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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望穿天際(八)實錄:極限訓練不完全版本

在航天活動中要圓滿完成任務,必須進行航天環境適應、任務模擬、救生與生存等專門訓練。我們學習的內容繁多,不可能一一盡述,我們訓練的艱苦程度,沒有經歷過的人也很難體會和瞭解。

航天員訓練主要分為一般體質訓練和特殊訓練,一般體質訓練項目有力量訓練、耐力訓練、技巧訓練等,雖然比對戰鬥機飛行員的要求更高、強度更大,卻不難適應。最難、最痛苦、也最不易適應的是特殊訓練,很多人稱之為「魔鬼訓練」,在我看來,那更是種種對人類生理、心理與意志的極限挑戰,它非一般人所能承受,而我們得一項項克服它們、戰勝它們。

因為,航天員是要離開人類能夠生存的地球,去往另一個不適宜人類活動的區域。太空神奇而美妙,卻不具備地球賜予我們的重力、氧氣、壓力和水,在生存的必需條件缺失的情況下進入太空,航天員要在密閉狹小的飛船環境裡經歷超重、失重、低壓、旋轉相互交替的過程。我們的航天員訓練項目,就是要與它們進行生存的搏鬥。在這裡,我僅僅選擇其中的幾種,作一大致描述。

超重訓練

這是最重要最基本的一項航天生理功能訓練,培養航天員的抗負荷能力。

航天飛行要面臨兩個最大的環境挑戰,就是超重和失重。在把飛船送入軌道的過程中,為了克服重力作用,飛船要達到一定的速度,即第一宇宙速度,航天員在飛船上要承受加速度帶來的過載負荷,這個現象,就是我們所說的超重。

在航空和航天的飛行中,都會遇到超重問題。戰鬥機在做特技的時候,往往超重G值較大,但時間很短;而飛船在入軌前的上升段和完成軌道飛行後返回地面時,其超重值將達到很高的G值,持續時間較長。如果飛船按彈道式返回地球,超重值將達到十幾個G,人相當於承受自身重量的十幾倍的壓力,容易造成呼吸極度困難或停止、意志喪失、黑視,甚至直接影響航天員生命。

離心機訓練是航天員提高超重耐力最有效的設備。在飛速旋轉的離心機上,能造成不同G級的超重感覺。公園遊樂場的「過山車」等娛樂項目,許多人望車生畏,就是勇敢者幾圈下來,也會輕飄飄的不知東西南北,有的會頭暈嘔吐。這些娛樂項目產生的超重只在 2G 至3G,而航天員的離心機訓練達到了 8 個 G。

我們在圓圓的訓練大廳裡進行離心機訓練,我和戰友們要坐在一隻 8 米多長鐵臂夾著的圓筒裡,半躺著,呈發射時的姿勢,圍繞軸心旋轉。我們以 100 公里時速高速旋轉,利用離心力產生負荷來模擬超重,航天員在訓練中不僅要承受這種超重的負荷,而且還要隨時回答問題,判讀信號,保持敏捷的判斷反應能力。

在高速旋轉中,練習者的面部肌肉開始變形下垂、肌肉下拉,整個臉只見高高突起的前額。做頭盆方向超重訓練時,血液壓向下肢,頭腦缺血眩暈,視力變差,嚴重時漸漸會看不見東西,產生黑視;而在做胸背向超重訓練時,前胸後背像壓了塊幾百斤重的巨石,心跳急劇加快,呼吸困難。當超重達到 8 個 G 時,雖然時間只有 40 秒,卻感覺要花掉全身力量似的。這項訓練被大家公認是最痛苦的一項,不單要付出巨大的體力與精力,而且充滿危險。訓練時事先會告訴我們,如果承受不了可以按報警電鈕,不能強忍著,我們的手就放在那個紅色按鈕上。

儘管無數次經歷痛苦的煎熬,但那個按鈕卻一次也沒有被按響過。我算是超重耐力比較好的,仍感到難以忍受,那些耐受力不如我的戰友,其痛苦可想而知。但我們航天員沒有一個人主動按過這個按鈕。我在和很多青年朋友交流時曾經說過,這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愛國主義精神,是愛崗敬業的精神、無私奉獻的精神,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激勵下,才能使我們的航天員無視這些困難和風險。

失重訓練

失重是航天員到太空後的常態,是訓練中一項重要內容。在太空生活了 438 天的波利亞科夫戲稱:「失重是一張最柔軟的床。」許多人也把失重的狀態看得很詩意、很浪漫。其實,除了那種柔軟的奇妙感覺之外,它會給人在太空的工作和生活帶來意想不到的困難。

