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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鐵盧的一分鐘

拿破侖

1815年6月18日

拿破侖·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 1769—1821)原是科西嘉島上一個破落貴族的兒子。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20歲的拿破侖參加法國革命軍,乘著法國大革命的多變局勢平步青雲。1799年11月9日(霧月十日),拿破侖發動政變,自任第一執政。1804年,元老院授予拿破侖皇帝稱號,法國由資產階級共和國變為資產階級帝國。隨著法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拿破侖的對外戰爭開始變為同英、俄爭霸和掠奪、奴役別國的侵略戰爭,畢生東征西戰,權勢極一時之盛。1812年他兵敗莫斯科。1814年3月31日被反法聯軍擊敗,被迫退位,被囚在地中海的厄爾巴島。被推翻的波旁王朝路易十八(路易十六之弟)在反法聯軍的刺刀保護下在法國復辟。法國人民儘管對拿破侖有所不滿,但更加痛恨波旁王朝的復辟。拿破侖利用這種情緒,於1815年3月潛回法國,3月20日返回巴黎,重登皇位。正在維也納開分贓會議的歐洲各國君主又拼湊了第七次反法同盟,6月18日在比利時的滑鐵盧再敗法軍,拿破侖第二次退位,被流放在大西洋的聖赫勒拿島。

——譯者題記

命運總是迎著強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多少年來,命運總是使自己屈從於這樣的個人:愷撒、亞歷山大、拿破侖,因為命運喜歡這些像自己那樣不可捉摸的強權人物。

但是有時候,當然,這在任何時代都是極為罕見的,命運也會出於一種奇怪的心情,把自己拋到一個平庸之輩的手中。有時候——這是世界歷史上最令人驚奇的時刻——命運之線在瞬息時間內是掌握在一個窩囊廢手中。英雄們的世界遊戲像一陣風暴似的也把那些平庸之輩捲了進來。但是當重任突然降臨到他們身上時,與其說他們感到慶幸,毋寧說他們更感到害怕。他們幾乎都是把拋過來的命運又哆哆嗦嗦地從自己手裡失落。一個平庸之輩能抓住機緣使自己平步青雲,這是很難得的。因為偉大的事業降臨到渺小人物的身上,僅僅是短暫的瞬間。誰錯過了這一瞬間,它絕不會再恩賜第二遍。

格魯希

維也納會議[1]正在舉行。在交際舞會、調情嬉笑、玩弄權術和互相爭吵之中,像一枚嗖嗖的炮彈飛來這樣的消息:拿破侖[2],這頭被困的雄獅自己從厄爾巴島的牢籠中闖出來了。緊接著,其他的信使也騎著馬飛奔而來:拿破侖佔領了里昂;他趕走了國王;軍隊又都狂熱地舉著旗幟投奔到他那一邊;他回到了巴黎;他住進了杜伊勒裡王宮。——萊比錫大會戰和20年屠殺生靈的戰爭全都白費了。好像被一隻利爪攫住,那些剛剛還在互相抱怨和爭吵的大臣們又都聚集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調出一支英國軍隊、一支普魯士軍隊、一支奧地利軍隊、一支俄國軍隊。他們現在要再次聯合起來,徹底擊敗這個篡權者。歐洲合法的皇帝和國王們從未這樣驚恐萬狀過。威靈頓[3]開始從北邊向法國進軍,一支由布呂歇爾[4]統率的普魯士軍,作為他的增援部隊從另一方向前進。施瓦爾岑貝格[5]在萊茵河畔整裝待發;而作為後備軍的俄國軍團,正帶著全部輜重,緩慢地穿過德國。

拿破侖一下子就看清了這種致命的危險。他知道,在這些獵犬集結成群之前絕不能袖手等待。他必須在普魯士人、英國人、奧地利人聯合成為一支歐洲盟軍和自己的帝國沒落以前就將他們分而攻之,各個擊破。他必須行動迅速,不然的話,國內就會怨聲四起。他必須在共和分子重整旗鼓並同王黨分子聯合起來以前就取得勝利。他必須在富歇[6]——這個奸詐多變的兩面派與其一丘之貉塔列朗[7]結成同盟並從背後捅他一刀以前就班師凱旋。他必須充分利用自己軍隊的高漲熱情,一鼓作氣就把自己的敵人統統解決掉。每一天都是損失,每一小時都是危險。於是,他就匆匆忙忙把賭注押在歐洲流血最多的戰場——比利時上面。6月15日凌晨三時,拿破侖大軍(現在也是他僅有的一支軍隊)的先頭部隊越過邊界,進入比利時。16日,他們在林尼與普魯士軍遭遇,並將普軍擊敗。這是這頭雄獅闖出牢籠之後的第一次猛擊,這一擊非常厲害,然而卻不致命。被擊敗而並未被消滅的普軍向布魯塞爾撤退。

