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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撒旦小羔羊

小女初成人

1891年初,長江流域發生了大規模的反洋教運動。成千上萬的人把各地教堂圍住,向教堂吐唾沫,進行抗議的呼喊。花花綠綠的反洋教傳單貼滿大街小巷,在城市的街道上空飄飛。一些平日耀武揚威的傳教者在街上一露頭,就會遭到憤怒群眾的追打。傳教士們惶惶不安,一些有錢的教徒生怕財產受損,紛紛退教。接著,不斷傳來教堂被毀、傳教士被殺的消息。美、英、法等國一面以保護傳教為名,開來軍艦,一面敦促清廷派兵鎮壓。

查理一直是傳教士,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會如此激烈地反對洋教,但又不贊成對群眾動武,便親自到一些地方進行考察。結果他發現主要是教會權力過大,「權力使人腐化」,但丁說的一點兒不錯。一些教會依仗外國勢力,干預中國行政司法。傳教士寫一張二指寬的條子,就能讓縣官把無辜的農民判處死刑。一些傳教士和傳教者為非作歹,姦污婦女,霸佔良田,這怎能不激起人民的憤怒?考察回來,查理向美國衛理公會布道團團長林樂知博士建議,不要急於動用武力,應該首先由教會作出反省。林樂知非常不滿:「如果對傳教士和教徒放棄特殊保護,中國就會變成殺戮基督教徒的瘋人世界!」查理憤怒地質問:「像在中國這樣傳教士享有司法特權的,世界上可還有第二個國家?」林樂知承認在別國沒有,但他強調中國的情況特殊。查理一字一板地說:「不論怎樣特殊,傳教歸傳教,不能侵國政!」

軟弱的清政府採納了林樂知等人的意見,對反教群眾進行血腥鎮壓。查理認為林樂知的行為違背基督教義,又一次激烈地爭吵之後,查理宣佈脫離美國監理會,辭去該會神職,獨立傳教。林樂知對查理的反叛行為十分震怒,他一面組織教會人員對查理進行審判式的辯論圍攻,一面秘奏上海道台,揭發查理的反清言行。查理和他的家庭處於陰謀和暗算之中。

一天,查理帶著不滿兩歲的靄齡在遊藝室玩耍,忽然「光啷」一聲,一塊磚頭飛向窗戶,玻璃被打碎了。這顯然是受人指使的暴徒向查理進行威脅。隨著這聲響,查理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小靄齡已經把手中的布娃娃用力拋向了窗戶。查理被小囡及時的還擊行為逗樂了,十分讚賞女兒類似自己的鬥士天性。他跑過去撿起布娃娃,對小靄齡說:「擲得好,擲得好!像這樣,再擲得有力些!」一邊說,一邊給女兒做了示範。

小靄齡一天天成長,她不同於一般女孩的溫柔靦腆,逐漸露出了一股類似查理桀驁不馴的個性。她愛說愛鬧,很不願意服從別人,常常流露出一種造反精神。尤其是孩子中她作為老大,更使她常常喜歡發號施令,指揮一切,成為一幫孩子的班頭領袖。

在靄齡之後相繼來到世上的是慶齡、子文、美齡,1900年以後又有子良、子安出生。當後兩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查理已漸漸發展成百萬富翁,同時擔任革命黨的執行秘書,沒有多少時間同他們相處,結果只有1890年前出生的幾個孩子成了燦爛奪目的人物。這些孩子雖然是同一父母所生,遺傳的因子和成長的時代環境以及幼年接觸的事物卻略有不同,這使他們的性格各自顯出不同的傾向。

慶齡是這群孩子中最優秀的一個。宋家的其他孩子都長得身矮體胖,唯獨慶齡修長卓條,她的皮膚細嫩,看上去是那麼嬌柔、纖弱。她的五官端正,下嘴唇微翹,眼睛裡流露出溫柔、遐思的神情,她似乎正從遙遠的地方悲哀地觀察著世態人情,為當時的中國正遭受著苦難而傷感。她謙和、文雅,與靄齡和美齡骨子裡的那種自命不凡、傲氣逼人截然不同。她辦事有條不紊,就是在梳妝打扮上也很容易顯示出來。幼年風風火火的靄齡和被嬌慣得不成樣子的美齡,都是把頭髮匆匆忙忙地往後一掠了事,只有慶齡精心地梳理。她在前額上留一綹劉海,再把腦後的秀髮用一條色彩鮮艷的緞帶紮住,蓬蓬鬆鬆地垂在脖子後面,顯得是那樣清純美麗,惹人喜愛。

