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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榮譽重於山

  2000年人類進人了千禧年,迎著新千年的曙光,我終於向 著大眾所期待的方向邁出了第一步。我的老師和徐奉洙九段、劉 昌赫九段先後取得了這四年才召開一次的“圍棋奧林匹克”應氏 杯冠軍。此時,該輪到我上場了。

  

  4月28日9時20分,第四次應氏杯遠征隊從金浦機場出發 了。2個小時20分鐘的飛行後,我們抵達了上海。這次的遠征隊 隊員有老師、徐奉洙九段、梁宰豪九段、劉昌赫九段、崔明勳九 段和我,一共六名。其中劉教練被選定為前期優勝者種子選手, 老師和我被指定為國家種子選手,我們三人將在決賽第二輪出 戰。4月29日拉開帷幕的決賽第一輪中,徐九段、梁九段、崔九 段出戰。

  

  當時比賽氣氛十分緊張,但是我卻內心平靜踏實,因為從 1999年末開始,我的中國遠征全程中都會有一位特級經紀人的 陪伴。萬能的經紀人幫助我解決從比賽到日常生活的所有問題, 而這個經紀人,正是我的弟弟英鎬。

  

  英搞是個天才的經紀人。從日程檢查、住宿、飲食,到安排 那些符合我口味的中國當地圍棋雜誌的採訪,所有的一切都被 安排得恰到好處,掐斷了一切存在不和諧因素的可能。看到英鎬的這種突出能力,我覺得這正是父親和巳經去世的爺爺身上那種 “商才”特質在弟弟身上的體現。

  

  很長時間內在人們口中被議論不停的,我的“海外對局魔 咒”終於消失了。雖說是多次參加海外比賽,逐漸對環境有了一 定的適應性,而更重要的原因則是由於英鎬給我創造了和家中一 模一樣的舒適環境。

  

  同時,英鎬又是一個老練的企業家。不知何時突然冒出一句 “哥,我要去中國”,然後就一下子飛去了北京,並且用了不過 三年的時間便收購了一個稍小的飯店,真是個有能力的神奇的家 伙。自己的哥哥獲得的獎金有多少,英鎬大體是知道的,然而他 卻從未向我伸過手。他現在所擁有的巨大產業都是自己白手起家 賺得的,真是厲害啊。

  

  決賽第一輪中只有同齡棋手崔九段通過選拔。5月2日繼開 的決賽第二輪(十六強戰)中,經歷了第一輪洗禮的崔九段,以 及獲得第二輪資格的劉教練,另外還有老師與我一起為了應氏杯 的奪冠,沖人了熱戰當中。

  

  我在十六強戰中的對手是日本的王立誠九段。出生於中國台 灣的王立誠九段在2000年初戰勝趙治勳九段,取得了日本排名 第一的棋聖頭銜,是位絕對強者。具有好戰棋風的他在複雜糾纏 的局部戰中尤其強焊。

  

  執黑的王九段從序盤開始就先占實地,為了推倒我厚實的防禦,他不斷進行挑釁。但是我卻絲毫沒有想要廝殺的打算。正相 反,我一直在平穩推進中不斷累積實地,並且在中腹進行了排空 作戰。於是在棋局進行到162手的時候,我便十分輕鬆地拿下了這局。

  

  兩天之後的強賽是通往應氏杯決賽的最後一個關口。對陣 抽籤後的結果是,我要面對天才中的天才依田紀基九段。而以往 我和依田紀基九段對局的總戰績是2勝7敗。並且在應氏杯之前 的1999年亞洲電視快棋賽中,我敗給了依田紀基九段,獲得亞 軍。失敗的場景仍歷歷在目,所以這次應氏杯的再次對決,我感 到壓力非常。

  

  每逢大的賽事就會穿日本傳統服裝出場的依田紀基九段是一 位典型的日本武士。在圍棋之外他所流露的姿態和氣勢要比任 何人都強烈,而在棋盤上,他則是那種“沒有特徵便是最大特徵 的”冷酷而異質的對手。

  

  人們在評價他的時候說:“序盤、中盤、終盤,根本看不出 有哪一部分是他特別強的地方。”似乎有貶低的意思,然而這句 話反過來說的話,則變成:“序盤、中盤、終盤,根本看不出有 哪一部分是他特別弱的地方。”

  

