平安。疑問又來了,接下來我們就要在這條河上走?

答案是肯定的,我們接下來的一段沒有路,得在河上走這條河叫勒拿河,是世界第十長的河流,長達4400公里,流域面積也位居世界第九。

梁紅還一直擔心會不會掉下去,司機師傅笑了笑,問:“你們猜這河冰凍得有多厚?”

我們沒敢說出一個具體數字。司機給我們科普,勒拿河每年10月份封凍,到第二年5月份才會解凍。冰凍厚度在這個季節,一般都能達到12米左右——這下我們就全都放心了因為一般在我國的東北,最冷的時候冰凍厚度也才兩三米。那上面都能跑車了,現在這條河上跑坦克都沒問題。

大夥兒一陣驚歎,驚歎的不是它凍得有四層樓那麼高而是這地方到底有多冷啊!

魯迅說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有路。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走的這條道兒根本就沒多少人走,更談不上有什麼路了;河面上都是一樣的,有的地方凍結實了,有的地方還覆蓋著蓬鬆的雪。車上也沒有安全帶,一路上都在搖搖晃晃。

進了北極圈,那真不是一般的冷。

穿越600公里極寒無人區,就靠它了。

我們已經很滿足,走在這樣的河道上,司機能開成這樣,技術已經非常不錯了。

不過,我心裡還是挺虛的。在這種不毛之地行走,接下來未知的地方太多,一切都不可預料。

天亮的時候,我們終於離開了河面,前面能看見路了。

這是好消息嗎?不是!在我們瞭解到的資料裡,走這條路遠比走河面危險。

這條路叫科雷馬公路,一般簡稱M56公路,和阿爾及利亞到尼日利亞的撒哈拉公路、菲律賓的哈爾斯瑪公路、玻利維亞的北永加斯公路,以及中國太行山的郭亮隧道,並稱為“世界上最危險的五條公路”。

俄羅斯人稱這條路為“白骨之路”。這條路是20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由成千上萬的蘇聯犯人們修建而成。由於條件惡劣,無數人因勞累和飢餓而死,就順手被埋在了道路兩側。

外人也稱之為“幽靈之路”。

剛才我們從勒拿河轉到路面來的那一段,就是這條路的終點,所以想從雅庫茨克上到M56公路,冬季只能靠冰封的河面,而夏季則是依靠渡輪。

“幽靈之路”名字已經給了人心理震懾,我們忐忑不已,接下來的路,就全部是無人區。名字之外,再想想我們腳底下還可能埋著不少屍體,這些就更瘆人。另外,出發前還看到雅庫茨克城郊貼著的官方告示,說這條路上還有土匪出沒,請謹慎選擇出行。

我問司機:“這路上真有土匪嗎?”

他一笑:“真有,但是這個季節沒有。天這麼冷,他們在路邊埋伏,不凍死才怪,到夏季的時候才會有些土匪出沒。”

“就算到了夏季,他們的生意估計也挺冷清的。”我開了個玩笑,想緩解一下讓人感覺有點陰森的氣氛。

走了一程之後,發現我們並不是那麼“孤單”,每隔一段距離,就會發現路邊還停著一些車。司機師傅告訴我們,那些車都是廢棄掉的,沒準還有不少屍體依然留在車裡面。

我們聽完大駭,什麼情況?