美齡是家裡的小霸王。她小時候長得特別胖,冬天讓厚厚的棉衣一裹,簡直就成了球形,因此得了個「小燈籠」的綽號。由於三姐妹中她最小,兩個姐姐都讓著她,她還是三姐妹中唯一有個哥哥護著的幸運者,加上父母總是寵著最小的,美齡因此而忘乎所以,她自以為天生高人一等,目空一切,盛氣凌人。她只崇拜靄齡,在靄齡發號施令時,她靜靜地觀察,好像在準備隨時接替這個角色。

子文是受過查理特殊熏陶的唯一男孩。他身材矮小結實,性情活潑。他有許多地方同靄齡非常相似——堅忍不拔、富有進取精神。與靄齡不同的是,他富有幽默感,談吐風趣,與他相處使人感到輕鬆愉快。

靄齡的大姐身份,對弟妹的關心愛護,辦事專心致志,慮事周全富有心計,以及卓越的組織才能,使她在弟妹們面前樹立了很高的威信。童年時期,這幾個各具特色的孩子聚集在靄齡的旗幟下,由靄齡率領他們在遊藝室裡,在寬敞優美的院子裡,在風景如畫的田野上,打鬧嬉戲,胡亂折騰。童年這些看起來沒什麼明確目的的玩耍,在不知不覺中培養和加固了他們之間的手足之情。直到成年之後,除了慶齡由於堅持孫中山的革命理想,與他們分道揚鑣外,其餘弟妹仍把靄齡奉若神明,唯她之馬首是瞻。當宋家子女作為一股強勁的勢力崛起於中國政治舞台之後,由於查理去世較早,城府很深的靄齡就成了他們的掌舵人,她是宋氏家族真正的領袖,是這個沒有加冕的宋家王朝裡說一不二的國王。

倪桂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也是個傳統觀念很重的人,她嚴格遵守「男主外,女主內」的原則,勤儉持家,嚴厲地管教孩子,她不允許孩子們進行跳舞、賭博等她認為不體面的娛樂活動,不放縱他們的任何越軌行為,哪怕僅僅是由於兒童好奇的天性和缺乏自控的能力。靄齡的性格使她常常和母親發生尖銳的衝突,而母親和那時所有的老太太差不多,絕對是家庭中的鐵腕人物,任何企圖對她的反抗都被她嚴厲地鎮壓下去了。這些零零碎碎發生的瑣事,給靄齡的心靈罩上了一層陰影,直到成年之後還不能忘懷。在她自己做了母親後,她對自己的孩子採取了完全放縱的政策,任由他們隨著個人意願發展,結果鬧出了許多乖張事。不過幼年的靄齡也有她對付母親的辦法,何況她還有父親的撐腰,她的童年仍是有聲有色、充滿歡樂的。

查理由於長期在美國生活,養成了終生喜吃西餐的習慣,所以倪桂珍不得不認真學做西餐,並且成了一名出色的西餐廚師。雖然查理發財以後,家裡僱用了專職的廚師,但倪桂珍仍經常親自下廚房。她還把女兒們召集起來,向她們傳授美式烹調的奇特花樣。文靜的慶齡和活潑的美齡都在母親手把手的教導下,成了不錯的廚師,甚至在她們了成了第一夫人後,遇有重要的客人,她們還會親下廚房,做一兩樣精緻的食品招待客人。唯有任性的靄齡不喜歡母親的傳授,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總是毛手毛腳,不是碰翻了盆子,就是燙傷了手指,以至母親傳授了幾年,她還是一技無成。唯一勉勉強強說得過去的,是她的美式烤雞,也就跟美國最偏遠的鄉村裡家庭主婦烤雞的味道差不多。

