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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政治生活的開始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為庶吉士,從此踏上了政治生活的大道。這時政治的大權,一切都在世宗手裡。世宗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十六歲的時候,他只是興王,武宗死了,遺詔召他嗣位。他自安陸興王府入京。到了城外,禮部尚書請用皇太子即位禮,世宗立即拒絕,堅持著遺詔只是嗣皇帝,不是嗣皇子。十六歲的青年,這樣地堅決,確實是一個英主的舉動。即位以後,為了追尊父親興獻王的事情,和大臣發生許多的爭執,但是在大體上,我們畢竟不能不承認世宗稱興獻王為皇考,伯父孝宗為皇伯考,是一種合理的主張。此外還有許多興禮作樂的事,也許現代的我們不感到很大的興趣,但是如廢除孔子文宣王的尊號,只稱先師,撤除塑像,只設木主,究竟不失為開明的舉動。

然而嘉靖二十六年,世宗已經老了。他只是四十一歲,但是皇帝的年齡,和一般人不同。崇高的位置,使他的生活失去了上進的誘惑,於是他開始感覺到厭倦,再由厭倦感覺到衰邁了。從嘉靖十八年起,世宗已經不視朝,二十年以後,便一直在西苑萬壽宮,連宮內也不去。一切的政務,都在因循和頹廢中間消磨了。嘉靖二年起,世宗在宮中開始修醮,至此更是無日不在修醮的當中。當時還有前朝、後朝的分別:前朝百官的章奏,是給世宗皇帝看的;後朝便是道士的章奏,也是給世宗看的,但是後朝的世宗,只是道士的領袖。可是世宗對於整個的政治,仍然把持著,一步不會放鬆。他是洞內的虎豹,發怒的時候,會從洞內跳出來,打死些獐貓鹿兔,打得厭倦了,便仍回洞內,度那優裕懶散的生活。二十六年以後,世宗殺夏言,殺曾銑,殺丁汝夔、楊選、楊守謙、王舒,乃至殺楊繼盛,殺嚴世蕃,都是同一心理作用。然而世宗畢竟厭倦而衰邁了,整個的政權慢慢地從手裡落下,嚴嵩、嚴世蕃父子就乘此盜弄君權,顯赫一時。可是大柄仍然在世宗手裡,當他從齋醮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嚴嵩不免奉命回籍,嚴世蕃竟至身首異處。假如這是當時政治的軌道,那麼居正入仕的那一年,明代的政治正在這樣的軌道上面。

明代自成祖以來,政治的樞紐全在內閣。這是和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內閣近似、然而完全不同的組織。現代西方的內閣,是議會政治的產物;它的權力相當龐大,有時甚至成為國家的統治者,除了偶然受到議會制裁以外,不受任何的限制;整個的內閣,人員常在六七人以上,有時多至二三十人;全體閣員,不是出於一個政黨,便出於幾個政見不甚懸殊的政黨;內閣總理,縱使不一定能夠操縱全部的政治,但是他在內閣的領導權,任何閣員都不能加以否認。明代的內閣便完全兩樣了。整個的內閣只是皇帝的秘書廳,內閣大學士只是皇帝的秘書:內閣的權力有時竟是非常渺小,即使在相當龐大的時候,仍舊受到君權的限制;任何權重的大學士,在皇帝下詔斥逐以後,當日即須出京,不得逗留片刻;內閣的人員,有時多至八人,但是通常只有四五人,有時僅有一人;因為閣員的來源,出於皇帝的任命,而不出於任何的政黨,所以閣中的意見,時常分歧,偶有志同道合的同僚,意見一致,這只是和衷共濟,而不是政見的協調;在四五人的內閣中間,正在逐漸演成一種領袖制度,這便是所謂首輔,現代的術語,稱為秘書主任,皇帝的一切詔諭,都由首輔一人擬稿,稱為票擬;在首輔執筆的時候,其餘的人只有束手旁觀,沒有斟酌的餘地,即有代為執筆的時候,也難免再經過首輔的刪定;首輔的產生,常常是論資格,所以往往身任首輔數年,忽然來了一個資格較深的大學士,便只能退任次輔;首輔、次輔職權的分限,一切沒有明文規定,只有習慣,因此首輔和其餘的閣員,時常會有不斷的鬥爭;政治的波濤,永遠發生在內閣以內,次輔因為覬覦首輔的大權,便要攻擊首輔,首輔因為感受次輔的威脅,也要驅逐次輔;同時因為維持內閣的尊嚴,所以他們的鬥爭,常是暗鬥而不是明爭;又因為內閣閣員,或多或少地都得到皇帝的信任,所以鬥爭的第一步,便是破壞皇帝對他的信任,以致加以貶斥或降調,而此種鬥爭的後面,常常潛伏著誣蔑、讒毀甚至殺機。這樣的政爭,永遠是充滿血腥,而居正參加政治的時代,血腥正在內閣中蕩漾。

