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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年輕的伴侶

瑪麗從事的事情樣樣成功,婚姻也是一樣。她猶豫了整整一年後,才嫁給皮埃爾·居裡。如今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便以對生活的遠見和柔情安排共同的生活,要把小日子過得非常幸福。

他們最初的共同生活過得如詩如畫。皮埃爾和瑪麗騎著自己形影不離的自行車在法蘭西島(1)周圍的路上漫遊。他們在車子後座上捆著幾件衣服,還有應付多雨夏季的刷膠斗篷。到了午飯時間,他們就坐在林間空地的苔蘚上吃麵包、奶酪、桃子和櫻桃。到了晚上,他們隨意找家無名客棧投宿一宵。在客棧裡,他們能喝到濃濃的熱湯,住進一間壁紙褪色燭光搖曳的屋子。寂靜的夜色中,只有他們孤零零兩個人,不時聽到遠處的犬吠聲、夜鳥的低鳴聲、貓兒的嘶叫聲,還有屋子裡地板的刺耳嘎吱聲。

他們想要徒步探索一下樹林和山巖,就跳下車子步行一段。皮埃爾熱愛野外活動。毫無疑問,這種長途默默散步對他的天才氣質是必不可少的,平穩的節奏有利於他進行科學思索。他只要到了外面花園裡,就不能不有所活動。他不懂得如何休息,也不喜歡預先安排好行程的旅行。他沒有時間概念,為什麼人應該在白天行走,而夜裡就不能出門?為什麼人的一日三餐要有固定時間?自從童年時期開始,他就有隨意突然走開的習慣,有時是在黎明,有時是在黃昏,誰也不清楚他會在三天後才回來,還是一個鐘頭後就回來。早年他與哥哥一道漫遊的情景,他記憶猶新:

啊,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令人愉快的孤獨,遠離巴黎,遠離千百樁煩人的瑣事……我在樹林裡獨自過了幾夜,心裡一點兒也不後悔,也不後悔在孤獨中任憑幾個白晝從身邊溜走。如果有時間,我願意敘述在那裡做的許多白日夢。我也願意描述讓我著迷的山谷,那裡的一切都浸透了植物的芬芳,比埃弗河從中穿過的美麗叢林清涼濕潤,忽布籐纏繞的樹木如童話宮殿前的柱廊,那些光禿禿的石頭山讓石楠映得通紅。我們在那裡度過了極為快樂的時光。一想到米尼埃樹林,我永遠都有愉快心情。在我知道的所有地方裡,這是我最喜愛的一處,我到了那裡會感到極為快樂。我常常夜裡出門,循山谷而上,回來的時候,腦子裡便有了幾十個念頭……

一八九五年夏天的「新婚漫遊」更加甜美,愛情增強了旅行的樂趣,使周圍景色更加漂亮。只消在自行車上蹬幾千下,在鄉村客棧支付幾法郎房錢,這對年輕人便能獨自享受幾個漫長而令人著迷的日日夜夜。

一天,皮埃爾和瑪麗將自行車存放在一個農人家裡,兩人離開大路,隨意沿一條小徑信步走去,身上只帶著一個小指南針和幾個水果。皮埃爾大步走在前面,瑪麗緊跟在後面,她並不覺得疲憊。她不再顧忌禮儀,將裙子挽起一點,方便行走。她頭上沒戴帽子,上身穿件白色緊身衣,看上去清新而漂亮。她腳上穿一雙結實的鞋子,腰上系一條皮帶,雖然不很雅觀,卻相當實用,皮帶上的小袋子裡藏著一把刀、一點錢和一塊表。

