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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

黃克武(主持):大家好,我們現在就開始下午第一場討論會。剛剛張力兄說我們這是在「談情說愛」,第一場是「談情」,第二場是「說愛」。在場有兩位海峽兩岸的武林高手為我們談蔣介石的家庭關係,特別是親族部分。我想兩位應該都不用再介紹,第一位是汪朝光先生,第二位是林桶法先生。我想,我們就從朝光兄開始。

汪朝光(主旨發言):我有點慚愧,這個提綱非常簡略。儘管我還自認是這次會議的最初策劃人之一,但是確實沒能把這篇稿子寫完整一點,整天在想要進行「神仙的談話」,而被李助教痛加批駁(眾人大笑)。我這次想做的題目與蔣介石的親緣關係有關。我們知道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非常重視親緣,包括跟血緣及家族有關的部分。特別在一個政治還沒有上軌道的國家,這些因素的影響特別顯著。我們觀察國民黨當政以後,在蔣介石身邊確實圍繞一個親緣與政治的關係網絡,對民國時期的政治有正面或負面的影響。我在這裡談得比較多的,是影響較大的部分,但還有其他像是奉化老鄉的部分,未來還可以再談。另外顧慮到篇幅,我主要是談1945年到1949年的部分。第一,是蔣與宋美齡的關係。宋是蔣最後一位夫人,也是最重要的一位。從日記看來,描寫最多的卻是旅遊、遊山玩水。還有一點比較令人訝異,他經常在日記裡面提到和宋美齡下棋的經過,有輸有贏,也反映他的一些心情。第三個部分與宗教有關,特別是一般認為蔣之所以信基督教,與宋美齡有極大的關係。當然,隨著日積月累,蔣之信教已有發自真誠的成分,但一開始確實和宋有關。日記裡有許許多多描述到「禱告」的文字。第四個部分是親情的方面,他的一些感想。最後一個方面才牽涉政治。以我看到的這五六年的日記來看,描述親人的部分涉及政治者,其實不多。有涉及的部分,主要集中在戰後馬歇爾來華調停內戰,和國民黨風雨飄搖之時宋飛往美國求援,有一定的篇幅,但整體上並不多。總體而言,蔣和宋美齡的關係,至少就日記表面呈現的,實以「遊玩」為中心,以「親情」為主,至於政治、外交部分比重似乎不大。但若從王奇生老師上午所說,這種關係對蔣有很大的「安慰」作用。因為蔣是政治家,是領袖,這些作用其實有相當大的影響,特別是在他遇到棘手事情或者面臨困境的時候。再者,我們常提到蔣在日記裡面罵人,但我們仍應注意他的考慮。而依我看,他從頭到尾沒有罵過的親近人物,似乎只有宋美齡一人,且更加強調夫妻之間恩愛超乎一切等等,對宋美齡有極高的評價。第二,他和蔣經國的關係。他們不僅是親緣、血緣關係,而且他們之間還有一種有意培養接班的關係存在。且和宋美齡相較,除了遊山玩水外,還有「鄉情」的敘述。最重要的,蔣在日記裡面常常表露對蔣經國的期待,有濃濃的培養願望。比如上海金圓券改革期間,蔣介石對蔣經國在上海「打老虎」一事,在日記裡面常常表達支持和欣慰。但是在蔣經國遇到困難時,蔣也提過一句古訓,內容是「食鼠之貓不威」,要多做實事,少發議論,免人指責。這表示老蔣對小蔣的一種發自內心愛護,蔣其實是支持小蔣的,但也要考慮到小蔣未來各種發展的問題。同樣的道理,在遷到台灣後,蔣氏父子又提到將來不免有跟「老同志」有關的困難,是國民黨發展的障礙。父子之間確實有一種默契,最後國民黨元老在台灣多遭投閒置散。所以在1947年老蔣就希望安排小蔣到中央政校,卻遭遇到阻礙,然後蔣便非常惱怒,遷怒二陳兄弟。第三,就是蔣孔關係。他對孔祥熙辦事很滿意,但又很不放心孔,孔在外界的觀感很差,讓蔣感到無奈。第四,是蔣和宋子文的關係。對宋子文,蔣也有一種依賴關係,但對宋的「跋扈」,蔣更是深惡痛絕。總體而言,蔣對宋批評多過愛護。另外一點,是提綱沒提到的部分,就是蔣與宋慶齡的關係。從日記可以看出來,蔣對宋慶齡非常隔膜,也多所不滿,特別是宋慶齡與中共、蘇聯的關係,讓蔣感到宋如此不知黨國為何,竟只知道跟蘇聯和中共走。但就像呂芳上老師講到的,蔣還有「繼承性」的問題,所以又不能不對宋慶齡表示尊重。因此,總體上講,蔣對宋慶齡不滿,卻仍在日記裡面表露一種禮貌性的尊重。總體而言,從親緣關係上看,這對蔣的政治發展確實有一定長處。第一個,它幫助他居高臨下,保持最高領袖的地位,控制國民黨的權力,保持獨斷地位。第二個,它形成一種權勢集團,將他個人權力放大成集體權力。第三個,蔣對這種集團比較能自如地控制,遇事可以找孔祥熙、宋子文等等去受過。不過,越到晚期,短處呈現得也就越多。第一個,礙於與宋子文的關係,蔣在很多問題反而不能得心應手,例如中蘇談判。第二個,孔宋形象給國民黨帶來極大負面影響。第三個,他培養蔣經國一事,固然有必要性和必然性,但從政治現代化的角度看未必理想。第四個,蔣用來用去就是孔宋家族成員,這樣可能降低其他政治派系的政治進取心,這個對國民黨的政治凝聚力也會有負面影響。這是我概略的看法,也許以後能進一步發展成更深入或更廣泛的研究。所以希望多聽大家的意見,謝謝!

