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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暫時脫離了公共事務,而且,由於健康狀況的不穩定,也無法從事連續性的工作,只好利用這段獨處的時間,對自身進行一番回顧——或者說,通過我的視角,回顧一下那些我參與過或目睹過的事件。我認為,回顧這些事件,對我曾經看到過的一些當事人進行一番描述,是利用這段閒暇時光的最好辦法。如果可以,我將把這個時代紛擾動盪的局面真實地記述在這部回憶錄裡。

在下定上述決心的同時,我還下定了另一個需要我堅持做到的決心,那就是:這部回憶錄並不是文學著作,只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精神消遣。它不是一卷將要公佈於世的畫冊,只是以自我消遣的態度觀察我自己和同時代其他人的一面鏡子[1]。為了保證寫作的自由,既不炫耀自己,也不取悅別人,我沒有讓任何人知道我在寫這部回憶錄,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將如實地披露和解釋我本人、我的朋友以及其他的人,是因為什麼目的才有了相應的表現的。總之,為了保證回憶錄的真實,我只能選擇保密[2]。

我不打算記述發生在1848年的那場革命[3]之前的事情,也不準備談論1849年10月30日我辭去外交部長一職之後的事情。我將要敘述的在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件,在某些方面具有重要的意義,或者說,站在我的角度上能夠更好地審視它們。

儘管不久之前我還是七月王朝[4]的議會議員,但在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還是感到吃力[5],因為我必須清楚地記錄已經記不大清楚的事情。在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思緒就像困在了迷宮裡,被細小的瑣事、無關緊要的思潮、隱隱約約的熱情、個人的觀點和矛盾重重的設想所糾纏,事實上,那個時代的社會活動家的生命就是在這座迷宮裡耗盡的。我能做到的,只能是回憶和記述那個時代的一般情況。因此,我總是以恐懼和好奇的心理回憶它,然後辨別出那些能夠說明它的特點的特殊情況。

無論是從長遠的角度還是從整體的角度看,1789年到1830年間的法國歷史,給我的感覺就像是,舊制度的傳統、回憶、希望和貴族階級與中產階級領導的新法蘭西之間發生的長達四十一年的鬥爭的畫卷。我認為,1830年的到來結束了我們的諸種革命(不,應該是我們的革命)的初始階段。雖然革命的機遇和熱情不同,但它都只是一種革命。我們的父輩見證了它的興起,但是從它目前的表現看,我們是無緣見證它的完結了。

1830年,中產階級取得了全面的、決定性的勝利,使舊制度的一切被永久地破壞了,一切政治權力、豁免利益和特權,全都落到了資產階級手中。在這個狹小的群體裡,權力和利益堆積如山。掌握權力的人只有資產階級,比它更高的階級被理所當然地排除在權力階層之外,比它更低的階級在事實上也被排除在外。他們是法國社會唯一的主管,也可以被稱為法國社會最大的地主,他們不僅充當了所有的職務,而且還把國庫視為自己的財產,肆意取用。

發生在1830年的七月革命[6]剛剛結束,各種政治熱情就得到了緩解,政治事件的影響範圍縮小了,社會財富迅速增加了。中產階級的固有精神上升為政府精神,不僅支配著內政,也支配著外交。儘管它顯得積極上進,但缺乏誠實。總體說來,這種精神意志堅定,氣質內向,在虛榮和利己思想驅動下會顯得莽撞冒失,在除了追逐物質財產之外的大部分時間裡表現一般。如果與平民精神、貴族精神合在一起,這種精神能成就大事,否則只能創造品行低下、功績平平的政府。與曾經領導過國家和即將領導國家的貴族階層一樣,企圖領導一切的中產階級要變成統治階級,陶醉在權力的幻想之中,在利己主義的驅使下,他們馬上就要像管理私人企業那樣管理政府。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將國家大事當成了個人私事對待,而在一些細微的福利面前,他們又忘記了人民[7]。

後來的人只關註明顯的錯誤,並不留意極小的罪過,他們對於掌權者採取什麼辦法將政府變成工業公司的過程幾乎一無所知。這種罪惡來源於統治階級的天性,以及統治階級的權力、政府的無能和腐敗。在增強這種罪惡方面,路易·菲利普[8]國王貢獻突出,他導致了引發死亡災難的意外事件。