  並且如果你再回想到1996年三星火災杯和應氏杯決賽中, 他和劉昌赫九段“80萬美元的黃金對決”的頂級棋手的風姿的 話,那麼你可能就會充分理解“沒有特別強的部分,就是所有部

  

  分都很強”的意思了。功夫棋1(1譯者註:功夫棋指雙方不比拚殺棋"火力”,而靠紮實的基本功爭奪勝利的棋。)紮實厚重,絕不輕易言敗,這就 是他的風格。

  

  比賽果然如同預料的那般艱難。從選擇棋子開始,依田紀基 九段就十分符合他天才身份地展現了氣勢上的先發制人。根據應 氏杯的規則,黑棋貼子要貼7目半2(2貼子,也作貼目,圍棋術語。指黑方由於先手,在佈局上佔有一定的優勢,為 了公平起見,在最後計算雙方所佔地的多少時,黑棋必須扣減一定的目數或子數。 舉例來說,如果貼目為7目半,則對局完成之後,黑方比白方至少多出7目半才算是 獲勝。如果僅多出7目,則白方半目勝。),大部分的棋手都會傾向於選擇白子,然而依田紀基九段卻充滿自信地挑了黑子。

  

  但是,或許是因為在以往的對戰中佔據壓倒性優勢,所以心理上產生了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又和隨意放棄選擇白子的情緒產生了相互作用,使得依田紀基九段似乎已經充分滿足。對局序盤 中,依田紀基九段表現得並不像是一個氣勢洶洶的武士,而如同 是一個吃飽了的無心捕獵的獅子。

  

  有句古話叫作“飢餓的狼最會打獵”。第四屆應氏杯,我在頭腦中比任何人都繃緊了弦。如果這次與冠軍失之交臂,那結果 將不單單是失去一個世界冠軍頭銜,而是中斷了韓國在“圍棋奧林匹克”上的連冠之路。

  

  沒有什麼能夠像責任感一樣使人強大。當時“只剩下我了,全靠我了”這種意識以前所未有的強度刺激著我的大腦。說起來有些好笑,我的勝負節奏總是在責任感達到頂點,且由其產生的負擔壓遍全身的時候,或者當坐席上所有人對我勝利的可能性持 悲觀看法的時候,才能夠達到最高潮。

  

  在這裡我想引用一段他人的話描述我當時的狀態:“背負著 無從逃避的責任感,李昌鎬站到了無異於國家對抗戰的勝負舞台 上。最後一個出戰的他變成了那個即使把自己搾乾,也要擰出最後一滴油,把他的能量發揮到極致的人。”

  

  說的倒不假,作為最後一位代表出場,這僅存的勝利機會 的確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沒有過這種經驗的人恐怕很難 理解。以前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在參加團體戰時,我都 極力推辭,不願意作為主將出場,可是每次都不能遂我的 心願。

  

  說我是爆發出最後一滴油的力量嗎?其實還不如說是種“痛 苦的力量”。但不管叫什麼,總之都是一種絕境中的迫切的力量, 是一種要在這盤棋中用盡所有力氣的意志。

  

  跟那種極端狀態下的我相比,依田紀基九段有些鬆弛。或者 說他的自信感已經超過了安全警戒線。自信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有的時候它會帶來足以壓倒對方的氣勢,而有的時候,它便會越 過應有的位置,成為向對方暴露要害的漫不經心。而在圍棋中, 當必要的精密轟然倒塌時,自己的棋便無法再由自己掌控了。

  

  265手,黑方3點勝1(1譯者註:原書此有誤,應為李昌鎬執白獲勝。)。面臨天敵般的對手,在獨木橋板狹窄的勝負路上,就那樣,結局到來了。而在那局棋之後,我便如同 踏上了無風大道。四強戰中的對手俞斌九段是1997年第九屆亞 洲電視快棋賽中的冠軍,2000年第四屆LG杯世界棋王戰中他擊 敗了劉昌赫九段成為冠軍,各種赫赫戰績表明他也是個不可小覷的對手。

  

  然而俞斌九段之於我,如同我之於依田紀基九段,並且我 的棋風顯然不是他所擅長對付的。半決賽三番棋中,第一局 243手,白5點勝,第二局205手,黑不計點勝。比賽就這麼 結束了。

  

