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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8 漢江,蒼天給我一條路

論西遷大事,除了「過路」,應該還有「入山」。在河南省過平漢路只消「一步」,由宛西到陝南,要穿過伏牛山脈和武當山脈,翻山越嶺,那可是八百里的崎嶇。

回想當年,至今捏一把汗。入山趕路,男生也不能掉隊,半大不小的孩子落了單、會迷路,迷了路,會遇狼。平原行軍我都力不從心,入山又如何得了!

後來知道,山路「一天九崗十八凹」,人煙稀少,「一人兩屋即成村,百里還稱是比鄰」,由黎明到昏夜,沒命地奔。小男生小女生從後面抓住大哥大姐背包上的繩子,大家走著走著睡著了,兩眼不睜,兩腳不停。路旁休息十分鐘就睡十分鐘,喊他上路,他跳起來走得比誰都快,他走的是來時路,是回程,你得一把抓住他,連搖帶晃。男生走到腳爛,女生走得閉經。我的生命一定被山淘汰,被西遷淘汰,被「麻煩症候群」淘汰。

內鄉一個多月,我竟然沒有任何規劃。我完全脫離了現實,思路紛亂,不能集中。蒼天在上,我不早不晚忽然生了一個瘡,而且不偏不倚生在右腿鼠蹊之旁,不是大病,無性命之憂,但不良於行,可以列入病號,走水路坐船。蒼天憐憫我,不,蒼天憐憫我一生行善的母親。文章寫到這裡,我跪下祈禱。

這個瘡來得突然,無聲無臭,右大腿內側靠近「鼠蹊部」起了圓形的硬塊,像塞進去一個桃子。等到它熟透變軟,正中央出現了小小的火山口、溢出膿血來。我趕緊到醫務室找護士,問這種瘡叫什麼名字,她說沒有名字,中醫稱為無名腫毒。還好,我從小就聽中醫說「病怕無名,瘡怕有名」。陳百融同學說,他在河南界首住「流亡學生接待站」的時候,他的鄢陵同鄉張坤木生了一個瘡,外表不紅不腫,只是痛,只是有個瘡口每天流血流膿,大概全身肌肉都化膿外流了罷,死的時候骨瘦如柴。那叫「貼骨瘤」,醫書上有圖有樣。

我們的護士姓戚,她下手治療,動作很快,先把患部包藏的膿血擠出來,再把紗布剪成又窄又長的帶子,用黃藥水浸透了,從瘡口往裡面塞。紗布和黃藥水是醫務室裡僅有的藥物。現在想想,那樣的治療簡直是兒戲,可是那時她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大約一公尺長的紗布全塞進去,鑷子不會碰到瘡口。每天換藥一次,把沾滿膿血的紗布取出來,把浸透了黃藥水的紗布塞進去,人雖長得高頭大馬,但是手法輕妙,我幾乎沒有感覺。

我們的護士實在是個好人。她本來也是學生,和未婚夫一同出來流亡,寧願自己就業,讓未婚夫去讀高等學位,她用那一份微薄的收入接濟愛人,養活自己,還把愛人的小弟弟帶在身邊,照顧他讀書。這教人產生許多溫馨的想像,例如,他拿到了學位,和她結了婚,他用一生的柔情來報答妻子。

多年後,我們算是懂事了,一想起她來就非常擔心。我們漸漸能夠以男人的眼光發覺她不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她的身材、面容、性格,恐怕都不能使她的中學同學在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回到她的身邊。她實在不該自己原地不動,用盡力氣把未婚夫推舉得那麼高那麼遠。一個人用生命編寫劇本時,要先想想自己能在其中扮演哪個角色。

又過了多年,我終於聽見了不願聽見的消息。那男子果然和別人結了婚,她曾經投水自殺,幸而(或者不幸)被人救上岸來。

轉述故事的人往往把故事的結局省略了,在真實的生活中,結局往往是盤中的殘餚。我不知道她怎樣度過淒苦的晚年,或者上帝安排了補償。也許上帝只是打發一位和尚告訴她,她不該有那麼大的野心,想為自己創造一個有高級學位的丈夫,野心才是痛苦的來源。

我們心地善良的護士對學校當局說,我不能爬山,必須坐船。此行有水旱兩路行進,水路僱船溯漢江而上,承載檔案、糧食、病號和年老的教職員,限制很嚴。我們大慈大悲的護士力爭,她說武當山裡野狼多,我若掉隊,一定喂狼。

