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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護黨救國軍之緣起

我在香港的住宅是羅便臣道92號,位於半山之中,是一座陳舊而寬敞的三層樓洋房。這所房子原是陳炯明在廣東失敗後,在港避難時的住宅。我在武漢失敗後,用月租銀九十元賃居於此。到了「九一八」瀋陽事變,李濟深被釋來港,也住在此處。他後來用兩萬元港幣把這座房子買下,直至朝鮮戰爭發生,中共「抗美援朝」達最高潮時,才賣去捐充中共軍費。

我在香港住下後,便有各種訪客專程來訪。最有趣的是張宗昌、孫傳芳等也托人來表示說,他們二人的軍隊可說是我一手擊敗的,英雄識英雄,不打不相識,他二人很希望南下和我一晤。我恐南京方面借題發揮,說我勾結軍閥,所以對他們的善意都婉辭謝絕了。嗣後陳炯明、沈鴻英也用同樣方法求見,我也以同樣理由婉拒了。

當時最為我抱不平的一位政治訪客,卻是青年黨的領袖曾琦。但是1924年國民黨改組後,在「以黨治國」的政策之下,政府嚴禁其他黨派的活動,所以我對青年黨的實際情況很是陌生,而和曾先生也屬初次見面,不知其究竟為何而來。曾氏和我寒暄後,首先就把青年黨的黨綱和政策方針從公文包裡取出,遞給我看,同時批評孫中山先生「聯俄容共」的非計。並謂,北伐的完成,多半靠我冒險犯難、殺敵制勝所收的果實,今蔣介石過河拆橋,實有違患難安樂與共之旨。這時我心境不佳,得曾氏溫語慰勉,殊感欣快,所以第一次的談話甚為融洽。孰知他第二次來見我時,情形就大大地不同了。原來他來的目的是想拉攏我加入青年黨。他開門見山地說,我現在和國民黨中央已鬧翻,而青年黨卻正缺少軍事人才,我何妨另起爐灶,加入青年黨呢?

我說,我只是同蔣先生個人為政策上的歧異而鬧翻,我並沒有退出國民黨。今日國民黨中央和我為難,不過是受蔣氏個人把持罷了,與黨的本身無關。再者,我在國民黨中位至中委,政治上也位躋國府委員、集團軍總司令,已是最高層了。我如捨此歷史不要而加入青年黨,那是又要從小兵做起了,人們豈不要笑我一失意就「朝秦暮楚」嗎?青年黨也何需此類黨員?曾連說絕無此事,絕無此事,你如加入青年黨,必然是占黨中最高位置的。況飛鳥尚知擇木而棲,何得謂之「朝秦暮楚」呢?

曾氏到羅便臣道來訪我足有四五次之多,糾纏不稍放鬆。最後見我態度仍極堅決,才放棄其要求。其目的雖未達到,我們卻成為知心的朋友。

在港閒居期間,最使我感到苦楚的是兩袖清風,除贍養家眷和隨行官佐一共二十餘人之外,尚不時有在武漢或南京被遣散的軍官來向我請求幫助。我心有餘而力不足,極為尷尬。事為黃紹竑主席所悉,匯我小洋十萬元(折合港幣七萬元),才得稍解金錢上的困難。

在港小住未幾,國內政潮又起了重大的變化。先是5月中旬,南京蔣政權乘我第四集團軍新敗之餘,決定派大軍分水陸夾擊廣西。黃、白二人為先發制人計,即率師入粵,企圖一舉攻下廣州。作戰初期雖然順利,無奈勞師遠征,眾寡不敵,終於敗退回桂。同時南京方面更任命俞作柏為廣西省省主席,李明瑞為廣西區編遣主任,楊騰輝為副主任,率原來第七軍的一部,自海道南下,並已溯江西上,抵達桂平,而何鍵所部也深入桂境,直薄柳州。黃、白二人為免使舊日袍澤自相火並計,乃由白崇禧指揮一部勁旅,驅逐何鍵部回湘,然後將省內部隊悉交師長呂煥炎指揮,囑其與俞、李、楊等合作。黃、白二人即自南寧出走越南,不久也來香港暫住。廣西全省,表面上遂為南京政府所統一。

當此之時,南京方面認為我輩已被解決,氣焰甚高,乃掉轉槍頭,指向第二集團軍。並以離間、收買第四集團軍的同樣方式,離間馮的部屬。5月下旬,馮部石友三、韓復矩,果為蔣氏所誘惑,通電服從中央。蔣氏把持下的國民黨政府隨即下令討伐馮玉祥。馮軍也破壞隴海、平漢兩鐵路以自衛。蔣馮大戰迫在眉睫,南京方面深恐我在香港和馮氏暗通款曲,策動粵、桂起義,為馮聲援,乃向香港總督交涉,逼迫我出境。

最初代表港督來訪的,是香港紳士羅旭和與周壽臣兩君。他們委婉陳辭,請我離開香港三四個月,以後再回港居住。在港督一再麻煩之下,我只得答應暫時離港,赴海外遊歷。乃暗中改名易姓,與葉琪、韋雲淞、甘介侯等人領得赴法遊歷簽證,搭一法國輪船赴歐。但是我們真正的目的地卻是法屬安南的西貢,因西貢去國未遠,仍可以隨時注意國內的變化。