嘉靖二十六年,內閣大學士只有夏言、嚴嵩二人。在二十三年以後,嚴嵩曾經當過一年有餘的首輔,但是因為二十四年九月起用夏言,這是曾經當過三年首輔、資格較深的人物,所以退為次輔。夏言貴溪人,嚴嵩分宜人,他們雖然同是來自江西,卻是屬於兩個範疇的人物。夏言是一味的高亢,嚴嵩便是一味的柔佞。夏言有時甚至和世宗反抗。世宗在醮天的時候,自己戴著香葉冠,一時高興,制了幾頂香葉冠,分賜大臣。第二天嚴嵩把輕紗籠著香葉冠,顫巍巍地戴進西苑來。夏言竟沒有戴,世宗問起來,他只說大臣朝天子,用不著道士的衣冠。在他們同在內閣的時候,有一次嚴嵩跪在皇帝面前,淚水像雨一樣地落下,說夏言欺負他,世宗想起夙恨,把夏言斥逐了,這是夏言第一次落職。以後便是嚴嵩的專權;貪污放恣成為政治的風氣,所以世宗才想起重用夏言。夏言再入內閣以後,他們兩人仍把以前的作風再行表演。世宗派小內監到他們家裡去的時候,夏言只是坐著,把他們當奴才看待;嚴嵩卻拉小內監並坐,數長數短地問著,等到小內監告辭的時候,更是滿把的金錢塞到他們袖管裡。世宗醮天,要有一道上給玉皇大帝的表章,——因為寫在青紙上,當時稱為青詞,——便吩咐夏言、嚴嵩擬上來,夏言只是潦草塞責,嚴嵩便聚精會神,把他的文學天才,完全灌注到青詞上面。這是第二次夏言、嚴嵩在閣內的鬥爭,但是這次夏言的失敗,卻失敗在內閣之外。

自從明代開國起,直到神宗中世,國家的邊患,只有北方的一面。元代的後裔都在北邊,在他們分散的時候,對於國家,本來不成為多大的問題;但是一旦團結起來,常會給予國家一種嚴重的威脅。最初韃靼騎士,未入河套,所以國家西邊還比較安靜。英宗天順六年,韃靼開始侵入河套,以後逐漸視為他們的給養地,不時再從河套出擊,國家西邊遂感覺不安。孝宗弘治十年,設總制陝西三邊軍務,所謂三邊,便是指陝西省甘肅、延綏、寧夏三邊,一切的佈置,都是對付河套的韃靼,以後稱為「套寇」。第一任三邊總制王越曾經主張以十五萬大軍窮搜河套,事未得行。武宗正德三年三邊總制楊一清主張奪回河套,上言:「茲欲復守東勝,因河為固,東接大同,西接寧夏,使河套千里之地歸我耕牧,開屯田數百里,用省內運,則陝西猶可息肩也。」但是楊一清的計劃,也沒有貫徹。到嘉靖年間,盤踞河套的吉囊更加猖獗了。河套不清,三邊永無寧日。夏言當政以後,二十五年夏間用曾銑總督(1)陝西三邊軍務。

曾銑,江都人,雖然出生在風華績靡的地方,但是充滿報國的熱情。到任不久,十餘萬套寇衝入邊牆,大掠延安、慶陽,曾銑一面以幾千兵抵住套寇,一面卻另派大軍,直搗套寇的根據地,才算解了目前之急。但是曾銑認定最切實的辦法,只有把韃靼逐出河套。他上疏言:

賊據河套侵擾邊鄙將百年,孝宗欲復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使吉囊據為巢穴,出套則寇宣大三關,以震畿輔,入套則寇延、寧、甘、固,以擾關中,深山大川,勢顧在敵而不在我。封疆之臣曾無有以收復為陛下言者。蓋軍興重務也,小有挫失,媒孽踵至,鼎鑊刀鋸,面背森然。臣非不知兵凶戰危,而枕戈汗馬,切齒痛心有日矣。竊嘗計之:秋高馬肥,弓矢勁利,彼聚而攻,我散而守,則彼勝;冬深水枯,馬無宿蒿,春寒陰雨,壤無燥土,彼勢漸弱,我乘其弊,則中國勝。臣請以銳卒六萬,益以山東槍手二千,每當春夏交,攜五十日餉,水陸交進,直搗其巢,材官騶發,雷火炮擊,則寇不能支。此一勞永逸之策,萬世社稷所賴也。

