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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衣舞酒吧

現在斯海弗寧恩[1]的寧靜起著一種麻醉劑的作用。

站在吧檯旁邊看著那一顆門牙也沒有的英國娘兒們,我突然回想起:請勿隨地吐痰!它就像夢一般回到我這裡:請勿隨地吐痰!這是在皮嘉爾街的弗萊迪酒吧,一個長著女裡女氣手指的男人,穿著袖子寬鬆的白色絲綢襯衣,剛扭完了“再見,墨西哥!”她說她現在不做什麼事情,只是到處遊蕩。她來自大廣播公司,患了口蹄疫。她不斷來來回回地穿過珠簾去上廁所。豎琴彈得棒極了,就像天使在你的啤酒裡撒尿。她有一點兒醉了,同時又竭力裝作貴婦人的樣子。我口袋裡有一封一個荷蘭瘋子寄給我的信;他剛從索非亞回來。“星期六夜裡,”信上說,“我只有一個心願,這就是讓你坐在我的旁邊。”(他沒有說在哪裡。)“我現在能夠寫信告訴你的唯一事情是這樣的——在離開喧囂忙亂的紐約之後,一個像斯海弗寧恩這樣的小城的寧靜起著一種麻醉劑的作用。”他在索非亞過得很痛快,愛上了那裡皇家歌劇院的首席女歌手。他說,這給了他真正的放蕩名聲,頗得索非亞輿論的恩寵。他說他打算退出,重新開始一種嚴肅的生活——在斯海弗寧恩。

我整個晚上都沒有看一眼那封信,但是當那英國娘兒們張開嘴,我看見她一顆門牙也沒有的時候,我回想起來了——請勿隨地吐痰!我們正走過猶太人居住區,那荷蘭瘋子和我。他穿著送信人的制服。他已經送完了所有的電報,下了班來消磨晚上的剩餘時間。我們朝皇家咖啡館走去,為的是坐下來安靜地喝上一兩杯啤酒。我允許他坐下來和我一起喝啤酒,因為我是頭兒。此外,他也下班了,他可以在業餘時間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我們正沿著第二大道朝北走去時,我突然注意到一個店家的櫥窗裡有一個由燈光照亮的十字架,上面寫著:無論誰相信,誰就不會死……我們走到裡面,一個男人正站在台上說:“鮑威爾小姐,你準備好一首歌!現在來,兄弟們,誰來做見證?行。讚美詩第七十三首。會後,我們大家都去看望失去親人的姐妹布蘭查德太太。讓我們站起來唱讚美詩第七十三首《主讓我站得更高》。就像我剛才所說,當我看見高空作業工人為我們把新尖頂油漆得漂漂亮亮的時候,這古老熟悉的讚美詩句就湧到了我的嘴邊:主讓我站得更高。”

這地方很小,到處都是標語牌:“主是我的牧羊人,我將不會貧窮”,等等。最突出的標語牌是聖壇上的那一塊:請勿隨地吐痰。他們都在唱讚美詩第七十三首,慶祝新尖頂落成。我們站得更高,因而牆上的標語牌我看得很清楚,尤其是聖壇上的那一塊:請勿隨地吐痰。鮑威爾教友正砰砰地彈奏管風琴,她看上去純潔而超凡入聖。台上那個男人唱得比別人更響亮,雖然他背得出歌詞,但他卻將讚美詩集舉在面前,按音符歌唱。他看上去像一個替代正常布道者的鐵匠。他唱得非常響,非常認真。在兩首聖歌的間歇,他盡他的最大努力讓人們來做見證。不時有一個尖聲尖氣的男人說:“我讚美上帝拯救我們的無比威力!”

阿門!榮耀!榮耀!哈利路亞!

“現在來,”鐵匠吼道,“誰來做見證?你,伊頓兄弟,你來做見證吧!”伊頓教友站起來莊嚴地說:“他以代價換得了我。”

阿門!阿門!哈利路亞!

鮑威爾教友正用手絹擦手。她的動作超凡脫俗。她擦完手後茫然望著面前的牆壁。她看上去好像主剛給她塗了聖油。非常超凡入聖。

以代價換來的伊頓教友正安靜地交臂坐著。鐵匠解釋說,伊頓兄弟是以耶穌自己流在十字架上、流在骷髏地的寶貴鮮血的代價換來的。他想再讓一個人來做見證。另一個人,請!他解釋說,一會兒之後我們全體一起去向布蘭查德教友的寶貝兒子告別,他昨夜去世了。現在來,誰來做見證?

