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較好的一半

六六

在胡適之先生的生命中,一件國人認為「難能可貴」的,也是一般人所津津樂道的小事,便是他有一位「小腳太太」!

「胡適」這兩個字,在近六十年來的中國,可說是一切「新」的、「洋」的事物的同義字了。大家一提到胡適之,心目中的直覺形象,總是一位西裝革履、金邊眼鏡、滿口洋文、風度翩翩的摩登學者了。論「摩登」則天下之摩登莫摩登於「我的朋友胡適之」者矣!

可是最能代表「胡適」這個形象的反面的事物——落後、腐朽、骯髒……則莫過於王大娘裹腳布裡面的那雙「小腳」了。在清末民初,最惹革新人士憤恨的——也是最能像征「落後東方」的具體東西,也莫過於「小腳」和「辮子」了。可是「辮子」問題不大,一剪剪去,煩惱盡除。「小腳」可就麻煩了,因為它既小之後,就欲大不能!所以把「胡適」和「小腳」放在一起,真是太不調和,也太夠諷刺了;因此「胡適之的小腳太太」這一概念似乎也就變成民國史上的「七大奇事」(Seven Wonders)之一!

筆者在孩提,便聽到家中父執輩閒談及之而嘖嘖稱奇。嗣後由小學、中學、大學以至留學,所聽到的有關這件「奇事」的討論,也未嘗稍息。胡適大名垂宇宙,夫人小腳亦隨之!因而這位胡太太在我的心目中,便一直是位白雪公主式的神秘夫人!所以當胡先生第一次為托我向圖書館還書,因而約我他到公寓裡去「坐坐」之時,我心頭立刻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想我到胡先生公寓裡去,不就是要看到他的「小腳太太」了嗎?!那一定是一位久藏巖穴、不見陽光的白毛女!

當胡先生介紹我向他夫人會見之時,我鞠個躬,叫了聲「胡伯母」,然後定睛一看,真又有種說不出的失望的意味——二十多年的神秘感,一剎那間,全盤消失!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白毛女,而是一位圓圓胖胖的十分祥和的中國老太太。這樣的老太太我實在看得太多了。

筆者是在一個農村大家庭裡長大的;外婆家、姑母家、姨母家也都是大家庭。所以我的家族圈圈內,自繼祖母、祖姑母、祖姨母……而下,有母親一輩的伯母、嬸母、姑母、姨母、表姑母、表姨母、表表姑母、表表姨母——乃至乳母、保姆等等;天老爺!小腳、中腳、大腳,可以排出一兩連老太太兵來!真是閱人多矣!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胡適之的小腳太太」,在我家庭老太太的隊伍裡,至少可以找幾打和她老人家一模一樣的,小腳、中腳乃至大腳的老太太來,稀奇什麼呢?

我自胡家回去之後,同住的中國同學們,居然圍攏來問我:胡適之的小腳太太是什麼個樣子?一時我實在無法回答;因為對我說來,這位胡老太太簡直「普通」到使我無法形容的程度。

胡先生在他的日記裡說,他是在婦女之間長大的。筆者亦何嘗不然。那些慈祥的老太太們,自從替我洗三朝開始,便是我生命裡的一部分。對一些農村大家庭中長大的男孩子來說,這批重男輕女的老太太們,實在太可愛了。她們那些「小腳」在我看來並不十分「醜陋」或「落伍」。相反的,那是孩子心目中溫和慈祥的象徵。

我再也不會忘記,一次我偷偷地與一些放牛哥下河「洗澡」。歸來,東窗事發,被父親捉到了。他倒持毛帚,吹鬍子、瞪眼睛,非把我打個皮開肉綻不可。我那向不發脾氣的母親,這時也毫無笑容,默默地站在一邊,見死不救。可是那一旁團團轉的幾隻小腳,可忙壞了。她們攔住了父親的毛帚,替我「講情」,要我「認錯」,並且告訴我河裡的「水鬼」如何可怕,下次再也不去河裡「洗澡」了……最後還是她們替我「認了錯」,才免得我在父親的毛帚之下,壯烈犧牲!

如今隻身漂流海外,祖國地覆天翻……午夜夢迴,這幾隻「小腳」太令我懷念了。它們的無形消逝,我想起來,如何悲痛——我懷念她們!