刺繡是當時中國女孩的必修課,那纖纖玉指上下舞動,用五光十色的彩線在美麗的絲綢上繡出花卉、小動物、山水雲樹。它至今仍是世界上最精美、最撩人情懷的工藝品。女孩刺繡不僅在於它的成品可以裝飾鞋子、枕頭,有實用價值,更重要的是這可以陶冶女孩們的性情,使她們變得溫柔賢惠勤勞,激發她們的愛美之心。古代把刺繡稱為「女紅」,把它與婦德婦言婦容兼列為女子的「四德」。倪桂珍自己喜歡讀書,針線活不行,可她卻希望女兒們精通這門技藝。她給女孩們雇了一位刺繡師傅,那是一位針線活做得相當好又有些文化的寡婦。靄齡的天性使她對這種靜坐半天才能繡一條花邊的光景感到沉悶無聊,她一點兒不願意學這活計,不敢對抗母親,她就設法捉弄教刺繡的師傅。在上海方言裡,「女工夥計」與「女叫花子」的發音非常接近,靄齡就利用這個雙關語大做文章。她還把自己的發現悄悄教給慶齡和美齡。每天刺繡一開始,三個女孩就輪流把這位女工夥計喊著女叫花子,然後問這問那。每一個人叫一次,其餘兩個就笑個不停。開始這位女工夥計不明原因,後來她終於發現了她們的秘密,她怒氣沖沖地去找倪桂珍,揭發了靄齡對她的羞辱。母親把靄齡叫來,進行了嚴厲的訓斥。她說一個女孩子玩這種把戲,簡直太沒有禮貌,太違反基督的精神。她甚至要對靄齡進行肉體懲罰。幸虧查理及時趕回了家,他聽了這件事,呵呵一笑,把靄齡保護了起來。他說針線刺繡之類,不學也罷,既然只花幾塊錢就可以買到更好的繡品,倒不如給孩子們騰出時間多學點更有用的東西。從此,母親再也不要求靄齡刺繡,直到成年後靄齡還自豪地向人炫耀自己的勝利,並且自稱她一生也縫不直三針線。

一有時間,靄齡更喜歡到大自然中尋找樂趣。她率領弟弟妹妹故意放著大門不走,而爬上不高的院牆,再翻下來跑到外面,像越獄的囚犯逃跑,或者像飛簷走壁的江湖大盜,追求這種刺激的歡樂。他們跑到農民的稻田里,抓小魚、捉青蛙、踩倒大片的莊稼;到農家庭院附近的果樹上,偷摘未熟的青果,糟蹋掉農民收穫的希望。附近農民由於查理經常幫助他們,開始都隱忍不講,後來在靄齡率領下的這群孩子,越來越像一幫小匪徒,鬧劇愈演愈烈。

一次,他們看見一個南瓜個兒特別大,幾個孩子輪流試驗,也未能抱起,靄齡忽生奇想,用水果刀在南瓜上挖下了一塊,讓子文往裡面拉泡臭屎,又扣上挖下的一塊。這戶農民把瓜摘回家切開吃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惡作劇。他四處打聽,有人說看見宋家的孩子在那裡鼓搗過,可能是他們幹的。他聯合幾個農民終於踏進查理的家門,向他們的母親告狀。孩子們早嚇得藏在後院的角落裡不敢出來。母親為了安撫這些鄰居,決心當著他們的面教訓自己的孩子。就在她遍尋不見的時候,查理又一次及時趕回了家,他詳細詢問了鄰居的損失,一一向他們賠償了遠遠超出損失數量的金錢。查理還同他們簽訂了一項君子協議,就是要求鄉民們不要驚嚇他的孩子,憑他們自由玩耍,如果糟害了誰家的東西,只要報來損失數量,他都加倍賠錢。鄉民們雖然滿意這種解決辦法,但他們對此不能理解,一個個揣了錢,搖著頭,走出了宋家。查理從後院把孩子們找回來,看到他們疑懼的眼神,查理安慰他們沒有什麼,玩耍是兒童的天性,今後只管放心大膽地去玩。他還告訴孩子們,問題都已解決,今後再不會有人威脅他們。為了打消孩子們的疑慮,查理把靄齡抱起來親她的臉蛋,接著又撓她的胳肢窩,只撓得靄齡滿院子跑,其他孩子看得哈哈大笑。查理把靄齡叫做「撒旦小羔羊」。「撒旦」在基督教故事中是專同上帝作對的魔鬼的別名。但在《聖經·約伯記》中則說,撒旦也是上帝的使者之一,在得到上帝許可後對人進行開竅。查理把靄齡叫做撒旦小羔羊,明確概括了靄齡頑皮大膽的個性和他對女兒行為的欣賞與放縱。

在查理的庇護下,撒旦小羔羊的個性得到充分發展。在所有孩子中,靄齡同父親一起相處的時間最多,受父親的影響最大,兩人的志趣也最相投。查理喜歡唱歌,他的嗓音醇美洪亮。靄齡顯示出同父親一樣的才能,黃昏的時候;她常和父親一起唱二重唱。她向父親學的歌曲多是查理在北卡羅來納州和田納西州時學到的美國歌曲,因此她對西方音樂比對中國的曲調更熟悉。查理自己喜歡騎自行車,靄齡10歲的時候,他送給她一輛「飛鷹」牌自行車,靄齡成了中國少有的自己擁有一輛自行車的女孩。她得到自行車後,猶如得了個寶貝,黏在車上就不肯下來。她不顧車高腿短,一次次摔倒仍毫不氣餒地又跨上去,很快她就能自如駕馭了。