一個發抖的聲音:“各位,你們知道我並不十分喜歡做見證。但是有一首詩我感到非常親切……非常親切。這是《歌羅西書》第三章。只管站住,看耶和華的救恩。[2]教友們,請站著別動,靜一下。什麼時候試一試。跪下試著想念他。試著聆聽他。讓他來說話。教友們,這使我感到非常親切——《歌羅西書》第三章。只管站住,看耶和華的救恩。”

聽!聽!榮耀!讚美主!哈利路亞!

“鮑威爾教友,你準備另一首歌!”他擦了下臉。“在我們去向布蘭查德教友的寶貝兒子告別之前,讓我們大家一起再唱一首讚美詩:《耶穌是我親愛朋友》!我猜想大家都熟記於心。各位,如果你們沒有沐浴過耶穌的血,那麼無論你們的名字在這世界上被記錄在多少書中都沒有關係。不要拖延他!今晚就到他那裡去,各位……今晚!現在來,大家一起唱——耶穌是我親愛……讚美詩第九十七首。在我們全體一起去布蘭查德教友家之前,讓每一個人都站起來唱。現在來,讚美詩第九十七首……耶穌是我親愛朋友……”

一切都安排妥當。我們全體都將去向布蘭查德教友死去的寶貝兒子告別。我們所有的人——歌羅西人、法利賽人、卑鄙小人、流氓、沙啞的女高音歌手——全體都去告別。我不知道那需要一杯啤酒的荷蘭瘋子遇到了什麼事。我們都到布蘭查德家去,我們全體——裘克斯家族[3]和卡利卡克家族[4],讚美詩第七十三首和請勿隨地吐痰!普裡查德兄弟,請把燈關上!鮑威爾姐妹,你準備一首歌!再見,墨西哥!我們將去布蘭查德教友家。去站得更高。這裡少了一隻鼻子,那裡少了一隻眼睛。不平衡的、稀黏液的、乖戾的、甜蜜的、超凡入聖的、卑劣的、瘋狂的一切。大家全體都去把尖頂油漆得漂漂亮亮。大家都是耶穌的朋友。大家都站住看耶和華的救恩。伊頓教友去募捐,鮑威爾教友擦去牆上的痰跡。一切都是以代價換來的,一支好雪茄的代價。現在斯海弗寧恩的寧靜起著一種麻醉劑的作用。所有電報都送出去了。對於那些寧願要火化的人,我們將有非常漂亮的壁龕來放骨灰盒。布蘭查德教友死去的寶貝兒子躺在冰上,他的腳趾正在發芽。陵墓提供了一個地方,好讓家人和朋友們並排躺在一個雪白的隔間裡,離地面很高,很乾燥,那裡既不會有水,有潮氣,也不會有黴菌侵入。

坐在一輛黃色的出租汽車裡朝國家冬日花園開去。斯海弗寧恩的寧靜正在對我產生效應。到處都是音樂般的書信,上帝拯救我們的無比威力受到讚美。到處都是黑色的雪,到處都是長虱子的黑頭髮。看這櫥窗裡的九成新便宜貨!必須騰空!榮耀!榮耀!哈利路亞!

貧窮穿著皮大衣到處走。土耳其浴盆,俄國浴盆,坐浴浴盆……浴盆,浴盆,卻沒有清潔。克拉拉·鮑正在表演“巴黎式的愛”。雅各布·戈爾丁的幽靈悄悄走在浸透鮮血的凍土帶上。聖馬可教堂看上去像蟑螂一樣快活,它的牆香甜甜的,畫著一個冰淇淋。橋樑工程……合理的價格。莫斯科維茨正在彈揚琴,揚琴正在彈列夫·托爾斯泰的冷藏牛臀肉,列夫·托爾斯泰現在變成了一個素餐館。整個星球都裡朝外翻了出來,構成肉贅、丘疹、黑頭粉刺、粉瘤。醫院全部翻新,免費入院,從邊門進。所有那些受苦的人,所有那些疲憊不堪、負擔沉重的人,每一個患了嚴重濕疹、口臭、壞疽、水腫的狗娘養的,請記住,封好,並蓋上章,邊門是免費的。你們大家都來!來,你們這些流鼻涕的卡利卡克人!來,你們這些惹人嫌的法利賽人!來,把你們的內臟以低於普通土葬的代價刷新一下吧!來,就在今晚!耶穌需要你。來吧,免得太晚——我們七點十五準時關門。

克利奧每天晚上跳舞!!