這是嘉靖二十五年秋間曾銑的計劃。他主張一面修築邊牆,一面收復河套,他又說:「夫臣方議築邊,又議復套者,以築邊不過數十年計耳,復套則驅斥凶殘,臨河作陣,乃國家萬年久遠之計,惟陛下裁之。」世宗把曾銑的奏疏交兵部議復。經過相當時期以後,兵部尚書陳經議復,認為築邊、復套,都不容易,比較起來,復套更是困難。他說:「夫欲率數萬之眾,賚五十日之糧,深入險遠艱阻之域,以驅數十年盤據之兵,談何容易。」這是審慎,但是審慎之中,只看到因循。世宗下詔斥責兵部,同時策勵曾銑道:「寇據河套,為中國患久矣,連歲關隘橫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邊臣無分主憂者。今銑能倡復套之謀,甚見壯猷,本兵乃久之始復,迄無定見,何也?其令銑更與諸邊臣悉心圖議,務求長算。若邊境千里沙漠,與宣大地異,但可就要害修築,兵部其發銀三十萬兩與銑,聽其修邊餉兵造器,便宜調度支用,備明年防禦計。」這一道詔書,正是夏言的手擬。

夏言的岳父蘇綱,也是江都人,因此常在夏言那裡,稱道曾銑,首輔與邊臣同心,要立千載一時之功。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正在張居正中進士兩個月以後,曾銑再在陝西發動戰事,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接觸,一切正在做大舉的準備。十一月曾銑連同陝西巡撫、延綏巡撫、寧夏巡撫,以及三邊總兵上疏,決定收復河套。世宗還是說「卿等既已詳酌,即會同多官,協忠抒謀,以圖廓清」。夏言、曾銑都準備立功。

但是暴風雨來了。嚴嵩痛恨夏言,正在伺候機會,忽然一天世宗手詔輔臣:「今逐套賊,師果有名否?兵食果有餘,成功可必否?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這是猶豫,猶豫的後面便是動搖。機會畢竟來了。嚴嵩是不會放過機會的,他立刻說河套決不可復。夏言質問嚴嵩為什麼不早說,要是有異議,就不應當遲到現在。在夏言盛氣凌人的習慣裡,這是常事。但是世宗的個性,比夏言還要強,於是從夏言和嚴嵩的對立,突變為世宗和夏言的對立。嚴嵩再上疏認為曾銑開邊啟釁,誤國大計;夏言表裡雷同,淆亂國事。皇帝的暴怒,是沒有限制的。二十七年正月夏言罷職,一面逮捕曾銑入京,政府官吏主張復套者一概罰俸。最後曾銑竟因交結近侍的罪名棄市,夏言則因為蘇綱和曾銑同鄉的關係,被誣為由蘇綱居間,受曾銑贓賄,也在十月間棄市。從此河套永遠受著韃靼騎士的蹂躪,卻葬送了一個內閣大學士,一個總督陝西三邊軍務。嚴嵩復為首輔,再在那半清客、半權臣的局面下,維持十五年的政權。

明代的翰林院,是政治演進的結果,對於整個政治,發生重大的影響。翰林院的新科進士,對於實際的政治,不負任何職任,只是在悠閒的歲月裡,給自己以充分的修養。這裡大部分人士,是在研討詩文,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士,在那裡研討朝章國故。文學的人才,政治的人才,都在翰林院培養。假使我們對於明代的文學,給以一種正確的估價,我們不能不承認翰林院的成績。同樣地,假使我們對於明代的政治,要是仔細考察為什麼在許多昏君庸主下面,還能維持二百七十餘年的存在,我們對於明代的翰林院,也不能不寄以同情。在張居正入翰林院的時候,多數的進士們,正在討論怎樣做西漢的文章和盛唐的詩句,但是居正的注意力,卻集中到實用上面。居正的目光,似已遠遠地看到二十年以後的將來。

在夏言和嚴嵩的鬥爭裡,一個新科進士是沒有地位的,等到居正對於當時的時局有了些微的認識,夏言已經失敗了。居正和嚴嵩的關係怎樣,我們沒有切實的把握;但是內閣大學士,是翰林院的長官,在翰林院設內閣公座,而且一切公務行移,皆用翰林院印;所以內閣、翰林稱為同官,事實上居正和嚴嵩是不會不發生關係的。文集中《聖壽無疆頌》《得道長生頌》,以及奏疏中《代謝賜御制答輔臣賀雪吟疏》,這一類的文章,固然是代嚴嵩做的,沒有疑問;就是在嚴嵩失敗以後,分宜縣知縣替他經營葬事,居正給他說:「聞故相嚴公已葬,公陰德及於枯骨矣;使死而知也,當何如其為報哉?」(2)可見居正和嚴嵩,是有相當的感情。不斷的政治鬥爭裡,居正在那裡揣摹著:他知道在怎樣的環境裡,應當怎樣維護自己。他也知道,在學習的期間,應當怎樣地從容緩進。他和蝸牛一樣,正在或左或右地,伸出觸角,尋覓政治上的支援。