現在,拿破侖準備第二次猛擊,即向威靈頓的部隊進攻。他不允許自己喘息,也不允許對方喘息,因為每拖延一天,就意味著給對方增添力量。而勝利的捷報將會像烈性燒酒一樣,使自己身後的祖國和流盡了鮮血、不安的法國人民如醉若狂。17日,拿破侖率領全軍到達四臂村高地前,威靈頓,這個頭腦冷靜、意志堅強的對手已在高地上築好工事,嚴陣以待。而拿破侖的一切部署也從未有像這一天那樣的細緻周到。他的軍令也從未有像這一天那樣的清楚明白。他不僅反覆斟酌了進攻的方案,而且也充分估計到自己面臨的各種危險,即布呂歇爾的軍隊僅僅是被擊敗,而並未被消滅。這支軍隊隨時可能與威靈頓的軍隊會合。為了防止這種可能性,他抽調出一部分部隊去跟蹤追擊普魯士軍,以阻止他們與英軍會合。

他把這支追擊部隊交給了格魯希元帥指揮。格魯希[8],一個氣度中庸的男子,老實可靠,兢兢業業,當他任騎兵隊長時,常常證明是稱職的。然而他也僅僅是一位騎兵隊長而已。他既沒有繆拉[9]那樣的膽識魄力,也沒有聖西爾[10]和貝爾蒂埃[11]那樣的足智多謀,更缺乏內伊[12]那樣的英雄氣概。關於他,沒有神話般的傳說,也沒有誰把他描繪成威風凜凜的勇士。在拿破侖的英雄傳奇中,他沒有顯著的業績使自己贏得榮譽和地位。使他聞名於世的,僅僅是他的不幸和厄運。他從戎20年,參加過從西班牙到俄國、從尼德蘭到意大利的各種戰役。他是緩慢地、一級一級地升到元帥的軍銜。不能說他沒有成績,但卻無特殊的貢獻。是奧地利人的子彈、埃及的烈日、阿拉伯人的匕首、俄國的嚴寒,使他的前任相繼喪命(德塞[13]在馬倫哥,克萊貝爾[14]在開羅,拉納[15]在瓦格拉姆),從而為他騰出了空位。他不是青雲直上登坐最高軍銜的職位,而是經過20年戰爭的煎熬,水到渠成。

拿破侖大概也知道,格魯希既不是氣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運籌帷幄的謀士,他只不過是一個老實可靠、循規蹈矩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元帥,一半已在黃泉之下,而其餘幾位已對這種沒完沒了的風餐露宿的戎馬生活十分厭倦,正怏怏不樂地待在自己的莊園裡呢。所以,拿破侖是出於無奈才對這個中庸的男子委以重任的。

6月17日,林尼一仗勝利後的第一天,也是滑鐵盧戰役的前一天,上午十一時,拿破侖第一次把獨立指揮權交給格魯希元帥。就在這一天,在這短暫的瞬間,唯唯諾諾的格魯希跳出一味服從的軍人習氣,自己走進世界歷史的行列。這不過是短暫的一瞬間,然而又是怎樣的一瞬間啊!拿破侖的命令是清楚的:當他自己向英軍進攻時,格魯希務必率領交給他的三分之一兵力去追擊普魯士軍。這似乎是一項簡單的任務,因為它既不曲折也不複雜。然而即便是一柄劍,也是柔韌可彎,兩邊雙刃嘛!因為在向格魯希交代追擊任務的同時,還交代清楚:他必須始終和主力部隊保持聯繫。

格魯希元帥躊躇地接受了這項命令。他不習慣獨立行事。只是當他看到皇帝的天才目光,他才感到心裡踏實,不假思索地應承下來。此外,他好像從自己手下將軍們的背後感覺出他們的不滿。當然,也許還有命運的翅膀在暗中撥弄他呢。總之,使他放心的是,大本營就在附近。只需三小時的急行軍,他的部隊便可和皇帝的部隊會合。

格魯希的部隊在瓢潑大雨中出發。士兵們在軟滑的泥濘地上緩慢地向普軍運動。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是朝著布呂歇爾部隊所在地的方向前進。

