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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8 孤雁不堪愁裡聽

一九四五年上半年,我們這一群流亡學生的意氣消沉到最低點。誰也沒料到這年八月美國使用原子彈轟炸日本,蘇聯出兵進攻偽滿洲國,日本無條件投降。

這年一月,中英聯軍和中美聯軍在緬甸大獲全勝,打通了由雲南昆明到印度雷多的公路,恢復了西南的國際補給線。三月,美軍攻佔呂宋和琉璜島,蘇聯攻佔華沙和匈京。但是在中國境內,日軍一再發動攻勢,我們也一再顯出戰力薄弱,民眾組訓虛有其表,想把日軍完全逐出國境似乎非常非常困難。

這年一月,日軍打通了粵漢路的南段,把粵漢路和平漢路連接起來,稱為「大陸走廊」。那時美軍計劃在中國東南沿海登陸,中美聯手北進,日軍打通大陸走廊,準備在華南華北進行決戰。日本可能在必要時放棄本土,以中國的東北為根據地,長期抵抗。

來漢陰後,沒有人再為我們解說時事分析世局,只有自己看報。人生憂患自讀報始,報上說,日軍在南太平洋逐島作戰,戰至最後一人、最後一彈,決不投降,他們在美軍佔領該地幾個月之後,還躲在地洞裡、大樹上、叢林中狙擊美軍軍官。尤其是琉璜島之役,日軍在子彈打光之後端著刺刀衝向美軍陣地,最後防守該島的栗林中將帶著司令部的全體軍官、揮著武士刀衝向美軍的機槍火網。美軍的炮火改變了琉璜島的地形,不能消滅日軍的戰鬥意志。半壁中國等於多少個琉璜島!也許得再打八年!

這年三月,日軍發動豫西會戰,占南陽,向鎮平、內鄉推進,正是我們入陝的原路。然後日軍取浙川,占西峽口,企圖沿丹鳳、商縣、藍田、繞過潼關攻略西安。為了策應豫西的戰事,湖北的日軍進攻襄樊,佔領老河口,也許要沿安康、漢陰一線攻取漢中,進窺重慶。這又使我們這個喘息未定的流亡學校頗受威脅。

報上說,國軍早在漢陰一帶修好了陣地,準備有一天用得著。安康、漢陰、石泉、西鄉、城固、漢中,一條陽關大道,可以調兵遣將,兩側山陵連綿,正好居高臨下,控制敵人行動。耳語是一種「兩隻腳的報紙」,據說,只要日軍進了紫荊關,本校馬上遷往甘肅天水。這個消息也給我們無限的愁。

國軍以伏牛山為根據地,堅守潼關、朱陽關、紫荊關和西峽口,並以大軍圍困老河口,日軍在湖北、河南、陝西三省交界的地方左衝右突,未能得逞。國軍反攻,收復失地,穩住了局勢。托前方將士的福,我們總算免了一劫。

豫西戰役使另一所流亡中學倉皇內遷——國立一中。

「七七事變」發生後,河北的學生分頭逃亡,最後在豫西集中,設校本部於浙川,後來由教育部改為國立,排名第一。他們沒有一個李仙洲,遷校不易,稍一猶豫,已是西峽口淪陷前夕。敵前撤退,有人在夢中驚逃,有人藏在山中再伺機出走,有人病死淪陷區,連小孫子也送給人家。

一中遷移,沿商南、丹鳳、商縣、藍田、而至西安,這些地方皆在敵人作戰計劃之中,由於國軍截堵成功,他們這才安然由西安而至寶雞,南下到漢中,再西行到城固設校,做了我們的鄰居。他們沒有李仙洲,但是他們有郝仲青、楊玉如、王國光、吳治民、楊繩武。這些人以精神補物質之不足,以愛心補權力之不足,以想像補現實之不足,帶著二十一個班級絕處逢生。