在吉囊盤踞河套、隨時領導韃靼騎士向陝西出擊的時候,他的兄弟俺答也正在北部和東北部不斷地進攻。嘉靖二十七年八月,俺答進犯大同,九月進犯宣府,深入永寧、懷來。這時夏言、曾銑久已罷職了,嚴嵩在世宗面前,指出俺答的進攻,完全是夏言、曾銑計劃收復河套的結果,再給與世宗以一種新的刺激。其後二人的被殺,便在九月間決定了。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大舉入侵,進略大同,直抵懷來。總兵周尚文率兵萬人,和俺答大戰;宣大總督翁萬達也向敵人進攻,居然殺了五十五個韃靼騎士:算是數十年未有之大捷!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授庶吉士。名義上,庶吉士只是一種學習的官員,在翰林院中稱為館選,三年期滿,稱為散館,凡是二甲進士及第的,例賜編修。所以二十八年居正是翰林院編修了,還是一個清銜,沒有實際的政務。這一年,他有《論時政疏》(3),首指臃腫痿痺之病五,繼陳血氣壅閼之病一。他說:

其大者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瘝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虧,其他為聖明之累者,不可以悉舉,而五者乃其尤大較著者也。臣聞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觀瞻,風俗之移易所繫。臣伏睹祖訓,觀國朝之所以待宗室者,親禮甚隆,而防範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師法祖訓,制節謹度,以承天休,而捨侯王之尊,競求真人之號,招集方術逋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親媚於主上,以張其勢,而內實奸貪淫虐,凌轢有司,朘刻小民,以縱其欲。今河南撫臣又見告矣。不早少創之,使屢得志,臣恐四方守臣無復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勢成,臣愚以為非細故也。所謂宗室驕恣者此也。臣聞才者材也,養之貴素,使之貴器。養之素則不乏,使之器則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數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匱承乏,不曠天工。今國家於人材,素未嘗留意以蓄養之,而使之又不當其器,一言議及,輒見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輪資逐格而敘進之,所進或頗不逮所去。今朝廷濟濟,雖不可謂無人,然亦豈無抱異才而隱伏者乎,亦豈無罹玷用而永廢者乎?臣愚以為諸非貪婪至無行者,盡可隨才任使,效一節之用。況又有卓卓可錄者,而皆使之槁項黃馘,以終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謂庶官瘝曠者此也。守令者,親民之吏也,守令之賢否,監司廉之,監司之取捨,銓衡參之,國朝之制,不可謂不周悉矣。邇來考課不嚴,名實不核,守令之於監司,奔走承順而已,簿書期會為急務,承望風旨為精敏,監司以是課其賢否,上之銓衡,銓衡又不深察,惟監司之為據,至或舉劾參差,毀譽不定,賄多者階崇,巧宦者秩進。語曰:「何以禮義為?才多而光榮;何以謹慎為?勇猛而臨官。」以此成風,正直之道塞,勢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於此者乎?所謂吏治因循者此也。夷狄之患,雖自古有之,然守備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虜」驕日久,還來尤甚,或當宣大,或入內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邊圉之臣皆務一切,幸而不為大害,則欣然而喜,無復有為萬世之利,建難勝之策者。頃者陛下赫然發奮,激勵將士,雲中之戰,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然法曰:「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乘戰勝之氣,預防之圖,在此時矣,而迄於無聞。所謂邊備未修者此也。天地生財,自有定數,取之有制,用之有節,則裕;取之無制,用之不節,則乏。今國賦所出,仰給東南,然民力有限,應辦無窮,而王朝之費,又數十倍於國初之時,大官之供,歲累巨萬,中貴征索,溪壑難盈,司農屢屢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雖至過費,何遂空乏乎?則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語曰:「三寸之管而無當,不可滿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謂財用大匱者此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為此特臃腫痿痺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氣升降而流通,則此數者可以一治而愈。夫唯有所壅閉而不通,則雖有針石藥物無所用。伏願陛下覽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廣開獻納之門,親近輔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慮,君臣之際曉然無所關格,然後以此五者分職而責成之,則人人思效其所長,而積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在居正奏疏中,這是初次,也許在世宗一朝,除了例行章疏以外,居正上疏,也只有這一次。這裡充分地表現了居正的政治才能。他看定當時政治的癥結,應當說的已經說了,然而沒有得罪世宗,也沒有得罪嚴嵩。這便和楊繼盛、海瑞不同。楊繼盛攻擊仇鸞,攻擊嚴嵩;海瑞攻擊世宗:從直言極諫的立場看來,當然沒有絲毫的遺憾,但是在事實方面,繼盛所得的是棄市,海瑞所得的是下獄,這是居正所不願為的事。蝸牛的觸角伸出了,但是覺得空氣不利,終於還是收回,居正只是再埋頭於朝章國故的探索,對於時政,便不更置一辭。