  終於到了眾盼巳久的決賽。11月1日,在中國四川省成都市, 決勝五番棋上演了。這次與我對弈的是常昊九段。1997年我們在1中韓天元戰中首次相逢,一見如故,從此在盤上盤外都維持著真1摯的友誼,他是我在勝負世界中最好的朋友。

  

  通過中日超級對抗賽重新樹立起中國圍棋自尊心的聶 衛平九段,在首屆應氏杯中敗給了我的老師。當時他留下 了這麼一句話:“我有一個特別出眾的弟子。我相信終有一 天,他會替我解此夙願。”並且在1994他給我的來信中也有 寫到這樣的希望:希望我的弟子中能夠和你相匹敵的那一個 人趕快出現,如果我的弟子能夠和你碰面,我想那也算作是 我們之間愉快的圍棋交流了。他的預感和他的期待都成為了1現實。

  

  聶九段所說的傑出的弟子便是常昊,他的預感算是一發即1中。而他的期待,通過我們之間的對局實現了。第一屆應氏杯決 賽對陣雙方的弟子們,在第四屆應氏杯決賽中相遇了。

  

  11月1日,決戰日的曙光開始閃亮。被尊為“活棋聖”的吳 清源先生宣佈了這場歷史性對局的幵始。我們通過猜先的方式來 分黑白。作為年長者的我(我比常昊大一歲〉握住一把棋子,而 常昊猜中了那是雙數。

  

  這樣黑白的選擇權便到了常昊的手中。但出人意料的是, 常昊選擇了黑子。對我來說這簡直是幸運的先兆。應氏杯中 黑方的負擔很重。雖然先手的“先招”佈局效果很好,但是 應氏杯貼目數量帶來的反效果要遠在這個之上。所以黑方必 須從一開始便積極作戰才有可能贏得棋局。理所當然地,我 也是希望執白,而享有選擇權的常昊白白地把這個禮物送給了我。

  

  常昊和我的棋風相似,都是喜歡那種厚實的、長呼吸的比 賽。然而需要積極快速行棋佈局的要求和常昊的棋風是背道而馳 的,真是搞不清楚他當時為什麼要選擇黑子。或許他是想要通過 積極的作戰來打破對李昌鎬1勝9敗的鐵鏈?用選擇黑子的方式 來表明自己的意志?

  

  但是那早已溶於自己身體內的習慣比意志更為強大。傾 向於長線戰局的常昊選擇了需要快棋作戰的黑子,無論怎麼看,這都像是一次判斷失誤。“要勝利就要捨棄”這比賽中的 金科玉律是讓我們拋開不必要的負擔,輕鬆行棋,而絕不是 給對方以實惠的意思。最終,這場長達305手的對弈白方 完勝。

  

  黑方一次都沒能抓住翻盤的機會,十分虛弱無力地倒下了。 對局結束後,常昊帶著略顯沉痛的表情發表了感想。

  

  “一次都沒有好轉的跡象。因為貼目的原因,自始至終都負 擔沉重。”

  

  敗因果然是選擇黑子的戰略失誤。

  

  被稱為“日本的Peter Drucker”的經營學者野中郁次郎著有 《戰略的本質》一書。其中對戰略做了如下分析:戰略並不單純 指的是桌面上的作戰計劃,而是與對手的一種相互作用。

  

  圍棋是以戰爭為模型,雙方較量戰略的遊戲。施行戰略的最 高指揮官必須對和戰爭相關的所有因素以及敵人所可能採取的行 動進行細緻精密的分析,全面分析過後才能確定最終行動方針。 這個過程在圍棋中便以佈局、定式、中盤、終盤、封盤的過程 一一展現。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常昊送給了我想要的東西,無異於是把戰爭的主動權交到了我手中。

  

  兩天後,在同一場所繼開的決勝第二局預告了整個系列賽的命運。這場對局不知是由於大賽所帶來的負擔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完全沒有按照我們二人那種厚實的、長呼吸的節奏進行。

  

  從開始到結束,盤上滿是激烈的交戰和搏鬥。執白的常昊彷彿還在意著“第一局我本來應該執白子的”,一直盡情地施展著自己的戰法。但是我的黑子卻擁有著那種不為人所見的厚實的財 產。在如同充滿迷霧的未知的森林中央,存在著我所期待巳久的 那個獲勝地點。

  

