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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遲到了五分鐘。

金聖華已經坐定在文華酒店二樓Clipper Lounge長廊邊的位置,自從張國榮走後,為了避免傷感,我總是避開這條我跟他曾經坐下來談心的長廊。

聖華是我婚後認識的朋友,我們的交往過程中經歷了SARS的歲月和雙方父母相繼離世的哀傷,一路在互相扶持中走過人生的困境。她跟我是忘年之交,我們的學問也很懸殊,她早年留學法國,拿了博士學位,曾經是翻譯學會會長,在中文大學執教多年,而我們竟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待我坐下,一派優雅婉約地跟我聊起近況,我極力地集中精神,腦子裡浮現的卻是國榮在這兒、在我對面跟我說的話:“青霞,不要再拍戲了,也不要打太多麻將……”不一會兒思緒飄到了淘大花園非典(SARS)傳染的前夕。當時我們分別與朋友在以前的麗晶酒店喝下午茶,我三缺一想找與他同桌的陳淑芬打牌。她沒空,我失望地轉身離去。“青霞!”身後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我,是國榮,他說:“我跟你打。”我愣了一愣,他怎麼會?—那是他跟我打的最後一場麻將,記得那天他“沖”了一把很大的牌,有五十五番,之後又連放了幾把炮。我們打的是小牌,輸贏不大,但是我知道他性格要強,事後很過意不去。

那一刻,我腦子裡有兩條軌道,一條憶著過去,一條機械化地回答聖華的問題。還好她沒看出來。好不容易雙軌變成單軌,專注地聽她問起我寫作的近況。迎面走來兩位穿著得體大方、有型有款的女子,一中一外,我一眼認出那位穿著墨綠呢子西裝外套的中國女人。她保養得宜,面孔和十幾、二十年前一樣。還是一身Giorgio Armani的型格,她們隔著一桌坐在我前面,我等她坐定,起身走到她身後環抱著她。我抱住的是過去那些迷失的歲月。她是見過世面的人,定了一定:“你系邊個?”我操著一口標準廣東話:“你永遠估唔到我系邊個?”她沒有動:“再講多一句!”我抱著她不放,輕笑說:“我再講多一句你就估中了!”她一回身:“啊呀!青霞!謝謝你的擁抱。”

聖華喜歡聽我說故事,經常我們聊完天,就是我下一篇文章的開始。我重新回到座位,這會兒才真正地回到當下,專注地跟她聊起我剛剛擁抱的往事。

認識Winnie是一九八五年,我拍《警察故事》、《刀馬旦》和《夢中人》那一年。在搬進新世界公寓之前,聽朋友說這間公寓住進去會不好,他們所謂的不好是搬進去的人都很孤單寂寞,我心想,這有什麼不好,我老早已經孤單寂寞了。Winnie住在我的樓上,她煮得一手好上海菜,我們住在那兒的單身女子經常到她家打牙祭。還記得她家一進門右邊小小的開放式廚房,正對著客廳和餐廳,我經常在廚房外欣賞她做菜的樣子,只見她輕輕鬆鬆,抓鹽、倒醬油、炒菜,在那個小方塊裡面就像在跳華爾茲。現在回想起來,她本事倒真大,一個人燒菜煮飯招呼十個八個客人,一點也不費力。

有一天不開工,我賴在床上不肯起,賴到下午三點,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自言自語:“好餓,好餓。”後來實在餓得受不了,起床戴上特大的太陽眼鏡到樓下新世界商場吃麵。當我正在挑起碗裡的麵條,張大嘴巴吃的時候,迎面來了一群人,前呼後擁的,走在前面的是鄧麗君,她見到我驚奇地問:“你一個人啊?”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他們見到我這樣的一個畫面,一定覺得很可笑。《警察故事》通常是天亮才收工,有一天收工早了,半夜三點,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茫茫然,走進公寓,打開房門,望著窗外的無敵海景,好美啊,這就是東方之珠—香港。心想我應該開心地欣賞這美麗的景色,可是,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這樣璀璨的夜景,讓我感覺更是孤單。心裡一陣酸楚,突然之間嚎啕大哭起來,待我停住哭聲,撥了個電話給張叔平,叔平說:“你哭啦?”我一邊抽泣一邊說:“我好寂寞。”叔平說:“打電話給朋友啊。”

拍《刀馬旦》之前,徐克為了讓演員進入角色,提議大家一起圍讀劇本,正好我們三個女主角葉倩文和鍾楚紅都住在新世界大廈,我們先到前面兩個女主角家去讀劇本,最後到我家。一進門葉倩文就找吃的,打開冰箱,空空如也,廚房裡也沒有零食,她難以置信地問我:“你們家怎麼什麼吃的都沒有?”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下子給問住了。過一會兒,不知道誰踢到地上的空罐頭,又是一陣驚訝:“這是幹什麼用的?”心想幹嘛那麼大驚小怪:“天花板漏水,接水用的。”

雖說香港是個華麗的城市,從一九八四年林嶺東請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一九九四年拍《東邪西毒》,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裡睡覺就是在片場裡編織他人的世界,有時候一覺醒來,彷彿一個人置身於孤島。時光飛逝,驀然回首,好像不見了十年。就在這個下午,我找回了迷失的十年。

婚後這十多年,每次出門,車子都會經過新世界公寓。記得愛林才幾歲大的時候,我常指著那個方向:“媽媽以前一個人住那兒,好孤單。”“你現在有我就不孤單了。”她心疼地說。

送聖華回家,車子經過新世界公寓的時候,我們兩人都不自覺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