這位國王很奇妙,如果想詳細地描述他,就要長期地與他近距離接觸。不過,如果只是從遠處觀察或者從近處走過,也可以看出他的主要特點。

儘管路易·菲利普國王出生在歐洲最尊貴的家族,靈魂深處有著家族血統帶給他的傲慢(而且確信只有他有這種傲慢),但在他的身上同樣具有下層平民特有的大部分品行。他有良好的生活習慣,而且希望身邊的人也能如此;他行為規矩,生活簡樸,很注意克制自己的奢好;他尊重法律,反對違法亂紀,但同時態度和善,並不強求別人服從;他富有人情味,既不暴戾乖張又不多愁善感;他沒有能夠導致自己毀滅的缺點,沒有一眼就能看穿的劣行,也沒有激昂的熱情,有的只是君主的氣概;他對每個人都過分客氣,這使他喪失了國王應有的尊嚴,反倒符合商人的身份;他對文學藝術興趣索然,但極為愛好產業;他擁有超常的記憶力,尤其能牢記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他的講話囉嗦、古怪而乏味,內容漫無邊際,既有閒聞軼事,也有日常瑣事,既沒有詳盡的敘述,也沒有高尚的結論,但有著知識應該具有的一切樂趣。

他智力超群,卻受限於精神的膚淺。這樣的智力充滿智慧,而且靈活而強韌,輕視其他事物,只關注有用的和真實的事物。由於所知受到懷疑主義的影響,導致他極為懷疑人的品行。他無視真實和誠實體現的美感,也無視真實和誠實的一切作用。他對人性的理解極為深刻,卻是通過人性的缺點達到的。對宗教問題的態度,他也是充滿懷疑的,就像18世紀的人那樣。同樣,他還像19世紀的人那樣以懷疑的態度看待政治問題。他沒有信念,也不相信別人的信念。然而,他終究是為了繼承王位而降生的,因此他理所當然地熱愛權力,熱愛王宮裡那些平凡、庸俗且缺乏忠誠的人們。慎重的性格限制了他的野心,但僅僅是限制,還沒有到收斂的地步。

雖然世界上大多數君主都有像路易·菲利普國王這樣的面孔,但他也有獨特之處,即他的缺點與時代的缺陷很近似,或者說,這兩種缺陷有親緣或近親關係。這使得他的同代人(特別是掌握政治權力的人)認為,有魅力的君主具有危險性,而且也更容易腐敗。在成為貴族階層的領袖之後,他可能對貴族產生有益的影響;然而,當他成為資產階級的領袖之後,他就將他們推到了下坡路上,而且越往下坡度越陡。貴族與資產階級的結合,把兩者的缺陷融合了起來。這種結合導致了權力的不均衡,一方掌權,一方失勢。再後來,他們的關係惡化了,都遭到了失敗。

儘管我不是路易·菲利普國王顧問團隊的成員,但我也有很多與他接觸的機會。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二月革命[9]之前。當時我擔任法蘭西學院的總管,因為學院的事情去拜見他。在說完我要談論的問題之後,我就準備離開了,但他讓我坐了下來,親切地說道:「托克維爾先生,既然已經來了,就多聊聊吧。跟我說說美國的事情吧?」

我清楚地知道他希望我談論美國的什麼問題。但實際上,還沒等我回話,他自己就先開口了。他說得很詳細,而且說了很久,以至於我都沒有機會說話。再後來,我就什麼都不想說了,因為我已經被他的話吸引住了。

他說得很有條理,也很有道理,一切就好像是他的親身經歷一樣。他說,回想起四十年前會見美國客人的情景,就好像昨天才和他們道別一般。他說到了那些美國客人的名字和職務,還說到了他們當時的年齡、主要經歷、家庭背景和後代境況,準確而詳細,不會讓人感到乏味。中間連一句的停頓都沒有,他的話題就轉回到了歐洲。在向我談起法國的內政和外交時,他的毫無顧忌令我感到難以置信,不過,我並沒有完全相信他的話。他說,俄國的皇帝[10]很壞,只稱呼他為「尼古拉先生」,並不稱呼他為「皇帝」。在談到英國首相帕蒙斯頓[11]勳爵時,他說那是個無賴之徒。

之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談論剛剛與西班牙王室結成的聯姻關係。他說:「西班牙女王對我的期望過高,提出了很多不合理的要求。」他繼續說道:「幸運的是,不論怎樣,都沒能阻止我駕著馬車一往直前。」儘管「駕著馬車一往直前」這句俗語是舊制度的產物,但我依然懷疑,路易十四[12]在承認了西班牙的王位繼承事實之後是否說過這句話。此外,我還認為,他錯誤地引用了這句話,因為與西班牙王室的聯姻,在促成掀翻路易十四的馬車方面貢獻極大。

談話進行了四十五分鐘之後,他站起身來,對我表示感謝,儘管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但他仍然表示這些談話讓他感到愉快。之後,他就像真的在談話中得到了樂趣似的將我送走了。這就是我最後一次跟他談話的情景。