這些車十有八九,都是在走這條“白骨之路”時出了故障這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有人煙,根本無法救援。運氣極好的,能等到一輛過路車,把人捎走,車就扔這兒了,再回來拉車的費用,還不如再買一輛。大多數情況下,差不離就是被凍死在車裡了。人沒法離開車,出來肯定被凍死,不出來,車壞了沒暖氣,依然是被凍死的結局。

那些廢棄的車,此時就像一座座墳墓一樣,矗立在M5的路旁,讓“幽靈之路”更加名副其實,毛骨悚然。

路邊還有許多的十字架,司機師傅看我們好奇,就順便給我們普及了一下M56“白骨之路”之稱的來源。

如鬼如魅的暗夜征途。

奧伊米亞康、雅庫茨克,甚至是整個雅庫特共和國地區在沙皇俄國和蘇聯時期,都是流放和勞改犯人的地方。這些地方在歷史上,都以蘇聯內務部的簡稱“古拉格”命名。在1929年到1953年的24年間,至少有1400萬人被監禁於古拉格強迫進行勞動改造。修M56這條路,自然就是囚禁在這一帶的囚犯們勞改的工程之一。

囚犯們在這裡遭遇的是非人的待遇,蘇聯稱之為“勞工矯正營”,但更多的西方國家則直接稱之為集中營。這裡並沒有監獄式的圍牆和鐵絲網,綿延千里的荒原和極度低寒,構築了一座無形的監獄。囚犯們“越獄”後,存活率幾乎為零。

在修路的過程中,囚犯們勞累致死的、饑荒餓死的、氣溫驟降凍死的,不計其數。他們大多都是就地掩埋,如同三千年前中國修築長城的苦役們。不誇張地說,這條路就是用人命填起來的。

當時這一帶信奉基督教和東正教。那種情況下,也只有主能讓他們找到些許寄托。這些十字架,就是有人修建起來紀念那些亡魂們的。豐碑一般。

車裡的氣氛驟然變得肅穆起來,腦海裡那些人修路、慘死的畫面都上來了。一路的舟車勞頓,本來有些犯困,這會兒就再也睡不著了。那種感覺很奇怪,無法形容。刺骨寒在外心寒顫在內。

幽靈公路上的無名墓標。

突然,車裡散開來一股很濃的膠皮燒焦的味道,緊接著就有煙霧,在車廂裡瀰漫開來。我做過機械修理,一看這狀況心裡就咯登一下:壞了,車出故障了。

不一會兒,車子就像燒著了似的,前蓋那兒濃煙滾滾怕什麼來什麼,是真出故障了。

今天有可能要交待在這裡了。

司機下去,掀開蓋子做檢查,找出了問題出在哪兒:電動機、暖風機過熱,線燒壞了,保險也燒了。

這下子問題嚴重了,如果是其他問題,比如車不能走了咱們還能縮在車裡,負隅頑抗一陣子等救援;但是暖風機壞了,沒了供暖,我們就相當於暴露在零下50℃以下,待在一個大冰箱裡,而且還是冷藏模式,待不了半個小時我們就得全部凍死。

短短兩分鐘之後,剛才還暖融融的車廂,瞬間就結滿了冰晶,呼吸都是冰冰冷冷的。在這種情況下,人很快就會被凍傷,接下來就是凍死。

那一刻,人類在大自然前面顯得無比的渺小。

零下71.2℃,白色的村莊

路邊那些廢棄的汽車墳墓,歷歷在目。

“抓緊時間,修!”驚恐、怨天尤人沒用。

不幸中的萬幸是,我老張對機械維修還有點兒經驗,能上手。搞不搞得定看天,這幾條人命全繫在我身上了。

我哆嗦著下去,三下五除二把大燈的線拆了,替換到電動機和暖風機上。10分鐘後,問題解決了。司機做了一個謝天謝地謝耶穌的動作。

胖子果然耐寒,我在外面修車的時候,還沒太感覺到冷得不行。一回到車上,見梁紅和魏凱都凍哆嗦了,他們的眉毛上都結冰晶了,嘴唇慘白。梁紅咧嘴一笑:“老張你太能耐了。”一股白氣升騰而起。

車裡的暖風機又開始工作了,一點點兒地把寒氣逼了出去,我們繼續上路。

開了一天一夜,司機也不能疲勞駕駛,頂不住的時候,就停在路中間瞇瞪20分鐘半個小時,後面也沒車摁喇叭催。車停著的時候,不能熄火,否則在這種溫度之下,就再也別想發動。我們計劃要在奧伊米亞康待一個星期,也就意味著,這一個星期裡,這車都不能熄火,發動機得開著。