行前並由前護國軍時代的舊長官林虎拍專電去西貢,介紹一碾米巨商辛沂臣來碼頭相候,以免受法國移民局官吏的留難。

我們一行在10月初自香港上船,駛過海南島時,風浪極大,闔船旅客都暈船嘔吐,餐廳中人數日減,船上最後只剩下葉琪和我及三數其他旅客仍在餐廳進膳。舟行數日,抵達西貢泊岸。法籍移民官員登舟,如狼似虎地清查下船乘客。我等四人站在甲板上,極目遠望,找尋辛君。移民局官員即用法語向我們盤問,幸有一中國旅客代為翻譯,說我們四人擬登岸瀏覽市區,唯須稍候接船的朋友而已。孰知該法人竟不由分說,立即強迫我們登岸。岸上警察十餘人用長繩一根,將所有登陸的中國乘客圍繞起來。哨笛聲聲,竹鞭劈啪,便把一群人領向清查移民的「黑房」中。

此次上岸旅客,十之八九為當地華僑的家屬,拖兒帶女,老幼咸集,狼狽不堪。按法國屬地極不人道的苛例,這些入境的僑胞,首先須關進「黑房」住宿,然後由法籍移民官員按名點驗取保放行。所謂「黑房」是一座大廠房,只有前後二門,別無窗戶。地下鋪著霉爛的稻草,各人隨地而臥,其中既無廁所,也沒茶水、燈火等設備,臭氣熏天。兩門關閉後,伸手不見五指,故曰「黑房」。

當我們四人被領著走向「黑房」時,仍然四處張望,尋覓前來接我們的辛君。張望了許久,才發現有一商人模樣的中年人,正向我們招手,大概他見我們四人穿著較整齊的西裝,和其他旅客有點不同的緣故。我們也向他招手。那人即走近來問我們是否是林虎先生所介紹的某某四位先生。他說的果然是我們的化名。辛君乃向警察竭力疏通,可能還用了些錢。最後法國警官才答應讓我們自黑房的大門走進,立刻便從後門走出,免除了我們住帝國主義殖民地牢獄的災難。

出來之後,辛君即以他的自備汽車送我們往一小旅館中休息。辛君是西貢有名的富商,法國官員對他頗為尊敬。此次他親自來接船,我們本可毫無留難地上岸,不幸船早到了三十分鐘,這才發生這件不愉快的小插曲。

辛君問我們來西貢有何貴幹,我們說不過普通遊歷而已,所以他為我們介紹一所極便宜的小旅館。斯時天氣炎熱,住得頗不舒服。不久,我們便遷入另一大旅館去。看樣子,我們又不像是普通的遊客,辛君這才開始有點懷疑,但是他也不便多所詰問。

在西貢住下,最惱人的一件事,便是要向移民局請求居留證這一關。這移民局是一所十足的帝國主義者的官僚衙門,辦事毫無效率。我們為辦居留證,清早就去,等到10點左右,它還不開門,去遲了,則門前熙熙攘攘,擁擠不堪。我們為著簽證,只得天天去,煞是惱人。

一天早晨,我在移民局前發現一位中國青年,對我注視很久才行離去。我雖覺得有點奇突,但也未以為意。孰知事隔不久,法國安南總督忽派專員到我旅館裡來訪問「李將軍」。我問他何以知道我在此,這法國官員說,南京已得我來此的報告,因訓令中國駐巴黎公使館向法國外交部交涉,說我勾結共產黨,以西貢為根據地搗亂中國,要求驅逐我出境。但是法國政府知道我和共產黨無關,相反,他們怕南京方面派人來暗害我,所以特派大批便衣偵探前來保護。

身份既經暴露,行動至感不便。無論我們去何處,後面總有大批暗探相隨,實在令人感到不安。加以西貢去國仍然太遠,往來信件遲緩,所以我們住了二十多天,便折返越北的海防了。

我們到了海防,廣西局面又發生了變化。原來俞作柏帶了張雲逸等共產黨幹部回廣西後,又和南京鬧僵。俞、李二人忽然喊出共產黨口號,想另成一新局面。這樣一來,不但全廣西軍民一致反對,即是和李明瑞同時南返的楊騰輝、周祖晃、梁重熙、黃權等重要將領也一變而反俞、李了。

南京方面得報,乃將俞、李免職,改委呂煥炎為廣西省省主席。唯煥炎聲望不符,不敢遽爾就職。廣西各軍以及各民眾團體乃紛紛派代表來海防,請我和黃、白回桂主持軍政大計。我乃於1929年秋冬之交,取道廣州灣遄返南寧。黃紹竑、白崇禧則先我潛回省內活動。於是齊集南寧,共商善後,廣西又變成我們三人聯合領導的舊局面了。俞作柏因勢孤力單,且為軍民所不容,潛逃省外。李明瑞、張雲逸和俞作柏胞弟作豫,分成兩股,各率殘部千餘人,退據百色和龍州,組織蘇維埃政權,號召赤色革命。

