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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艱苦的生活

如果皮埃爾和瑪麗能將全部精力放在那間簡陋的實驗室,全身心投入與自然的奮鬥,那他們準會感到非常幸福。

可惜他們還得為其他事情操心,那些事情他們做得並不都很成功。

皮埃爾為了一個月五百法郎的工資,每月授課一百二十小時,還要指導學生做實驗。做完這種令人筋疲力盡的工作,他才能抽出時間和精力從事研究。居裡夫婦沒有孩子的時候,瑪麗能獨自應付家務勞動,五百法郎供兩夫婦使用還是足夠的。但是,艾萊娜出生後,雇女傭和奶媽花去他們預算的很大一部分。他們不得不尋找新的收入來源,首先是皮埃爾外出尋找,接著瑪麗也出動了。

這是兩個優秀人物,因為每年缺少兩三千法郎,卻不得不厚著臉皮東奔西走。沒有比這更讓人感到沮喪的事了。問題還不僅僅是搞一種副業彌補收入的不足。我們知道,皮埃爾·居裡把科學研究看做頭等大事,寧肯不吃飯不睡覺也不能不去那間棚屋實驗室工作。然而,他在學校的工作佔去了他的大部分時間。他其實不該另搞副業,而應該減輕工作負擔才對。可他們需要錢,又該怎麼辦呢?

其實辦法非常簡單。皮埃爾顯然能夠勝任在巴黎大學任教,只要能在那裡擔任教授,不但能得到每年一萬法郎的收入,而且比物理學校的課時負擔輕得多。他的科學知識能讓學生受益,也能提高大學的聲望。如果擔任大學教授還有使用一個實驗室的便利,皮埃爾對命運的要求便全部得到滿足了。他卑微的要求無非是下面這些:得到一個賴以維生的教授職位,教授他的物理系學生;有個工作用的實驗室。這個實驗室應該具有那個棚屋沒有的東西:供電和技術設備,有助手用的辦公室,冬天要有點暖氣……

這簡直是瘋狂的要求,是狂妄的夢想!直到全世界都承認了他的價值,他才在一九四年得到教授職位。而他需要的實驗室卻根本沒有得到。死神比政府官員更敏捷,搶先奪走了偉大人物的生命。

皮埃爾揭開神秘現象時手段高明,也有解開物質謎團的天賦,但是,在謀求職位方面卻愚鈍不堪。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富有天才,這最能在競爭對手心裡激起無法調和的嫉妒。他根本不懂得搞陰謀耍手腕。他最合法的資格對自己毫無用處,因為他並不懂得如何利用。

後來,亨利·普安加瑞在寫到他的時候曾有這麼一段話:

他隨時準備謙讓,在朋友面前如此,甚至在對手面前也是如此。他是人們說的那種「笨拙的候選人」。但是,在我們的民主國家裡,候選人從來不缺乏。

一八九八年,巴黎大學有個物理化學專業的職位空缺,皮埃爾·居裡決定申請這個職位。公平地說,對他的提名應該得到確認。但是,他沒有上過師範學校,也沒有上過理工學院,因此沒有這些院校對畢業生的決定性支持。此外,某些吹毛求疵的教授表示說,他過去十五年宣佈的各種發現,「嚴格地說」並不屬於物理化學範圍……他的申請遭到了否決。

弗裡德爾教授是一位支持他的人,這位教授寫信對他說:

我們失敗了。我鼓勵你提出申請卻遭受了失敗。但是討論過程比表決對你有利得多,要不是這樣,我就只剩下遺憾了。雖然李普曼、布提、伯拉和我都做出了努力,儘管反對你的人也讚揚你取得的非凡成就,但是,面對一個師範出身的人和一群數學家的偏見,又有什麼辦法呢?

「討論過程對皮埃爾有利」,這總算是個心理補償。未來幾個月不可能有報酬豐厚的職位,居裡夫婦在聚精會神從事研究鐳的偉大工作,他們寧願勉強度日,也不願把時間浪費在找工作的接待室裡。他們繼續做著可憐的工作,卻並不抱怨。畢竟,五百法郎還不算極度貧窮。生活還是能過,只是十分艱難而已。

一八九九年三月十九日,瑪麗在寫給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的信中說:

我們不得不精打細算。我丈夫的工資不夠生活所需,但是,我們每年都能得到幾筆額外收入,因此還沒有負債。

不管怎麼說,我希望我和我丈夫不久便能找到穩定的工作。到時候,我們不但生活無憂,而且還能為我們孩子的未來積攢一點錢。我希望先通過博士學位考試,然後再找工作。目前,我們研究新金屬元素的工作太忙,我無法為博士學位考試做準備。不錯,我的博士學位是以這項研究為基礎的,不過通過博士學位考試要求做額外的研究,可我現在根本沒時間搞那些研究。

我們的身體很好。我丈夫的風濕病不太要緊,因為他每天都喝牛奶、雞蛋和蔬菜,他不喝酒,不吃瘦肉,每天喝很多水。我身體很好,從來不咳嗽,體檢和痰檢都證明,我的肺毫無問題。

艾萊娜發育正常。她十八個月時斷了奶,不過我當然要讓她長時間喝牛奶。現在我給她喝牛奶,吃「母雞剛下的新鮮雞蛋!」

一九年……賬簿上記載的支出在增加,超過了收入。現在老居裡大夫與兒子住在一起,家裡包括一名女傭共有五口人。瑪麗在凱勒曼大道上租了所房子,好住得下五口人。這房子的租金是一千四百法郎。迫於生活壓力,皮埃爾經過申請得到了理工學院的輔導教師職位。幹這樁苦差事能讓他每年掙得兩千五百法郎。

忽然,他們意外得到了一個聘用建議,但這個建議並非來自法國。雖然大眾還不知道他們發現了鐳,但這一發現已經在物理學界傳開了。日內瓦大學願特聘該校認作歐洲一流的科學家夫婦。該校校長願聘任皮埃爾·居裡為物理學教授,年薪一萬法郎,另有住房補貼,由他指導一個實驗室,「與居裡教授簽約後可增加實驗經費,並可指定兩名助手。在實驗室經費允許的情況下,可完善物理實驗儀器的配置。」瑪麗可在同一個實驗室中得到一個正式職位。

命運專好作弄人,送來了人長期以來渴望的東西。然而由於一樁小小的差異,卻讓人無法接受。假如發信地址不是「瑞士日內瓦州」而是「巴黎大學」,居裡夫婦會感到多麼幸福啊。

日內瓦方面態度十分誠摯,給皮埃爾的聘約充滿敬意,皮埃爾相當感動,便表示接受。到了七月,他和瑪麗去了瑞士,受到同行的熱情歡迎。但是,在度過夏天的過程中,他們心裡產生了顧慮。難道他們不得不花費好幾個月時間為適應重要的新教學工作做準備?難道因為設備運輸困難,不得不中斷提純鐳的工作?兩個癡迷工作的科學家覺得無法忍受。

皮埃爾·居裡歎息著給日內瓦發了一封信,表示謝忱,致以歉意,並辭去這一職務。他不顧舒適生活的誘惑,為了對鐳的熱愛,打定主意繼續留在巴黎。到了十月份,為了得到更多額外收入,他放棄理工學院的輔導職位,接受了在巴黎大學理化自然科學學部的職務,地址在居維埃路上。瑪麗也希望分擔家庭重擔,便向凡爾賽宮附近的賽弗爾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提出任教申請。該校副校長向她發來了聘書,內容如下:

夫人:

我榮幸地通知您,根據我的推薦,賽弗爾師範學校聘請您在一九至一九一學年度講授一、二年級物理課程。

敬請自本月二十九日星期一起接受校方的授課安排。

由於這兩次「成功」,他們家的經濟在今後較長的一個時期穩定了下來。然而,在放射性實驗需要大量投入精力的時候,他們的工作負擔大大加重了。唯一能讓皮埃爾體現其價值的職位是在巴黎大學任教授,人們不願給他這個職位,卻願意給這位大師耗時巨大的次要工作。

居裡夫婦集中精力為學生備課、出題、選實驗項目。皮埃爾這時要教授和指導兩批不同的學生。瑪麗初次登台用法語授課,備課極其認真,為賽弗爾學校的女生組織實驗也非常精心。她改進教學方法,授課富有創意,校長呂西安·普安加瑞感到非常驚異,向這位年輕的女教師表示祝賀。瑪麗做任何事都不會半心半意。

但是,他們因此浪費了多少精力,不得不犧牲多少做真正工作的時間!瑪麗每週要去賽弗爾學校好幾次,她手裡提著沉甸甸的皮包,裡面塞滿批改過的作業,有時要在路邊等半個鐘頭,才能搭乘上慢得讓人難以忍受的電車。皮埃爾要從拉赫芒德路匆匆趕往理化自然科學學部所在的居維埃路,然後從居維埃路趕回拉赫芒德路的棚屋實驗室。實驗剛開始不久,又得離開自己的儀器,去輔導學校裡的年輕學生,向學習物理的學生提問。