在國家面臨危機的時刻,路易·菲利普國王就重要的國家事務做了即席演講。儘管在這種環境下他的講話是內容豐富的,但在文采和幸福感方面卻有所欠缺。一般而言,這樣的講話應該是演講者搖頭晃腦且滔滔不絕地講述一些人盡皆知的事情,以盡力顯示他博大的胸襟。他時常顯得語無倫次,因為他總是東拉西扯,生搬硬套。可以這樣理解:他愛說長長的句子,但在開口之前並不知道能說多長,也不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停下來,導致後來違背了正常的規律而強行掐斷。這就破壞了他要表達的意思,讓人聽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如果是在一些正式的場合,他的講話風格會讓人們聯想起18世紀末流行的那種令人悲傷的晦澀語言,那就是以極其草率的態度反覆重複被19世紀的學者篡改了的盧梭[13]的語言,而且還很不正確。

這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天,他在杜伊勒裡宮[14]給下議院的議員們訓話,當時我也在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能看清楚一切。但我差點兒笑出聲來,讓自己丟人。在他講話時,萊薩[15]——我在法蘭西學院的同事和參議院的同僚——湊到我的耳朵旁,嚴肅而傷感地說道:「善良的人民一定會在這一刻被感動,但議員們卻不會。」這句發人深省的話讓我快要笑出聲來了。

在如此組成和如此運轉的政府部門,最缺乏的東西其實是政治生活,這一點在七月王朝末期尤為突出。在憲法的規定之內,不僅不會出現政治生活,而且也不會讓政治生活得到延續。原來的貴族階層已經被推翻了,沒有參與政治生活的權力,而人民則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執政的階級掌握著所有的政治活動,一切意志都必須符合他們的利益,自然不會讓其他政黨參與其中。受基佐[16]所稱的「payalegal」觀點的影響,出現的利益的同質化現象在議會壓制了其他真實的熱情,也剝奪了一切創造性和可操作性。我和一些偉大的政治人物相處十幾年,深知他們的焦急和悶悶不樂,他們努力尋找導致分歧和爭論的原因,卻始終一無所獲。

另一方面,由於敵人的錯誤或失策,路易·菲利普國王佔有了一些優勢,這使得他在既能保證不至於喪失所有權力的同時,還能堅持作為一代君主的思想。結果,政黨之間原本就不大的差異變得更小了,所謂的政治鬥爭也只停留在打嘴仗的層面。曾經出現的哪個議會(當然包括制憲議會,我所指的正是1789年的制憲議會[17])擁有的性格各異、才能卓著的成員比現在的議會多?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說,這麼一大群出色的政治家們只會喋喋不休地彼此抱怨。危險的是,人民已經厭煩他們的觀點了。人民已經對議會鬥爭中的口才比賽習以為常了,對他們而言,這不是以嚴肅的態度探討國事。他們默默地暗中觀察,不同的政治團體——多數派、左翼組織和王朝反對派——就好像同一家族的後代爭奪遺產那樣互相欺騙,整天內訌。偶爾曝光的一些政治腐敗醜聞,讓人民覺得這個國家到處都是腐敗,進而認為整個統治階級都已經腐敗得不可救藥了。儘管人們表面上服從他們的統治,但在心裡對他們充滿了蔑視。

於是,國家被分成了上層圈子和下層圈子兩個不平等的部分。上層圈子的人可以參與所有的政治生活,但他們顯得沒有一絲生機,就像一潭死水,無聊而無為。下層圈子的情況恰恰相反,出現了一些政治生活的跡象,儘管十分微弱,但細心的觀察家已經看到了。

我就是看到這些跡象的觀察家中的一員。儘管我認為激烈的變化不會馬上到來,即使到來也不一定令人害怕,但內心深處依然感到些許不安。這種不安在不斷地加強,而且還出現了另一種想法:我們是不是正在向新的革命靠近?這說明我的想法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七月革命之後出現的平靜和衰落使我有了這樣一種猜測: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將是沒有生機的和平靜的。也許關心政府部門內在問題的人會接受我的這種猜測。在政府部門,似乎已經具備了在自由造成的局勢下開創沒有約束的專制王權的一切條件。於是,只要國家機器能夠正常運轉,就能創造出比專制更加恐怖的王權。

路易·菲利普國王對這個機制的作用極為滿意,這使他堅信,只要讓它按照既定規則運行,即使不必像前輩路易十八[18]那樣親手操作一切,也能避免所有危險。於是,他最關心的是如何讓這一整套機構保持完整,然後按照他的意願指揮它,卻忽視了社會這個使它賴以生存的環境。他就像是把鑰匙裝進口袋裡的人,認為只要鑰匙在口袋裡,家裡就不會發生火災。

