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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拉馬丁的聲望在這個時候達到了頂峰,他被在革命中遭到損傷和恐嚇的人(大部分國民)視為救星,巴黎國民議會和十一個省的議會都將他選為議員。事實上,他的熱情的確超過了所有人,我還沒有見過誰能表現出像他那樣的熱情。關注被恐懼激發的那種熾熱的愛,能夠幫助人們理解應該用怎樣的熱情愛護別人。議員們滿懷抵制過激的革命行為和與煽動動亂的人作鬥爭的心情來到巴黎,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將拉馬丁當成了唯一的領導人。他們對他滿懷期望,希望他能夠帶領他們打倒煽動動亂的人和社會主義者。可是,他們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拉馬丁似乎並不知道,他只要稍加努力,就能完成剩下的使命。

沒有人能想到拉馬丁正處在複雜和艱難的困境之中。他清楚地記得,二月革命的成功他的貢獻最大,但是人們已經忘記這些了。人們對於這些的記憶被恐懼抹去了,又因為社會轉入安全,不能很快地恢復這些記憶。當局勢到達不得不停下來的高點的時候,就被逆轉了,然後,人民被推到了遠處。拉馬丁不想去這個遠處。

山嶽派一旦取得成功,拉馬丁會即刻倒台。可是,如果山嶽派遭到徹底失敗,拉馬丁的存在也就沒有意義了,總有一天也會倒台。他發現,對他而言,勝利和失敗是一樣的,都有危險。即使他至始自終堅定地領導著希望改變革命的步伐的政黨,即使這個政黨取得了勝利,他也會很快被忘記。如果在到達一定程度時不能指揮人馬停止前進,那麼他的軍隊就會拋棄他,更換別的領導人。總之,在我看來,不論他做什麼都無法長久地抓住權力,他很可能以救國的名義,光彩地丟掉權力。

的確,拉馬丁不是一個願意犧牲自己的人。在這個我生活著的充斥著自私的野心的世界上,我不知道會不會遇到一位比他更只顧個人利益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我經常看到一群為了成就自己的偉業而為禍國家的人。這種罪行在當時很流行。但我認為,為了釋放積怨而企圖顛覆世界的人,似乎只有拉馬丁。除了他之外,我再也沒有見過欠缺真誠和無視真理的人。說他輕視真理不夠正確,他從來就沒有尊重過真理。在他的講話或者著作中,他總是否定現實,或者東拉西扯。製造轟動是他唯一願意做的事情[26]。

在2月24日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見過拉馬丁,我第一次見到他,是議會在新的會場開會的前一天。當我選定了自己在會場的座位之後,我看到了他,他正被幾個人圍在中央。看到我之後,他假裝有事要處理的樣子,急急忙忙地走遠了。後來,他讓香蒲(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隨僕)轉告我,請我不要怪他躲開我,在舊議員面前他不得不這樣做。他還說,我的名字會被寫在共和國的領導人名單上;為了互相理解,我們應該直接交流;目前還有很多難題需要解決。

香蒲說,他負責就眼前的局勢徵求我的意見的任務。於是,我坦誠地表達了我的觀點,可是沒有起什麼作用。不過,通過香蒲,我和拉馬丁建立了間接聯繫。他經常委派香蒲來見我,告訴我一些正在發生的事情,我也時常去香蒲在聖奧諾雷大街的住處。香蒲有一間外交部的宿舍,但為了接見可疑來客方便,他租用了這間閣樓。每次我去見他,都能看到很多投靠他的人。類似的政治乞丐在法國的任何政體裡都有,反對投機鑽營的革命也助長了這種現象。革命會致使一些人淪落成政治乞丐,一旦成為政治乞丐,只能借助國家的力量才可能東山再起。

沾了拉馬丁的光的香蒲,用以權謀私的手段將這些各式各樣的政治乞丐拉攏到了自己身邊。其中有一位在我看來技藝一般的廚師,他聲稱一定要為擔任共和國總統的拉馬丁效力。香蒲大聲喊道:「但是,拉馬丁不是總統。」廚師回答道:「正如你所說,他的確還不是總統,但他馬上就會成為總統。我以為,他應該及早考慮廚師人選。」為了安慰這位廚師的執著,香蒲告訴他,拉馬丁當上總統之後,一定會想起他。於是,這位可憐的廚師開始想像他的廚具將是多麼精美,在想像中他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香蒲為人傲慢,而且喜歡多嘴,很惹人討厭,但是在那時我又不得不經常去拜訪他。我不能直接與拉馬丁對話,只能從與他的談話中知道拉馬丁的想法和計劃。儘管香蒲總是胡言亂語,但也能反映拉馬丁的思想。打個比方,這就像是陽光照進了一個黑漆漆的玻璃器皿裡,雖然不能反射出光芒,但能讓人用肉眼就看清楚一切。我可以很容易就做出一個判斷: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每個人都會沉浸在那個廚師那樣的想像之中,拉馬丁也是如此,他已經在想像中品嚐過權力的美好了。可是,在現實裡權力正在從他手中溜走。他走在一條讓他倒台的山路上,他不打算打倒山嶽派,只想設法控制他們,以便讓國家安寧,讓人民感激他。然而人民卻忘記了他。他最害怕舊議會再次得到議會的權力,在我看來,這是他最關心的事情,在討論執行權的構成時,就能看到這一點。