林桶法(主旨發言):很高興跟朝光兄一起談這個問題。這是應我們呂老師的指示,一定要以日記為中心討論蔣的人際網絡問題。早上奇生兄提到人際關係跟性格的關聯,那畢竟是蔣可以控制的;至於親緣關係,則不是蔣能夠選擇。我知道朝光兄的討論,比較集中在上層結構,也就是上層政治的部分。我要談的則比較集中在奉化溪口一處,這是「各說各話」。我在寫《1949大撤退》前,就在想,到底老蔣是怎樣撤退來台的?我就赴溪口實地考察,停留3個禮拜,後來還去那兒開過兩次會。我又問蔣方智怡去過幾次溪口,她說3次。再問停留多久,回答「一個禮拜」。我就說「我比蔣家更認同奉化溪口」。我給各位看看溪口的一些圖片,奉化剡溪,是蔣常下水遊玩的地方;蔣氏豐鎬房,景色相當優美。圖片版權所有人都是我,歡迎各位索取。(眾笑)蔣母王太夫人墓,曾出現在很多照片中,例如蔣氏父子最後離開溪口前夕的照片。至於一張蔣氏父子祭蔣瑞春的照片,常被外界弄錯,被誤會成祭王太夫人。葛竹一地,幾十年並沒有很大變化。至於地圖所顯示的,是蔣經常往返的地點、名勝。我接下來要談的是,以蔣日記及家書為中心的有關蔣對母親的眷念、關心親族的具體表現,這也是很多稗官野史常講錯的內容部分。但更重要的是思考蔣對故鄉的情懷與愛念,對浙江人是否特別有感情或特別照顧,是否以私濟公,如何選擇私情與公理,以及蔣的鄉土情懷思想脈絡,等等。這幾點,我希望和各位學者進行討論。例如他常常給親族金錢,但這到底是公款還是私款呢?是來自「國務機要費」嗎?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國務機要費」,那有沒有報銷呢?這雖然是私領域問題,但不一定從私領域問題來研究。再則我想請教克武兄,他這種鄉土情懷,是不是和傳統知識分子的思想差不多呢?如果曾國藩也是如此,大概也不用過度解釋了。另外我從日記中幾個比要有趣的地方看,如從蔣與毛、姚爭執看蔣母的影響。1921年5月4日,「余於毛氏,平日人影步聲皆足以刺激神經,此次因事尋,又與我對打,實屬不成體統,決計離婚,以蠲痛苦」。如果呂老師從我旁邊走過,我會感到緊張,那一定代表我非常敬重呂芳上。(眾笑)但蔣顯然沒有。毛夫人是「鄉下人」,我看「對打」蔣很難佔上風。1921年6月3日,「驥母親之再起,乃順從舅父勸導,暫棄離婚無上之決心,接毛氏回家侍養,以安母心」。大家是不是看出來,蔣離不離婚,與他母親有極大關係。所以王夫人一走,毛夫人就知道完蛋。中國傳統有所謂「七出」,但毛夫人遇到是「第八出」。蔣自稱是為了「革命」,而與毛夫人離婚。再來看,1920年6月23日,「冶誠又來討氣,彼婦凶悍忍性,不可名狀,得罪於我,得罪於我母,使我母病重,心狠,我置妾之罪大矣」。基本上,蔣覺得「置妾」罪很大,但後來還是再娶宋美齡了。再從家庭的紛爭看蔣對母的重視,1920年12月2日,「此次回家嫌惡已極,非遷地避惡不可,而母又不肯,吾家終為習俗所害而已,起程時見母親戀愛不忍之色,與兄之惡劣狡詐之態,幾乎使我忍耐不得」,也可以看出蔣與母親關係密切。其他例子我再摘一條。1931年12月14日,「明日為陰曆十一月七日,我先慈之誕辰也,夜夢見母,痛哭二次,醒後自責,曰:余更悔不孝罪大,國亂而身孤,致負我先慈,亦但有痛楚而已」。不過這些心情表現,其實沒有很特別,人皆有之。所以很多討論認為蔣是真的很眷念母親,其實也未必。不過蔣在生日當天,確實有不吃早餐的習慣。在親族方面,對哥哥確實有很多矛盾。奉化溪口人多不同情蔣介卿,各位可以看上面的文字數據。至於蔣對親族關懷的具體作為,像是喪葬協助、照顧族人等等,對照檔案來看,可以看到很多情況。但有關武嶺學校的部分,我認為應該特別注意。我曾經去查有沒有人進行相關研究,但發現很少人注意及此。它的成效、影響,應該還要留心。很多名人都會回鄉辦學,蔣也不例外。武嶺學校對葛竹族人來說,都可免費入學,蔣也奉獻了不少經費。其他的,例如1955年1月8日,「與妻遊覽陽明(後)公園,欣賞梅花,清香無比,不能聞見此古色古香者已六年矣,頓起古鄉之念,又觸舊年度歲之風味矣」。蔣很常將「故鄉」書寫成「古鄉」。他常常看到好的東西,就會想到溪口老家。我做個簡單的結論。第一,領袖人物的公跟私。雖然他本人生活相當清平,似乎不會積蓄財物,但顯然經常公私不分。例如他曾交代駐德使館撥款給蔣緯國,經費來自哪裡呢?第二,蔣對親族的情誼,是否受到曾國藩思想的影響。第三,其與岳母及連襟間的關係在日記上甚多記載。蔣一方面倚重宋子文的財經專長,一方面又多所責罵,讓閱讀日記者為宋抱不平。私情與公務間,宋美齡的角色如何?至於宋美齡有沒有看蔣日記,我猜想是沒有。第四,家鄉負面印象是否影響其性格。魯迅是很痛恨浙江紹興,但其作品常有它的影子。第五,在長時間裡和用比較的方法來觀察蔣,分析蔣是否多用浙江人的問題。用毛澤東是否有用湖南人士來做比較,兩人在此問題上大概也不會差太多。最後,我認為不必用放大鏡去解讀蔣介石日記所有的每個字,就像那天潘邦正問了一個問題,蔣介石的日記裡面寫到民國13年日記被偷走一事,到底是真是假。蔣是有提到此事,但真的有嗎?我是不相信。我們不必要用放大鏡去解讀所有內容。