在這些極寒地帶,車主都有暖車庫,只有在那裡面才能發動汽車,我們現在這輛車,也只能等回到雅庫茨克之後,才能熄火。

終於,奧伊米亞康的標誌性建築——零下71.2℃紀念碑出現在了我們眼前,迎接我們的到來。後面原野裡、山丘上林立著許多房屋。房頂都被白色的雪覆蓋,不怕冷的樹的綠色也全都屈服了,裝點上了雪。

經歷過這一路的驚嚇和事故,那一刻的興奮勁兒,不親身經歷感覺不到。我第一個鑽下車,先屁顛屁顛兒地奔到紀念碑前,右手拿著小五星紅旗,左手特二逼地伸出兩根手指,擺了個“V”字造型,讓魏凱拍照;緊接著就撲到雪地裡,來了個跪地滑翔。

這股豪邁勁兒,非要形容的話,就是凱撒大帝征服非洲時那句話:我來到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Veni,Vidi Vici)——當然,現在我只是來到了奧伊米亞康,看到了零下71.2℃紀念碑,征服還要等兩天。露營成功後,再來說我征服了。

梁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來早準備好的溫度計,甩一甩,舉到半空,發現沒反應。又使勁兒甩了甩,依然沒反應然後她就愣了,說應該是給凍壞了。我們準備的這個溫度計最低刻度是零下50℃。

到這兒,得說道說道北極的“寒極”奧伊米亞康和這個零下71.2℃紀念碑了。

奧伊米亞康一名來自薩哈語,意思是“不凍的水”,由村莊附近的一眼溫泉得名。其處於西伯利亞東北角,因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導致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氣溫都低。高緯度,讓這個地方太陽輻射少,白晝時間、日照時間都特別短;這裡海拔2000米以上,高於同緯度的西伯利亞中部高原,所謂高處不勝寒;此外還由於這地方東、南、西三面較高,僅北面地勢較低,冷空氣下沉,氣流交換不暢,散熱過快。

雪光的清晨。琉璃堆砌,冰雪晶瑩。

如詩如畫的冰雪夕陽,絢爛一如我們的征程。

種種天時地利之下,造就了奧伊米亞康的極度嚴寒氣候。這裡和絕對最低溫度零下71℃的維爾霍揚斯克,並稱為寒極的“兩個女兒”。

1926年1月26日,奧伊米亞康地區記錄到零下71.2℃的極端最低溫度。這是目前為止地球上有人居住地區所測到的最低溫度。那座紀念碑就為這個而建,現在也成了這兒的標誌、這兒的圖騰。

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奧伊米亞康也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直到1960年,被南極東方考察站的零下88.3℃的紀錄所取代;而到了1983年,這一紀錄被“拔高”到了零下89.2℃——那裡,是屬於無人居住地區的,僅有少數科研人員在那邊從事研究工作,而且還曾三度關閉。

“跨過”紀念碑,後面便是奧伊米亞康的村落,一座白色的村莊。房子挺有現代化村鎮的范兒,但是都稀稀落落的,互相依靠得並不近。

剛進村,就有幾個婦女非常熱情地過來迎接:“歡迎來到奧伊米亞康。”

她們是村委會的人,看見我們非常高興,這兒可是不常有客人來的。很快我們就被迎進了村委會,一進門就看見牆壁上掛著許多人的照片,有各種膚色、各個民族的人,都是此前來奧伊米亞康的“遊客”們。

我們仨到時候,是不是也得拍幾張照片留下,被貼在這兒。

村委會的大姐拿出來一個大本兒,問我們三個的姓名等資料,然後開始往上面填。我很好奇,這是遊客登記嗎?