皮埃爾邊走邊說出心中的想法,內容是關於他耿耿於懷的晶體研究工作,他甚至沒有回頭望一望妻子的眼神。他知道瑪麗懂得他的想法。他也清楚,如果她做出回答,那一定是非常有見地、有益處、有獨創性的。她對自己在大學裡下一年的研究也有個重大的計劃。她要為競爭職業做準備,而且基本上確信,理化學校的校長舒曾伯格會批准她與皮埃爾在同一個實驗室做她的研究。他們可以生活工作都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密林中,他們來到一個蘆葦環抱的池塘邊。皮埃爾在這個沉睡的池塘裡發現了讓他欣喜的動植物。他對空中和水中的動物有著豐富的知識:火蜥蜴、蜻蜓、法螺等等。他年輕的妻子舒展身子躺在河岸上,他冒著掉進水中來個不情願冷水浴的危險,動作靈巧地從一棵倒伏的樹幹上走過去,探出手採摘黃色鳶尾花和浮在水面上的淺色荷花。

瑪麗平靜地躺著,望著天空的浮雲,差不多有了睡意。她忽然她驚叫起來,因為覺得手心有個又涼又濕的東西。原來是個肚子一鼓一鼓的綠色青蛙,是皮埃爾剛才故意丟在她手心上的。他並不是要拿她開玩笑,他以為熟悉青蛙是極為自然的事情。

「皮埃爾……你真壞,你這個皮埃爾!」她的動作像個吃了驚嚇的孩子,連聲抱怨著。

這位物理學家吃了一驚。

「難道你不喜歡青蛙?」

「喜歡倒是喜歡,可我不願意青蛙跳到我手裡。」

「這可是大錯特錯了,」他不經意地說,「觀察青蛙是樁有趣的事。把手輕輕展開,就會知道它有多可愛了!」

他把那隻小動物捉回來,瑪麗放心地笑了。他把青蛙放到池塘邊,讓它獲得了自由。休息夠了,再次上路,他繼續沿那條小徑走去,妻子跟在他身後,身上裝點著野生裝飾品鳶尾花與荷花。

皮埃爾·居裡再次沉思起來,考慮著研究工作中的問題,忘記了眼前的樹林、天空、青蛙和池塘。他思索著研究工作中面臨的大大小小困難,思索著費解的晶體成長奧秘。他描繪著即將為一項新實驗準備的儀器,接著,他再次聽到瑪麗明確的聲音,聽到她思路條理的問題,聽到她認真考慮後做出的回答。

在這些幸福的日子裡,男人與女人從未有過的美好聯繫締結起來了。兩顆心一起跳動,兩個身體結合在一起,兩個天才的大腦學會了共同思考。瑪麗不能嫁給別人,只能與這位偉大的物理學家結合,只能與這個聰明而高尚的人結合。皮埃爾也不能娶別的女子,只能與這位美麗而溫柔的波蘭姑娘結婚,她一瞬間顯得幼稚,轉眼間又表現得出類拔萃。她既是個朋友、妻子、愛人,又是位科學家。

接近八月中旬時,這對度過美好夏天的年輕夫婦既快樂又疲憊,在尚提利附近一個名叫「雌鹿」的農舍住下來。這裡也是布羅妮婭的眾多發現之一,這座清靜的農舍她已經租用了幾個月。在這裡,瑪麗和皮埃爾與德盧斯基老夫人、卡什米爾、布羅妮婭和他們的女兒海倫相聚了。海倫有個暱稱,叫「露」。斯科洛多斯基老師和海拉延長了在法國的居留期限,也來到這裡。

這次內容豐富的長假成為大家珍貴的回憶,後來這批人難得經常相見了。他們體會到這所林間小古屋充滿了詩意的魅力,林子裡有很多錦雞野兔,地上覆蓋著鈴蘭,濃濃的友誼氣氛將兩個民族的三代人籠罩其中。

皮埃爾·居裡得到他妻子家庭所有成員的敬慕。他與岳父斯科洛多斯基先生談科學話題,與小露一本正經作問答對話,小露年僅三歲,長相漂亮,性格活潑,逗人喜愛,大家都把她當成掌上明珠。有時候,居裡大夫和老夫人從西奧克斯來尚提利與大家聚會。於是,大餐桌旁便增加兩個人的位置,交談更加熱烈,話題從化學轉向醫學,又轉向兒童教育,從法國的社會觀,談到波蘭的一般觀念。