卡右的夜裡

北方的暴雨下個不停。拿破侖的師團步履艱難地在黑暗中前進。個個渾身濕透。每個人的靴底上至少有兩磅爛泥。沒有任何蔽身之處,沒有人家,沒有房屋。連麥稈稻草也都是水淋淋的,無法在上面躺一下。於是只好讓10個或12個士兵互相背靠背地坐在地上,直著身子在滂沱大雨中睡覺。皇帝自己也沒有休息。他心焦如焚,坐臥不安,因為在這什麼也看不見的天氣中,無法進行偵察。偵察兵的報告十分含糊。況且,他還不知道威靈頓是否會迎戰;從格魯希那裡又沒有任何關於普軍的消息傳來。半夜一點鐘,拿破侖不顧簌簌的驟雨,一直走到英軍炮火射程之內的陣地前沿。在霧濛濛中,隱現出英軍陣地上的稀薄燈光。拿破侖一邊走著一邊考慮進攻方案。拂曉,他才回到卡右[16]的小屋子裡,這就是他的極其簡陋的統帥部。他在這裡看到了格魯希送來的第一批報告。報告中關於普軍撤退去向的消息含含糊糊,儘是一些為了使人寬慰的承諾:正在繼續追擊普軍。雨漸漸地停了,皇帝在房間裡焦慮地踱來踱去,不時凝望著黃色的地平線,看看遠處的一切是否最終能顯現清楚,以便使自己下決心。

清晨五點鐘,雨全停了,妨礙下決心的胸中迷霧似乎也消散了,皇帝終於下達了如下的命令:全軍務必在九點鐘做好總攻準備。傳令兵向各方出發。不久就響起了集合的鼓聲。這時,皇帝才在自己的行軍床上躺下,睡兩小時。

滑鐵盧的上午

時間已是上午九點鐘。但部隊尚未全部到齊。下了三天的雨,地上又濕又軟,行路困難,妨礙了炮兵的轉移。到這時候,太陽才漸漸地從陰雲中露出來,照耀著大地。空中刮著大風。今天的太陽可不像當年奧斯特裡茨[17]的太陽那樣金光燦爛,預兆著吉祥。今天的太陽只散射出淡黃色的微光,顯得陰鬱無力。這是北方的陽光。部隊終於準備就緒,處於待命狀態。戰役打響以前,拿破侖又一次騎著自己的白色牝馬,沿著前線,從頭至尾檢閱一番。在呼嘯的寒風裡,旗手們舉起戰旗,騎兵們英武地揮動戰刀,步兵們用刺刀尖挑起自己的熊皮軍帽,向皇帝致意。所有的戰鼓狂熱地敲響,所有的軍號都對著自己的統帥快樂地吹出清亮的號音。但是,蓋過這一切響徹四方聲音的,卻是雷鳴般的歡呼聲,它從各個師團滾滾而來。這是從7萬士兵的喉嚨裡迸發出來的、低沉而又洪亮的歡呼聲:「皇帝萬歲!」

20年來,拿破侖進行過無數次檢閱,從未有像他這最後一次檢閱這樣壯觀、熱烈。歡呼聲剛一消失,十一點鐘——比預定時間晚了兩小時,而這恰恰是致命的兩小時!——炮手們接到命令:用榴彈炮轟擊山頭上的身穿紅衣的英國士兵。接著,內伊——這位「雄中之傑」,率領步兵發起衝鋒。決定拿破侖命運的時刻開始了。關於這次戰役,曾經有過無數的描述。但人們似乎從不厭倦去閱讀關於它的各種各樣激動人心的記載,一會兒去讀司各特[18]寫的鴻篇巨製,一會兒去讀司湯達[19]寫的片段插曲。這次戰役,無論是從遠看,還是從近看,無論是從統帥的山頭上看,還是從盔甲騎兵的馬鞍上看,它都是偉大的,具有多方面的意義。它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富於戲劇性的藝術傑作:一會兒陷入畏懼,一會兒又充滿希望,兩者不停地變換著位置。最後,這種變換突然成了一場滅頂之災。這次戰役是真正悲劇的典型,因為歐洲的命運全繫在拿破侖這一個人的命運上,拿破侖的存在,猶如節日迷人的焰火,它像爆竹一樣,在倏然墜地、永遠熄滅之前,又再次衝上雲霄。