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也可以算作是遊客登記吧,我們仨是第129、130、131位到達奧伊米亞康的遊客。完事了,還給我們一人一張證書,上面有我們的名字,還有我們到達當天的溫度。我瞅了一眼:零下52℃。右下角還蓋了章,我們是經過“中華醫學會”和“ISO9001”認證,到達奧伊米亞康了。

我借大姐的那個登記的本兒看了一下,在此之前的201年4月份,有過6個中國人來過這裡。不過那個時候是夏天這裡已經很暖和了。所以,我們還是第一批冬季到達奧伊米亞康的中國人。

接下來是住宿問題。這兒根本就沒什麼遊客,算上我們仨半個多世紀以來,總共也就來了131個人,開旅館得賠死。住宿的問題村委會給解決了,我們被安排在一戶當地的居民家裡借宿。

這是一個三口之家,夫妻倆人帶著一個孩子。

屋子裡的一切都挺現代化的,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傢俱應有盡有,還有一些民族裝飾。屋子的牆壁不是平整的,凹凸相間,錯落有致;在中國東北一般房子都是雙層圓木的,這兒溫度甩了東北幾條街,兩層自然是不夠的了,一般都得三到四層,中間還得塞各種苔蘚等能保溫的東西,於是就成了現在這種凹凸不平的樣子了。

我們是第一批冬季到達奧伊米亞康的中國人。

一眼就解決了困擾我許久的難題,這麼冷,這兒的人都是怎麼生活的啊。他們也有自己的取暖措施。

此時,我最直觀的感受就倆字:暖和!是真暖和。從進入雅庫茨克開始,我就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熱乎過,進了這房子之後,總算是有“血仍未冷”的感覺了,穿單衣就夠。他們通過燒柴火和煤炭來保暖,整個屋子裡就給人一種溫暖的舒適。在北京的時候冬天也有暖氣,但也沒這種感覺。

在這兒,室內外的參照太明顯了,才能感覺到這種溫暖的難得和愜意,完全就是一種享受。

能在這種環境下定居並生存下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說偉大都不為過。此時我滿腦子都是好奇和新鮮,東瞅瞅,西碰碰,還好主人家沒見外。

之前一路上我們都是在戶外上的廁所,雖然沒有傳說中的把命根子凍掉那麼誇張,但是在零下50℃的環境裡方便,那感覺絕對不好受;有了第一次之後,絕對不願意再嘗試第二次,不到憋得不行了堅決不在野外解決。進屋子之後,我躥的第一個地兒就是廁所。

室內廁所,跟咱們城裡的差不多,也是蹲坑的,上面自製了一木板蓋兒,下面我不知道通到哪兒,但是有一點,不冷廁所裡的供暖也很足。這家人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把狗拴在廁所,導致上廁所的時候,還必須得先哄著那狗。

他們自製了一個沙漏一樣的東西,做洗手器。先用瓢把水舀到漏斗裡,然後把手放下面就可以了,水很涼。

這兒方圓千里都是被冰封住的,唯一的活水是那個溫泉但是溫泉水裡面含有很多硫磺之類的東西,不能飲用;所以我很好奇,他們的生活用水是怎麼解決的。這個問題,只能等明天跟著房主去尋找答案了。

主人家招呼大夥兒吃晚飯,更多的新鮮事兒在等待著我們。

天然速凍加工廠

冰激凌大餐!什麼都是硬邦邦的,顏色各異。色肯定不好看,香沒嗅到,味需要嘗試。

這是一頓讓人大開眼界的晚餐,非常豐盛。主人公全家和我們三個圍在飯桌邊,氣氛很溫馨。

從形狀上能分辨出來的,只有魚。生魚整凍,像皮鞋一樣還硬邦邦的。男主人叫阿里裡,他抓住魚尾巴,魚頭頂住氈板然後用刀從上往下,像削甘蔗一樣,把魚削成一塊塊、一片片的,盛在盤子裡,然後蘸著鹽吃。還有甜點搭配,就是當地人自製的雅庫特冰激凌——估計這兒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了,都不需要機器、冰箱來製作,配好原料扔外面一會兒就可以了。