不過,在涉及黨派利益時,每個黨派都會以常用理論掩蓋黨派利益。對黨派而言,這是常規表演。不過,由於當時的政黨們都將原本持反對意見的理論作為盾牌,因此這次的表演更顯精彩。原先的保皇派主張在議會實行自我管理,這個主張與煽動派的主張對立。煽動派主張由常務委員會執掌執行權,常務委員會負責選任政府官員和管理政府。煽動派的主張有點兒像君主主義。這些分歧表明,一部分人希望賴德律·羅蘭脫離政權,另一部分人則希望他能留任。

人們從賴德律·羅蘭的身上看到了恐怖政策的影子,於是認為是他製造了恐怖。於此同時,人們還認為拉馬丁是保護善良的神人。這些看法都是錯誤的。賴德律·羅蘭只是一個身材肥胖的多情男子,沒有原則,沒有思想,沒有勇敢的心靈,也沒有恐怖的企圖,相反,他希望每個人都能幸福。他是個不記仇的人,對人很寬容,沒有為難過任何一個反對他的人[27]。

會議討論了很久都沒有結果。這期間,巴羅發表了一次精彩的演講以支持我們,不過,之後討論朝著不利於我們的方向發展了。這種意外「事故」經常出現在議會的爭論中,人們只會因為自己的盟友精彩的演講感到興奮,卻忘記了演講對反對者造成的影響。很多黨派就是因此招致失敗的。

拉馬丁始終保持沉默,在我看來,他還沒有拿定主意,還在猶豫著。在看到巴羅的演講引起轟動和取得成功之後,他決定發言了。這時,我想起香蒲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無論如何,拉馬丁都會阻止議會通過巴羅主張的決議。」於是,他走上演講席,發表了聽上去十分動人的演講。聽到拉馬丁的演講以後,已經跟隨巴羅走上了新的道路的多數派,又退回了原處。(在我所知道的所有議會中,這屆議會更容易受到辯論家們的巧言欺騙,有些人還欠缺從演講中發現演講者真實動機的經驗。)

議員們大都支持拉馬丁的主張,他獲得了成功,但遭遇了不幸。就在這一天,他親手種下了不信任他的種子,在此後的日子裡,種子不斷成長,他的聲望從最高點轉頭下滑,比之上升時的速度還要快。第二天,他著手拉攏賴德律·羅蘭,在他的強迫下,他的盟友們同意讓賴德律·羅蘭進入執行委員會。這時,人們對他的懷疑成真了。於是,失望、驚恐和憤怒的情緒在議會和人民中間蔓延。在我的內心深處,也滿是不安和憤怒。我清晰地看到,拉馬丁逐漸偏離了擺脫無政府狀態的道路,我不知道,如果跟著他走下去,我們會掉進一個什麼樣的深淵。而且,我們不能判斷想像力的前進方向,更何況這種想像力沒有任何道德或理念的限制。相比於拉馬丁的公正,他的良知更不能令我安心。在我眼裡,他是一個除了行動和庸俗的演講之外,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的人。六月事變[28]改變了一些我對他的理解。我看到我們的反對者的強大,不論是人數、組織結構還是決心,都出乎我的預料。

在兩個月裡,拉馬丁一直和革命派混在一起,吹噓革命派的力量,還認為整個法國都失去了活力。他與真理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儘管我不同意他的這些意見,但也沒有提出不同的意見。在我看來,我們應該走什麼樣的道路,已經是很清楚的了,因此不能再犯錯和有所偏離。我清醒地認識到,必須盡快動用議會在道德方面的優勢,阻止人們干擾議會,然後奪取政府控制權和強化政府力量。必須立即這麼辦,否則我就會覺得我們的力量被削弱了,而反對者的力量則得以加強。

從議會第一次開會到六月事變的六個星期裡,巴黎工人鼓起了戰鬥的勇氣,充滿鬥志地自行行動起來,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儘管戰鬥一觸即發,但也可能因為拉馬丁的遲疑不決而與敵對者進行真真假假的同謀。這種局面可能導致拉馬丁的敗亡,我們也會因此得救。對於山嶽派而言,這種局面會讓他們的領導人產生麻痺心理,走向分裂。政府裡的山嶽派成員和政府外的社會主義者也會分裂。如果山嶽派和社會主義者被共同的利益聯合在一起,人們就有理由擔心我們能維持多長時間的勝利。我認為我們反對的是一群群龍無首的武裝革命者,在沒有危險的時候,我會思考這樣的戰鬥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要知道這場戰鬥不僅沒有領導人的指揮,而且只得到了三分之一的議員的支持。

與我相比,拉馬丁距離這種危險更近,看得也更清楚。時至今日我還認為,同他的野心一樣,他對革命引發的衝突的擔憂,也妨礙了他採取行動。當我得知拉馬丁夫人對拉馬丁先生和議會的安全表示擔憂之後,我認為我的這種判斷很有必要。每次見到我,拉馬丁夫人都會說:「不要讓局勢惡化下去了,你不知道革命派的力量是多麼的強大。如果和他們打起來,我們會完蛋的。」雖然我一直認為拉馬丁夫人有著美好的品行,但在她身上也可能有一些不會改變品行但會使她失去別人的尊敬的缺點。因為這個原因,我不喜歡與她打交道。我常常因此而責備自己。總而言之,拉馬丁夫人有些霸道,傲慢而直率,有時顯得很魯莽,有時顯得很僵硬,別人既不能冒犯她,又不能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