  比賽一直十分緊張,直到最後一刻,我的手中都攥滿汗水。 328手,黑方1點勝。常昊直至終盤都一直堅信自己會勝利,他 的信心從未動搖過。在最終確定自己失敗的那一瞬間,常昊的臉 非常明顯地蒼白了許多。

  

  這是勝負和友誼交織的瞬間。我所能做的只是安靜地待在座 位上直至常昊起身。我們這兩個全身心投入比賽傾盡全力的人, 如同約好了一樣,對局一結束就奔進旅館臥室,像死了一般蒙頭 大睡。

  

  應氏杯決勝第三局,我們兩個人對坐在棋盤面前,似乎我倆 在所有方面都處於正好相反的情況下。正是我們兩人頭腦中所銘 刻的極端觀念,不停地變換著棋盤上的勝負走向。勝負的所有法 則都是遵循“物極必反”1(1也有絕處逢生之意。)的規律進行的。

  

  決勝第三局我執白子。對局二人棋風相似,黑子貼目負擔重,以及之前我已取得的連勝,三個條件決定了此時的我處於壓 倒性的優勢地位。

  

  但是常昊在被逼迫到懸崖絕境時又重新找到了自我。這一局 他並不糾結於部分的實地得失,而是厚實地掌握全局。而我則感 到始終被什麼所追趕著,不斷地在棋盤上四處遊走,沉重緩慢地 沿著我的棋路前進。然而這時常昊突然亮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利刀 向我襲來,對我而言,一切都無從挽回了。129手時,我舉手投降。

  

  2月15日,結束了決勝第三局的我有一天的休息時間。但是 為了維持那種餓狼一樣的比賽狀態,我閉門不出,蟄居在旅館研究棋局。

  

  比賽當中沒有對局的日子裡,我都會習慣性地睡一上午。但 是那一天,我沒有睡。上午10點鐘,我一睜開眼睛便找到棋盤, 擺棋局,一把抹掉,再擺,再抹掉……這種反覆的學習一直持續 到決賽第四局當天的凌晨。

  

  上海是常昊的故鄉。在棋迷們全力的吶喊助威下,常昊取得 了決勝第三局的勝利,對陣李昌鎬連敗的鐵鏈終於在5年後被打 破,他的表情重新明朗起來。雖然決勝五番棋到此時我1敗2勝, 仍然領先一步,可以說常昊並沒有擺脫身處絕壁之上的危局。但 是棋迷們一邊倒地聲援常昊,比賽會場的形勢如同我們已經回到 了勝負的原點。

  

  並且這次對局我是負擔較重的黑方。研究室的評價是“白 方的優勢非常明顯”,如果這一局白方獲勝,那麼比分變為 2 : 2,賽事真的就回到起點了。而在大多數比賽中“後來追上 的人心理上更有優勢”,所以這種局勢下,反而是我被逼到了生 死線上。

  

  但是,有句話說得好:“危機中有機遇。”這句話反過來說的 話,就是“機會也會變成危機”。

  

  在圍棋的勝負中,搶佔先機壓迫對方是很困難的,而把這種 先機優勢一直維持到最後,則更是難上加難,因為一旦意到自 己存在優勢,那麼不間斷的誘惑就會隨之而來。遇到複雜棘手的 情況,便會想要逃避,抽身事外。逃避對方的挑釁,不是因為害 怕,而是要認清方向,盡快結束戰鬥。

  

  能夠無視種種誘惑,自始至終都保持一顆平靜的心,才是制 勝的秘訣。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在圍棋勝負的世界,藝術的世 界,乃至商業的世界中,那些取得成功的人士無一不在強調“要 回到起點”,始終不改初心。

  

  常昊已經勝券在握,所以他懸著的心放鬆了,結果最後在終 盤的時候,他鬆開了手中的勝利。一步一步後退,急於結束戰爭 的這種慾望一抬頭,那巳經重新找回的初心就再次分散不見了。 看他的樣子,好像是已經忘記了我是那個越到後來越能夠發揮出 力量的“官子天下第一的李昌鎬” 了。

  

  遊戲走向終點。曾因為常昊的優勢而一度沸沸揚揚的中國研 討室好像是預見到了勝負的結局,安靜了下來。304手,黑3點 勝。繼老師、徐奉洙九段、劉昌赫九段之後,我在這歷時16年 的奧林匹克圍棋接力賽中,拿過了那個黃金接力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