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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r 7

邁克爾死了。蘇珊娜覺得自己理應為此難過,她仔細梳理著自己的情緒,試圖捕捉到一星半點的悲傷,然而她只感到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他自己的錯。她早就告訴過他有惡鬼,提醒過他要快點走。他提出抗議,說走不動,他還在病著,身體不能承受劇烈的運動,他要休息,只休息一分鐘,然後又是一分鐘。

好吧,他休息的時間夠長了。他應該聽她的話,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他沒病,他的身體也無須休息。他根本就沒有身體了,只有靈魂還依戀著舊軀殼。

他們甚至都還沒走到那個山谷,也許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蘇珊娜難以想像,自己在四處呼嘯的寒風中,頂著暴風雪迎擊惡鬼們的猛烈進攻。他根本不可能平安通過那段死亡陷阱。就算奇跡降臨,他僥倖逃生,那個湖也會葬送他。不過,他們連最容易的一關也沒能通過,這多少挫傷了蘇珊娜的自尊心。

這段旅程就像曾經一個男孩跟她描述的電子通關遊戲,初次玩的人上手很順,地形簡單,「壞蛋們」也都好對付。然後,等他們學會了基礎的技巧,就升到了中級,遊戲人物變得更有挑戰性,考驗著玩家的意志力。如果通關成功,你就成了遊戲行家。最後幾關,「大壞蛋」會埋伏在暗處,要想取得遊戲的勝利,就必須打敗他們。

蘇珊娜不得不承認,他的這番類比拿來形容穿越荒原的種種折磨很是貼切,但這樣的比擬還是讓她感覺不舒服。因為這並不是遊戲,勝利關乎生死。如果死於荒原,就無法回到生命的源頭重新開始,就真的是……玩完了。

但她並沒有和那個男孩講這些。他終生都在生病,一種罕見的病症讓他一生都只能困居屋中,與外面的世界還有細菌、病毒隔絕。對他來說,電腦遊戲就是現實,他對真實世界幾乎和蘇珊娜一樣一無所知。她一路確保他能順利穿越,躲過「大壞蛋」的追殺和水上墳場的劫難。

也許,她對待邁克爾如果也能那麼盡心盡力,他也會安然無恙的。

雪地被攪動得亂七八糟,上面星星點點灑著鮮血——既有她的,也有邁克爾的。蘇珊娜歎了口氣,從惡鬼們拖走邁克爾靈魂的地方轉過身離去。她剛一挪動步子,腳下嘎嘎作響的雪地開始變成一片虛無,頭頂陰鬱的天空也像是被吸乾了色澤。

有那麼一瞬間,一切都閃爍著炫目的白——蘇珊娜從心底厭惡這種顏色。然後整個世界開始慢慢變化,一條河從她身旁流過,一條狹窄土路的對面是一大片稻田,綠色的稻稈在陽光下異常鮮亮,不遠處坐落著一處小山村。那就是她新的目的地。

在周圍環境變幻的同時,她感覺自己的頭髮變長了,順著雙肩飄逸而下,直抵後背;腿變短了,原本纖細的身材變得臃腫,步幅也隨之變得有些不連貫。等這一切變化完成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笨手笨腳、行動遲緩。她懊惱地噘起了嘴,她的新體形矮胖渾圓,如果以後真要是跑起來或者打鬥起來,想必會非常不靈便。

蘇珊娜靠近的那棟房舍比村子裡大多數房子都要小,一間低矮的平房,屋頂中間似乎微微下沉。門口和木質門廊之間有一段距離,門廊上面刻畫的螺旋形圖案褪色嚴重,幾乎辨別不出畫的是什麼。看起來房子的主人把這所宅子保養得很好,最近卻疏於打理。精心打造的花圃裡,鮮花與雜草互不相讓,茂密的青草低垂在通向大門的一塊塊石板上。屋裡空氣中聞起來有股焚香的味道,狹小的空間內充滿了辛辣刺鼻的氣息。正廳中間的壁龕裡供奉著一尊佛像,有著胖胖的肚子和笑瞇瞇的眼睛。佛像前的瓷爐裡倒著幾支燃盡發黑的線香,似乎就是香味的源頭。

她繞過起居室和廚房,走進後面的臥室。儘管屋外艷陽高照,屋子裡卻一片漆黑。進到屋裡,她的目光在床上那個瘦小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然後繞過厚重的床尾板,拉開了窗簾。外面,真實的世界和荒原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雖然她身處荒原——她手中的窗簾只是這個女人虛構的幻象,但她從未如此接近真實世界。

窗子並不大,陽光滲進來,可以照見暗淡發黃的牆壁,還有一床精巧的、帶著中式花紋的鋪蓋。

「我的蓮兒再也不來看我了。」一個低沉悅耳的顫音響起,蘇珊娜嚇了一跳。她的目光對準床上那個名叫邢有瑜的婦人的面龐。蘇珊娜本以為她睡著了,此刻她卻用一雙棕色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蘇珊娜。