嘉靖二十八年居正上疏的時候,才二十五歲,我們因此遙想到漢文帝時一個二十餘歲的洛陽少年。然而居正究竟不如賈誼。賈誼《治安策》論眾建諸侯以遏亂萌,這是漢代政局的對策,但是在明世宗的時候,要說宗室驕恣,真是太可憐了。武宗的時候,親藩造反確有兩次,但是即以寧王宸濠那樣的聲勢,也是不久即滅,親藩的威力,已經過去了,其實沒有什麼尾大不掉之勢。在這個時期裡,世宗正在崇奉道教,於是徽王厚爝也奉道,世宗封他太清輔元宣化真人;遼王憲也奉道,世宗封他清微忠教真人。這只是討皇帝歡喜的一種可憐相,還有什麼遠大的志趣呢?也許居正念念不忘憲,在這個機會裡,給他放一枝冷箭,但是他卻忘去關於宗藩的一個大問題。明代宗藩的問題是宗祿。太祖二十六子,除懿文太子外,其餘皆封王,王的長子當然也是王,其餘便封郡王,如是一代一代地遞降,除長子襲封以外,便有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國中尉、輔國中尉、奉國中尉。王和郡王的女兒是公主、郡主,遞降還有縣主、郡君、縣君、鄉君。公主的丈夫是駙馬,郡主以至鄉君的丈夫是儀賓。這一切人都有歲祿,從王的一萬石到鄉君及儀賓的二百石,單單一個王府的歲祿,已經是非常駭人。而自成祖以後,每經過一個皇帝,當然又要添若干王府。在宗室媵妾沒有限制的時候,他們的子女,也沒有限制。太祖二十六子、十六女,已經是很大的數目,但是晉府慶成王奇湞便有子七十人,雖然沒有打破田常七十餘男的多子記錄,比太祖已經多出三倍。一切王、郡王、將軍、中尉,真把整個的國家吃窮了。直到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潤才指出「天下之事極弊而大可慮者,莫甚於宗藩祿廩。天下歲供京師糧四百萬石,而諸府祿米凡八百五十三萬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萬石,而宗祿二百十二萬。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萬三千石,而宗祿百九十二萬。是二省之糧,借令全輸,不足供祿米之半,況吏祿、軍餉皆出其中乎?故自郡王以上,猶得厚享,將軍以上(4),多不能自存。饑寒困辱,勢所必至,常號呼道路,聚詬有司,守土之臣,每懼生變。夫賦不可增,而宗室日益蕃衍,可不為寒心?宜令大臣科道集議於朝,且諭諸王以勢窮弊極,不得不通變之意,令戶部會計賦額,以十年為率,通計兵荒蠲免存留及王府增封之數,共陳善後良策,斷自宸衷,以垂萬世不易之規。」林潤的見地,便比居正中肯了。以後神宗萬曆六年,居正奏定宗藩事例,在這方面,才建立了一些規模。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莊敬太子死了,居正集中有《莊敬太子輓歌》(5)。但是這一件事留給居正的不是一首五律而是畢生的事業。世宗八子,五子早夭,成立的只有次子載壑、三子載垕、四子載圳。嘉靖十八年立載壑為太子(6)、載垕為裕王、載圳為景王。十年以後,太子死了,謚為莊敬。這時當然是裕王晉封太子了,偏偏世宗認為冊立太子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所以無形地耽擱下來。當時得寵的道士陶仲文又提出二龍不能見面之說,皇帝是龍,太子當然是小龍,所以世宗索性不立太子,裕王、景王也看不到他們的父親,從此裕王們便真真莫睹龍顏了。在太子的地位沒有確定以前,裕王、景王成為急切的競爭者,幸虧他們都只是平庸到無可奈何的人物,所以宮廷以內,不曾演出流血的慘劇。這一件事直到嘉靖四十年,景王歸藩,四十四年景王死去,才算告一段落。但是從二十八年到四十年的這個段落中,裕王的地位,實在是非常地不安。景王奪嫡的計劃,在宮闈中已經是公開的事實。首輔嚴嵩對於裕王也是相當地冷淡。裕王應得的歲賜,一直拖欠了三年,自己當然不敢和父親世宗提起,只得由左右先送銀一千兩給嚴嵩的兒子嚴世蕃,才能補發。可是嚴嵩對於裕王,還是不很放心。一天世蕃對裕王講官高拱和陳以勤兩人說:

「聽說裕王殿下對於家大人有些不願意,是怎樣一回事呀?」

這是一個霹靂。在世宗、裕王父子不得見面,嚴嵩在世宗面前說一聽一的時候,要是嚴嵩感到裕王的威脅,一切的演變都不是意外。高拱正在設法移轉世蕃的注意,以勤只是沉靜地說:

「國本久已決定了。裕王殿下的諱字,從後從土,明明是土地之主,這是皇上命名的意思。親王講官,舊例只有檢討,(7)但是裕王講官,兼用編修,和其餘諸府不同,這是宰相的意思。殿下常說唯有首輔才算得社稷之臣,請問不願意的話從何而來呀?」

這一席話,保全了裕王的地位。其後高拱、以勤入閣,都是因為裕邸講官的關係。嘉靖四十三年居正為裕邸日講官,其後隆慶元年,居正入閣,也是因為這個關係。

嘉靖二十九年正月,大學士嚴嵩七十歲了,這正是他炙手可熱的時候,居正有《壽嚴少師三十韻》(8)。從「握斗調元化,持衡佐上玄,聲名懸日月,劍履逼星纏,補袞功無匹,垂衣任獨專,風雲神自合,魚水契無前」幾句,可以看出世宗對於嚴嵩信任之專。同篇「履盛心逾小,承恩貌益虔,神功歸寂若,晚節更怡然」,也指明嚴嵩那一番謹慎小心的態度。直到這時,居正對於嚴嵩,還保持相當的好感。