黃克武:非常感謝桶法兄非常精彩的發表。我想大家一定都發現,這兩位都是談蔣的親情關係,但其實是「各說各話」,交集在一起,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們下面還有一小時的時間,其實相當充裕。奇生教授,請。

王奇生: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我讀日記的時候,就有一種感覺。在1930年代,在他非常得意或者失意之時,他往往會突然回鄉。這一點比起毛澤東有很大的不同,毛澤東不太回老家。1949年以後,毛作為一個最高領導人,只回去過湖南老家3次。蔣的浙江情懷,大概在1927年時就已經遭到報紙的批判,毛澤東的「湖南意識」沒那麼強。我看1944年前後唐縱的日記,提及宋美齡「私閱」蔣日記,看到蔣對孔家的批評,一怒之下到孔家公館住了好幾個禮拜。所謂宋美齡不看蔣日記,根據不知道是來自哪裡?

林桶法:我們是和郝柏村吃飯時談到此事,應該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王奇生:因為我看過1928年至1929年的日記,裡面曾有夾一張條子,是宋美齡所寫,提醒蔣身為統帥,日記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謹慎,不能遺失或給別人看到。很多名人用英文寫日記是怕老婆看,但蔣顯然無法用這招。(眾笑)朝光兄提到的蔣和宋家大姐的關係。我覺得尤其在早年,蔣常提到自己對大姊的尊重。且蔣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早年能得到的天倫之樂,基本上都得從孔家的小孩身上得到。蔣宋孔的關係,恐怕還有這類因素影響。謝謝!