寒極肉三鮮:活切生魚片、冰凍肥豬油、凍血生馬肝。

魚蘸鹽再搭配特色冰激凌,這吃法挺新鮮,味道還很不錯比在北京吃的刺身什麼的好吃多了。

梁紅拿著一塊兒棗糕一樣的東西,有點兒發愣,不太敢下嘴。我問這什麼東西?看著挺有食慾的。知道答案後,就感覺有點兒驚悚了,那東西是豬的肥膘,就是大肥油,還是生的放外面凍著,然後用刀一切,就成現在這棗糕模樣了。

這吃到嘴裡得多膩啊!礙著主人的面子,梁紅還是閉著眼睛咬了下去;我也嘗了一口,感覺全糊嘴裡了。我們這些沒吃慣的人,挺難以下嚥的。不過在如此寒冷的地方,這東西熱量高,吃了肯定是有好處。

梁紅事後跟我說,真不敢嘗試,以後也肯定不會再吃這東西了。

還有一道菜是馬肝。吃法跟魚的差不多,也是切成了片兒蘸著鹽粒兒吃。不一樣的是,魚沒什麼血,生馬肝裡面有血吃生魚片還能接受,但是生吃馬肝就頗具挑戰性了。雖然它也是凍過的,但是塞到嘴裡就很恐怖,牙齒一嚼,嘴裡稀里嘩啦的一片紅,全是血。

不過話說回來,這東西還挺好吃的,營養價值挺高,還能補血,問題就是那吃相太嚇人了,嚼兩口之後,不用化妝直接可以去拍恐怖片兒了。

吃過之後,再仔細研究一下製作原理。

奧伊米亞康的第一頓飯,新鮮而有特色,彆扭是彆扭但必須習慣,這兒常年的伙食,就是那三樣標配。非要說它有什麼優點,那就只能是:無菌、熱量高。

飯後一根煙,是我的老習慣。屋子密閉這麼好,擔心在室內抽煙味兒散不出去,我就套上衣服打算去外面抽。一出一進,瞬間溫差80℃。這切身感受極其刺激。得虧動物有生理調節機能,要是屋子裡溫度再高點兒,然後我鑽出去,會不會瞬間冰裂?

掏出打火機我就傻眼了,液化的丁烷氣體在這種溫度之下,不用壓力就是液態,點不著。

男主人見我要點煙,趕忙遠遠阻止。火是有,但建議我最好別抽煙,溫度太低,抽煙時,吸進喉嚨的不僅有煙霧,還有冷空氣。零下50℃的空氣,會把人的喉嚨凍壞。

在這兒多住一陣子,我一定能把煙戒掉。

男主人套上衣服,要去檢查牲畜棚。我注意到一個細節他一直是戴著眼鏡的,出門的時候卻摘掉了。女主人解釋,出去戴眼鏡的話,鏡框會凍在臉上的。這敢情好,奧伊米亞康不接待近視眼。

我們就圍著女主人,問東問西。在這種極地生活,像是一個與人類世界隔絕的地方,生活方式也和外面不一樣。我們有太多的問題需要答案。

白色村莊,讓我們像孩子一樣。

女主人很開朗,很樂意給我們講這兒的事情。

她說奧伊米亞康在地理上差不多是與世隔絕的,但生活和外面的世界沒什麼兩樣,他們也有公共設施,有行政單位,有商店,有學校——女主人就是學校的歷史老師。

和外面不一樣的,只是一些生活方式,必須要遵循天氣的規律。

在極寒之下,有很多事情是不允許做的,比如我剛試過的抽煙。還有在室外不怎麼能運動,因為這樣會流汗——汗水會很快在貼身衣服上凝結,衣物就無法保暖了,人很快就會被凍壞。