諸神的寵兒克利奧每天晚上跳舞。媽媽,我來了!媽媽,我要得到拯救!我正順著梯子往上走,媽媽。

榮耀!榮耀!《歌羅西書》!《歌羅西書》第三章。

一切神聖者之母,現在我在天堂裡。我站在站票觀眾後面,他們站在代表zebra(斑馬)的Z後面。主教派教區長正拿著一截斷掉的直腸站在教堂的台階上。它說:禁止停車。明斯基兄弟們正在票房裡夢見香農河。百代新聞片像中空的肉豆蔻一般發出卡噠卡噠的聲音。在喜馬拉雅山,和尚們半夜爬起來,為所有那些睡覺的人祈禱,以便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早上醒來時,可以帶著純潔、仁慈、勇敢的念頭開始新的一天。世界在回顧:聖莫裡茨,上阿默高劇團,俄狄浦斯王,中國狗,旋風,泳裝美人。我心靈寧靜。如果我有一杯啤酒、一塊火腿三明治,我會把耶穌看作多麼親愛的朋友啊!總之,幕正在升起。莎士比亞說得對——重要的是表演!

現在,女士們先生們,幕正在升起,這是西半球上演的最時髦、最放縱的表演。幕在升起,女士們先生們,這就亮出那些解剖學上分別稱之為上腹部、臍側、下腹部的部分。這些精選的部分,標價一美元九十八美分,以前還從未給美國觀眾亮過相。猶太國王明斯基已經把它們引進來,尤其是從和平街。這是紐約最時髦、最放縱的表演。現在,女士們先生們,由於引座員忙著噴香水,熏房子,我們就來分發一些法國明信片,每一張都保證是真的。隨著每一張明信片,我們也分發一個真正的德式手制顯微鏡,這是日本人在蘇黎世製造的。女土們先生們,這是世界上最放縱、最時髦的表演。猶太國王明斯基自己這樣說。幕在升起……幕在升起……

在黑暗的掩護下,引座員正噴著死虱子和活虱子、虱子窩、虱子卵,它們埋在那些沒有私人浴室的人的濃密黑鬈發中,那些紐約東區可憐巴巴、無家可歸的猶太人,他們貧窮而絕望,穿著皮大衣到處奔走,兜售火柴和鞋帶。外面就像孚日廣場、秣市市場或科芬園[5]一樣,只是這些人相信——伯勒斯加法機。太平梯上擠滿了大肚子女人,她們用自行車打氣筒使自己的肚子鼓起來。紐約東區所有那些貧窮而絕望的猶太人都很高興坐在太平梯上,因為他們正一隻腳蹺在雲端裡吃火腿三明治。幕布噴著甲醛味升起,帶有白箭口香糖的甜味,五分錢一包。幕升起來,亮出人體解剖學中唯一少說為佳的那一部分。在暮年,當愛情是一團餘燼的時候,記起星條旗在人體解剖學的上腹、下腹、臍側部位的鐵片部分飄過,這是很讓人傷心的。明斯基正在票房裡做夢,他的腳放在更高的地面上。上阿默高劇團正在別的什麼地方演出。中國狗正在洗澡,灑香水,準備做第一流的表演。布蘭查德教友正坐在搖椅裡,子宮下垂。年紀大了,身體枯萎——但是疝氣可以治好。從太平梯上往下看,人們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美麗風景,與塞尚畫的一樣——有瓦楞垃圾箱、生銹的開罐器、破舊嬰兒車、錫制浴盆、銅水壺、肉豆蔻磨碎器、小心翼翼地保存在玻璃紙裡的被咬過幾口的動物餅乾。這是從和平街遠道帶來的世上最放縱、最時髦的表演。你有兩種選擇——一個是朝下看,一直看到黑色深淵裡;另一個是朝上看,看到陽光中復活的希望在星條旗上方飄動。每一個都保證是真的。只管站住,各位,看耶和華的救恩。克利奧今晚以及本周的每個晚上都跳舞,價格低於普通的土葬。死亡正爬行過來,像三葉草的一根小枝。舞台像電椅般閃閃發光。克利奧來了。克利奧,諸神的寵兒,電椅女王。

