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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r 9

對一個老婦人而言,有瑜可謂精力充沛。她走在那條狹窄的土路上毫不費力,環繞道路兩側的綠色田野地勢平坦。她揮動著胳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著,每一步都顯得堅決果敢。反倒是蘇珊娜因為雙腿短小肥胖,一路上氣喘吁吁、拚命追趕。

「幹嗎走那麼急?」她喘著粗氣,在老婦人身邊幾乎是一路小跑。

有瑜側過頭來,對著蘇珊娜笑了笑,絲毫沒有放緩步子。

「好久好久都沒有感覺這麼舒服了。」她說,「一點都不痛,感覺很神奇,就像……又活過來了。」她大笑了一通說,「挺諷刺的,是吧?」

蘇珊娜驚奇地搖了搖頭。她甚至想不起來有哪個靈魂是這麼活力四射、熱情洋溢地踏上這段旅途的。哪怕蘇珊娜的面容、身體和聲音都變得跟有瑜的孫女蓮兒一模一樣,她還是非常清楚蘇珊娜的身份。她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自己的身體和所有限制都被拋在腦後,反而樂在其中。她快步向前,就像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這真是意外之喜——碧空萬里、艷陽高照,有瑜簡直開心得要死!

「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小屋,」蘇珊娜告訴她,「我們今晚就在那兒過夜。」

「哦,我們不必那麼麻煩。」有瑜不想接受這個提議,「咱們就在星空下休息吧。」

蘇珊娜搖搖頭,「不,你不會真想那麼做吧?」

「我就是這麼想的。」

沒有必要對有瑜隱瞞真相了,「不,真的不行。這裡有……有一些東西會從黑暗裡出來。它們來者不善,如果讓它們捉到你,它們會把你的魂魄撕碎,把你挾持到地下,以你為食,最後你也會變成它們中的一員。」

有瑜的步子踉蹌了片刻,但是很快她就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行,「好吧。」她做出讓步,「但這麼快就停下不走太傻了,太陽還高高的呢。」

「可能很快天就會黑。」蘇珊娜反駁說,荒原就是這麼稀奇古怪,「無論如何附近沒有另外一所安全屋了,我們一定要在安全屋睡覺。」

接下來,她們沒有再說話,沉默地繼續趕路。過了許久,有瑜遺憾地歎口氣說:「好吧。」

第一次,蘇珊娜很欣慰自己提前到達了安全屋,能有點休息的時間。通常,她喜歡在天快黑時到達安全屋,那時她引領的靈魂一般都已經疲憊不堪了,在黑暗中很快就能進入夢鄉。但這一次她的腿疼,心也跳得厲害。她感覺自己渾身都被汗水打濕了。當木頭小屋映入眼簾的時候,她如釋重負。

有點雜亂無章的木頭框架包著幾面土牆,厚厚的茅草屋頂已經開始發霉,變得烏黑。屋前只有一扇門和一小扇窗,整個小屋看起來飽經風霜雨雪,屋裡的陳設可以說是非常簡單。但這裡在變天的時候可以遮風擋雨,更重要的是,這裡可以阻擋外面的惡鬼。

「好極了!」有瑜邊進屋邊說,「我祖父就有這麼一間小屋子,他用來捕魚打獵,還有躲他的老婆。」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那時候,我挺討厭那個地方的。沒有熱水,就像這裡一樣,只有一張小床,」她拍了拍那張單人竹床,「所以我只能將就打地鋪。我當時實在不明白他怎麼那麼喜歡那兒。」她雙手叉腰,把小屋巡視了一番,參觀了一下帶著泵動式水龍頭的水槽、粗糙的火盆,還有像是手工打造的桌椅,「現在我懂了。」

外面還很亮堂,但是蘇珊娜忙著收集碼放木柴,留著生火。屋裡的空氣陰冷,有些潮濕,蘇珊娜想在那些惡鬼聚攏前先把火生好。在她忙碌的時候,有瑜搬了張小板凳坐在門口,看著夕陽慢慢沉下地平線。

「你聽到了嗎?」她突然問。蘇珊娜正在重新碼放備用的柴火,聽到她問,暫時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側著頭聆聽。一開始似乎萬籟俱寂,但很快蘇珊娜就聽到了那種讓她後脊樑發涼的聲音,宛若尖厲詭異的號哭。

「我聽到了。」她說。

「這片鄉野沒有狼。」

「是的,那不是狼。」

「這就是你提到的那些生物嗎?」

「惡鬼。」蘇珊娜點頭道,「對,就是它們。不要跨出房門。」

跟她預料的一樣,太陽落山的速度快得離奇,暮色昏沉。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的話。」有瑜沉思地說,「呃,不是說我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明白。」停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知道,你說過我不需要吃晚飯,但是,不準備晚飯的感覺還是很奇怪。我不餓,我只是覺得我應該做點什麼事。」

「離開這裡要等一會兒了,」蘇珊娜說,「我知道的就是這樣。」

蘇珊娜確信火不會自動熄滅,她撲通一聲躺在那張窄床上,呻吟著。她的肌肉痛,骨頭也痛,感覺連頭髮都是痛的。

「你還好嗎?」有瑜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她。

「不好意思。」她坐了起來,還是忍不住疼,呻吟了一聲。

「你還沒有習慣嗎?」有瑜揶揄道。這也合情合理,誰叫蘇珊娜走得還不如她這個老太太呢?

「習慣是習慣,」蘇珊娜坦言,「只是我還不經常……」後面的話她有些吞吞吐吐,畢竟,她現在的模樣是有瑜的孫女啊!