現在在我面前出現的,不是「胡適之的小腳太太」,她是我生命中一去不返的幾隻「小腳」的重現。我不感到奇怪,我感到的是「舊夢重溫」——它替我找回了一段失去的童年歲月和溫暖的家園。

二十多年來,我心目中「胡適之的小腳太太」的幻覺是如何構成的呢?我真是迷惘之極!

六七

胡伯母是一位相當爽朗的老太太。和她相比,她那位白面書生的丈夫,反而顯得拘謹。胡老太太向來未叫過我什麼「密斯特」或「先生」。第一次見面,她對我就「直呼其名」。幾次訪問之後,我在她的廚房內燒咖啡、找餅乾……就自由行動起來。她只是傳統中國社會裡的一位普通老太太。我既是在這些老太太叢中長大的,我對她們也可相處如魚得水。自幼她們就不嫌我吵,及長我也不嫌她們煩。她們絮絮不休而來,我也絮絮不休而對。她們鳴冤訴苦,我也可以既勸且慰,而不躲避她們。所以胡老太太后來自台北寫信給我,總說我是「適之的好後學」,又是什麼「最好的好後學」等等。我這位農村牧牛兒,真是承老太太過獎了!

俗語說,「一個床上睡不倒兩樣人!」胡太太受胡先生影響,說話也歡喜提「我們安徽」如何如何。其實更正確的表達,應該是「我們徽州」如何如何才對。她燒的一手好吃的徽州菜,很多樣我都從未吃過。但是她老人家偏說是「安徽菜」,一定合我的口味。

一次她老人家打電話叫我去吃「豆渣」,說是美國吃不到的「安徽菜」,要我「趕快來」!我在赴「豆渣宴」的匆忙旅途上,千想萬想,「什麼是豆渣呢?」等到我吃後才想起,那原是做豆腐時剩下的渣滓,加五香雜料炒出,十分可口,是安徽農民最普通的「下飯菜」。筆者少小離家,竟然把它忘懷了!

適之先生以前便常常告訴我說徽州「很窮」。男人外出經商當「朝奉」,家事全靠女子操作,所以婦女十分勤勞,終日忙得團團轉,所謂「不出門,三十里」是也。胡老太太也精力過人。她在那個小公寓內,也是不出門三十里,忙個不停。她家裡麻將之客常滿,斗室之內,煙霧瀰漫。胡家的麻將客也告訴我,胡太太在麻將桌上贏的錢,也是胡家的經常收入之一種。她每打必贏,不知何故!

不打麻將了,胡老太太就燒飯,燒飯也是為著下次打麻將。僑居紐約,大家都沒有用人,所以必須先把飯燒好才能上牌桌。等到麻將八圈已過,人饑手倦之時,大家就輟牌、熱飯,然後據牌桌而食之。食畢,丟碗再戰。其效率之高,真未可與港台間夫人女士道也。

老太太找不到「搭子」了,就讀武俠小說。金庸巨著,胡老太太如數家珍。金君有幸,在胡家的書架上,竟亦施施然與戴東原、崔東壁諸公揖讓進退焉!

這一對老夫婦在紐約相依為命,我實在看不出他們伉儷之間有絲毫不調和或不尋常之處。我記得胡先生放在客廳裡的那個大書桌,就像一隻中國舊式的八仙桌。桌上堆滿線裝書。周策縱夫子有自嘲詩,曰:「妻嬌女嫩成頑敵,室小書多似亂山!」胡老師沒有周先生那樣的「嬌妻嫩女」,但是「室小書多」,倒是和周家一樣的。在那些亂書之中,放著個小硯台,看來就像萬山叢中的什麼「雁蕩」和「天池」一樣,這也是胡家之一景。胡先生流傳海外的那些墨寶,也就是這些亂山叢中的產品。

胡家這隻大書桌對我也太熟習了。我祖父當年的書桌就是這樣的,只是老祖父那只硯台比胡老師的那隻大出十倍罷了。他們看線裝書,都帶著深度眼鏡,查《辭源》還得用放大鏡。祖父穿長袍,胡老師穿襯衫和背心,也沒有什麼不同。那位在我祖父背後走來走去的、圓圓胖胖的繼祖母,和胡老師身後忙個不停的胡師母,也差不多一樣。和和平平四十年,大家一樣好姻緣,我實在看不出這些白首相偕的老夫婦們有什麼不同。當然他們的家庭裡,偶爾也有點什麼「代溝」和「勃谿」等小問題,大家也都是一樣的,這也是20世紀傳統中國家庭裡的正常現象吧!

