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穿條紋衣服的男孩 > 第十九章 第二天發生的事 >

第十九章 第二天發生的事

第二天——星期五——又是個下雨天。早上布魯諾一覺醒來,從窗戶看出去,失望地看著傾盆大雨。老天爺好像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和希姆爾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更不要說還有個激動人心的探險在等著他們呢,特別是這次還要喬裝改扮——如果今天不得不作罷的話,那他也要等到下週一個沒有特別安排的下午繼續實施他的探險了。

然而,時鐘嘀嗒嘀嗒地響著,他無所事事。畢竟,這只是早上,從現在到下午見面的時間還早,這期間還可能發生很多事情。雨到那時候一定會停的。

上午和赫爾·裡茲上課的時候,他不停地看著窗外,但是大雨好像毫無停下來的徵兆,反而更加大聲地敲打著窗戶。吃午飯的時候他從廚房看出去,覺得可以鬆一口氣了,因為太陽好像要從烏雲後出來了。下午上歷史和地理課的時候,他不斷地看著窗外,雨卻下得跟瓢潑似的,幾乎快要灌到窗戶裡面來了。

幸運的是,在赫爾·裡茲將要離開的時候,雨停了。於是布魯諾穿上一雙靴子和厚厚的雨衣,等到天空漸亮的時候,他走出了家門。

他的靴子踏著泥巴,他比以往更加享受這種感覺。每一步,他都走得東倒西歪的,幾乎要摔倒,但是他努力控制著平衡,即使在最難走的地方,當他抬腿的時候,靴子陷入了泥巴裡腳踩空了,也沒有摔倒。

他抬起頭來看看天空,雖然還是很暗,但是他想,今天下的雨夠多了,下午他的探險會平安無事的。當然,晚上,當他回家的時候,可能會很難解釋他為什麼弄得這麼髒,但是,他是個小男孩,就像母親說的那樣,他就是會這樣,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母親這些天非常開心,因為他們的東西都已經用盒子裝好封好,送上了開往柏林的卡車。)他到達見面地點的時候,希姆爾已經在等他了,他第一次沒有盤腿坐在地上看身下的泥土,而是站著,靠著鐵絲網。

「你好,布魯諾。」看到他的朋友走過來,他說。

「你好,希姆爾。」布魯諾說。

「我不知道我們能否再見面——我是說除了下雨或者還有別的原因,」希姆爾說。「我以為你會待在家裡的。」

「的確,差一點就這樣了,」布魯諾說。「天氣實在太糟了。」

希姆爾點點頭,把手伸向布魯諾,他正張著嘴傻樂。希姆爾帶來了帶條紋的褲子、帶條紋的上衣,還有一頂帶條紋的布帽,和他自己穿的一模一樣。這些衣物看起來不太乾淨,但是他們得偽裝,布魯諾知道,好的探險家應當穿著得體。

「你還願意幫我找爸爸嗎?」希姆爾問,布魯諾迅速地點點頭。

「當然。」他說,雖然在他的潛意識裡,尋找希姆爾的父親並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所在乎的是探尋鐵絲網那邊的世界。「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希姆爾從地面上抬起鐵絲網的底部,把裝備從底下遞給了布魯諾,非常小心,不讓衣服碰到下面的泥巴。

「謝謝,」布魯諾說,撓撓他那光光的腦袋,想著他怎麼忘了帶一個塑料袋來裝他自己的衣服。地上實在太髒了,如果就這樣放在地上簡直把衣服都糟蹋了。他很不樂意這麼做,但最後還是接受了不得不讓他的衣服裹上稀泥的事實,否則他就不能進行探險了,而且,任何探險家都知道,這不能成為一個的問題。

「嗯,轉過去,」布魯諾說,指了指他那傻乎乎站著的朋友。「我不想你看著我。」

希姆爾轉了過去,布魯諾脫下外套,盡可能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然後脫下汗衫,在套上條紋衣服之前,在冷風中顫抖了一會兒。在鑽進衣服的時候,他錯誤地深呼吸了一口,這衣服聞起來實在不怎麼樣。

「這衣服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洗的?」他喊了出來,希姆爾轉過身來。

「我不知道洗沒洗過。」希姆爾說。

「轉過去!」布魯諾大叫,希姆爾照做了。布魯諾又左右看了看,沒有人,於是就開始了這項艱巨的任務。他得一隻腿穿著靴子站在地上,同時脫掉另一隻腿上的褲子。在冷風中脫褲子真是很奇特的經歷,他想像不出來,如果有人看到了會怎麼想,但是最後,經過巨大的努力,他順利地完成了任務。

「好了」他說。「現在你可以轉過來了。」

希姆爾轉過來時,布魯諾加上了最後一件道具,把條紋帽子戴上了。希姆爾眨眨眼睛,搖搖頭。太棒了。要不是布魯諾不像鐵絲網這邊的孩子們那樣瘦弱,那樣蒼白,根本很難把他和他們區分開來。他們幾乎是一模一樣(希姆爾認為)。