法國人對外國人往往有一種本能的不信賴,而皮埃爾絲毫也沒有這種思想跡象。他完全被德盧斯基和斯科洛多斯基這兩家人迷住了。為了向妻子表示愛心,他不顧瑪麗帶著喜悅的反對,做出一項令人感動的努力——開始學習波蘭語。波蘭語是歐洲語言中最難學的,而且由於這是一個被征服國家的語言,它已經成為沒有用處的語言了。

皮埃爾在「雌鹿」農舍接受了「波蘭化」影響。到了九月份,他把妻子帶回西奧克斯,這時輪到瑪麗接受「法蘭西化」影響了。她絲毫也不反對。她敬愛自己的公婆,在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和海拉回到華沙後,兩位老人對她十分慈愛,減輕了她的思鄉之苦。

皮埃爾娶回個拉丁區閣樓上來的外國貧寒女子,但這並沒有使兩位善良的老人覺得難堪或震驚,他們有博大的胸懷。兩個老人從一開始就欣賞瑪麗。讓他們受到觸動的不僅僅是她「斯拉夫人的魅力」,更有她令人著迷的智慧和性格。他們的長子雅克也同樣為她著迷,與皮埃爾的妻子保持著親密的友誼關係。

瑪麗在西奧克斯生活圈子裡很少遇到讓她驚奇的事,其中讓她驚訝的一點,無疑是發現公公與他的朋友們有著強烈的政治熱情。居裡大夫仍然熱愛著一八四八年的思想(2),而且與激進人物亨利·布利松保持著密切聯繫。他非常富有鬥爭精神。瑪麗從小生長在對抗外國壓迫者的鬥爭環境中,習慣於在平靜狀態下為社會理想獻身。如今,她開始了解法國人熱衷的黨派爭執。她旁聽著冗長的爭論,聽著人們對激進理論做出的解釋。她覺得有點厭倦時,就躲在丈夫身旁。丈夫總是保持著沉默,獨自苦思冥想。在星期日,薩伯隆路那所小花園裡的客人總是想拉皮埃爾參加友好爭論,這位物理學家有時便口氣溫和地回答道:「我不善於發火。」彷彿是在為自己開脫。

瑪麗曾寫道:

皮埃爾·居裡沒有積極參加政治活動的傾向。他受到的教育和他的情感使他同情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但他不受任何黨派教條的束縛……在公共場合與個人生活中,他不主張使用暴力。

德雷弗斯案件使皮埃爾·居裡改變了保守沉默態度,對政治鬥爭產生了熱情。但是,他的行為並非傾向於某種宗派意志,而是自然而然站在了無辜受害者一邊,他是個正直的人,出於正義感才與不公平行為作鬥爭。

十月份,這對年輕夫婦遷到格拉西埃爾路二十四號的一個小套房居住。這所房子的窗戶外面是個大花園,但除此之外,房子內部一點兒也不舒適。

對這套房子裡的三個小房間,瑪麗和皮埃爾絲毫也未加裝飾,他們甚至拒絕接受居裡大夫贈送的幾件傢俱。每添加一隻沙發或椅子,他們早上就得多清理一件東西,還得在搞衛生的日子動手把它們擦亮。瑪麗沒時間做這種事。居裡夫婦已經決定不在家裡請客,也不請朋友來聚會,要沙發和椅子又有什麼用處呢?要是有個好事的傢伙登上五樓,想要跑進這個小愛巢打擾這對夫婦,他只要探著脖子看看屋裡,以後就再也不會來自找沒趣了。屋子裡只有書籍和一張白色木桌子。桌子一頭是瑪麗的椅子,另一頭是皮埃爾的椅子。桌子上堆放著一本本物理學論著、一盞煤油燈、一束鮮花。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要是有人來到這屋裡,桌子旁邊沒有可坐的椅子,只有皮埃爾和瑪麗禮貌中略帶驚訝的目光,最厚顏的客人也只得趕緊逃走。