我於是羞答答坐板車到了老河口。老河口當時是美國空軍基地,河南戰爭中一度陷於敵手,兩天後奪回。記得老河口的街道很窄,很長,也很直,兩旁的房子很高,兩層。多年後看巴拿馬運河,還想起這條街。我們走在街心,彷彿伸開兩臂就能夠得著兩邊的店舖人家,那些人顯然是非常努力地生活著,但是與我們完全無干,我們在老河口市民的擁擠與漠視中浩蕩了片刻。

如果在市內,我只看見老河口的拘謹,碼頭則展示出老河口的奔放不羈。水面開闊,完全不像為橫渡而設,日光碎而尖銳,逢人亂射,威脅著不准細看。張了帆的船和裸著桅的船交臂而過,樣子很悠閒,文人雅士遙瞻目送所體會到的悠閒。那時我已知道人在這裡流血流汗求生斗死,這裡藏著人生的許多秘密,除非你仔細看,認真看,你將視而不見。

雖然匆匆一瞥,至今不能忘記,一座水旱碼頭的複雜與嘈雜,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奇怪,像家中剛剛發生了什麼變故。他們站在生存的第一線,我不瞭解那個世界,也就看不懂他們的臉。

來到老河口,看出歲月是在拼拼打打中過,這裡才是洪爐,是戰場,才有大會戰的威勢。工商業的節奏操縱我的心跳。我喜歡那種感覺。

然後,不容分說地上了船。

我們的船小,也老舊,穹形的篷很低,差不多要爬進爬出。空間雖然侷促,還是要維持男女有別,一條粗席自上而下把船艙分成兩半。押船的江老師一家先上了船,夫妻隔席而臥。不用多問,我只有把背包放在江老師的枕頭旁邊。一分校有個女生也來同船,理所當然,她去擠江師母和孩子。江老師是個非常瘦小的中年人,說話有氣無力。他不抽煙,在那年代,抽煙與否往往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健康證明。我看他來押船也是個名義,他若爬山,也是喂狼。

船上當然還有撐船的老大。這些人個個沉默寡言,氣氛沉悶,好像給這條骨節響動的老船添了許多載重。後來知道了:江老師早已養成習慣,所有的氣力都留著講課的時候用;江師母害偏頭痛,怕音響震動;船老大的陝西話很難懂,懶得和我們糾纏;那位女同學則是心事重重。

第二天天氣很好,風向對我們有利,船老大揚起帆來,我說了一句「一帆風順」。不料那船老大毫不客氣地說:「呸,呸!」又搖著手說:「沒那事!沒那事!」我又驚又窘,江老師覺得他不能不說話了:「你犯了他們的忌諱,他要破解。」

船上都有哪些禁忌?江老師說,這問題不能在船上答覆,要中午停船休息的時候到岸上去答覆。「從現在起,你暫時忍一忍,別說話。」

中午下船休息,江老師破例為我補了半節課。他說,人到新環境,要緊的是別犯忌,所以「入國問禁」。人在船上不能說「帆」,因為「帆」和「翻」同音。凡是「翻」的同音字都是船家的大忌,「吃飯了」要說「吃米了」。船家多半不讓乘客打牌,又是「番」,又是「碰」,防不勝防。有個軍官坐船押送人犯,他說「犯人」,船老大馬上惡形惡狀朝他噴唾沫星子,軍官莫名其妙,上去給船家兩個耳光,鬧了一場軍民糾紛。

也不許說「倒」。由此引申,南洋群島,搗亂,級任導師,都不能說。在這裡,日本帝國主義不能打倒,「道可道、非常道」也不能念。有一群基督徒坐船,每逢吃飯之前,領隊的人說:「我們禱告」,船老大朝他「呸,呸」,每天睡覺之前,領隊的人說「我們禱告」,船老大也朝他們「呸,呸」,結果教徒們群起而攻,指著船家叫「撒旦」,船家也大怒,要趕他們下船。

一條船是一個特殊的小社會,它有它的「文化」,似乎也創造了一套語言,而船老大有無上的權威。我們不屬於那文化,所以東也是禁忌,西也是禁忌。禁忌製造沉默,也可以說對付禁忌的辦法是「不作為」。我想起小時候,每逢大年初一或者祖母的壽辰,閤家老少都沒有什麼聲音,只聽見雞鳴狗吠,正是因為這時節禁忌特別多。我後來也受過威權專斷統治,積累更多的經驗。在一個簡單的封閉空間裡,似乎也沒有理由非說話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