「你是想說,不經常額外負重四十磅走路,是吧?」有瑜眉頭揚了一下,蘇珊娜困窘的表情很快就被她驅散了,「我早就跟她說過!我跟她講她太胖了,我孫女太喜歡吃糖了!」她嗤了一聲,然後凝視著蘇珊娜,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既哀傷又帶著留戀。片刻後,她突然問:「你附在這個軀殼裡是嗎?」

「呃,不是附體,是……」

「變身。」有瑜打斷她說,「我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做,但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你不是我的蓮兒。能最後看見她的漂亮臉蛋兒很好,但我知道,你只是透過她的眼向外看而已。變回來吧,你原來長什麼樣子?」

捨棄蓮兒矮胖笨拙的軀殼,這個主意實在難以拒絕。轉瞬間,蘇珊娜就化作自己心目中的真身,這也是少有的、她可以自主選擇的事情。她身材高挑苗條,將近齊肩的秀髮飄逸黝黑,顴骨稜角分明,臉形修長。

「這樣好多了。」有瑜誇獎道,「現在你的性格跟長相就匹配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蘇珊娜並不知道她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她馬上感覺舒服了很多,儘管肌肉依然酸痛。

「坐我這兒吧。」有瑜指了指另一個小板凳。蘇珊娜搬著凳子挨著她坐到了門邊,外面的世界翻滾著一團漆黑,惡鬼們在飛撲俯衝。

「你對這一切都挺接受的。」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過了許久蘇珊娜說。

「嗯。」有瑜調整了一下坐姿,聳了聳肩,肩頭墊著厚厚的羊絨,抵禦著晚上的寒氣,「怨天也好尤人也好都沒有用,不是嗎?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而且……」她略一停頓又說道,「即便我能改變,我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那樣做。」

「不確定?」這讓蘇珊娜有些吃驚。

「我老了。」有瑜提醒她,「身體也經常罷工了,有好多天我連床都下不了,而且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說到最後,她長歎了一口氣。

「你還有孫女啊。」蘇珊娜柔聲說。

「是啊。」有瑜慢慢點點頭,「可蓮兒很少再過來看我了。你瞧,她不願意看到我這副樣子,她看了心裡難受。」

「家裡沒有別人了嗎?」

「還有阿輝。」有瑜說,「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不過我現在不用再等了。」

蘇珊娜思索片刻才想明白,「那……他死了嗎?」

有瑜聽了身子一縮,蘇珊娜見了眉頭一皺。她本不想這麼毫無顧忌、脫口而出的。

「十一年了,」有瑜輕聲說,「他等了我這麼久。」

「你怎麼知道你們會再見面?」

有瑜轉過身,火光映照著她緊鎖的眉頭,「你真不知道要把我帶到哪兒嗎?」

蘇珊娜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後搖了搖頭。有瑜微微聳肩,「沒關係,我相信他會一直等著我的,就像我會等他,不管要等多久。」

但願你說得沒錯。這句話在蘇珊娜腦海裡浮現,但她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她希望有瑜的願望成真,不想對她的想法有一點點質疑。

「你沒有這樣的人嗎?」有瑜問,「不管多久,都會一直等你的人。」

沒有,她沒有,沒有有瑜說的那種人。不過她心頭也有個念想,是夥伴,是熟人,有他在,孤獨感不至於那麼強烈。

但是現在……

「我沒有這樣的人。」

有瑜像祖母一樣拍了拍蘇珊娜的膝蓋。這樣慈愛的舉動對她而言幾乎完全是生疏的,她注視著荒原的暮色,淚水刺痛了她的雙眼。荒原上平靜、安詳,但這一切都是幻象。蘇珊娜能做的就是短暫地閉上眼睛,調整自己的心念。等她再睜開眼睛時,真實的荒原就呈現在她眼前了。

儘管夜色漸濃,但仍然輕而易舉就能分辨出無數紅色的魔影,眼前的景象全由它們組成。有瑜看到的鄉間清泉實為熾熱的黑色毒蛇幻化而成,透明的亡魂在搖曳晃動,還有其他所有擺渡人——對於蘇珊娜來說,他們是這片荒野景象中唯一一抹亮色。他們是閃爍的星辰,令人心安。她注視著他們,假裝自己並不孤單。

可她的確感到孤單。

在她的左側,矗立著另一間安全屋,安寧沉寂。那裡既沒有亡魂,也沒有閃著微光的擺渡人嚮導。那是崔斯坦的安全屋。他跨越荒原的路線恰好和蘇珊娜的路線高度重合,他們兩個的安全屋幾乎全程比鄰。多少個夜晚,她都會像現在這樣坐著,遙望窗外或門外,看到他也跟自己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交流過,也從來沒有大聲打過招呼,那都是不允許的,但他們過去一直都在荒原上。

現在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她只能坐著,注視著他昔日的居所,猜想著他此刻正在做些什麼。他會想起依然困在這裡的自己嗎?

蘇珊娜無法抑制自己突然之間孤苦伶仃、被人拋棄的感覺,她幻想著崔斯坦此刻還在他以前待著的老地方。她在心裡憑著記憶勾勒著他的容貌,憂鬱而敏銳的目光,很容易回想起來。如果重逢,他會對自己微笑嗎?他會雙眼一亮,對她投來一瞥她已經多年未見的熠熠閃光的眼波嗎?

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根本不會回來了。蘇珊娜眨了一下眼,在腦海中抹掉她剛剛完成的幻象。

她現在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心碎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