從上午十一點至下午一點,法軍師團向高地進攻,一度佔領了村莊和陣地,但又被擊退下來,繼而又發起進攻。在空曠、泥濘的山坡上已覆蓋著1萬具屍體。可是除了大量消耗以外,什麼也沒有達到。雙方的軍隊都已疲憊不堪,雙方的統帥都焦慮不安。雙方都知道,誰先得到增援,誰就是勝利者。威靈頓等待著布呂歇爾,拿破侖盼望著格魯希。拿破侖心情焦灼,不時端起望遠鏡,接二連三地派傳令兵到格魯希那裡去;一旦他的這位元帥及時趕到,那麼奧斯特裡茨的太陽將會重新在法蘭西上空照耀。

格魯希犯的錯誤

但是,格魯希並未意識到拿破侖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只是遵照命令於6月17日晚間出發,按預計方向去追擊普魯士軍。雨已經停止。那些昨天才第一次嘗到火藥味的年輕連隊士兵,在無憂無慮地、慢騰騰地行走著,好像是在一個和平的國度裡,因為敵人始終沒有出現,被擊潰的普軍撤退的蹤跡也始終沒有找到。

正當格魯希元帥在一戶農民家裡急急忙忙進早餐時,他腳底下的地面突然微微震動起來。所有的人都悉心細聽。從遠處一再傳來沉悶的、漸漸消失的聲音:這是大炮的聲音,是遠處炮兵正在開炮的聲音,不過並不太遠,至多只有三小時的路程。幾個軍官用印第安人的姿勢伏在地上,試圖進一步聽清方向。從遠處傳來的沉悶回聲依然不停地隆隆滾來。這是聖讓山上的炮火聲,是滑鐵盧戰役開始的聲音。格魯希徵求意見。副司令熱拉爾[20]急切地要求:「立即向開炮的方向前進!」第二個發言的軍官也贊同說:趕緊向開炮的方向轉移,只是要快!所有的人都毫不懷疑:皇帝已經向英軍發起攻擊了,一次重大的戰役已經開始。可是格魯希卻拿不定主意。他習慣於唯命是從,他膽小怕事地死抱著寫在紙上的條文——皇帝的命令:追擊撤退的普軍。熱拉爾看到他如此猶豫不決,便激動起來,急沖沖地說:「趕快向開炮的地方前進!」這位副司令當著20名軍官和平民的面提出這樣的要求,說話的口氣簡直像是在下命令,而不是在請求,這使格魯希非常不快。他用更為嚴厲和生硬的語氣說,在皇帝撤回成命以前,他決不偏離自己的責任。軍官們絕望了,而隆隆的大炮聲卻在這時不祥地沉默下來。

熱拉爾只能盡最後的努力。他懇切地請求:至少能讓他率領自己的一師部隊和若干騎兵到那戰場上去。他說他能保證及時趕到。格魯希考慮了一下。他只考慮了一秒鐘。

決定世界歷史的一瞬間

然而格魯希考慮的這一秒鐘卻決定了他自己的命運、拿破侖的命運和世界的命運。在瓦爾海姆的一家農舍裡逝去的這一秒鐘決定了整個19世紀。而這一秒鐘全取決於這個迂腐庸人的一張嘴巴。這一秒鐘全掌握在這雙神經質地揉皺了皇帝命令的手中——這是多麼的不幸!倘若格魯希在這剎那之間有勇氣、有魄力、不拘泥於皇帝的命令,而是相信自己、相信顯而易見的信號,那麼法國也就得救了。可惜這個毫無主見的傢伙只會始終聽命於寫在紙上的條文,而從不會聽從命運的召喚。

格魯希使勁地搖了搖手。他說,把這樣一支小部隊再分散開來是不負責任的,他的任務是追擊普軍,而不是其他。就這樣,他拒絕了這一違背皇帝命令的行動。軍官們悶悶不樂地沉默了。在他周圍鴉雀無聲。而決定性的一秒鐘就在這一片靜默之中消逝了,它一去不復返,以後,無論用怎樣的言辭和行動都無法彌補這一秒鐘——威靈頓勝利了。

格魯希的部隊繼續往前走。熱拉爾和旺達姆[21]憤怒地緊握著拳頭。不久,格魯希自己也不安起來,隨著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他越來越沒有把握,因為令人奇怪的是,普軍始終沒有出現。顯然,他們離開了退往布魯塞爾去的方向。接著,情報人員報告了種種可疑的跡象,說明普軍在撤退過程中已分幾路轉移到了正在激戰的戰場。如果這時候格魯希趕緊率領隊伍去增援皇帝,還是來得及的。但他只是懷著愈來愈不安的心情,繼續等待著消息,等待著皇帝要他返回的命令。可是沒有消息來。只有低沉的隆隆炮聲震顫著大地,炮聲卻愈來愈遠。孤注一擲的滑鐵盧搏鬥正在進行,炮彈便是投下來的鐵骰子。