我不關心這些,也沒有這種興趣,因此也不能通過觀察這個機構的運作機制和大量瑣事判斷人們的情緒狀態。於是,我清楚地看到了預示著革命即將爆發的各種信號,然後下定決心,只參與1830年那幕戲劇的開始,並不參與全劇的演出。我在當時寫的一篇沒有發表的短文和發表於1848年的一篇演講,都說明了我當時的心態。

為了決定何時舉行下次例行會議,我的議會中的一些朋友於1847年10月召開了一次會議。那個會議決定,發佈一篇宣言性質的綱領,於是委託我完成這篇綱領。後來,我起草好文件之後,他們又決定不發表了。現在我找出了這份文件,摘錄出其中幾段。

在指摘了會議的懶散無為之後,我寫道:

……整個國家即將步入被兩大政黨分割的狀態。法國大革命推翻了一切特權,廢除了一切專屬權利,只保留了財產所有權。這個時代與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不同,不能讓擁有財產的人因為強大的立場而心存幻想,也不能讓他們因財產所有權一直沒有被廢除而認為這一權力永遠不會被廢除。

當財產所有權只是其他大部分權力的基礎和源頭時,沒有人會攻擊它。如果說其他權力是前線的陣地,那麼財產所有權就是後方的圍牆,負責保衛社會,敵人的打擊夠不著它,也不會跟它拚命。然而,在今天,財產所有權淪落為垮台了的貴族階級的殘留勢力,是已經實現平等的社會中最孤立無助的力量,隱蔽在其他受到敵視和攻擊的權力之後,面臨極大的危險,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安全了。同樣,幾乎每天都受到民主呼聲持續和直接的攻擊的,也只有財產所有權了……

……不久之後,掌握權力的人和沒有權力的人之間將發生政治鬥爭。財產所有權是主戰場,其他的政治問題將圍繞改變多少財產所有權為中心發生爭執。那時,社會將再次出現大的動盪,也會出現一些大的政黨……

……這些預示未來的跡象怎麼可能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呢?人們看到,儘管各個群體都提出了名目繁多的主張,但這些主張無一例外都是以否定或者削弱財產所有權為核心的。人們是否會認為這只是偶然或者將其視為人類精神短暫瘋狂的產物?也許,誰都會認為這是舊民主主義危機來臨的徵兆。

1948年1月29日,我在眾議院做了一次演講,在30日出版的《總匯導報》上可以看到這篇演講稿。這篇演講稿說得更加明確,更加誠懇。以下是主要內容:

……有人說,還沒有發生動亂,因此也就沒有危險。也有人說,在社會表面還看不到具體的動亂,因此革命還遠著呢。諸位,我認為你們說得不對。的確是這樣,具體的動亂還沒有出現,但這種想法已經深入人心了。諸位應該看一看,在工人當中發生了什麼。

是的,今天他們還沒有採取行動,還沒有像以前那樣被所謂的真正的政治熱情鼓動起來,但諸位沒有察覺到,他們的政治熱情已經很普遍了嗎?在他們的觀念和思想中,政治熱情正在逐步擴散,他們要推翻這個內閣和政府,甚至要推翻整個社會,撼動建立現在這個社會的基礎。這些,諸位都沒有看到嗎?他們說的話,諸位也沒有聽到嗎?他們正在不斷地論證,騎在他們頭上統治他們的人已經沒有能力和資格了。他們還說,財富分配製度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制度,財產所有權也是建立在最不公正的基礎之上的。諸位沒有聽到嗎?

當這些觀念生根發芽,以極快的速度擴散開來,在群眾中形成共識的時候,我雖然不知道可怕的革命會在什麼時候被引發,但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到。諸位,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一件我深信不疑的事實:我們正酣睡在火山口上……

……我剛剛說過了,這個問題遲早會引發一場革命,但我既不清楚它是怎樣引起革命的,也不清楚在哪個地方發生革命。可是,請諸位相信我,早晚會引發這個國家最激烈的一場革命……

……導致統治階級垮台的最真實原因是什麼呢?我曾經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國家尋找答案,我清晰地看到了導致統治階級垮台的某個人物、某個事件或某個偶然的表面原因。不過,諸位一定要相信,如果深究最真實的原因,那麼一定是,這個階級已經沒有資格繼續統治下去了……