「你知道這讓我想到了什麼嗎?」布魯諾問。

希姆爾搖搖頭。「什麼?」他問。

「我想到了祖母,」他說。「我跟你提起過她,你還記得嗎?去世的那位?」

希姆爾點點頭,他記得,因為布魯諾這一年裡提到過很多次,說和祖母在一起是多麼高興,後悔在她去世之前應該多給她寫信。

「我想起我們一起演的話劇,她總是給我和格蕾特爾弄很多服裝和道具。」布魯諾說,目光從希姆爾身上移開,回想起在柏林那為數不多尚未褪去的記憶。「我想起她總是給我準備適合的道具。合適的裝扮會讓你很快進入角色,她總是這麼跟我說。我想這正是我現在所做的,不是嗎?扮成鐵絲網那邊的人。」

「你是說一個猶太人。」希姆爾說。

「是的,」布魯諾說,不舒服地抬抬腳。「是這樣的。」

希姆爾指指布魯諾的腳,他還穿著靴子。「你得把它們也留在這裡,」他說。

布魯諾看起來很不高興。「但是這泥巴,」他說。「你不能讓我光著腳丫子走路吧。」

「那你就會被發現,」希姆爾說。「沒有別的辦法。」

布魯諾歎了一口氣,但是他知道他的朋友是對的,他脫下了靴子和襪子,把它們放在那一堆衣服旁邊的地上。剛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光腳踩在那麼多泥巴裡很恐怖,泥巴都蓋過了腳踝,每當他提起腳的時候,感覺就更加糟糕。但是,他很快就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希姆兒彎下腰,把鐵絲網底部舉起來,但是不能舉得太高,於是布魯諾只能從底下滾過去,他的條紋睡衣上全都是泥巴。他往下看著自己,放聲大笑。他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這麼髒過。這感覺好極了。

希姆爾也笑了,兩個男孩尷尬地走在一起,他們還不適應同時處於鐵絲網同一邊的感覺。

布魯諾有一種衝動,想要給他的朋友一個擁抱,讓他知道自己是多麼喜歡他,這一年來,與他聊天是多麼愉快。

但是他們都沒有擁抱對方,而是離開鐵絲網,朝集中營的方向走去。這一年,希姆爾幾乎天天這樣,躲過士兵們的視線,走到「一起出去」的另一邊,那裡,似乎無人看守,那裡,他幸運地遇到了布魯諾這個好朋友。

不久,他們抵達了目的地。布魯諾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在他的想像中,房子裡都住著快樂的家庭,晚上,他們會坐在屋外的搖椅上,跟孩子們說他們小時候的時光是多麼美好,尊敬長輩,不像現在的小孩。他原以為這裡的孩子們都分組打網球或者踢足球,或在地上畫格子玩跳格子遊戲。

他原以為集中營中心會有個商店,可能還有一個小咖啡館,就像他所知道的柏林的咖啡館,他還想過這裡會不會有一個蔬菜水果店。

可是實際情況卻與他的想法大相逕庭,他想像的一切都——沒有。

沒有大人坐在走廊的搖椅上。

小孩子們也沒有分組玩遊戲。

這裡不但沒有蔬菜水果店,而且也沒有柏林城裡那樣的咖啡館。

這裡只有一群群的人坐著,看著地上,看上去充滿了無盡地悲傷。他們的共同之處是:全都瘦骨嶙峋,眼神黯淡,剃著光頭,布魯諾想這裡也鬧虱災了。

布魯諾看見在一個角落裡,有三個士兵,好像看守著二十個人。他們朝這些人大喊大叫,有的人跌倒跪在地上,手抱著頭。

另外一個角落裡,布魯諾看到更多的士兵圍圈站著說笑,不時舉起槍隨意瞄準,但不射擊,純粹嚇唬人。

而事實上,不論布魯諾看到哪裡,他就能發現所有的人都分成了兩類:穿軍裝的、高興的、說笑的、喊叫的士兵,和穿條紋衣服的、不高興的、哭泣的人,他們很多人兩眼發直,好像睜著眼睡著了一樣。

「我想我不喜歡這裡。」過了一會兒,布魯諾說。

「我也不喜歡。」希姆爾說。

「我想我得回家了。」布魯諾說。

希姆爾停下來不走了,看著他。「但是爸爸呢,」他說。「你說你會幫我找到他的。」

布魯諾想了一下。他答應過他的朋友,他不應該違背他的諾言,尤其在這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好的,」他說,雖然比先前已經信心大減。「但是我們從哪裡開始找呢?」

「你說我們得先找到線索。」希姆爾說,他感覺很沮喪,如果布魯諾不幫他,誰還能幫他?