騎車兜風成了他們父女倆最喜愛的運動。一天,兩人興高采烈,一直騎到了南京路的盡頭。靄齡嘻嘻笑著騎在前面,路口亮起了紅燈,她看也不看就衝了過去。在那裡指揮交通的是個留大鬍子的印度錫克族交通警,他看到這個中國女孩如此大膽,哇哇叫著要她退回去,靄齡知道他喊什麼,但由於平時受到父親的縱容,根本就不予理睬。暴躁的錫克族警察跳過來抓住車把,把靄齡推回了停車線。查理趕上來時綠燈已經亮了,氣鼓鼓的靄齡蹬車又衝了過去,她圍著警察的崗亭一圈又一圈沒完沒了地繞。來往車輛呼嘯而過,警察警告危險,她根本不聽。因為這時她已在街心,並不違反交通規則,查理也無法叫她停住,只好在外側緊緊相隨保護。最後這個大鬍子錫克族警察不得不過來央求靄齡,請她到別處去騎——他怕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交通事故承擔責任。但靄齡憋了氣仍不理睬,直到騎累了才離去。以後騎車到了這裡,她總要繞著警察騎上十幾圈,以此向警察示威。

馬克諦耶學校的宋氏三姐妹

靄齡雖然稱得上是中國最頑皮的女孩子,但她喜愛學習卻酷似她的父母。小靄齡開創了宋家小一輩中熱衷接受教育的新家風。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去上學,那時她還不完全懂事。查理這時在上海市民中已漸有名氣。他把對西方的興趣和自己的美國知識視為一種財產。小小的基督教社會把查理當成了他們的領導人。查理在市府禮堂舉辦的義演中粉墨登場,扮演一個諷刺性的角色。他自然要讓孩子接受衛理公會學校的教育。在馬克諦耶學校,他為自己的女孩找到了這種學習機會。這所學校在上海漢口路,由南衛理公會創辦,並且以主教的名字命名。查理回國後被破格委任的牧師職務,就是在這位主教的干預下被批准的。

馬克諦耶學校是當時上海一所有名的外國學校。

靄齡從虹口的家出來到學校有很長的一段路。鄰街西藏路上的一所教堂叫摩爾紀念教堂,教堂的旁邊就是學校所在的漢口路。查理是教堂裡主日學校的校長,每個禮拜天,他都帶妻子、孩子來這裡做禮拜。靄齡5歲的時候,她被教堂裡唱詩班的情形迷住了。唱詩班由16歲上下的女孩子組成,她們衣著漂亮統一,嗓音甜美圓潤。靄齡因羨慕這些女孩子,吵著要來這裡上學。母親告訴她年齡太小,穿衣吃飯之類都不能自理,怎麼可以自個兒出來上學?但是靄齡的拗勁上來就誰也無法阻擋住她。

查理親自帶靄齡去見校長海倫·理查森小姐,商量能否收下他這個只有5歲的孩子。理查森小姐打量著這個穿一條色彩鮮艷的小褲子、梳兩條羊角辮的小姑娘,開玩笑地用英語問她是不是真想上學?靄齡也用英語執拗地回答說:「我想上學勝過一切!」

這句回答使理查森小姐吃了一驚,這樣堅決的孩子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同意讓她作為一名寄宿生暫時來試讀一段,看看她究竟能不能適應。

當這個小女孩開創她偉大的奇跡時,宋家只有三個孩子。得到入學批准後的靄齡欣喜若狂,一個星期中,她忙著準備東西,收拾衣服和箱子。這是她第一次自己擁有一個箱子,箱子不算太大,但用紅油漆漆得光彩照人,上面還有一幅司馬光砸缸的彩畫。箱子是查理為靄齡上學特意定做的。上學的前夜,母親把靄齡需要帶的新衣服和課本之類統統裝了進去。當靄齡看到箱子並沒有裝滿時,大失所望。這可能是她貪婪性情的最初流露吧,她非要把箱子裝滿才肯罷休。為了滿足她的願望,母親只好把她冬天的棉衣也都塞了進去。看著滿滿的箱子,小靄齡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其實她不知道這時才是初秋,塞進去的冬衣除了滿足她貪婪的心理外,純粹是個累贅。