胡適之的「小腳太太」有什麼值得我們大驚小怪的哩?!

六八

胡伯母畢竟和我的繼祖母不同,因為她是位大學者的夫人。她也感染到一些書香氣息。她老人家那時便告訴我,她也在寫自傳!可是我一直無緣拜讀。等到胡先生逝世後,她老人家再度訪美時,向我哭訴一些人世間的不平之事後,忽然交給我一大卷鉛筆寫的稿子,要我替她「看看」。其中有一部分據說還是寄居曼谷時期寫的。

我取回在燈下展讀,覺得那份稿子太可愛了。胡老太太不善述文,稿子裡也別字連篇,但是那是一篇最純真、最可愛的樸素文學,也是一篇最值得寶貴的原始的社會史料。尤其是她敘述民國六年,她未婚夫自美返國到她家中去看她,而這位待嫁女郎「不好意思」,想見他又不敢見他,因而躲在床上哭泣、裝病。我讀來,真如見其人。

後來婚期已近,她如何預備妝奩;大喜之日又如何「上轎」和坐在「花轎」內的心情,我細細咀嚼,真是沾唇潤舌,餘味無窮。它的好,就好在別字連篇,好在她「不善述文」,好在她無「詠絮」之才!

這種純真的人情、人性,要以最純真、最樸素的筆頭,才能寫得出來。一經用「才華」來加以粉飾,失其原形,就反而不美了。筆者以前做打油詩,詠「公園裡的雪萊石像」,就認為那塊「受了傷的石頭」,遠沒有那深山大澤內「真得可愛、笨得可笑」的「頑石」更有詩意。《三字經》上說,「玉不琢,不成器」。其實玉要琢,就失真義。真愛玉者,或亦以故宮博物院內的「玉器」為「病玉」也。

筆者固亦嘗拜讀楊步偉、蔣碧微、沈亦云諸位老太太的自述。不揣淺薄,亦嘗以六個月的時光,把《亦云回憶》的原稿,承作者委託,譯成英文,共二十六章,凡八百餘頁。我對黃老太太的大作,可謂細讀了。

「有何高見?有何高見?」黃沈亦云夫人,在我拜讀之後,好奇地不恥下問。

「黃伯母,」我說,「我略嫌作者才氣『太』高,文筆『太』好!」

亦云女士是我國第一所高等女校第一班的七十人中最少年、最美麗、最聰明的一位。以後黃郛將軍一見之下,不能自持,才引起他二人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話的。

像黃夫人那樣在革命陣營中參與密勿的人物,她可留給後人的東西太多了。筆者受托為其校訂過的數百件「絕密」電稿真跡,便是不世之珍。這些真金璞玉如為小文采所掩蔽,那就浮雲蔽月了。所以我勸作者,歸真返璞,讓原始資料以真面目與讀者見面。在她老人家的授權之下,我就「伸縮」而譯之。可惜時限過短,未竟全功,至今猶認為可惜。

筆者細讀蔣、楊二夫人的大著,也深覺這與胡老太太同輩的三位才女的大作,足垂不朽。她們都是近代中國的第一代「新婦女」。她們的自述,皆為最珍貴的第一手史料也。

可是讀書如看山。平時我們看慣了泰山之偉、黃山之秀、華山之奇……殊不知一些不知名的小山,亦自有丘壑。其中奇絕之處,往往為名山所不及。我拜讀胡老太太的手稿,心中即有此種感覺。我想真識山水者,或亦不以鄙言為河漢也。

當胡老太太把她的原稿給我之時,她或有意要我把它在哥大保存起來。我那時事忙,未想到這點。同時也認為那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所以我勸她老人家繼續寫下去,乃把原稿還給她了。

1970年冬筆者訪台去拜看她,也把這事忘了。後來老太太派人來旅邸約我去「吃餃子」以紀念適之先生「八十冥誕」,我亦以行色匆匆未能應召,孰知竟成永訣。其後我一直想告訴她「思杜在河北省當農民」的消息,也始終未能如願。老太太仙遊時,筆者僑居海外,不常看中文報,竟不知消息,電唁無由。今日思之猶覺耿耿!