「線索,是的。」布魯諾說,點點頭。「你是對的,我們開始找吧。」

於是布魯諾信守諾言,兩個男孩花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在集中營尋找線索。他們並不知道到底要找什麼,但是布魯諾堅持說,一個好的探險家在有所發現的時候就會知道那正是要尋找的對象。

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找到,所以得出的結論是,希姆爾的爸爸失蹤了。這時,天也開始黑了。

布魯諾抬頭看看天,看起來好像又要下雨了。「很抱歉,希姆爾,」他最後說。「很抱歉我們沒找到任何線索。」

希姆爾難過地點點頭。他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其實他也沒有抱過什麼希望。但是能讓他的朋友看看他的住處也是不錯的。

「我想現在我得回家了,」布魯諾說。「你可以陪我走到鐵絲網那邊去嗎?」

希姆爾張嘴想回答,但正在這個時候,一聲哨響,十個士兵——比布魯諾以往見過的在同一地點聚集在一起的士兵都要多——包圍了集中營裡的一個區域,布魯諾和希姆爾正好站在這個區域裡。

「發生什麼事了?」布魯諾輕聲問。「怎麼了?」

「這種事情時有發生,」希姆爾說。「他們會讓人們列隊前進。」

「列隊前進!」布魯諾說,很生氣。「我不能列隊前進。我得準時回家吃晚飯。今晚做了牛肉呢。」

「噓,」希姆爾說,手指放在嘴唇上。「什麼也別說,不然他們會生氣的。」

布魯諾皺起眉頭,但是看到這個區域裡的人現在都聚在一起又感到放鬆了,他們絕大部分人是被士兵推著走到一起的,所以,他和希姆爾就藏在這一大群人中間看不到了。他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害怕——畢竟,列隊又不是個多麼可怕的事情——他想輕聲告訴這些人,沒事的,他的父親是將軍,只要是他下一個命令,就會沒事的。

哨聲再次想起,這次,所有的人,大概有一百來人,開始一起列隊前進,布魯諾和希姆爾還被圍在中間。後面好像出現了騷動,好像有的人不願意前進,但是布魯諾太小了,看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聽到大聲的嘈雜,就像槍聲,但是他也不能辨認出來那是什麼聲音。

「這樣列隊前進的時間會很長嗎?」他小聲說,因為他現在開始覺得很餓了。

「我想不會,」希姆爾說。「那些列隊前進過的人後來就再沒露過面了。但是我想應該不會很長。」

布魯諾皺皺眉頭。他抬頭看看,這時又是一聲巨響,這次是頭頂的雷聲,天立刻更暗了,幾乎黑了,大雨傾盆而下,比早上的更猛烈。布魯諾閉上眼睛,感覺到雨把他給澆透了。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與其說是他的雙腳在行進,還不如說是被人群推擠著向前走。他能感覺到的,是全身包裹的泥土,和已經濕透了緊貼在皮膚上的條紋衣服。他真希望能夠回到他的家裡,從窗戶裡旁觀這一切,而不是被包圍在人群裡親身經歷這一切。

「我不想這樣,」他對希姆爾說。「我不想在這兒感冒了。我得回家了。」

正說著,他的腳已經把他帶上了幾級台階,他繼續往前走,感覺沒有雨了,原來他們全被推進了一個長長的房間,裡面驚人的溫暖,而且這間屋子造得很嚴實,因為沒有半滴雨進來。其實應該說,這裡簡直就是完全密封的。

「嗯,現在好點了,」他說,他為至少能少淋幾分鐘的雨而高興。「我想我們可能要在這裡等到雨停,然後我就可以回家了。」

希姆爾用身體緊緊地抱住布魯諾,驚恐地看著他。

「很抱歉,我們沒能找到你的爸爸。」布魯諾說。

「沒關係。」希姆爾說。

「而且很抱歉,我們沒能真正地在一起玩,但是等你來柏林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我會把你介紹給……哦,他們叫什麼來著?」他問自己,因未能記住他那三個摯友的名字而感到沮喪,他們現在已經完全從他的記憶中褪去了。他不再記得他們的名字,也不記得他們的模樣。

「事實上,」他說,低頭看著希姆爾,「無論我是否記得都沒關係。他們不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低下頭,做了一件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他把希姆爾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裡,緊緊地抓住。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希姆爾。」他說。「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希姆爾應該張嘴回應了他,但是布魯諾卻再也聽不到了,因為這個時候,前面的門突然關上了,房間裡所有的列隊行進者發出了大聲的喘息聲,而屋外則傳來了刺耳的金屬鈴聲。

布魯諾揚起眉毛,對這一切都不甚理解,但是他想,這可能是為了防雨,以免讓人們感冒。

然後房間驟然變得黑暗起來,儘管接下來一片混亂,但是布魯諾還是握著希姆爾的手,世界上沒什麼可以讓他放開希姆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