「可是我在這兒啊,奶奶。」蘇珊娜微笑著說,扮演起了分配給自己的角色。

「是啊,你在這兒。」老婦人一邊說著,一邊歎息著坐了起來,「可你不是她。」

「奶奶?」她可愛地皺了下眉,微笑著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她知道現在的自己簡直跟老婦人的孫女一模一樣,甚至連眼睛的顏色都別無二致,每一個細節都堪稱完美。

「別騙我了!」有瑜斥責道,「我知道勾魂的來了。」

蘇珊娜一言不發,略感吃驚。

「我猜,你是想讓我跟你走吧?」她轉動雙腿,要從床上下到地毯上。那雙腿無比羸弱,如同禽鳥的腿。她伸手抓住搭在床尾的袍子,臂膀同樣虛弱不堪。

「是啊,奶奶。」蘇珊娜仍不死心,「我來這兒是接您出去散散步,今天外面陽光很好。」

「別叫我奶奶!」老婦人厲聲喝道,盯著蘇珊娜,目光犀利,「你不是我的蓮兒。」她的眼睛從上到下把蘇珊娜打量了一遍,那種嚴厲的神情變得和緩了些,「跟你說吧,她現在不再來看我了。我猜,大概是因為每看一次都弄得她難受,我也難受。」她歎了口氣,「不過勾魂人帶著這麼一張熟悉的臉也挺好——你要給我點穿衣服的時間,對吧?」

蘇珊娜木然地點點頭。

過了一小會兒她們就出發了。有瑜——她讓蘇珊娜這麼稱呼她,很明智地穿了一雙步行靴,一件簡簡單單的束腰外衣,褲子布料結實,染成大紅色。她還穿著件深綠色的羊毛裌襖,走在戶外,這樣穿未免太熱,蘇珊娜對此未置一詞,因為她心裡清楚,荒原上一切都瞬息萬變。有瑜的心情只要稍一低落,她們就可能面臨淒風苦雨。

但她們沿著那條小路前行的時候,頭頂一直艷陽高照。有瑜半途停下,深吸了一口氣,滿是皺紋的臉微微傾斜,享受著明媚的陽光。

「肺氣腫。」她緩緩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吸滿氣。」她搖搖頭,接著說,「我不知道離上次深呼吸隔了多久了。」她雙手叉腰,端詳著眼前的景致。那座小房子位於村子空地的一角。小山村安靜平和,不乏生氣。在她們的左側,一位老人正在花園裡鋤地,一對年輕的夫婦推著嬰兒車裡的孩子,正緩緩朝她們走來。

「我會掛念這裡的,」有瑜輕聲說,「我一輩子都住在這兒。」

「可能你會再見到它的。」蘇珊娜說。

「你不知道嗎?」有瑜問道,對著蘇珊娜眉頭一皺,似大惑不解。

「不知道,」她實話實說,「我只是你這段旅程的嚮導。」

有瑜只嗯了一聲,最後留戀地看了一眼村子,「好,那你前面帶路吧。」

她們上路了。有瑜似乎沒有注意到花匠對自己的揮手致意沒有反應,那對年輕夫婦對自己的微笑也視而不見。他們是活人,他們在那裡,而有瑜不是。她跟左邊只有一根頭髮絲的距離,她跟時間是脫節的。

她們離開村子的時候,那條路轉瞬變成了荒原起始的開闊地帶。真實的世界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這一點對蘇珊娜來說仍然難以理解。她一直在荒原間不停地行走,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似乎永無休止。另一個世界,現實、生命都距離自己如此之近,簡直觸手可及。

這樣的想法困擾著蘇珊娜,當她們從那對年輕夫婦身邊經過時,她做出了平時從未嘗試的舉動。夫婦的目光穿過她們,哀歎著有瑜心愛的花園就這樣任其荒蕪真是可惜。蘇珊娜伸出手,指尖劃過女人手臂旁的空氣,想要感受一下她身上那件羊絨開衫柔軟的觸感。

空的。儘管這一次她全神貫注,手上卻沒有任何感覺。荒原與這個世界之間也許只隔了一層紙一樣薄的帷幕,細若游絲、難以辨認,卻阻隔生死。

「剛才你在給她做死亡標記嗎?」看著年輕夫婦漸漸走遠,有瑜輕聲問道。

「不是。」蘇珊娜老老實實回答,「我摸不到她。」

她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沮喪懊惱,崔斯坦是怎麼做到的呢?

除非自己找到了答案,否則她心裡永遠放不下這個謎團。他能做到的或許自己也能做到,或許她可以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