統計數據表明,有一半的航天員會因為失重而出現不良反應,嚴重的會導致任務中斷。如果失重訓練不到位,生存都成為問題,有報道說一位記者到空間站,由於失重反應一天就嘔吐了 80 次。

失重狀態下的訓練,在所有訓練內容中是比較難得、不太容易實現的。當前世界上航天員的失重訓練,一般採用在「失重飛機」上進行。美國、俄羅斯和歐洲其他國家的航天員都是採用這種方法進行失重體驗。

美國的「失重飛機」是在 KC-135 加油機基礎上改裝而成的,一個起落可以飛 20 至 30 個拋物線,每個可以產生 25 秒左右的失重時間;俄羅斯的「失重飛機」是在伊爾-76 飛機的基礎上改裝而成的,一個起落可飛 15 至 20 個拋物線,每個可以產生 25 至 28 秒的失重時間。訓練就利用這些被製造出來的微重力環境時間進行。

我們的失重訓練是在俄羅斯加加林航天員培訓中心進行的,當然要付給人家高昂的費用。第一次做這種訓練,大家感到很新奇,躍躍欲試。而俄方也似乎有意要看看中國航天員的身體素質和前庭功能,所以一開始訓練,就把我們使勁地折騰了一下。

巨大的噴氣飛機爬升到一萬米高度,開始沿拋物線連續俯衝,拉起……隨著飛機一個個拋物線的飛行,我們在機艙裡體會失重條件下如何控制自己的姿態,如何移動,還要在失重狀態下,訓練如何穿脫航天服、進食、飲水、取物、閱讀寫字、拍攝和操作儀器、設備。

美國航天員把失重飛機稱為「嘔吐飛機」,可以想見訓練時的不適。雖然我們第一次用失重飛機訓練,但我和戰友們從頭至尾沒有一個人嘔吐,這讓我們暗自驕傲,也讓俄羅斯同行吃了一驚。

這種失重飛機訓練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而適應性訓練可以在平時進行。在失重的太空,全身的血液、體液會向頭部集中,專業術語稱為「頭向分佈」,頭部因為充血而腫脹,給人的就是一種「大頭朝下」的感覺。

為了充分地體驗和適應,我們在一張特製的傾斜床上頭朝下進行訓練。訓練時,所有的血液都向頭部、頸部湧,頭重得要命,眼睛充血,鼻塞,訓練之後,人也會感到異常疲勞。

為了適應失重,我們用萬向床進行「血液重新分佈」訓練,就是人躺在床上,頭朝下,按不同角度,反覆地進行從直立到頭側位的變化。一個訓練週期需要好多天。在它上面做訓練,會眼鼻充血、脖頸上青筋暴起,樣子看起來相當猙獰。訓練停下後,還會覺得自己像得了重感冒一樣不舒服。

前庭功能訓練

有半數航天員會在執行任務時發生空間運動病,主要的反應是頭暈、失去方向感、腸胃不適、噁心嘔吐,嚴重時會喪失工作能力。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難題,要想有效克服它,除了藥物,重要的就是進行前庭功能訓練。

這項訓練的主要器械是電動鞦韆、轉椅等,就是讓航天員被動地承受線性加速度、角速度等刺激。想成為航天員,這是項重要的考驗。

坐電動鞦韆時,我們會被蒙上眼睛,在身上貼上電極。一次 15分鐘,每天一次,連續五天為一個週期。坐在上面,猶如坐在狂風巨浪中的小船上。

有人剛開始時,幾下就會把胃裡的東西噴出來,坐一次,幾天都沒有食慾,不要說自己再上去,就是看見別人在上面蕩,胃裡也會翻江倒海地難受。當然,如果儀器上顯示誰的生理指標發生變化,也就是身體有危險了,就會馬上停止。

每個人的耐受能力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做 10 分鐘左右就堅持不了了,因此一天不可做多次。轉椅也是一樣。

電動鞦韆、轉椅等項目對我來說,還不算特別難攻的關。在航天員選拔時,電動鞦韆我就做到了 15 分零幾秒。在轉椅訓練中,我還經常會被部分免訓。因為第一天、第二天都能達到並且超過標準,第三天、第四天就可以免訓,第五天參加考核就可以了。