女主人說,他們這兒的人都很長壽。這個我覺得自己能理解,冰天雪地,絕對的無菌世界;食物也很少烹飪,沒有營養流失;人們還不抽煙,減少外界傷害;極低氣溫,新陳代謝慢,抗衰老……這些都是居民能長壽的條件。還有一點,能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下來的人,心態都特別好,樂觀、和氣。

我們得知沒多久之前,就有一個百歲老人去世了。女主人說,村委會組織給他辦葬禮,大部分村民都會出席。在這裡葬禮最難的一個環節,就是挖掘墳墓。前前後後至少需要三天時間,因為地表需要先用炭火解凍,融一點,挖一點。

不能葬在冰層裡嗎?

女主人搖了搖頭。這裡也有夏天的,溫度也能達到30℃以上,冰層會融化。那時候,逝者就暴屍荒野了。

這裡,是一個無法用常理來形容的世界。

零下50℃,享受冬泳

極光驚現,蜃景搖曳,大地冰裂。在我和梁紅依偎在一起陶醉其中時,眼前跳出來幾匹雪狼,緊接著,後面茫茫雪野裡睜開無數雙黝黑的眼睛。

夢裡依然是一片冰天雪地,最後卻是被嚇醒的。奇怪我到哪兒都不失眠。

天已大亮,我們借宿的主人完全取代了嚮導的工作。他們夫妻倆答應帶我們去參觀奧伊米亞康村子。這也是村委會的要求。

既然女主人是老師,我們的第一站,就是村裡的學校。

一個柵欄圍著幾間壁壘似的教室,這個村子有2000多人大約有400多個未成年人,其中一大半的孩子都在這裡上學孩子們是未來,保護這些花兒們的溫室,必然要比普通的民居還要暖和、嚴實。

這裡白天的時間比其他地方短,每天的課時不多。梁紅在課程表上驚訝地發現了有奧數一欄。提到奧數,孩子們得知我們是中國人後,都聚攏在我們身邊,頗為好奇地向我們打聽中國學生們的情況。

原來,奧伊米亞康最好的學生才會去學奧數,而且他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其中的佼佼者,會去雅庫茨克參加奧林匹克競賽,獲勝的人,去莫斯科繼續參加比賽,最後,他們輸給了中國的孩子。沒有不服氣,僅是好奇而已。

在中國,幾乎每個孩子都要學奧數。

之前我知道,在奧數上一直是中國和俄羅斯的孩子在爭芳鬥艷、爭金奪銀,但不知道,原來代表俄羅斯參賽的,有很多人就來自奧伊米亞康。

村裡有一個商店,多是些吃的東西,或者可以稱之為冷藏小賣部。冰凍水果、冰凍雞蛋、冰凍牛奶等,都有售,價格奇高。我們能理解,這些東西都是從外面運進來的,代價確實很大,問題是那段路,會有人願意定期送貨嗎?

房主搖搖頭,這些東西都是村裡自產的。他們養著家禽、奶牛等動物。賣得貴也是有原因的。奧伊米亞康的白晝時間短,也沒什麼日照,家禽產蛋量非常少。奶牛則在低溫下新陳代謝緩慢,而且還容易凍病。至於水果,村子周圍有很多果樹,在短暫的解凍季裡,也會結出盛夏的果實。

最後,我們還去了村裡的發電廠。三台機組有兩台備用,24小時不停地運轉,供應整個村子的用電。發電廠,也是在這個北半球最寒冷的地方,唯一還需要散熱的一間房子。那幾台發電機需要散熱,否則就會燒壞,在夏天的時候這種情況經常出現。

村民介紹說,再往北,還有個有人居住的地方,但是那個地方沒有奧伊米亞康冷。我一度動了要去的念頭,但是他們告知,去那個地方這個季節是沒有路的,得找飛機才能過去下次找機會吧。

我問村民們,如此惡劣的生存環境,你們為什麼不搬走呢?