皮埃爾的生活中只有一個理想:在他深深熱愛的女子陪伴下作科學研究,而這個女人的生活目標也是從事科學研究。瑪麗的生活更加艱苦了。在執著的學習研究之外,如今又增加了當妻子的任務,瑣細而累人。她不再能忽視物質生活了,不能像自己在巴黎大學求學時期一樣,生活檢樸到不顧一切的地步。他們度假回來後,她買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個黑色封面的賬簿,封面上用燙金大字印著:支出賬。

皮埃爾·居裡這時在物理學校每月掙五百法郎,瑪麗拿到大學畢業文憑能開始在法國任教前,這五百法郎便是這對夫婦的唯一收入。

這筆收入相當不錯了,有了這筆進項,這對簡樸的夫婦生活無憂,再說,瑪麗懂得如何節儉。困難在於如何在二十四小時內幹完一天繁重的工作。學校在實驗室給了瑪麗一個位置,她整個上午和下午都在那裡度過,在實驗室工作就是她的快樂。但是,回到格拉西埃爾路的家裡,她就得掃地,整理床鋪。皮埃爾的衣服要洗熨,他的飯菜要她安排,可他們並沒有請女傭……

瑪麗早早起床上市場,晚上從學校回家,就挽著皮埃爾的胳膊,帶他進雜貨鋪或牛奶店。早上去實驗室前,她先要把午飯吃的菜削乾淨擇好,以前,斯科洛多斯卡小姐無憂無慮,甚至不知道湯是用什麼配料做的,那種日子如今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皮埃爾·居里夫人為了維護面子,學會了這些本領。婚事一定,這位善於學習的學生便私下請德盧斯基老夫人和布羅妮婭教了她幾堂烹飪課。她實習做燒雞、油炸土豆,盡妻子的職責為皮埃爾預備好有益健康的飯菜,可皮埃爾不在乎飯菜,而且總是心不在焉,甚至沒有留意到她付出的巨大艱辛。

一種幼稚而偏執的想法在刺激著瑪麗。萬一她的法國婆婆有一天駕臨,看見一盤烹飪不佳的碎炒雞蛋,而且不由自主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真不知道華沙姑娘受的是什麼教養!那該是多大的恥辱!瑪麗反覆琢磨一本食譜,在頁邊空白處,她認真用精確的科學術語作了扼要筆記:報告自己的試驗經過、失敗原因、成功總結。

她發明了幾樣簡單菜餚,幾乎用不著怎麼烹飪。還有幾樣可以自己慢慢燉熟,並不耽誤她在學校的研究工作。不過,做飯也像化學實驗一樣難,也同樣神秘。她該怎麼避免通心粉粘在一起?燉牛肉是放進冷水還是直接用熱水?青豆該煮多長時間?瑪麗站在爐灶前,兩頰紅紅的,不斷地歎著氣。以前只吃奶油麵包、紅蘿蔔、櫻桃,只喝茶,那時的日子多簡單啊!

漸漸地,她的理家知識在增加。過去,煤氣爐子有好幾次隨意把肉烤焦,現在這爐子終於規矩了。瑪麗出門前,總是以物理學家的精確性調整火焰大小,然後朝燉鍋不放心地再瞅上一眼,這才關上門奔下樓梯,趕上丈夫,兩人一道朝學校走去。

一刻鐘後,她低頭望著另外一種容器,但是用同樣謹慎的姿勢,調整實驗室燃燒爐的火焰高度。

八小時的科學研究,外加兩三個鐘頭的家務勞動,這還不算完。

到了晚上,她要翻開賬簿,在赫然印著「先生用度」和「夫人用度」幾個大字的欄目下記載每日支出。這以後,瑪麗·居裡才能在白色木桌一端坐下來,專心為大學畢業考試的職業資格競爭做準備。煤油燈另一側,皮埃爾在為物理學校的新課程準備教學大綱。她常常感覺到,丈夫那雙漂亮的眼睛在盯著看她,她也會抬起目光迎著他的眼睛,接受愛戀和讚賞的眼神。兩個相愛的人便會默默交換一個微笑。他們的窗戶上,到凌晨兩三點鐘還射出燈光。在這個只有兩把椅子的屋子裡,書頁的翻動聲和鋼筆沙沙書寫聲,如同熱烈而持久的樂章,在不停地演奏著。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瑪麗在寫給約瑟夫的信中說道:

……我們一切都好。我們兩人都健康,生活十分和諧。我在一點點佈置我們的房間,不過我打算讓屋子保持一種簡單風格,免得操心,也用不著費事,我們得到的幫助很少,只有一個女人每天來干一個鐘頭,幫著洗盤子干重活。我自己做飯,整理家。

每隔幾天,我們就去西奧克斯看望我丈夫的父母。我們的工作並不因此中斷,那裡的二樓上有我們的兩間屋子,我們需要的東西那裡都有,因此在那裡非常舒適,實驗室不能做的部分工作可以在那裡完成。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就騎自行車去西奧克斯,只有在下大雨的天氣,我們才會乘火車。

我「有利可圖的」工作尚未確定下來。今年我有希望得到一種在實驗室的工作。那是一種半科學性質半產業性質的職業,我喜歡這工作勝過教書。

一八九六年三月十八日,瑪麗在寫給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的信中說:

……我們的生活一如既往,比較單調。除了德盧斯基一家和在西奧克斯我丈夫的父母,其他人我們都不見。我們難得去聽一場歌劇,也沒什麼娛樂活動。到了復活節,我們也許讓自己輕鬆幾天,出外旅行幾天。

我沒有前去參加海拉的婚禮心裡十分難過。如果我們家沒人住在華沙,不管有多困難,我恐怕也會設法籌措旅費去參加的。好在海拉身邊還有咱家的親人。我就不得不剝奪自己的權利,不享受這種極大的快樂了,畢竟我不能不有所顧忌。

幾個星期來,這裡非常炎熱。田野裡已經一片蔥綠。在西奧克斯,二月份就能看到紫羅蘭,如今遍地都是,連花園裡的假山上都長滿了。在巴黎的街道上,到處有賣花的,花很多,價格便宜,我們家從來鮮花不斷……

一八九六年七月十六日,瑪麗寫信給約瑟夫和他妻子,信中說道:

親愛的哥哥嫂嫂:我今年多想回家去擁抱你們哪!可惜我不能有這個念頭。我既沒有時間又沒有錢。我正要參加競爭職位的考試,要到八月才完。

在這次競爭中等教育任職資格的考試中,居里夫人成績排名第一。皮埃爾一句話都沒說,自豪地伸出有力的胳膊,摟住妻子的脖子。兩人手挽手回到格拉西埃爾路的家裡。他們一回家就給自行車輪胎打好氣,收拾起行囊,啟程前往奧弗尼去旅行。

他們不但腦力過人,體力也無比充沛!他們的度假方式也是在發洩自己的體力。

後來瑪麗寫道:

這天給我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們長時間艱苦爬坡,穿過奧布拉高原上碧綠的田野,那裡的空氣非常純淨。另一個難忘的記憶是一個夜景。那天傍晚,我們在特魯耶爾峽谷中徘徊,遠處飄來的一陣民歌聲把我們迷住了,歌聲來自順流而下的一條小船。我們沒有計劃好行程,要想黎明前回到住處已經不可能了。途中遇到幾輛馬車,拉車馬見了我們的自行車受了驚,我們不得不穿過幾塊耕地,後來,我們在幻覺般的月光下穿過高原地帶,夜色中,我們看到牛欄裡的奶牛,它們瞪著平靜的大眼睛對視著我們,一本正經的神態,彷彿感到納悶。

他們婚後第二年與前一年沒什麼不同,只有瑪麗的健康狀況有了變化,她懷孕後身體感到不適。居里夫人想要孩子,但是身體難受讓她惱火,因為她不能站在儀器前面研究鋼鐵的磁性特徵了。

一八九七年三月二日,瑪麗在寫給卡齊婭的信中抱怨道:

親愛的卡齊婭:這封祝賀你生日的信過時了。過去幾個禮拜,我身體很不舒服,弄得我連寫信的力氣和精神都沒了。

我不久要生孩子,但伴隨這一希望而來的方式非常殘酷。我一連兩個月持續頭暈,從早到晚都不停,我疲乏得厲害,身體虛弱,雖然表面上看不出有病,可我無法工作,情緒低落。

我婆婆現在病重,讓我的精神更加苦惱。

一八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瑪麗在寫給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的信中說:

這裡一切照舊。我的身體一直很難受,不過表面上看還好,並不顯得有病。我婆婆一直病重,因為她患的乳腺癌是不治之症,我們都很沮喪。最讓我擔心的是,她的病會在我分娩的時候到了最後關頭。要是那樣的話,我可憐的皮埃爾就要承受非常艱難的幾個禮拜了……

皮埃爾和瑪麗結婚後,兩年來形影不離,連一個鐘頭都沒有分開過。一八九七年七月,他們第一次離別。斯科洛多斯基老師來法國度過這年的夏天,與女兒一道住在布朗港的格雷·豪克斯旅館,照料著瑪麗,直到皮埃爾從巴黎脫出身來為止。

一八九七年七月,皮埃爾寫信給瑪麗說:

我甜蜜親愛的小姑娘,我的摯愛:我今天收到了你的信,感到非常高興……這裡沒什麼新鮮事,只是我非常想念你,我的靈魂都隨你而去了……

這幾行字是用波蘭文寫的,顯然下了很大的工夫。這位物理學家努力學會這種艱深的語言,他希望掌握其中所有的溫柔字眼。瑪麗也用波蘭語給他回了封信,信中用的都是初學者能看懂的短句子:

我親愛的丈夫:這裡天氣好,陽光明亮,天很熱。沒有你我非常難過,快來吧。我從早到晚等待你,可總是看不到你來……我還好,我盡量工作,但是,普安加赫的書比我預料的難懂。我一定要跟你談談這書,我們可以一道重新讀一遍某些章節,因為這些地方我覺得重要,卻很難懂。

皮埃爾後來改用法語寫信,在那些用「我甜蜜親愛的小姑娘,我的摯愛」開頭的信裡,他匆匆敘述自己在西奧克斯的生活,以及他一學年結束時的工作。他還鄭重其事地談到為即將出生的小寶寶準備襁褓、內衣、外套、小襯衫之類事情:

我今天通過郵局給你寄去個包裹,裡面的兩件針織外套我記得是從龐夫人那裡買的,一件是最小號的,另一件大一號。有彈性的針織外套最小號的就行,但是布料的必須大些。兩種尺寸的嬰兒外套都得有……

他忽然改用莊重而罕見的詞語,表達他的愛:

我想念你,我最親愛的,你充實了我的生活,但願我能得到新的能力。我彷彿覺得,只要我像現在這樣集中全部精力想你,就能看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也能讓你感覺到此刻我完全屬於你——可我不能看到一幅清晰的畫面。

八月初,皮埃爾奔赴布朗港。人們自然會假定,由於瑪麗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他會非常體貼自己的妻子,陪她平靜地度過一個夏天。結果卻並非如此。這對夫婦像瘋子似的不顧一切,或者說像科學家似的對一切都不管不顧,竟然騎著自行車出發去布勒斯特,像沒事人似的照樣跑很遠的路。瑪麗聲稱自己絲毫不覺得疲憊,皮埃爾居然相信了她。他懵懵懂懂覺得她是個超人,不會受到人類規律的束縛。

然而,年輕妻子的身體這次卻承受不住了。瑪麗不得不含著極大的愧疚,縮短旅途回到巴黎。九月十二日,她生下了女兒艾萊娜。艾萊娜是個漂亮的嬰兒,這將是個未來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居裡大夫前來助產,居里夫人咬緊牙關,一聲都沒喊。

生孩子沒有張揚,花費的錢也很少。九月十二日的賬簿記載中,在「特殊支出」下記載著這天的開支:「香檳酒,三法郎。拍電報,一法郎十生丁。」在「疾病」項下,年輕的母親寫下:「醫生和護士:七十一法郎五十生丁。」居裡一家在九月份的總支出為四百三十法郎四十生丁。這個月花銷太大,瑪麗在四百三十法郎這個數目下面劃了兩道粗粗的黑線,表示憤慨。