航空飛行與跳傘訓練

這是航天員的必修課,雖說航空飛行也是我們的老本行,但是數據表明這是一個風險極大的訓練項目。因為世界上有多名航天員在這項訓練中喪生,包括「世界太空第一人」加加林,他在 1968 年 3 月27 日進行飛行訓練時犧牲。

我們的訓練還比較順利。我們去湖北某空降兵部隊訓練跳傘,正好是夏天,每天著裝齊備,真是酷熱難耐,主要是還要突破心理上的障礙。那會兒恰巧剛發生一起事故,有一名戰士跳傘時犧牲了,這讓帶隊的領導很緊張。

部隊訓練很有章法,都是整建制地練習。在我們訓練時,安排了幾個女兵跟我們一起訓練。那些女兵跳之前都特別害怕,站在艙門口哭,還自己打自己的臉,為了讓自己興奮起來。女孩子都敢跳,我們還有什麼不敢跳的?跳!

按照規定,跳出艙門後應該在心裡默念數字,0001、0002、0003、0004,數完後如果傘不開就拉備用傘,但跳傘時,尤其是第一次跳傘的人,沒有幾個人會記得數這四個數。我第一次跳傘,等我想起來數數,傘已經打開了。

野外生存訓練

這是一種應急訓練,如果你不能在預定著陸點降落,要會自救。飛船不能準確降落在預定著陸點的情況有過,比如 1965 年蘇聯宇航員返回時,降落到了遠處的森林中,在冰天雪地中還需要對付一群狼。針對可能的情況,我們野外生存訓練包括多種環境,有水上的,有沙漠的,有叢林的。

飛船帶有一般的救生物品,槍、刀、必需的食品、水、食鹽。就帶著這些東西,我們被放在沙漠上,或者扔到叢林裡。還要訓練面對氣候的變化,寒冷也好,風沙也好,雨雪也好,如何去應對。我們還要學習和練習很多生存技能,怎樣釣上魚來,怎樣設套把野兔子抓住,怎麼用降落傘搭帳篷。這個帳篷要搭到什麼地方,搭在哪種地勢上,如果地方沒選好,起風了會被風刮走,下雨了水會把你沖掉。

野外生存實地訓練時我跟聶海勝一組。中午氣溫正高,陽光毒辣,我們被投放到北部沙漠中,手上只有一個降落傘,沒有別的東西。

我們就把降落傘割開搭起帳篷。夜晚,沙漠的氣溫會降到零下 4攝氏度,帳篷需要變成堡壘才能保暖。我和海勝商量著,用破開的傘布包上沙子做成「磚」壘成牆,既防風又保暖。

我們在牆後面的帳篷裡測了一下溫度,外面零下幾攝氏度,而裡面能達到零上十幾攝氏度,這很不錯了。就這樣,我們靠有限的涼水和餅乾堅持到第二天中午,沒曬著,沒凍著,沒餓著,精力和體力保存得很好。

當目標成功達到的時候,那些痛苦就昇華成了快樂

走的時候,我們放了信號彈,還進行了全副裝扮。我想了個辦法,用橙色的傘布包在頭上,由於橙色非常耀眼,這樣既能讓天上的直升機很容易發現我們,還可以抵擋沙漠裡的毒辣陽光和風沙,為了防風沙和沙漠裡強烈的紫外線傷眼,我們把防雪盲的眼鏡也戴起來。橙色的頭巾、黑色的大墨鏡、深藍色的航天服,這樣一裝扮,不僅很實用,而且看起來很酷,我們相互打量,嗯,很不錯,我們彷彿不是經歷了艱苦的野外生存訓練回來,而是進行了一次饒有興味的沙漠旅行。

為了模擬返回艙在水上著陸的情況,我們在北京郊區的官廳水庫進行水面出艙訓練。

通常情況下,返回艙會降落在地面上,但也不排除降落在水面上時發生意外情況。如果艙內環境變得惡劣,航天員就不得不離開返回艙。跳下水之前,航天員要換上抗浸防寒服,避免冷水浸泡。入水時,腋下的救生圈能在數秒內充氣。按設計要求,這樣的服裝能夠使人在冰冷的水中停留 12 個小時,等待救援人員的到來。

可是返回艙要是降落在海上,情況就有所不同。此時,航天員要打開艙門,待在艙內,利用呼救電台發出信號,等待救援人員。可是航天員到底能在艙內待多久?我們曾在海南島專門進行海上漂浮試驗。