此時北方馮、閻為反對蔣消滅異己,已在積極備戰。國民黨中,汪兆銘等也因蔣氏包辦國民黨「三全大會」而聯合反蔣。原來為追擊胡、陶而駐於荊、沙一帶的第四軍也高舉義旗反蔣,並派人來聯絡,擬南下廣西,共同出兵入粵,重奠中央。為配合此一全國性的軍事行動,我們乃在南寧成立「護黨救國軍」。我任總司令,黃紹竑任副總司令兼廣西省省主席,白崇禧任前敵總指揮。總司令之下直轄第三、第八兩路軍。戰鬥序列如下:

護黨救國軍總司令 李宗仁(兼命令傳達所所長)

副總司令 黃紹竑

前敵總指揮 白崇禧

第三路軍總司令 張發奎

    副司令 薛 岳

  第十旅 鄧龍光 第十二旅 吳奇偉

  教導旅 黃鎮球

第八路軍總司令 李宗仁(兼)

  第一縱隊指揮官 呂煥炎

    第一師師長 梁朝璣

    第二師師長 蒙 志

    第三師師長 楊 義

    第一獨立旅旅長 封克魯

  第二縱隊指揮官 楊騰輝

    第一師師長 黃 權

    第二師師長 許宗武

    第三師師長 梁重熙

12月上旬,張發奎率所部萬餘人自鄂西經湘西,輾轉入桂。第三、八兩路軍乃分道東下襲取廣州。張發奎的第三路軍由四會、清遠入花縣、從化,擔任左翼。第八路軍除呂煥炎所部留守廣西自鬱林、貴縣至南寧之線外,余均東下入粵,循西江經肇慶,攻擊粵漢路正面的軍田,並分兵一部進攻佛山。

張軍在左翼作戰,起初甚為順利,迫近廣州時,粵方得到寧方的大軍增援,突以主力反攻,來勢極猛,張軍敗退。我第八路左翼受此挫折,遂隨同後撤。本擬固守梧州,但粵方海軍行動很快,已先期將梧州佔領。我軍主力乃在平樂、荔浦一帶集中整理。粵方追兵一時也未敢深入桂境。時我軍給養艱難,隆冬已屆,士兵仍多衣不蔽體。值此困苦之際,第一縱隊指揮官呂煥炎忽然在鬱林率部叛變,並派人間道來平、荔一帶煽動將士叛變。黃權、蒙志兩師長傳聞已和呂煥炎有所接洽,此兩師一旦叛離,則大勢危險了。

黃、白二人與我為此事在平樂城裡商量。我說,在此緊要關頭,只有用非常手段,將黃、蒙兩師長扣留,以弭亂源。黃、白深恐此舉會引起兩師官兵的嘩變。我保證不會有此事,並立刻叫人去把黃、蒙二師長找來開會。他二人一到,我便下令將其隨從衛兵十餘人繳械,然後帶二人來我室內。我告訴他們說,現在呂煥炎叛變跡像甚為明顯,外邊謠言很多,都說你二人和他有勾結。此事影響軍心很大,現在我為大局計,只好請你兩位受點委屈,暫時解除職務,去桂林休息。黃、蒙辯說,呂煥炎雖派人來接洽,但是他二人根本沒有接受。我說,呂煥炎既派人來,你們就該據實報告我。你們既不報告,足證外間謠言不虛。外面汽車已預備好了,就請你二人各指定一名隨從,即刻乘車赴桂林休息。說畢,便令衛士帶出,立刻啟行。我隨即晉陞該兩師的副師長為師長,並令其立即將部隊集合平樂郊外,聽候訓話。

這一天,陰霾四布,寒風襲人,部隊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到平樂郊外集合。兩師官兵因師長被拘押,天氣又冷,凍餒交迫,嘈雜之聲達於山谷。我令該兩師人圍成方陣,然後站在一張四方桌上訓話。我一上桌子,全體官兵立刻便肅靜無嘩。我告訴他們,將兩位師長看管起來,為的是革命前途和我們團體的榮辱。我們絕不容許有少數人臨危變節,自損革命軍人的人格。訓話約歷數十分鐘始畢,我遂命兩位新師長將部隊帶回營地休息。一場風波便立時平靜下來。

黃紹竑、張發奎二人旋率第八路的一部和第三路全部渡江襲擊鬱林的呂煥炎。呂因部屬不聽亂命,隻身逃往廣州,大河上下復歸我有。唯是時粵軍蔣光鼐等已沿西江西犯,向鬱林前進,與黃、張兩部戰於北流。我軍覆敗績,因此大河下游和鬱林五屬一帶,復為粵軍所據。是時幸白崇禧指揮有方,將深入平樂的朱紹良指揮的譚道源、劉和鼎等部擊破,逐出桂境,民心才稍定。於是形成粵我兩軍隔江對峙之局。直至1930年春,擴大會議在北平開幕,閻錫山也加入反蔣陣營,聯合馮玉祥對蔣作戰,我軍乃再度入湘北伐,參加倒蔣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