胡老太太那份手稿,不知今在何方?雲天在望,希望它沒有自人間遺失就好了。

六九

江冬秀夫人與胡適之先生同年,生於清光緒十七年(1891),辛卯。夫婦二人是一對小兔子,夫人長先生數月。他二人是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訂婚的。似乎是胡先生的外公做的媒。冬秀夫人的父親江老員外對這門親事似乎很認真。他對胡洪騂這個孩子認真地觀察了好幾天,才答應「以女妻之」的。

胡先生年輕的寡母對這門親事,似乎也很滿意。胡氏留美期間,這位未婚媳婦就經常至夫家陪伴婆婆,並一起照相以寄遠人。在她的未婚夫感召之下,這位江小姐也把「小腳」放大,變成了中腳。家人並為她延師課讀。日久能文,也就和數萬里外的未婚夫婿,時通魚雁。行行之箋雖短,脈脈之情彌深;半葉存問,也頗能惹起海外遊子的相思。懷袖馨香,也給予他足夠的煙士披裡純,而大寫其acceptable的情詩——這便是這對未嘗謀面的小兩口兒,婚前遠隔重洋的一點靈犀!

在胡適之那一輩——更具體地說,那些清華公費留美,第一、二、三屆,胡適的留美同學們——試問有幾位沒有胡氏那樣的婚姻背景呢?他們都是「世家子」。光緒年間的十八九歲的世家子,未「訂過親」,甚或「娶過親」的,實在是少而又少了。

胡適之討了個「小腳婆子」。試問胡適之的同學們、朋友們的「小腳婆子」,哪裡去了呢?那批「世家小姐」就沒有江冬秀女士那樣幸運了。她們是我國數千年來,血淋淋地被壓迫的女性,最後一代的犧牲者——她們有的深閨獨處,試把花卜歸期,可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月月年年,坐傷老大;最後落得個守活寡,以終其生。幸運點的,最多也只能當個女阿Q,自稱為失去丈夫的「鄉間大太太」!抵不住社會歧視和空床孤寂的,則難免尋覓吞金、懸樑的解脫!六十年回頭一看,比他們後一輩的世家子,試問哪個不能說出一兩位當年欲死不能的准烈女啊?

在目前這個自由戀愛的20世紀大時代裡,誰又曾注意到這個大時代的開端,那千萬個,哭干眼淚、斜倚熏籠坐到明,為小腳難放,而終身守活寡的孤孀?!胡適之的「小腳太太」,只是那千萬個苦難少女中,一個最幸運、最不尋常的例外啊!

紐約市以前有位漂亮的華裔旅美女青年,嫁了位洋丈夫。她蜜月歸來,我問她:「我們應該叫你『什麼』太太了?」

「您叫我『碰太太』好了!」她笑著回答。

據她說,她姊妹幼時,父親便告訴她們說:「你們以後都姓『碰』啊!碰到誰,就是誰!」所以今日她就嫁了個洋人——「碰先生!」

其實「碰」也者,豈止這位女士之姊妹哉?在這個父母不能命、媒妁不忍言的時代裡,哪個「婚姻」不是「碰」而成之呢?女的去碰,男的就不碰了嗎?事實上,男女雙方,皆各碰其碰!碰得好,就交頭接耳;碰不好,就焦頭爛額;好與不好,就各憑天命了。自作自受,怨得誰呢?

所以今日吾人試猜,假如胡適之當年亦走多數路線,反對「舊式婚姻」,來個家庭革命,其結果又何如呢?照胡先生——乃至他的夥伴們——那時的條件,他搞家庭革命不外有兩種方式:「先革後碰」或「先碰後革」。

胡老師是位很軟弱純良的人。先革後碰,我相信他做不到。因為要革,他首先就要「革」掉兩個可憐的女人的「命」。第一個犧牲者便是他的寡母。胡氏母子情深,他對他母親的遭遇太同情了;革母親的命,他做不到!第二個犧牲者便是那個可憐的村姑江冬秀。冬秀何辜,受此毫無反抗之力的平白犧牲,胡適之先生是個軟心腸的人,他也無此狠心!