這一年春間,居正曾經請假回江陵一次。《宜都縣重修儒學記》(9):「庚戌之春,余用侍從,請告歸故郡。」可證。明弘治間規定兩京給假官員,除往回水陸程外,許在家兩個月。那時北京到江陵,交通困難,所以往回水陸程期再加在家兩個月,居正回京的時候,已在秋間,因此有名的庚戌之變,居正大致恰巧看到。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間,俺答寇大同,八月入薊州,攻古北口,同時從黃榆溝潰牆入境。巡按順天御史王舒出駐通州,調兵死守,一面向北京告急。本來從成祖初年,棄福余、泰寧、朵顏三衛以後,北京已經站在國防第一線了。薊州失陷以後,敵人再從古北口取道通州進攻,對於北京,完成圍攻的形勢。北京原是明代第一個要塞,一切都是取的戰時體制。成祖設京衛七十二,計軍四十萬,加以畿內八府軍二十八萬,中部大寧、山東、河南班軍十六萬,一共八十餘萬軍隊,當然不會感受任何的威脅。但是成祖的規模已經不在了,京軍由三大營改為十二團營,再改為東西官廳,額軍由三十八萬再減為十四萬,世宗初年京營額軍只剩得十萬七千餘人。武備是一天一天的廢弛了。等到俺答逼到近郊的時候,兵部尚書丁汝夔清查營伍,只有五、六萬人。丁汝夔下令出城駐紮,但是這一群殘兵,一個個只是愁眉苦臉,長吁短歎。戰爭沒有把握了,世宗才下詔勤王。第一個奉詔的,是大將軍咸寧侯仇鸞,從大同帶了大軍二萬入援,以後各地勤王軍一共來了五、六萬,總算有了一點聲勢。但是給養方面,沒有什麼辦法,餓死的兵士,正是日常習見的事。俺答到了北京城下,仇鸞不敢開戰,派人和他接洽,只要不攻城,什麼條件都可以承認。俺答當然有他的要求,但是和清朝中世英國侵略者東來的故事一樣,稱為要求「入貢」。世宗召大學士嚴嵩、李本,和禮部尚書徐階到西苑便殿,手持俺答求貢書,問他們的辦法。

「這是一群餓賊,皇上用不著操心。」嚴嵩說。

徐階鄭重地說:「軍隊一直駐到北京城外,殺人和切草一樣,不僅是餓賊了。」

世宗皇帝只是點首,一面問嚴嵩看到「求貢書」沒有。嚴嵩也有一份,從衣袖裡遞出說:「求貢是禮部的事。」

「事是禮部的事,但是一切還請皇上作主。」徐階說。

「本來是和你們商議的。」世宗說。

「敵人已經到了近郊,要開戰,要守城,什麼都沒有準備,目前只有議和,但是唯恐將來要求無厭,這是困難。」徐階的話逐漸地具體了。

「只要於國家有利,皮幣珠玉都給得。」世宗慨然地說。

「只是皮幣珠玉,事情便好辦了。」徐階說,「萬一還不滿意,怎樣處分?」

世宗竦然地說:「卿可謂遠慮。」

計劃是決定了。徐階主張,指出俺答的「求貢書」,是用漢文寫的,日後不能做討論的根據,而且也沒有臨城求貢之理,只要他開出長城,改用韃靼文寫,再由大同守將轉達,一切可以商量。當然這是一個緩兵之計。日子拖長了,四方勤王的軍隊開到北京,朝廷便有決戰的實力。日子拖長了,韃靼的騎士,擄掠已多,俺答也失去決戰的熱情。終於有一天,俺答整頓輜重,作退卻的準備。這時世宗正在接二連三地催促兵部作戰。丁汝夔問嚴嵩,嚴嵩說北京和邊疆不同,在邊疆打了敗仗,不妨報功,在北京近郊打敗了,皇上沒有不知道的,那時怎樣辦?嚴嵩決定等待俺答擄掠飽了,自己退出,可是世宗也決定趁此大變殺戮大臣,「振作綱紀」!俺答一退,丁汝夔立即下獄。汝夔向嚴嵩求救,嚴嵩肯定地說:「我在,你絕對不會死。」然而世宗的決心,沒有挽回的餘地,嚴嵩也沒有援救汝夔的意志。直到棄市的時候,汝夔才知道被嚴嵩出賣了。兵部尚書受訊,兵部的參謀長官——職方司郎中王尚學例當連坐,汝夔只說「罪在尚書一人,與郎中無預」,因此尚學免死遠戍。汝夔還沒有知道,臨刑的時候,很關切地問左右道:「王郎中已經免死嗎?」廣王尚學的兒子王化在旁跪下道:「承尚書大恩,家大人免死了。」汝夔歎了一聲道:「你的父親屢次勸我速戰,但是我為內閣所誤,以至於此。現在你的父親免死,我可以安心了。」丁汝夔的冤枉,是當時大眾俱知的事,後來到了隆慶初年,才得追復原官。