瑪麗甚至從來沒考慮過,需要在家庭生活與科學事業之間做出選擇。她下定了決心,要做一名賢妻、良母、科學家,絕不在任何一種身份中弄虛作假。她有激情、有意志,一定要獲得成功。

一八九七年十一月十日,瑪麗在寫給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的信中說道:

……我仍然在哺育我這個小公主,不過,近來我們很擔心,恐怕不能繼續讓她吃我的奶了。三個星期來,艾萊娜的體重突然減輕,孩子看上去像是有病,彷彿情緒低落,不再活潑了。最近幾天才有所好轉。如果孩子的體重能正常增加,我會繼續哺餵她。如果不行,我就雇一名奶媽。雖然這樣我會感到傷心,而且會增加費用,可我不能讓任何事情阻礙我孩子的發育。

這裡天氣仍然很好,陽光和煦,天氣炎熱。艾萊娜每天都由我或傭人抱著在室外走走。我用一個小洗臉盆給她洗澡。

不久,瑪麗不得不遵醫囑停止親自哺喂女兒。但是,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夜裡,她都要為孩子換尿布、洗澡、穿衣服。保姆抱著孩子去芒蘇利公園散步時,年輕的母親已經在實驗室忙碌工作,為全國工業促進協會完成鋼鐵磁性實驗,撰寫出報告。

就這樣,在同一年的三個月時間內,瑪麗·居裡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並拿出了第一項研究成果。

有時候,她這種多功能的生活體系似乎無法維繫。自從懷孕後,她的健康狀況就變壞了。卡什米爾·德盧斯基和居裡家常看的佛提埃大夫都說她左肺葉上有結核病灶。由於她母親死於肺結核,他們恐怕她受到遺傳影響,都勸她去療養院住幾個月。但這位固執的科學家並不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對他們的建議直截了當表示拒絕。

她要操心的是其他事情。她要為實驗室操心,要為丈夫操心,要為這個家操心,要為女兒操心。小艾萊娜因開始長牙而哭泣,有時著了點涼,偶爾有點微不足道的磕磕碰碰,這些都會在這個平靜的家裡掀起波瀾,讓兩個物理學家擔心得幾個晚上睡不好覺。有時候,瑪麗會突然從物理學校奔向芒蘇利公園,擔心保姆把孩子弄丟。其實並沒有丟,她看見在他們習慣走的那條環形小路上,那個女人正推著小童車,她能看見裡面有個白色的東西。

她公公給了她很大的幫助。艾萊娜出生幾天後,居裡大夫的妻子去世了,從此這位大夫便熱心照顧著這個小嬰兒。在他照顧下,小女孩在薩伯隆路上家裡的小花園開始學步。皮埃爾和瑪麗從格拉西埃爾路遷居到凱勒曼大道上的一所小房子裡,老人便搬來跟他們同住。他是艾萊娜的第一位教師,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波蘭姑娘瑪妮婭·斯科洛多斯卡於一八九一年十一月那天早上啟程,帶著幾個沉重的包裹,坐三等車廂抵達巴黎北站。她學習物理學、化學,找到了一個女人的完整生活。她走過了多麼遙遠的旅途啊。她克服了大大小小的障礙,卻沒有在任何時刻想過,她所做的一切都需要有無比的堅韌和過人的勇氣。

這些奮鬥和這些勝利使她的身體發生了變化,也使她的容貌發生了變化。看過瑪麗·居裡三十歲剛過拍的一幅照片,人們不可能不受到觸動。原先那位身材粗短健壯的姑娘,如今變成個苗條消瘦的婦人了。人們不禁想說:「多麼奇特迷人的美婦人啊!」但是,當著這位天庭飽滿眼神彷彿望著另一個世界的女人,這種話誰也不敢說出口。

居里夫人將要戴上榮譽的桂冠,她因此將使自己變得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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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蘭西島:法國北部地區舊名,以巴黎為首府。

(2) 一八四八年的思想:指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主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