到學校去的這一天終於來了。

在此之前,靄齡一直為上學的事纏著父親,顧不上別的,只有到了臨出門時,她才顯出有些難過。敏感的父親覺察到了這一點,最後徵求靄齡的意見,是不是要留在家裡,現在決定完全來得及。

「不!」靄齡堅決得毋庸置疑。

全家人聚在門口發表意見,祖母一再表示,讓這樣小的孩子一人離家去上學,實在太殘忍了,她難過地流下了眼淚。

靄齡說:「既然決定了,我絕不改變主意!只是……只是」,她轉向父親:「有喫茶點的時間嗎?學校的飯好吃嗎?」

桂珍把一籃子的美味食品交到查理手上之前先讓靄齡過目,那裡面有鮑澤牌黃油硬糖和黑色的巧克力,這都是靄齡平時最愛吃的,靄齡一把抱住不肯鬆手,查理費了一番口舌才替她拿過來。一切都已妥當,靄齡身穿紅色蘇格蘭方格呢短上衣,綠色燈籠褲,貼在父親身邊,動身走向那大千世界。

由於學校沒有同樣年齡的孩子,靄齡由理查森小姐單獨專門上課。理查森小姐有時帶靄齡上街遛逛,街上的孩子看見這個中國小女孩跟外國人在一起,就齊聲高叫:「小洋奴,小洋奴!」靄齡回身伸出舌頭向他們做鬼臉,孩子們後退幾步後反而喊得更起勁了。

為了減輕靄齡想家的壓力,理查森小姐不得不兼做類似於幼兒園保姆的工作。她常念—首美國兒歌:

有個小姑娘,

聰明又漂亮。

一束長卷髮,

留在頭中央。

理查森小姐每次念完,總要問一句:「小姑娘是誰?」靄齡總是迫不及待地回答:「當然是我!」

兩年之後,靄齡開始隨集體活動。上課時書桌太高,她爬上凳子後腳就夠不著地,課桌上剛剛露出她的小腦袋,她為此受夠了罪,但是沒有人想到給她作一些改善。吃飯更成了問題,盛菜的盤子放在桌子當中,所有的人都是見菜就搶,靄齡既夠不著稍遠一點的菜,又不如別人搶得快,多年後她還頗不滿地回憶說:那時候她從未吃飽過。入夜,孤獨給她帶來另一種痛苦。大同學們去上夜自習後,宿舍裡只留下她一個人。形單影隻,她總想像著黑暗角落裡有青面獠牙的魔鬼,一隻耗子磨牙或者一隻螻蛄碰撞窗戶,也會使她神經質地怪喊怪叫。寂靜無聲時她更會疑心有某種巨大的危險在悄悄逼近,嚇得瑟瑟發抖,每分每秒都是那樣難熬。大同學的晚自習通常以唱聖歌結束,每晚她盼望的事就是聽到這首歌,因為這預示著幾分鐘後同學們就會回到宿舍。長時間的這種生活使她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以至幾十年後,每當她聽到《上帝與我同在》的歌聲就會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解放感湧上心頭。

學校的大孩子總愛拿這個小不點兒開個玩笑,靄齡要小心翼翼地分辨他們每句話的含義,做出適當的反應,才能保持自己的尊嚴,不被他們的哄笑擊倒,這種習慣,鍛煉了她察言觀色、應答如流的本領。一次,一個大女孩看到她因為換牙前面露出的大豁牙,暗含機關地問:「宋夫人,你的牙齒怎麼了?回太太的話。」靄齡不露聲色地說,「前門被人偷走啦!」還擊得又巧妙又得體。

緊隨靄齡之後,慶齡也進入了馬克諦耶女子學校。沉穩的性格使她顯出一種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她把小手背在背後,專心致志地聽老師講課。她非常聰明,理解力強,各門功課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特別是她的自我約束力,有時讓人生出一種難於名狀的愛憐。她默默地克服一個初入學校的孩子必然會遇到的一些困難,努力去適應學校的集體生活。連最嚴厲的教師也免不了鼓勵她可以放縱一下,比如在課堂上搗搗亂、和同學鬧點矛盾之類,並且表示她這樣做了,絕不會受到懲罰,還會給予獎勵。他們生怕她心裡有什麼委屈,挫折了孩子的天性。慶齡總是微笑著搖搖頭,表示她這樣做並非由於害怕什麼,而是因為這樣做心裡才坦然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