經過這一次大變,居正認清了兵備是怎樣地廢弛,邊備是怎樣地重要,以及應付俺答的對策是怎樣地急迫。他認清了嚴嵩誤國賣友,對於嚴嵩,確是斷念了。蝸牛的一個觸角及時收回,但是另一個觸角就趁此時伸出。他已經發見一個友人,就是他任庶吉士時的翰林院掌院學士,現任禮部尚書的徐階。在翰林院的名分上,徐階是居正的老師,但是在政治立場上,他是居正的政友。他們間的友誼,一直維持到萬曆十年居正身歿為止。

徐階,松江華亭人,短小,白皙,一個典型的江南人。在政治上,他正是嚴嵩的敵手。嚴嵩柔佞,夏言剛愎,柔能克剛,所以夏言失敗了。但是一味地柔佞,柔到和水一樣,便喚不起信任。大難臨頭的時候,柔佞的人只是推卸責任,這樣最容易引起輕視。徐階不是這樣。他不是鋼鐵,也不是水,他是一方橡皮。橡皮是柔的,遇到堅強的壓力,能屈服,能退讓,但是在壓力減輕的時候,立即恢復原狀。對於外來的力量,他是抵抗,但是永遠不採取決裂的態度,即在退讓的時候,他也永遠不曾忘去撐持。這是政治上的一種風度,以後張居正、張四維,都曾經採取過。申時行維持九年的政權,也是採取這個風度。

這個時代,恰是陽明之學盛行的時代,徐階不是王守仁的學生,但是他的朋友很多陽明一派的人。他曾和聶豹、歐陽德、程文德等,在北京靈濟宮講學,聽講的人有時多至五千,是北京講學的盛會,但是他的良知之學,和他的侍從世宗,修治齋醮,好像不曾發生衝突。他講求經世之學,但是他也精心結撰青詞,好像也沒有矛盾。他正在準備在政治上和嚴嵩爭鬥,然而表面上只有和平。時機還沒有來,他正跧伏著。

嘉靖三十年是明代對外關係中可以紀念的一年。二十九年俺答入侵,終於在飽掠以後退出長城了,但是對於北京正是一個隨時可發的威脅。大將軍仇鸞不敢開戰,只有設法避免戰爭,主張採取馬市的辦法。馬市是由俺答歲進若干馬,朝廷歲給若干幣帛粟豆。在表面上,是通商,在事實上,俺答所得的是生活必需的資源,明朝所得的是不能作戰的馬匹。三十年三月,開馬市。第一個反對的是兵部員外郎楊繼盛。繼盛奏言十不可、五謬。世宗召集大臣會議,仇鸞大聲地說:「楊繼盛沒有看過戰爭,把事情看得這樣容易!」最後的決定還是認為既和俺答約定了,無從反悔。繼盛也就在這次貶為甘肅狄道典史。繼盛是徐階掌國子監時的門生,但是徐階看到仇鸞結納嚴嵩,正在得寵的時候,一句話沒有說。就是居正,也在這個時期為嚴嵩賦三瑞詩;一篇稱頌嚴家瑞竹、瑞芝、瑞蓮三物的詩。最後的幾句:

扶植原因造化功,愛護似有神明持。君不見,秋風江畔眾芳萎,唯有此種方葳蕤!

這時是夏言已倒,徐階未起的時候,世宗的力量,正在維持著這一本江西貴溪的瑞蓮。

馬市的事實,對於朝廷畢竟是一種侮辱。世宗衰邁了,也許有一些苟且,然而經不起這一刺激。高傲的血液裡,激盪著復仇的氣息。仇鸞沒有知道,還在慶賀自己的成功;俺答也沒有知道,還在和平的氣氛中,不斷地進攻大同、懷仁。戰爭的呼聲又起了,沉沒了世宗苟安的雜念。三十一年三月,他一面派仇鸞赴大同巡視邊防,一面用禮部尚書徐階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徐階看清世宗對於仇鸞的信任已經起了變化,首先便把仇鸞貽誤大局的策略揭破。五月召仇鸞入京,八月收仇鸞大將軍印,九月罷馬市,朝廷和韃靼間,恢復作戰的體制。世宗對於仇鸞的反感,一切都看在嚴嵩的眼光裡。嚴嵩本來也感到徐階的威脅,正在打算借徐階、仇鸞平時接近的關係,給他們一個一石兩鳥之計,卻想不到第一個推翻仇鸞的卻是徐階,被他佔了先著。於是他把一腔仇怨深深地埋藏下去,再伺候適宜的機會。徐階也趁此時機,結納居正。周聖楷《張居正傳》稱「時少師徐階在政府,見公沉毅淵重,深相期許」,便是這個時候。《明史·張居正傳》稱:「嚴嵩為首輔,忌階,善階者皆避匿,居正自如,嵩亦器居正。」徐階和居正,方在計劃推倒嚴嵩的政權,但是表面上還是平和的。嚴嵩看到居正在那裡做《賀靈雨表》《賀瑞雪表》《賀冬至表》《賀元旦表》那些不痛不癢的文章,有時便吩咐他代擬一道,居正那些「臣等秩首班行,恩深眷遇,涵濡德澤,同萬物以生輝,拜舞衣冠,仰九天而稱賀」(10),「臣等叨塵密勿,夙荷生成,念歲月之既多,感寵恩之愈厚」(11),都是在嘉靖三十一、三十二年代輔臣擬作的。在嚴嵩的眼中,居正只是一個應酬詩文的作家,這又證實嚴嵩不如徐階的敏感。