他本來希望,做這份新工作能讓他使用實驗室,那對他是個極大的安慰。但是,在理化自然科學學部,他只得到兩間一丁點小的屋子。他太失望了,竟然背棄不願向人提要求的本性,申請一個適於工作的大實驗室。結果沒有成功。

瑪麗後來寫道:

凡提出類似要求的人,都知道會在經濟上和行政上遇到多大的困難,也不會忘記為了得到一丁點利益,要寫多少封申請書,要多少次找人談話。皮埃爾·居裡為此感到極為灰心喪氣。

作這種努力影響了居裡夫婦的工作效率,甚至影響到他們的能力。皮埃爾尤其覺得疲憊不堪,認為減少工作時間成為刻不容緩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巴黎大學礦物學教授出了空缺,由於他發展了物理學結晶理論,因此特別適合這個職位。他提出了申請。結果卻被他的競爭者奪走了機會。

蒙田(1)曾寫過:「富有才幹的人若過分謙虛,則可能長期默默無聞。」

皮埃爾·居裡的朋友想方設法為他爭取難以得到的教授職位。一九二年,馬斯卡教授不斷鼓勵皮埃爾,要他向科學院自薦,認為他肯定能成功,而這樣會對他的物質生活大有裨益。

他遲疑很久,最後勉強同意了。按照當時的慣例要拜訪所有院士,他覺得這既愚蠢又丟人。但是學院物理系一致支持他。這感動了他,他成了一位候選人。他在馬斯卡的敦促下,他請求會見這個著名團體的每一位成員。

後來他成為名人,新聞記者便挖掘這位著名科學家的趣聞軼事。有一位記者描寫皮埃爾·居裡在一九二年五月搞的那輪拜訪時寫道:

……爬上樓梯,按門鈴,叫人通報姓名,說明來意——這一切讓這位候選人不由自主感到羞愧。更糟的是,他還得羅列自己獲得過的榮譽,陳述自己的優點,吹噓自己的科學工作,他覺得這些都不是人應該做的事情。結果,他反倒對自己的競爭對手表示誠摯的讚揚,說阿瑪加先生比他居裡更有資格進入學院……

選舉結果在六月九日公佈出來,在皮埃爾·居裡和阿瑪加先生兩者中,院士們選擇了阿瑪加先生。

皮埃爾將這則消息告訴他的密友喬治·古伊:

親愛的朋友:你的預料沒錯,阿瑪加當選了。他得到三十二票,我得到二十票,熱內得到六票。

為了這個美妙的結果,我耗時費力跑去拜訪人,真覺得後悔。是物理系一致要把我推到頭一名的位置,我只好順從。

……因為我知道你喜歡聽,才對你說了這麼多廢話,不過別以為這種小事對我有任何影響。

你忠實的朋友

皮埃爾·居裡

不久,新上任的院長保羅·阿佩爾試圖通過另一種途徑幫助皮埃爾改善生活。這位校長就是原來瑪麗·斯科洛多斯卡聽課時為之著迷的那位教授。他知道居裡有不屈的天性,於是為他準備了這樣的方案。

保羅·阿佩爾寫信給皮埃爾·居裡說:

教育部要我拿出榮譽勳章提名。你的名字一定要寫在這個名單中。我請求你將這件事當作對學院的貢獻,准許我為你提名。我理解,像你這樣有建樹的人,對這種勳章並不感興趣,但我要提出本學院成績最卓越的人,提出在教學和科研中表現最出色的人。通過這種方式,部長可瞭解這些人,並瞭解我們巴黎大學的工作。你得到勳章後,佩戴或不佩戴當然可以隨意,不過我請求你允許我為你提名。

親愛的同事,請你原諒我如此打擾你。

你誠摯的忠實同事

保羅·阿佩爾

保羅·阿佩爾在寫給瑪麗·居裡的信上說:

……我對李亞爾德校長多次談到居裡先生在工作中的優秀表現,談到他的設備不足,也談到他應該得到較大實驗室的理由。校長利用七月十四日國慶授勳的機會,在部長面前談起居裡先生。部長顯然對居裡先生極為感興趣,作為一個起點,他也許要通過授勳表示自己對他的興趣。假如有這種可能,我請你利用你的影響力,勸居裡先生不要拒絕。這件事情本身沒什麼價值,但是從實驗室、津貼等因此產生的實際結果看,還是有相當價值的。