羅敏:謝謝林桶法老師的文章,已將我所關心的問題做了很好的梳理。而我讀日記的感想,也和奇生學長差不多,也就是故鄉之情跟蔣處理政治紛爭的手段有關。但不見得是處理完重大的事情才回鄉放鬆,反而是越是重要的事要做關鍵決策時,蔣越是拿回鄉做一點拖延緩衝的手段,讓對方感到自己不是很積極。所以這跟政治手段也絕對關聯,但我還沒像林老師那樣做這麼系統的處理。

李朝津:我有一個問題,若進行比較分析,國民黨人與共產黨人比較有無不同呢?共產黨人似乎都與故鄉相當疏遠。國民黨人蔣介石、胡漢民等等,則多半與家庭關係密切。這也與兩個黨的發展有無關係?國民黨是辛亥革命後誕生的,共產黨則是五四以後成立的,這應該有些影響。

黃克武:謝謝朝津。剛剛各位都提到蔣的省籍、地域情結,朝津又提到了政治文化方面。不知道還有誰有意見?不過,我記得蔣介石用了不少湖南人嘛!(眾笑)例如在台灣階段的不少重要幕僚都是湖南人。這大概也與曾國藩有關,湘軍出身者都可以信賴。

吳淑鳳:我日記看得較少,但從蔣檔案看到了一些樣貌不同的東西。例如汪朝光教授提到蔣宋「遊山玩水」,但檔案裡不太多。不過我們即將出版蔣宋信函的史料彙編,也許可以看清楚一點。當然,在對美交涉往還的部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宋美齡扮演的重要角色。我之前在研究史迪威事件時,就看到很多檔案上的材料,但未必行之於日記上。至於蔣較常罵宋子文一事,若以宋子文角度思考,宋在一些重要事件常有意見提出,蔣也許就會將這些意見視若干預。另外培養蔣經國接班一事,是否自始至終如此,我對此抱懷疑態度。過去常和楊維真學長討論此事,我們基本上不認為蔣經國一開始就被培養,也許陳誠更有資格,只不過陳早死,讓態勢有所變化。最後,蔣氏族人方面,毛慶祥還值得再開發材料。

黃克武:我們應該再請楊維真兄講話,看看能不能達成共識?

楊維真:其實沒有共識可言,我本來是想談地緣關係,但發現這並不單純。所以就兩位老師所提,提前討論這一問題。蔣一開始以黃埔學生為基礎,1928年到1929年以後的衛隊,蔣用了不少奉化(包含附近數縣)子弟。比較特殊的是侍從秘書,它分兩類:一是機要秘書、一是文稿秘書。機要秘書幾乎都是奉化人,例如毛思誠等。至於文稿秘書,幾乎沒有例外都是湖南人,先是軍校出身,再來就是中央政校出身。我認為,這也許像黃克武先生所說,蔣對湖南有一種熱愛。至於蔣經國接班問題,我認為這是一個擺盪的情況。如果陳誠不早死,按照整個「憲法」,蔣經國的崛起還有很多窒礙。雖說非正式的權力,蔣經國仍然會掌握不少,但就「制度」上講問題會不少。特別是蔣介石在台灣很重視重建制度,問題其實不簡單。

金以林:我補充兩點。我覺得蔣這樣用人,跟鞏固自己權力有關。他在早期,特別是北伐後、抗戰前,他大量起用浙江人。黨內有戴季陶、張靜江,黨外有虞洽卿等,軍事上有湯恩伯、陳誠、胡宗南,給他寫文稿的陳佈雷;甚至包括特務系統的戴笠等,全是浙江人。但隨著他政權的穩定性增強,廣東人逐漸淡出,他的政權反而日漸開放。說到蔣經國接班問題,我倒覺得蔣一定是想培植蔣經國,只是礙於制度問題而已。怎樣克服制度障礙,是他考慮的。至於國共兩黨對鄉情、親情觀念的差異,我認為意識形態關係還是不小的,共產黨講階級,更看重「階級成分」。