他們說了很多,我總結為四個字:故土難離。

奧伊米亞康是他們的“囚犯”父輩們用生命建造的地方也都長眠於此,與冰雪為伴。這裡的人,習慣了這片甚至連天氣都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早已與“寒極”血脈相連。

孩子們長大後,年輕一輩兒的,會去雅庫茨克,會去俄羅斯其他地方。但他們不會忘記孕育他們的奧伊米亞康,和載我們來的司機一樣,每年都會冒著生命危險,回來探望親人很多人年老後,會選擇葉落歸根,回到這裡安度晚年,最後長眠於此。

“我帶你們去看一個表演。”阿里裡說。

“什麼?”大家都很好奇。

一行人來到村子邊緣的一棟房子,房子的男主人30多歲跟我差不多體格,很胖。阿里裡介紹,他是奧伊米亞康唯一一個能在冬天游泳的人。

他要帶我們看的表演,就是游泳,在零下50℃的氣溫下游泳。大夥兒都是一臉的不可思議,這種溫度下,出門恨不得臉都捂上,下水,難以想像。我腦海裡竟然出現凌遲的景象。

冰雪溫泉。

那哥們兒答應為我們表演,梁紅反倒有些不忍心。他笑呵呵地告訴我們,他是個冬泳者,常年如此,習慣了。也是一種對自己身體的極限挑戰,他很享受冬泳的感覺,給人表演是他的榮幸。

村子往西有一條小河。其實是個地下溫泉,水呈黏稠狀,沒有結凍,流速很快。我過去伸手測了下水溫,被燙著般馬上縮了回來。這溫泉的水溫,也至少在0℃以下。

那哥們兒做了一些準備活動熱身,然後褪去衣服,只剩下內褲。蹲在河邊,往身上澆水。人看著都覺得冷。

如一條白綾鑽入水裡,他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一個哆嗦。他像沒事人一樣,愜意泅游,還紮了幾個猛子,鑽入水裡。我知道一般無論天氣多冷,活水的水底溫度都在4℃左右,在水裡面反倒暖和些。

他上岸的時候,全身像被火灼過般,遍體通紅。在他用毛巾擦腦袋的時候,我們聽見了“卡嚓卡嚓”聲,沾水的頭發出水後,被瞬間凍成冰塊,擦的時候應聲折斷,陣陣脆響。

最後,老人們帶著我們去了一個禮堂一樣的地方,換上了一套聖誕裝。原來,這位冬泳者還是奧伊米亞康的“聖誕老人”,這個禮堂,是全村人聖誕的時候齊聚祈福的地方。

“聖誕老人”給我們念了雅庫特民族的聖誕祝詞,雖然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們知道,肯定都是美好的祝福。

傍晚,我們回到房子裡,阿里裡背著一片漁網要出門,他手上還拿著一個奇怪的道具:一根長木棍,頂端嵌著個鐮刀一樣的槍頭。他是要去捕魚、打獵嗎?我忙自告奮勇,要跟著去。

剛剛還在零下50℃玩冬泳的人,現在變成聖誕老人了。

阿里裡說他只是去下網,明天收網的時候,再帶我們。

我們就留在家裡,幫女主人做晚飯。他們家的兒子不太說話,一直窩在沙發上看碟,好萊塢大片《金剛》,每次大猩猩出場的時候,他都很興奮。女主人說,這孩子得了腦膜炎,很少出門。他最喜歡的,就是《金剛》,可惜他家裡的這一版很不清晰。

孩子安靜地坐在那裡,盯著屏幕,目不轉睛,臉上的表情隨著金剛出沒而變化,只有歡喜,不見哀愁。

我承諾,回北京了給他弄一盤高清的。

餵馬、劈柴、捕魚,做一天寒極人

“今天只有零下53℃,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