我請求你以科學和學院的最高利益著想,堅持要求居裡先生允許我們為他提名。

這一次,皮埃爾·居裡不願「屈從任何事物」了。他對榮譽的深深厭惡感就足能為他此時的行為做出解釋,此外,他還受到另一種感情的刺激。他認為,不向科學家提供工作所需的條件,卻要給他頒授一枚琺琅質十字架,吊在一個紅絲帶上,作為對「優秀表現」的鼓勵,這可實在太滑稽了。

皮埃爾·居裡對院長的答覆如下:

敬請轉達對部長的謝忱,並請稟告部長,我根本沒有獲頒勳章的需要,不過我確實急需一間實驗室。

他們放棄了過比較舒適生活的希望。既然得不到急需的實驗室,居裡便滿足於在那間棚屋中搞自己的實驗,在這間棚屋中度過的時光熱情洋溢,足以安慰他們在各種方面受到的挫折。他們繼續教書,這完全出於美好的願望,並不感到痛苦。許多男孩對皮埃爾上過的課有著清晰而生動的記憶,心裡懷著感激。在賽弗爾學校,許多女孩將自己對科學的熱愛歸功於瑪麗,這位金髮教師帶有斯拉夫口音的科學論證如同歌唱一般動聽。

教學工作和他們自己的研究工作讓夫婦倆廢寢忘食疲憊不堪。瑪麗原先規定的「正常」生活規則拋在了腦後,她顧不得做飯,顧不得管理家務了。這對夫婦大量透支體力,並沒有意識到這種行為不明智。有好幾次,皮埃爾因為兩腿突然劇痛,實在忍受不住,這才臥床休息。瑪麗在堅強的神經支持下身體倒是沒有垮。家人為她的結核病感到擔心,她卻以滿不在乎的態度應付日常生活,結果疾病並沒有把她纏住,她便認為自己的身體無比結實。但是,我們從她定時記錄自己體重的小筆記本裡看出,在棚屋裡度過的四年裡,她的體重減少了七公斤。這對夫婦的朋友們注意到她形容憔悴,臉色蒼白。有一位年輕的物理學家甚至給皮埃爾·居裡寫信,專門請他們夫婦倆注意保重自己的身體。這封信就是居裡夫婦生活中一幅令人擔憂的畫面,也是他們為事業做出犧牲的身體狀況寫照:

……在物理學會見到居里夫人,她的面貌變化大得讓我吃驚。我十分清楚,她因做博士論文而過度勞累……不過,這也讓我注意到,她沒有足夠的體力過你們二人這種純精神的生活。我談到的不僅是她,你也應該認為說的也是你自己。

我只想舉一個例子:你們倆幾乎不吃什麼東西。我不止一次看到,居里夫人只吃兩片香腸,喝一杯茶,就當成一頓飯。即使體格健壯的人,營養如此不足,難道不會受損害?想像看,如果居里夫人身體垮掉,你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自己滿不在乎或者固執己見,但這不能成為你推卸責任的借口。我料到你會說:「她不餓。她又不是孩子,哪會不知道該怎麼做!」說實話,她真的不知道。她的行為就像個小孩子。我對你說這些,完全是出於朋友情誼。

你們沒有留下足夠的吃飯時間,而且食無定時,晚餐吃得太晚,結果胃口等待時間太長,機能減退,最後會失去正常功能的。毫無疑問,研究工作可能導致你們某一天推遲吃晚飯,但是你們無權養成這種習慣……你們不能一直像現在這樣,把科學研究方面的當務之急與日常生活的每時每刻混淆在一起。這一點非常要緊。你們必須允許自己的身體有喘息的機會,吃飯前要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吞嚥的時候要慢,吃飯時要避免討論憂心的事情,也不要談論讓精神感到緊張的事情。不要在吃飯時讀物理學方面的書,也不要談論物理學……

對別人的警告和責備,皮埃爾和瑪麗天真地回答道:「可我們也會休息。我們夏天要度暑假的。」

他們的確要休假,或者說,他們自認為是在休假。遇上好天氣,他們像往日那樣從一個地方漫遊到另一個地方。他們所謂的「休息」,就是在一八九八年騎自行車周遊塞文地區。兩年後,他們沿海峽岸邊從哈夫赫騎往索米河畔的聖瓦萊裡,然後渡海前往諾曼底島。一九一年他們去了浦爾都,一九二去過阿羅芒奇,一九三去特裡港,後來還去過聖特羅讓。