一中和二十二中不一樣,他們的校長在大操場裡和學生一同吃飯,教師給生病的學生煎藥送水,高年級學生輔導照顧低年級學生,晚會、野營、登山活動多,入山運柴進城運米視為當然。他們師生之間的情誼四十年後猶有人津津樂道。一中能做到,二十二中做不到,因為一中有教育家,教育家有道德使命;也有中共的工作者,這些人有政治使命,這兩種人在一中是「天作之合」。而二十二中,這兩種人都沒有。

二十二中到了漢陰,師生幾乎只剩下課堂裡五十分鐘的緣分,此外可說是陌路,至今我還記得某些老師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對學生從不開眼開顏。學生都窮,而且隨時可能生病,何苦跟這種人建立私人關係?想發財的人必須放棄他的窮親戚,這是中國人的秘密箴言。如果你關懷學生,如果你讓學生撲上身來,如果一群學生在課外還把你圍繞在中心,這對你沒有好處,你既不是為自己,那麼你是為誰?

你也許是為了中共?這種推論,到了台灣還在使用。戰時是危疑猜忌的時期,人活著,最重要的是使人瞭解你的動機。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老婆孩子的幸福,為了私人恩怨,即使做點壞事別人也理解。若說為國為民,為教育為青年,為正義為公理,即使做好事也有人不放心。二十二中之冷漠疏離,是明哲之士洞明世事自求多福的結果,也是國府有效控制的充分證明。

一中到了城固以後,師生公演京戲籌措經費,阻擋無票的軍人入場,有一個軍官惱羞成怒,開槍打死一個學生。這一槍,把唱「盜玉馬」的打成演「棠棣之花」的,把看《三國演義》的打成看「大眾哲學」的,把到西安蘭州升學的打成到延安升學的。如此這般,某些權威批評家倒以為自己有先見之明:你看,一中果然有問題!

我們也有問題,有另一種問題!

由重慶傳來的消息教人頹廢。據說,在重慶,「轟炸東京」只是一道菜,「前方將士的血」只是紅葡萄酒,「收復香港」是治療腳氣(腳氣病一名香港腳),「反攻南京」是捉臭蟲(臭蟲一名南京蟲)。抗戰掛在嘴皮子上,到處貼標籤,名不副實。

據說奸商囤積。據說美援的盤尼西林不在傷兵醫院裡,在西藥房裡,每一支盤尼西林值一石白米。據說高官生活奢侈,每星期六晚上都跳舞,舞會中的女子穿長筒絲襪、高跟鞋,侍女托著銀盤子。據說某夫人天天用牛奶洗澡,天天換真絲床單。據說某某人花了十萬銀元跟某某女明星隔著玻璃窗接吻。重慶最有名的人物不是蔣委員長,而是鄧大少爺,孔二小姐,龍三公子,他們的傳奇流傳到英國美國。

牛奶洗澡,隔著玻璃窗接吻,今天一望而知其為謠言,因為無此必要。「反攻南京」可視為戰時幽默,幽默有益,至少無害。重慶是陪都(第二國都),美軍顧問和外交使節雲集,舞會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主人待客以禮,也是為了得道多助。可是我們那時沒見過世面,缺少現代知識,政府的宣傳和教育,把超出我們現時生活水準的一切現象看成罪惡,沒有留下彈性。

這些年,看人家記述抗戰往事,都說以上這些消息來自中共的宣傳部門。如果這是事實,中共擁有第一流的宣傳天才,推出來的作品符合一般農民的趣味,能激發他們的想像,農民會偏愛這種傳說,抗拒一切解釋和辯駁。重慶已被渲染成舊約裡的所多瑪城。日軍曾千方百計進攻重慶,也曾正面溯江而上,打到宜昌,也曾側面取道貴州,打到獨山,也曾別出心裁,從緬甸攻入雲南,打算由金沙江順流而下。有個同學憤憤地說:「下一次,由他打到重慶,放一把野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