滑鐵盧的下午

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一點鐘。拿破侖的四次進攻雖然被擊退下來,但威靈頓主陣地的防線顯然也出現了空隙。拿破侖正準備發起一次決定性的攻擊。他加強了對英軍陣地的炮擊。在炮火的硝煙像屏幕似的擋住山頭以前,拿破侖向戰場最後看了一遍。

這時,他發現東北方向有一股黑魆魆的人群迎面奔來,像是從樹林裡躥出來的。一支新的部隊!所有的望遠鏡都立刻對準著這個方向。難道是格魯希大膽地違背命令,奇跡般地及時趕到了?可是不!一個帶上來的俘虜報告說,這是布呂歇爾將軍的前衛部隊,是普魯士軍隊。此刻,皇帝第一次預感到,那支被擊潰的普軍為了搶先與英軍會合,已擺脫了追擊;而他——拿破侖自己卻用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在空地上做毫無意義、失去目標的運動。他立即給格魯希寫了一封信,命令他不惜一切代價趕緊與自己靠攏,並阻止普軍向威靈頓的戰場集結。

與此同時,內伊元帥又接到了進攻的命令。必須在普軍到達以前殲滅威靈頓部隊。獲勝的機會突然之間大大減少了。此時此刻,不管下多大的賭注,都不能算是冒險。整個下午,向威靈頓的高地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衝鋒。戰鬥一次比一次殘酷,投入的步兵一次比一次多。他們幾次衝進被炮彈炸毀的村莊,又幾次被擊退出來,隨後又擎著飄揚的旗幟向著已被擊散的方陣蜂擁而上。但是威靈頓依舊巋然不動。而格魯希那邊卻始終沒有消息來。當拿破侖看到普軍的前衛正在漸漸逼近時,他心神不安地喃喃低語:「格魯希在哪裡?他究竟待在什麼地方呢?」他手下的指揮官們也都變得急不可耐。內伊元帥已決定把全部隊伍都拉上去,決一死戰(他的乘騎已有三匹被擊斃)——他是那樣的魯莽大膽,而格魯希又是那樣的優柔寡斷。內伊把全部騎兵投入戰鬥。於是,1萬名殊死一戰的盔甲騎兵和步騎兵踩爛了英軍的方陣,砍死了英軍的炮手,衝破了英軍的最初幾道防線。雖然他們自己再次被迫撤退,但英軍的戰鬥力已瀕於殆盡。山頭上像箍桶似的嚴密防線開始鬆散了。當受到重大傷亡的法軍騎兵被炮火擊退下來時,拿破侖的最後預備隊——老近衛軍正步履艱難地向山頭進攻。歐洲的命運全繫在能否攻佔這一山頭上。

決戰

自上午以來,雙方的400門大炮不停地轟擊著。前線響徹騎兵隊向開火的方陣衝殺的鐵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咚咚戰鼓聲,震耳欲聾,整個平原都在顫動!但是在雙方的山頭上,雙方的統帥似乎都聽不見這嘈雜的人聲。他們只是傾聽著更為微弱的聲音。

兩隻表在雙方的統帥手中,像小鳥的心臟似的在嘀嗒嘀嗒地響。這輕輕的鐘錶聲超過所有震天的吼叫聲。拿破侖和威靈頓各自拿著自己的計時器,數著每一小時,每一分鐘,計算著還有多少時間,最後的決定性的增援部隊就該到達了。威靈頓知道布呂歇爾就在附近。而拿破侖則希望格魯希也在附近。現在雙方都已沒有後備部隊了。誰的增援部隊先到,誰就贏得這次戰役的勝利。兩位統帥都在用望遠鏡觀察著樹林邊緣。現在,普軍的先頭部隊像一陣煙似的開始在那裡出現了。難道這僅僅是一些被格魯希追擊的散兵?還是被追擊的普軍主力?這會兒,英軍只能作最後的抵抗了,而法國部隊也已精疲力竭。就像兩個氣喘吁吁的摔跤對手,雙臂都已癱軟,在進行最後一次較量前,喘著一口氣:決定性的最後一個回合已經來到。

普軍的側翼終於響起了槍擊聲。難道發生了遭遇戰?