英國曾經做過返回艙耐受試驗,他們的結論是,可以在海上漂浮6 小時。在北京有人做過溫度 35 攝氏度、濕度接近百分之百的耐受試驗,結果有人只堅持了 2 小時。按預先設想,我們的這次試驗達到8 小時就算成功了。但在這次的水面生存訓練中,我們的實驗人員將待在返回艙中的時間提高到 20 小時,獲得了寶貴的數據。

我們也曾在東北大黑山搞了野外叢林的生存訓練。給我們一天的口糧,要在那裡生存三天,我們要合理分配有限的食品,並且用當地的一些植物、動物實現補給。最後要爬山,我們用傘布擰成繩子繫在山崖上,中間隔一段系一個疙瘩,這樣在手裡拉著就不會打滑,登山時更能用上力。

我們還去抓野兔、捕河魚,然後考慮怎麼剝皮,怎麼烤才好吃。每一組都不太一樣,魚烤得還不錯,基本上可以吃,算得上新鮮味美。沒別的調味品,手裡就只有食鹽,我們就努力研究怎麼烤得它外焦裡嫩。我們烤的野兔相當不錯,抓得多沒有吃完,就帶了回來,讓家裡人嘗嘗野味,順便誇誇我們的手藝。

寂靜與孤獨訓練

這項訓練實際上屬於心理訓練的範圍,我和戰友們都覺得是相當艱難的訓練。

執行任務的航天員俯瞰地球、仰看星空,飄蕩在茫茫宇宙間,這種頗為神奇浪漫的旅行後面,則是寂靜的環境、寂寞的飛行,恐懼、孤獨、厭倦、煩躁、抑鬱等情緒就可能隨時襲擊我們,所以在上天之前,必須熟知這種感受。

訓練時我們會進入模擬艙,裡面是「真空」狀態。空間狹小,活動受到限制,沒有電視也沒有音響,沒有電話也不允許通信,與外界完全隔絕。太空中沒有空氣,所以不能傳播聲音,所以這裡絕對安靜,你就待在這種萬籟俱寂裡,好幾天時間,一個人,沒有音樂,沒有任何交談,沒有外部任何干擾,分不清晝與夜……而且要高質量完成手上的操作。這種安靜、孤獨令人無法忍受,還有幾天幾夜不能合眼的疲勞。

航天員的訓練課程中,有一部分是心理訓練。實際上,這種訓練貫穿在整個訓練過程中。無論是基礎理論還是體質訓練,所有磨練耐力和意志的項目都離不開一個強大的內心。一個人的頑強,不僅僅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調整好自己心態,以平和而又認真負責的狀態勝任航天工作是一個重要考核指標。

飛行程序和任務訓練

這是綜合性和針對性很強的訓練,是航天員進入太空所有艙內操作的集合操演。我們要熟練掌握規定的飛行程序、任務和技術,利用飛船模擬器進行正常飛行、應急飛行以及飛行過程中各類故障判斷和處理的訓練,反覆不斷,並做到萬無一失。要知道,飛船上的許多操作是不可逆的,指令發錯了,災難就無可挽回。

國外培養的航天員有三類職業角色,指令長、隨船工程師和載荷專家,執行任務時各有分工,而我國培養的航天員則是一身三任,這就要求我們必須有過人的本領,完美的知識結構和全面的能力,所以在訓練強度和難度上要求更高,這最終體現在飛行程序和任務訓練上。

飛船有若干個系統,程序中有上千條指令和數百次操作,要做到順序不能顛倒,位置不能出錯,動作不能漏掉,口令應答不能說錯。為了練習和熟悉,我們採用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我拍過小片子,其他的戰友畫過完整的艙內示意圖,就是為了想盡辦法把那些按鍵和指示燈像用刀子刻在腦子裡一樣。

訓練艙內有六個攝像頭,教員可以在指揮室清楚地看到艙內情況。我們訓練中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條指令,都有電腦記錄。我們在訓練時要穿上航天服,一練數小時,如果是夏天,汗出得太多,就像泡在水裡,體重有時一天就會減輕兩三斤。

「神五」飛天前,有最後十輪的強化訓練,我沒有一次操作失誤,我一閉上眼睛,座艙裡所有儀表開關、按鈕的位置都能想得清清楚楚;隨便說出艙裡的一個設備名稱,我馬上可以想到它的顏色、位置、作用;操作時我不看飛行手冊,也完全能處置好。教員常問我:「你感到有什麼問題嗎?」我對訓練和自己心裡非常有數,就實事求是地回答:「沒有問題。」教員笑了:「你確實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