這些旅行讓他們得到了身體上的休息和精神上的放鬆嗎?值得懷疑。該受責備的是皮埃爾,他從來是個不安分的人,在一個地方待上兩三天,他就把念頭轉向了工作,顯得魂不守舍,再也待不下去。於是他就談起要回巴黎,彷彿責備自己似的以溫和的口吻對妻子說:

「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做過任何事情了。」

一八九九年,居裡夫婦作了一次長途旅行,從中得到了巨大的樂趣。這是瑪麗婚後第一次回到祖國,他們沒有去華沙,而是到了奧地利屬下的波蘭領土,去了德盧斯基夫婦正在建設療養院的地方扎科巴納。就在泥瓦匠幹活的工地隔壁,一群親人相聚在「埃熱公寓」。斯科洛多斯基老師也趕來了,這位老人依然十分活躍,四個兒女及其四家人都來此相聚,把老人樂得跟返老還童似的。

歲月過得多快啊!當年他的兒子和三個女兒在華沙當家庭教師,到處找學生,這事彷彿就發生在昨天。而今天,約瑟夫已經成了非常知名的醫生,娶了妻子,生育了孩子;布羅妮婭與卡什米爾正要建立一個療養院;海拉任教師在逐步成就自己的教育事業,她丈夫斯坦尼斯拉夫·扎壘是一家照相企業的領導人。小女兒瑪妮婭在一間實驗室工作,還發表了研究報告,他以前喜歡把家裡這個最小的女兒暱稱作「小淘氣」。

皮埃爾·居裡是家族裡的「外國人」,於是備受關注。他的波蘭親戚都以帶他參觀波蘭為榮。起初,他對鄉間景色沒有很大興趣,覺得只有黑魆魆的松林直插雲霄,後來,他攀登了一次名叫「利茜」的主峰,這才對這座高聳的山巒詩畫般雄偉的景色著了迷。夜晚,他當著全家人對妻子說:

「這個國家真美。現在我明白人們為什麼熱愛它了。」

他刻意用剛剛學會的波蘭語說出這兩句話,雖然語音很糟,但他的親戚們都表示讚賞,瑪麗露出驕傲的微笑,樂得臉上熠熠放光。

三年之後,在一九二年五月,瑪麗再次登上返回波蘭的火車,這次她心急如焚!她收到家裡來信,說父親突然生病,做手術從膽囊裡取出幾塊很大的結石。起初,她收到幾封讓她感到安慰的信,後來突然接到一封電報。父親病危。瑪麗迫不及待要動身,可護照簽證手續繁雜,等了好幾個鐘頭才辦好各種紅頭文件。兩天半的旅行後她才抵達華沙,來到約瑟夫住的房子裡,父親生前曾在此居住,但她來得太晚了。

一想到再也見不著父親了,瑪麗忍不住心中的悲傷。在旅途中,她已經得知了父親的噩耗,就拍電報乞求姐姐們推遲舉行葬禮。她走進靈堂,見裡面只有一具棺材和幾束鮮花。她固執得要命,堅持要求打開棺木。大家只好照辦。父親面孔平靜,毫無生氣,一個鼻孔原來流出的血,在臉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瑪麗向父親告別,乞求他原諒。她常常為留在法國而暗自責備自己,老人一直希望在她的陪伴下度過晚年,結果她讓父親失望了。在打開的棺木前,她默默自責,心裡懷著悔恨,最後哥哥和姐姐出面干預,才終止這痛苦的一幕。

瑪麗從來心懷顧慮,但她這樣折磨自己並不公平。她父親晚年生活十分快樂,而且由於她才更加快樂。一家人全都孝敬老人,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兒孫滿堂,忘記了無所作為的滄桑一生。他一生終極的快樂源於瑪麗。這個女兒發現了釙和鐳,巴黎科學院的論文集裡,舉世矚目的論文上簽著他女兒的名字。這位物理學教師因此激動不已。他一輩子忙於謀生,從來不能專心從事研究。對於女兒的研究工作,他一步步密切注意著,心裡清楚其重要意義,預料到女兒的發現必然受到全世界矚目。不久之前,瑪麗向他通報說,通過四年堅持不懈的努力,她已經得到一些純淨的鐳。在他去世前六天寫的最後一封回信中,斯科洛多斯基先生複述了她信中的這幾個字眼,顫抖的筆跡已經與他原來漂亮規矩的字體大不相同了。他在信上說:

你制得了純淨的鐳鹽!要是計算一下為了得到它所花費的勞動量,這肯定是所有化學元素中最昂貴的!看來它只有理論上的價值,這真可惜。

這裡一切照常。天氣溫和,仍然有點涼。我現在得上床了,就此擱筆。親切擁抱你……

如果這位好老人能多活兩年,得知女兒與亨利·貝克萊爾和皮埃爾·居裡共同獲頒諾貝爾獎,那他該有多麼幸福,多麼自豪啊。他的小女兒,他的「安秀佩西奧」獲得了諾貝爾獎!