只聽見輕火器的聲音!拿破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格魯希終於來了!」他以為自己的側翼現在已有了保護,於是集中了最後剩下的全部兵力,向威靈頓的主陣地再次發起攻擊。這主陣地就是布魯塞爾的門閂,必須將它摧毀,這主陣地就是歐洲的大門,必須將它衝破。

然而剛才那一陣槍聲僅僅是一場誤會。由於漢諾威兵團穿著別樣的軍裝,前來的普軍向漢諾威士兵開了槍。但這場誤會的遭遇戰很快就停止了。現在,普軍的大批人馬毫無阻擋地、浩浩蕩蕩地從樹林裡穿出來——迎面而來的根本不是格魯希率領的部隊,而是布呂歇爾的普軍。厄運就此降臨了。這一消息飛快地在拿破侖的部隊中傳開。部隊開始退卻,但還有一定的秩序。而威靈頓卻抓住這一關鍵時刻,騎著馬走到堅守住的山頭前沿,脫下帽子,在頭上向著退卻的敵人揮動。他的士兵立刻明白了這一預示著勝利的手勢。所有剩下的英軍一下子全都躍身而起,向著潰退的敵人衝去。與此同時,普魯士騎兵也從側面向倉皇逃竄、疲於奔命的法軍衝殺過去,只聽得一片驚恐的尖叫聲:「各自逃命吧!」僅僅幾分鐘的工夫,這支赫赫軍威的部隊變成了一股被人驅趕的抱頭鼠竄、驚慌失措的人流。它捲走了一切,也捲走了拿破侖本人。策鞭追趕的騎兵對待這股迅速向後奔跑的人流,就像對待毫無抵抗、毫無感覺的流水,猛擊猛打。在一片驚恐的混亂叫喊聲中,他們輕而易舉地捕獲了拿破侖的御用馬車和全軍的貴重財物,俘虜了全部炮兵。只是由於黑夜的降臨,才拯救了拿破侖的性命和自由。一直到半夜,滿身污垢、頭昏目眩的拿破侖才在一家低矮的鄉村客店裡,疲倦地躺坐在扶手軟椅上,這時,他已不再是個皇帝了。他的帝國、他的皇朝、他的命運全完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毀壞了他這個最有膽識、最有遠見的人物在20年裡所建立起來的全部英雄業績。

回到平凡之中

當英軍的進攻剛剛擊潰拿破侖的部隊,就有一個當時幾乎名不見經傳的人,乘著一輛特快的四輪馬車向布魯塞爾急駛而去,然後又從布魯塞爾駛到海邊。一艘船隻正在那裡等著他。他揚帆過海,以便趕在政府信使之前先到達倫敦。由於當時大家還不知道拿破侖已經失敗的消息,他立刻進行了大宗的證券投機買賣。此人就是羅斯柴爾德[22]。他以這突如其來的機敏之舉建立了另一個帝國,另一個新王朝。第二天,英國獲悉自己勝利的消息;同時,巴黎的富歇——這個一貫依靠出賣而發跡的傢伙也知道了拿破侖的失敗。這時,布魯塞爾和德國都已響起了勝利的鐘聲。

到了第二天早晨,只有一個人還絲毫不知滑鐵盧發生的事,儘管他離這個決定命運的地方只有四小時的路程。他,就是造成全部不幸的格魯希。他還一直死抱著那道追擊普軍的命令。奇怪的是,他始終沒有找到普軍。這使他忐忑不安。近處傳來的炮聲越來越響,好像它們在大聲呼救似的。大地震顫著。每一炮都像是打進自己的心裡。現在人人都已明白這絕不是什麼小小的遭遇戰,而是一次巨大的戰役,一次決定性的戰役已經打響。