……諸位請回憶一下舊時代。它一開始就很強大,一直比我們的王朝強大。相比起我們的王朝,它得到的舊習俗、舊信仰的支持更多。儘管如此,它還是難逃滅亡的厄運。它為什麼會衰落呢?是由某個特別的偶然事件導致的嗎?是因為某個人物,或者球場上的詛咒,拉法耶特[19]、米拉波[20]才衰落的嗎?都不是,它的衰落另有原因,這個原因就是:由於懶惰、自私和錯誤,統治階級失去了維持統治的資格和能力。這才是最真實的原因。

啊!先生們!如果說,不論什麼時候都將祖國裝在心裡是合理的,那麼此時此刻這麼做,豈不是更加合理嗎?難道你們出自本能的直覺沒有感覺到歐洲大陸的顫抖嗎?難道你們沒有察覺到——這該怎麼說呢——歐洲出現了一股革命的旋風嗎?沒有人知道這股旋風是從哪裡刮起的,也不知道它會刮到哪裡去,更不知道它會把什麼刮走。在這種時候,面對著不斷墮落的局面,你們卻安穩地坐在議會大廳,一句話都不說,難道語言沒有力量嗎?

我沒有挖苦或嘲諷任何人的意思,在說這些的時候,我甚至放下了黨派之間的分歧和成見。我譴責了一些人,但這並不代表我仇視他們,我只是在向祖國表達我的堅定的信念。的確如此,我要表達我堅定不移的信念。我認為,如今的社會已經開始墮落,或許在不久之後,或許就在下一刻,我們會捲入一場新的革命之中。那個時候,相比於繫住普通人生命的繩子而言,繫住國王生命的繩子會更加牢固嗎?從目前的狀況分析,有誰能確定無疑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有誰能知道一年之後法國會發生什麼呢?一個月之後呢?甚至一天之後呢?沒有人知道。不過,諸位應該知道,在我們的正前方有一場風暴即將刮過來。我們就聽之任之嗎?

我懇求諸位盡快採取行動,不要再碌碌無為了。我不是在要求你們這樣做,而是在懇求你們這樣做。我相信,極其嚴重的危險就在前方不遠處,我也知道,危險的信號不會是花裡胡哨的。為了懇求諸位有所行動,我甘願下跪。這種危險太可怕了,我們還有時間對付它。不要衝著危險的表面使出有力的手段,應該打擊危險本身。

有人提到改革立法制度,我堅信,這種改革不僅是有利的,而且也是必要的。我同時還認為,改革選舉制度也是有利的,改革議會也是必要的。然而,我知道,這不是法律本身安排的人民的命運。我還沒有糊塗。

諸位,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引發大革命的是政府精神本身,並不是法律的機制。儘管我認為保留法律是錯誤的,但如果有人願意這麼做,那就做吧。甚至是維護重要人物的地位,如果有人願意這麼做,也做去吧。我不會對這些行為設置任何障礙。不過,看在神的情面上,你們還是改革政府的精神吧,使諸位掉進深淵的正是政府的精神。

我的這番預言使人感到不快,理所當然地遭到多數派的嘲笑。出於黨派間分歧和成見的考慮,反對派不斷地起哄,為我鼓掌,但這並不代表他們贊成我的意見。事實上,儘管垮台的危機就在眼前,他們也沒有一個人把我的話聽進耳朵裡。政治家們已經喪失了明辨真理和事實的能力,因為常年在議會裡參演這種戲劇,已經使他們養成了用誇張的形式表達感情、用誇誇其談的形式展示思想的習慣。幾年來,多數派成天指責反對派讓政府陷入危機,而反對派則不停地埋怨大臣們破壞了王朝。一直以來,他們總是自說自話,而且自認為自己說的都是正確的。當事實表明雙方都有責任時,他們又否認之前說過的話。在私下裡,我的一些朋友也認為,我說話時也有點兒用詞華麗。

當我走下演講席時,狄福爾[21]把我叫到了他面前,用足以讓他成為議員中的天才的口氣對我說道:「你講得不錯。不過,如果你的情緒不是那麼激動,如果你不用危言聳聽的大話嚇唬我們,你會講得更好。」

現在,在這個獨自面對自己的時刻,我再次回憶那場演講,我問自己,當時我是不是也有畏懼的表現?我的回答是沒有。我可以輕輕鬆鬆地指出,危險發生的速度比我預計的更快,這證明了我是對的。然而,我依然沒有預料到這場革命是如何發生的,誰能預料到這些呢?比起其他的人,我更加清晰地發現了導致七月王朝倒台的一般原因,但沒能看到在一瞬間就引發了革命的偶然事件。總之,原本還不該到來的危機突然就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