瑪麗離開華沙時,臉色更加蒼白,身體愈發消瘦了。九月份,她再次返回波蘭。喪事之後,斯科洛多斯基家的「兒女們」再次團聚,這證明兄妹間的手足之情依然存在。

到了十月,皮埃爾和瑪麗返回那間實驗室。兩人都覺得十分疲憊。瑪麗一邊與丈夫合作從事研究,一邊撰寫提純鐳的結果報告。但她缺乏熱情,什麼都不能激起她的興趣了。長期以來的生活方式對她的神經系統產生了奇怪的影響。她患了輕度夢遊症,到了夜晚,她會起床在房子裡到處走動,自己卻毫無知覺。

接下來的幾年發生了幾樁不愉快的事件。首先是她懷了孕,接著意外流產了。這次失望的流產讓瑪麗深感悲哀。

一九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瑪麗在寫給布羅妮婭的信中說道:

這次意外讓我覺得難過極了,我幾乎沒有勇氣寫信告訴任何人。我本來已經覺得這是個孩子了,因此感到無比絕望,簡直無法安慰自己。我求你給我寫信,你是否認為這是我全身處於疲憊狀態所致,我不能否認,自己沒有注意保存體力。我一向對自己的身體很有信心,現在才為付出沉重代價而後悔莫及。這個孩子是個小女孩,生下來的時候還活著。我多想要她啊!

後來,從波蘭又傳來壞消息:布羅妮婭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沒幾天就死於結核性腦膜炎。這是個男孩。

瑪麗寫信給她哥哥說:

德盧斯基家遇到的不幸讓我難過極了。那個孩子本來就是健康的象徵。如果照料如此周到的健康孩子都會遭遇不幸,別的孩子還有什麼長大成人的希望呢?如今我一看到自己的女兒,就嚇得發抖。布羅妮婭遭受的悲哀讓我的心都碎了。

這些悲哀的事件給瑪麗的生活籠罩上了陰影。另一樁痛苦更加嚴重,使他們的生活雪上加霜:皮埃爾病了。他常常受到劇痛的折磨,由於沒有其他明顯的症狀,醫生便籠統地稱之為風濕病。那種疼痛頻頻襲擊他,他往往一整夜痛苦呻吟,身體虛弱不堪。妻子嚇壞了,只好整夜守在他身邊。

儘管如此,瑪麗仍然要在賽弗爾學校教書。皮埃爾也必須輔導他數目眾多的學生,指導他們做實驗。兩個物理學家夢想得到的實驗室離他們實在遙遠,只好繼續在棚屋裡做精細的實驗。

一次,皮埃爾不由露出一句抱怨,低聲說了句:

「我們選擇的這種生活太苦了。」

他以後再也沒說過這種話。瑪麗當時想表示不同意,可她也無法排除心中的焦慮。既然皮埃爾如此氣餒,那他準是渾身的精力都用盡了。難道他得了什麼可怕的疾病?難道可能是不治之症?難道瑪麗自己能克服這種可怕的疲憊嗎?過去幾個月中,死亡的陰影一直在這個女人身邊徘徊,一直在困擾著她。

「皮埃爾!」

這位科學家吃了一驚,扭頭望著瑪麗。她剛才的喊聲充滿痛苦,聲音驚恐而壓抑。

「怎麼啦,親愛的?你這是怎麼啦?」

「皮埃爾……要是我們倆有一個死了……另一個也活不成……我們誰離開對方也不能活,對不對?」

皮埃爾緩緩搖了搖頭。瑪麗說出這番愛意綿綿的話,一時忘記了自己的使命。這讓他記起,科學家無權背棄科學,那才是科學家終生的目標。

他凝視著瑪麗悲哀扭曲的面孔,片刻之後,他口吻堅定地說:

「你錯了。不論發生什麼事,即使人變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也必須繼續工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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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蒙田(1533—1592):法國思想家、散文家,其散文作品被認為是十六世紀法國散文登峰造極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