格魯希騎著馬,在自己的軍官們中間惶惶惑惑地行走。軍官們都避免同他商談,因為他們先前的建議完全被他置之不理。

當他們在瓦弗附近遇到一支孤立的普軍——布呂歇爾的後衛部隊時,全都以為挽救的機會到了,於是發狂似的向普軍的戰壕衝擊。熱拉爾一馬當先,好像被一種不祥的預感所驅使,去找死似的。一顆子彈隨即把他打倒在地。這個最喜歡提意見的人現在一聲不吭了。隨著黑夜的降臨,格魯希的部隊攻佔了村莊,但他們似乎感到,對這支小小的後衛部隊所取得的勝利,已不再有任何意義。因為在那邊的戰場上突然變得一片寂靜。這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寂靜,可怕的和平,一種陰森森、死一般的沉默。所有的人都覺得,與其是這種咬嚙神經的惘然沉默,倒不如聽見隆隆的大炮聲更好。格魯希現在才終於收到那張拿破侖寫來的要他到滑鐵盧緊急增援的便條(可惜為時太晚了!)滑鐵盧一仗想必是一次決定性的戰役,可是誰贏得了這次巨大戰役的勝利呢?格魯希的部隊又等了整整一夜,完全是白等!從滑鐵盧那邊再也沒有消息來。好像這支偉大的軍隊已經將他們遺忘。他們毫無意義地站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周圍空空蕩蕩。清晨,他們拆除營地,繼續行軍。他們個個累得要死,並且早已意識到,他們的一切行軍和運動完全是漫無目的的。上午十點鐘,總參謀部的一個軍官終於騎著馬奔馳而來。他們把他扶下馬,向他提出一大堆問題,可是他卻滿臉驚慌的神色,兩鬢頭髮濕漉漉的,由於過度緊張,全身顫抖著。至於他結結巴巴說出來的話,儘是他們聽不明白的,或者說,是他們無法明白和不願意明白的。他說,再也沒有皇帝了,再也沒有皇帝的軍隊!法蘭西失敗了……這時,所有的人都把他當成瘋子,當成醉漢。然而他們終於漸漸地從他嘴裡弄清了全部真相,聽完了他的令人沮喪頹唐、甚至使人癱瘓的報告。格魯希面色蒼白,全身顫抖,用軍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殉難成仁的時刻來臨了。他決心承擔起力不從心的任務,以彌補自己的全部過失。這個唯命是從、畏首畏尾的拿破侖部下,在那關鍵的一秒中沒有看到決定性的戰機,而現在,眼看危險迫在眉睫,卻又成了一個男子漢,甚至像是一個英雄似的。他立刻召集起所有的軍官,發表了一通簡短的講話——眼眶裡噙著憤怒和悲傷的淚水。他在講話中既為自己的優柔寡斷辯解,同時又自責自怨。那些昨天還怨恨他的軍官們,此刻都默不作聲地聽他講。本來,現在誰都可以責怪他,誰都可以自誇自己當時意見的正確。但是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做,也不願意這樣做。他們只是沉默,沉默。突如其來的悲哀使他們都成了啞巴。

錯過了那一秒鐘的格魯希,在現在這一小時內又表現出了軍人的全部力量——可惜太晚了!當他重新恢復了自信而不再拘泥於成文的命令之後,他的全部崇高美德——審慎、幹練、周密、責任心,都表現得清清楚楚。他雖然被五倍於自己的敵軍包圍,卻能率領自己的部隊突圍歸來,而不損失一兵一卒,不丟失一門大炮——堪稱卓絕的指揮。他要去拯救法蘭西,去解救拿破侖帝國的最後一支軍隊。可是當他回到那裡時,皇帝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向他表示感激,在他面前也不再有任何敵人。他來得太晚了!永遠是太晚了!儘管從表面看,格魯希以後又繼續陞遷,他被任命為總司令、法國貴族院議員,而且在每個職位上都表現出具有魄力和能幹。可是這些都無法替他贖回被他貽誤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原可以使他成為命運的主人,而他卻錯過了機緣。

那關鍵的一秒鐘就是這樣進行了可怕的報復。在塵世的生活中,這樣的一瞬間是很少降臨的。當它無意之中降臨到一個人身上時,他卻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運降臨的偉大瞬間,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順從、勤勉、謹慎,都無濟於事,它始終只要求天才人物,並且將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運鄙視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門外。命運——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願意用熱烈的雙臂把勇敢者高高舉起,送上英雄們的天堂。

【註釋】

[1] 1814年4月6日拿破侖第一次退位後歐洲各國君主在維也納舉行的會議。

[2] 拿破侖一世在1814年反法聯盟軍攻陷巴黎後,被放逐於厄爾巴島,1815年他再度返回巴黎,建立百日王朝。

[3] 威靈頓(Arthur Wellesley Wellington, 1769—1852),英國元帥,第一任威靈頓公爵,反拿破侖戰爭中的聯盟軍統帥之一,以指揮滑鐵盧戰役聞名於世。1828年後歷任英首相、外交大臣等職。