至於「先碰後革」呢?那就很難說了。正因為他生性純厚,在青春期才容易墜入情網。泥沼漸深,不能自拔,做了愛情俘虜之後,兩善不可得兼,到那時逼上梁山,是否不鬧家庭革命,那就很難說了。古語說,「不謹細行,終累大德!」所以凡事總要「防微杜漸」。但是青年人受了環境的引誘,誤入情場,有幾個人真能防微杜漸呢?胡適之便是位極具普通人性的正常人,在這種場合,他也就不能「防微杜漸」了。

胡氏留美七年——從十九歲到二十七歲——正是他的青春期。在他大學本科的四年中,也是美國青年男女社交最活躍的四年,他卻心如止水。這大概是一個小土包子的關係吧。等到他進了研究院,那也是一般美國青年「野期」(wild period)已過,該坐下來好好讀書的時候了,他卻反其道而行,「紅鸞星」大動,而大「碰」特「碰」起來。

在這個時期,他第一個「碰」到的,便是眾所周知的他的洋女友燕嫡茲·韋蓮司(Edith Clifford Williams)女士;回國前半年,他又「碰」了近代中國文學史上有名的莎菲陳衡哲女士。適之對她二位皆一往情深。命運之神如不作梗,他們都有雙飛的可能!這也是江冬秀女士的「八字」好吧,他在兩處情場都「碰壁」了,夫復何言!

七○

燕嫡茲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要瞭解她,先得瞭解美國大學裡的社交生活。

康奈爾大學是當時美國最有名的七大「常春籐盟校」之一。能註冊入校的都是頂呱呱的世家子女。韋女士便是該校地質學教授韋君的次女,是在校園內長大的明珠。韋家當然更是紐英倫的世家。這所大學也是當時他們「上等人家」裡的哥兒、姊兒們自由擇配之所。這種作用和風氣,在半個世紀後,仍相延未衰!

在50年代的初期,哥大的巴納特女子學院(Barnard College)裡的女同學便曾向我們描述過,她們貴院裡的社交狀況,其情形大致是這樣的:

週末一到,全院同學皆塗脂抹粉,穿戴整齊,在宿舍房間內,坐候新舊男友的電話。走廊內公用電話鈴聲一響,大家就蜂擁去接。真是只一人得獎,卻個個爭先。結果一人含笑下樓去者。大家再等下次鈴聲。如是鈴聲不絕,妝樓也漸空。等到天也黑了,人也倦了,鈴聲也不響了。最後只剩下幾位「孤魂野鬼」。在絕望之際,有的難免自傷命薄,倒於牙床之上,便號啕大哭起來(美國女孩子是極其坦白天真的)。可是幾次一哭,也就慣了;因而性情日益乖僻,那就更問津無人了。

我國大學裡的情形當然完全不同。筆者大學時代,男同學中春情發動的酸葡萄便曾在女生宿舍的外牆上,大做葡萄詩曰:「一年級俏;二年級傲;三年級放警報;四年級沒人要。」這位阿Q詩人,所吟詠的當然全非事實。我們粥少僧多,哪有「沒人要」之理?殊不料,這在美國大學裡的擇配過程,倒是實情。

我國科舉時代有句解釋落第士子文章的話,叫作「文章不發終有弊」。美國大學裡的文章不發、警報長鳴的女士們,「弊」在何處呢?她們的「弊」有先後天之分。先天的那一定是形體不好,生理上有缺陷,不易引起男士們的愛慕。後天的,則難免是邊幅不修,情性乖戾,使男孩子望而卻步。

我們胡先生的女友韋小姐,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且看她男友筆下的描述。

一一韋蓮司女士之狂狷

女士為大學地質系教授韋蓮司(H.S.Williams)之次女,在紐約習美術,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雖生富家而不事服飾;一日自剪其發,僅留二三寸,其母與姊腹非之而無可如何也,其狂如此。(見《藏暉室札記》,1914年10月20日)

這是六十年前的美國啊!那時此邦社會風氣之嚴肅,有甚於今日之中國。對這樣一位「狂狷」的女子,天老爺!哪個大膽青年敢擅親芳澤?大家愈不敢接近她,她也就益發「狂狷」了!

再看她東方男友七個月後的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