嘉靖三十二年,居正是一個二十九歲的青年,但是他的抱負,已經把他壓迫得喘不過氣來。詩集《擬西北有織婦》一首,大致是這年作的:

西北有織婦,容華艷朝光,朝織錦繡段,暮成龍鳳章。投杼忽長吁,惄焉中自傷。綿綿憶遠道,悠悠恨河梁,遠道不可見,淚下何浪浪!春風捲羅幙,明月照流黃,山川一何阻,雲樹一何長。安得隨長風,翩翻來君傍,願將雲錦絲,為君補華裳。

究竟是少年人,在一首通篇比興的詩後,透出志在宰輔的抱負。幸而嚴嵩不會看到此詩,可以不必顧忌,他只在那裡等待江南來的長風,把他送進內閣。

二十九年,俺答包圍北京的時候,仇鸞不敢開戰,是嚴嵩的同志;馬市開了,世宗一意聽信仇鸞的話,仇鸞便成為嚴嵩的威脅,所以楊繼盛攻擊仇鸞,間接也給予嚴嵩一種安慰。三十一年,仇鸞失敗,繼盛便由狄道典史,一升山東諸城知縣,再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升刑部員外郎,四升兵部武選司;從三十一年到三十二年,一歲四遷,嚴嵩看清這次繼盛一定是感激涕零了,偏偏繼盛也看清嚴嵩只是一個辜恩誤國的權奸。到任一個月,他彈劾嚴嵩十大罪,又說:

嵩有是十罪而又濟之以五奸。知左右侍從之能察意旨也,厚賄結納,凡陛下言動舉措,莫不報嵩,是陛下之左右,皆賊嵩之間諜也。以通政司之主出納也,用趙文華為使,凡有疏至,先送嵩閱,然後入御。王宗茂劾嵩之章,停五日乃上,故嵩得展轉遮飾。是陛下之喉舌,乃賊嵩之鷹犬也。畏廠衛之緝訪也,令子世蕃,結為婚姻。陛下試詰嵩諸孫之婦,皆誰氏乎?是陛下之爪牙,皆賊嵩之瓜葛也。畏科道之多言也,進士非其私屬,不得預中書、行人選;知縣非通賄,不得預給事、御史選。既選之後,入則杯酒結歡,出則饋贐相屬,所有愛憎,授之論刺,歷俸五六年,無所建白,即擢京卿。諸臣忍負國家,不敢忤權臣。是陛下之耳目,皆賊嵩之奴隸也。科道雖入牢籠,而部、寺中或有如徐學詩之輩,亦可懼也,令子世蕃,擇其有才望者羅置門下,凡有事欲行者,先令報嵩,預為佈置,連絡蟠結,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賊嵩之心膂也。陛下奈何愛一賊臣,而忍百萬蒼生陷於塗炭哉!至如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

繼盛上疏之前,齋戒三日,滿以為一誠上達,為國除害。但是他卻忘去了世宗的存在。世宗任用嚴嵩,這是世宗的認識;繼盛指摘嚴嵩的奸賊,便是指摘世宗的認識錯誤。這一點徐階看得清,但是徐階對於繼盛的上疏,也是無可如何,只有坐看嚴嵩的挑剔,和刑部尚書何鰲的羅織。繼盛經過廷杖一百以後,系刑部獄三年,最後在嘉靖三十四年,附著毫無關係的都御史張經案中棄市,這是後話。

居正是一個深沉的人,從繼盛下獄以後,處處感到危機。對於時局,他的憤懣已經達到極點,可是偏偏不許流露。他的抱負是偉大的,可是在這個政局裡,只要他做不關痛癢的文章,用不到他的抱負。平生的知己,剩得徐階,然而徐階只是那樣地小心翼翼,縱使居正有什麼主張,他一概不問,永遠是靜靜地待著;而嚴嵩的政權,正在日新月異地,因為受著世宗的栽培而滋長。

這是作詩的時機吧!居正充分地把一腔哀怨交給他的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