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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好女人

小時候可曾想過,你最喜歡的電影明星,將來有一天會成為你的朋友?我從不曾想過,但是我有這樣一個朋友,她的名字叫甄珍。

初高中時期看過幾部她的電影,每一部都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有幾個畫面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裡。看她的第一部戲是《緹縈》(李翰祥導演),緹縈家裡有五姊妹,因為父親被冤枉判了死刑,見到囚車裡戴上腳鐐手銬的父親(王引飾演),姊妹們上前哭哭啼啼,緹縈的父親黯然歎了一口氣:“生女兒有什麼用,只會哭。”他最小的女兒緹縈,有一天在皇帝坐轎出巡的日子,半路攔轎,兩手高舉申冤的狀子,一路跪到轎前喊冤。看著甄珍那張稚嫩無邪的臉蛋,看見地上跪出的兩道血路,見她一臉淚水勇敢激動地跪求皇上饒命,我的心都揪了,就只看這一場戲已經值回票價。

《幾度夕陽紅》裡她演一個沒有母親的刁蠻女兒,戲很少。有一個鏡頭,被楊群演的父親嚴厲地教訓之後,狂奔上樓梯,大叫一聲:“媽!”那聲“媽!”讓你心碎,這個鏡頭完全表達出她的委屈和倔強。

白景瑞導演的成名作,也是甄珍的成名作《新娘與我》,有一個她穿結婚禮服戴頭紗的特寫,那個美是無法用言語或文字來形容的。我拍過許多唯美文藝愛情片,有一次拍瓊瑤的電影,攝影師想拍我一個美麗的特寫,燈光師花了很長的時間打光,攝影師慨歎道:“女明星中只有一個是最好拍的,很容易打光,每個角度都好看,那就是甄珍。”

有一段時間甄珍拍了許多小淘氣的片子,這些片子都是專門為她精心打造的,賣座得不得了,因為她本身就是淘氣善良的女孩,觀眾就是愛看她。

白景瑞導演拍出她的俏皮,李行導演拍出她的善良和純真,甄珍在他們的手上發揮得淋漓盡致,那是在六十年代底七十年代初,也是她最紅最盛的時期。

在白景瑞導演的《白屋之戀》裡,有一個鏡頭,她穿一襲白紗裙,趴在小白屋外的草地上和鄧光榮甜蜜地談情說愛,那是許多少男少女的夢想,也是我當時的夢想。李行導演導過她許多膾炙人口的文藝愛情片,像是《心有千千結》、《彩雲飛》……每一部都創高票房紀錄。

讀中學的時候,台灣沒有很多消遣節目,最大的娛樂就是看電影。那時候的明星比較神秘,不像現在隨街可見,因為還沒有狗仔文化,所以也不容易知道他們的行蹤。還記得初中的時候,在台北“中華體育館”觀賞晚會(我們都坐在水泥石階上),當時最出名的主持人包國良介紹甄珍出場,她短短的一頭黑髮,穿著一身鮮桃紅縐褶子傘狀迷你裙,我遠遠地望著她,心裡直讚歎她的甜美、可愛。

你絕對想像不到,我第一次見到最喜愛的明星,是在這種情況下。那時候我十九歲,已經拍過幾部電影,還算小有名氣,正在拍與鄧光榮合演的《翩翩情》。有一天要求女副導演王玫帶我去見甄珍。王玫帶我到統一飯店甄珍入住的房間按門鈴,許久之後,門打開了,一個戴著浴帽、身上圍著白色毛巾的女人探出頭來,我定睛一看,那不就是甄珍!王玫尷尬地把我介紹給她,她關上門叫我們等一下,我以為她是去穿上衣服再請我們進去。門很快地又打開了,一瓶香水從門縫裡遞出來,“送給你。”我慌忙地接過香水,門已關上,我拿著香水對著門發呆,過了一會兒,王玫透過深度近視眼鏡瞪著我:“你在幹什麼啊?”我這才醒過來:“哦,我們不是要等著跟她見面嗎?”“走吧!她不會出來了。”王玫笑著拉我走。