[4] 布呂歇爾(Gebhard Leberecht von Blucher, 1742—1819),普魯士元帥,拿破侖百日王朝時反法聯盟軍的普軍總司令。在滑鐵盧戰役中,由於他的及時增援而使拿破侖的軍隊全線崩潰。

[5] 施瓦爾岑貝格(Karl Phillipp Schwarzenberg, 1771—1820),奧地利元帥,在1813年擊敗拿破侖的德累斯頓和萊比錫戰役中任反法聯盟軍的總司令,1814年率聯盟軍攻佔巴黎。

[6] 富歇(Joseph Fouche, 1763—1820),歷任拿破侖的警務大臣,滑鐵盧戰役後力主拿破侖退位,後領導臨時政府和反法盟國進行談判,1816年被逐出法國。

[7] 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erigord, 1754—1838),曾任拿破侖第一帝國的外交大臣,復辟王朝初期又任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百日王朝後被迫辭職,後又於1830至1834年出使英國,以權變多詐聞名。

[8] 格魯希(Emmanuel de Grouchy, 1766—1847),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軍隊中的士兵,1794年任少將,在滑鐵盧戰役中指揮騎兵預備隊,於1815年6月16日在林尼擊敗布呂歇爾將軍的一個分遣隊,但他未能阻止布呂歇爾的主力與威靈頓的部隊會合,自己也未能及時去增援拿破侖,拿破侖失敗後一度被流放,1831年又任法國元帥,1832年任貴族院議員。

[9] 繆拉(Joachim Murat, 1767—1815),拿破侖的元帥,騎兵司令,戰功赫赫,參與百日王朝活動,1815年5月2日至3日在多倫蒂諾被奧軍擊敗被俘,同年10月13日被處決。

[10] 聖西爾(Saint-Cyr, 1764—1830),法國元帥,曾出征俄國,屢建戰功,1817至1819年任國防大臣。

[11] 貝爾蒂埃(Louis Alexandre Berthier, 1753—1815),法國元帥,曾隨拿破侖進軍意大利和埃及,歷任國防大臣、總參謀長,1814年轉而支持路易十八。

[12] 內伊(Michel Ney, 1769—1815),法國元帥,隨拿破侖征戰歐洲,路易十八復辟時又任貴族院議員,但在百日王朝時又投靠拿破侖,滑鐵盧戰役中指揮老近衛軍英勇奮戰,拿破侖失敗後,被貴族院判定犯有叛國罪,1815年12月7日被處決。

[13] 德塞(Desaix, 1768—1800),拿破侖麾下的將軍,1800年6月14日在意大利馬倫哥戰役中被奧地利軍擊斃。

[14] 克萊貝爾(Jean-Baptiste Kleber, 1753—1800),拿破侖麾下的將軍,1798至1800年駐軍埃及,1800年6月14日被一名埃及狂熱分子暗殺。

[15] 拉納(Jean Lannes, 1769—1809),拿破侖的元帥,屢建戰功,1809年5月在奧地利的戰鬥中重傷身亡。

[16] 卡右(Caillou),滑鐵盧附近一小地名。

[17] 奧斯特裡茨(Austerlitz),奧地利一地名,拿破侖曾於1805年12月2日在此大勝奧俄聯軍。

[18] 司各特(Walter Scott, 1771—1832),英國小說家、詩人。代表作《艾凡赫》,另著有《拿破侖傳》等。

[19] 司湯達(Stendhal, 1783—1842),法國小說家,代表作《紅與黑》,1806至1814年在拿破侖軍中任職,隨大軍轉戰歐洲大陸,他在《巴馬修道院》中所描寫的滑鐵盧戰役是該小說的著名篇章。

[20] 熱拉爾(Etienne Maurice Geard, 1773—1852),拿破侖的將軍,曾參加滑鐵盧戰役,失敗後於1815至1817年被逐出法國,後又任路易-菲利普國王的國防大臣。

[21] 旺達姆(Dominique Rene Vandamme, 1770—1830),拿破侖的將軍,百日王朝時指揮第三集團軍。滑鐵盧戰役中,1815年6月18日在瓦弗一仗中建立奇功。拿破侖失敗後被放逐。

[22] 南森·梅耶·羅斯柴爾德(Nathan Meyer Rothschild, 1777—1836),德國猶太大銀行家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後裔,1798年在倫敦開設交易所,他是第一個獲悉拿破侖在滑鐵盧失敗消息的人,聞訊後立即返回倫敦,乘機進行證券投機買賣,獲利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