楊奎松:共產黨之所以不重地緣,是以階級、意識形態為重,可以回答李朝津教授的問題。一般來說,中共人物和家族關係並不親,這更是意識形態所排斥的。要是沒做到,用共產黨術語說,就是「沒有劃清階級界限」,這顯然與國民黨差異很大。另外,朝光提到的幾點,其實是非常複雜的。例如在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蔣和幾位妻妾之間的關係。他對毛、姚記述露骨,例如吵架的過程描寫鉅細靡遺。但對宋則全無痕跡,只有美好的情節。但從侍從人員回憶來看,蔣宋不可能沒矛盾,蔣記述常有所選擇性。蔣宋之間發生過的衝突,從一些檔案、函件可以看到。但對照同時的日記,並不能有所發現。這原因到底是什麼呢?不會是單一因素。我的理解,至少有兩個因素。一是蔣的歲數漸大,已較成熟,不想再離婚了。(眾笑)一個人在稍長時,處理這類事情的方式,和年輕時一定有不同。至於林桶法教授所說,宋不看蔣日記,我不相信。這絕對與日記不寫相關問題有關。二是一點推測。蔣的前三任妻子,毛、姚、陳皆草根出身。宋恰恰夠體面,可以在官場上應對,也能提供不少資源,所以發生吵架時,蔣都會放低姿態。

王奇生:剛剛奎松兄說的蔣和宋美齡的關係,日記也不見得隻字不提。有趣的是,有時候還會出現一些委婉的批評女性書寫暗喻,實際上就是在講宋美齡。這大概是怕宋偷看。至於蔣對母親的眷念,是不是屬於無正常程度,我覺得還是有一些非常態的地方。

劉維開:剛剛大家所說,蔣不批評宋美齡,其實不盡然如此。我看日記時,就多次注意到蔣批評宋的地方:例如說她「逾越分寸」;例如中英簽訂平等新約時,宋曾經擅發電報給丘吉爾,引起一些不快。蔣也多次認為宋做事「太過」,這只是批評程度多少的問題而已。但和蔣毛、姚相比,確實差別不少,也可能像奎松兄所說,這和蔣年紀大有關。姚冶誠後來到台灣,都是由蔣緯國照顧。蔣介石也和她見過面,並非不見面,只是討厭她「好賭成性」。我倒不覺得是因為防宋美齡的關係,造成寫日記口氣的差別。日記本來就是蔣抒發心情的工具,1950年左右日記裡面提到一個女子令他「念念不忘」,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人是誰。至於他日記到底給不給別人看,倒不見得是「隱秘」地擺放。侍從人員其實有些人都看過了,也製作過抄本,總統府事略室工作就是抄寫日記,官邸也有專人抄寫日記。侍從人員往往相當清楚日記的相關事情,不同於外界想像。大陸時期,日記也先後由毛思誠、陳佈雷保管,陳甚至還會幫忙修補霉爛的地方。大概到蔣經國之後,蔣家人保存日記的方式,變得十分謹慎,與蔣本人態度不同。這是我的理解。

呂芳上:我有小小的問題要請教朝光兄。朝光兄提到蔣宋會下棋,是下什麼棋呢?

黃克武:圍棋,不,是跳棋。(眾人議論紛紛)

呂芳上:他是不是只會下跳棋囉?(眾笑)

黃克武:我在蔣行館看過照片。

李朝津:可能早期是圍棋,後來是跳棋。

呂芳上:另外一個問題是,蔣宋之間,到底誰怕誰呢?(眾笑)這牽涉後來很多的問題,包括公私問題,下一場應該會提到。再從日記看——例如蔣對姚冶誠、毛夫人的批評——蔣對婦女的看法。他常會帶出一些話,像是「中國婦女不應該解放」。(眾笑)蔣強調這些沒有受過教育的婦女,一旦解放,豈不天下大亂?這應該放在當時知識分子的背景來談,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看法。日記是否屬於「公開」,也應該放到從五四時期開始的整體脈絡看,也應該看到蔣受到宋明理學家的影響。我看惲代英在互助社亦與朋友交換日記看。大家互看日記後,若發現有過未改,第二天還要罰十文錢,再不改就是二十文錢。他可能將日記視為進德修業的工具,給別人看也許沒很大關係。但後來的人總覺得神秘兮兮,好像只與私生活有關。我們應該就此去思考其本質,可能會比較好一點。這方面可能克武兄會有更多想法。

黃克武:這確實跟宋明理學有關,但我覺得還牽涉「私領域」的一些關鍵問題。如私的主體性是什麼,私到什麼地步。剛剛維開兄講到的,侍從人員傳抄日記的工作,也許仍舊屬於「私」的一面,而非「公」。所以我想蔣雖受到宋明理學影響很深,但他也是五四新青年,兩者都有影響。個人自我、主體,也都是蔣思想的一部分。這個部分,桶法兄提到的很有意思,要不要討論到公與私的關係呢?特別是親緣、親情,怎樣影響到公角色的扮演?我想這關係到本場討論的焦點。還沒有哪一位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