正式跟甄珍見面,是在台灣“中影”片場,她與謝賢正在拍戲。王玫帶我進場探班,遠遠見她從佈景裡翩翩走來,貴為超級巨星的她,平和親切得像個鄰家女孩。我見到心愛的明星,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那時候我剛學會開車,她正好收工,王玫建議她坐我的車回去,一路上車子一會兒慢、一會兒快,有驚無險的,好不容易才把她送回統一飯店,見她一臉驚愕、劫後餘生似的下了車,當時很是過意不去。

第三次見面是在美國洛杉磯,她嫁給劉家昌導演,劉導演為她開了家甄珍酒店,在開幕酒會裡,她一頭俏麗的鬈發,身穿一襲乳白雪紡飄逸洋裝,料子上有點點白色絲絨,腳踏米白緞帶高跟鞋,笑盈盈地站在劉導演身邊和來賓寒暄、拍照。這些年來參觀過劉導演在台北汐止蓋的法國宮廷式房子、大陸昆山的三座大酒店。劉導演蓋的建築物一座比一座雄偉,一座比一座大,他總是興致勃勃地帶我們參觀他一手打造的王國,甄珍也總是陪著我們參觀,那王國再大再雄偉,只要甄珍往那兒一站,你就感覺她是理所當然的女主人。我總忘不了每次參觀那些大建築物的時候,她臉上掛著的滿足笑容和怡然自得的神情。

第四次見到她是在香港啟德機場的大巴士上,劉導演兩手空空地上了巴士,甄珍卻拎著大包小包地走在後頭,我怪劉導演怎麼可以讓天皇巨星拎那麼些東西,自己也不幫忙,可是甄珍卻毫不介意。

甄珍生下劉子千後,全副精神都擺在兒子身上。她說她洗奶瓶把手都洗破了。聽劉導演說,子千還是baby的時候,有一次患了感冒,甄珍不眠不休地守在床邊,劉導演從門縫裡望見,想哭。我說有這麼嚴重嗎?他說見甄珍已經容顏憔悴,眼圈發黑,還堅持地坐在那兒用白布擋著冷氣,怕吹著孩子。又有一次子千發高燒,甄珍半夜把劉家昌叫醒,劉導演見子千臉色發青、口吐白沫,嚇得他一路跌一路爬地到沙發旁找電話,甄珍卻能冷靜鎮定地打電話叫救護車。子千小的時候只要出國,她都會不厭其煩地帶大瓶大瓶的飲用水,怕他水土不服。每次和我們吃完午飯,她總是匆匆忙忙趕回去照顧兒子,我問她:“你為孩子犧牲那麼大,如果孩子大了不孝順、不聽話,你會不會很傷心?”她毫不猶豫地說:“沒關係,我不在乎。”

這十年孩子大了,她才有時間跟一些好友聚會,我也跟她接觸多了。跟她夫婦倆在飯桌上吃白灼蝦,她總是先把蝦頭咬掉,蝦殼剝了,放在小碗裡交給劉導演,劉導演也吃得理所當然,或許這也是他們夫妻倆的情趣。飯後付賬永遠搶不過她,劉導演笑說她最喜歡付賬。我想“溫、良、恭、儉、讓”每個字用在她身上都挺合適,有時候我們坐七人座的汽車,她總是客氣地搶著坐最裡面的位置,我也總是搶快一步,把靠邊容易上落的座位留給她。她很幽默,也很會自我解嘲,記得有一次七八個女人聚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嫌自己胖,嫌自己小腹大,吵著要減肥,她突然站起來,擺了個姿勢手順著肚皮一滑,甜美地笑著說:“你們覺得我怎麼樣?”全場靜默了幾秒,然後大家笑成一團,再沒人敢提減肥的事。

那天朋友約吃飯,甄珍和子千也在座,子千大了越發是個小帥哥,他彬彬有禮、虛心求教,也懂得母親為他付出的苦心,我們一眾阿姨細細叮嚀,多多鼓勵,子千惟惟點頭稱是,甄珍欣賞著兒子,甜在心頭,眼神裡寫的儘是愛。因為子千第二天要早起,所以他們母子先離席,我望著她挽著兒子離去的背影,心想,這個女人,真是好得讓人心疼。

或許你們會說我把甄珍寫得不像超級巨星。我感覺她對於超級巨星的光環並不留戀,她只想做一個好女兒、好姊姊、好妻子、好媽媽和我們的好朋友。

金馬獎今年的終身成就獎是屬於她的,我認為她除了在電影方面有卓越的表現,在做人方面也該拿終身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