現在斯海弗寧恩的寧靜起著一種麻醉劑的作用。幕升起來,看《歌羅西書》第三章。克利奧從夜的子宮裡出來,肚子鼓鼓的,全是陰溝氣。榮耀!榮耀!我正爬上梯子。從夜的子宮裡升起了古老的布魯克林大橋,一個在泡沫和月光中蠕動的呆滯的夢。一種刮擦鐵片的嗡嗡聲和絲絲聲。一種綠玉髓的光輝,石腦油的搖曳火焰。夜是寒冷的,人們擠得緊緊地朝前走。夜是寒冷的,但是女王一絲不掛,只有一個下體護身。女王在電椅的冷卻灰燼上跳舞。猶太人的寵兒克利奧正用她塗了指甲油的指甲尖跳舞;她眼睛轉動著,耳朵裡充滿了血。她正以合理的價格在整個寒冷的夜晚跳舞。她這個星期每天晚上將跳舞,為白金橋開路。哦,諸位,在“我歌唱人們”[6]後面,在十二進制和海濱航空公司的後面,站著坦慕尼協會[7]的女王。她赤腳站著,肚子裡滿是陰溝氣,鼓鼓的,她的肚臍發源於心臟收縮的六韻步詩行。女王克利奧比最純的瀝青還純,比最溫暖的電還溫暖,女王克利奧,諸神的寵兒,在電椅的石棉座上跳舞。早晨,她將動身前往新加坡、莫桑比克、仰光。她的三桅帆船停在溝裡。她的奴隸們正同虱子一起爬行。深陷在夜的子宮裡,她隨拯救之歌翩翩起舞。我們全體都去男廁所,往高處站。去男廁所,那裡衛生、乾燥,像教堂墓地一樣傷感。

現在,當幕布降下來的時候,請想像一下,這是一個暖和的晴天,蛤蜊的味道從海灣傳來。你穿著水泥套裝和金色後跟的短襪,健步行走在大西洋沿岸地區,滿耳是炒雜碎店的吼叫。偉大的白色大道[8]炫耀著人間精華。公共廁所開放。你試圖坐下來而不撐破你褲子的褲縫。你在純瀝青上坐下,讓孔雀使你的喉嚨發癢。溝裡流著香檳酒。唯一的氣味是從海灣傳來的蛤蜊味。這是一個暖和的晴天,所有的收音機都同時播放。你可以有一隻安裝在屁股上的收音機——只貴一點點。你在步行時可以收聽馬尼拉或檀香山的廣播。你可以吃冰水裡的冰,或者同時摘除兩個腎。如果你有牙關緊閉症,你可以讓人插一根管子在你的直腸裡,想像你是在吃東西。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擁有你想要的任何東西。就是說,如果這是一個暖和的晴天,蛤蜊的氣味從海灣傳來。因為什麼?因為美國是上帝造就的最美妙的國家,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國家,你可以他媽的滾出去,你從哪兒來就回到哪兒去。只要你像個人一樣要求,世界上沒有一件事美國不會為你去做。你會坐在電椅裡,在電流被打開的時候,你可以閱讀關於你自己被處決的消息;在你等候處決的時候,你可以看一看你自己坐在電椅裡的照片。

一場連續演出,從早晨一直到午夜。世上最放縱、最時髦的表演。這麼放縱,這麼時髦,使你絕望,使你孤獨。

我回到布魯克林大橋,過橋後坐在我出生的那座房子對面的雪地裡。一種無邊無際、令人心碎的孤獨感支配了我。我還沒有看見自己站在皮嘉爾街的弗萊迪酒吧。我沒有看見那個一顆門牙也沒有的英國娘兒們。只有一片空蕩蕩的白雪,在它的中心是我出生的那座小房子。在這座房子裡,我夢想成為一位音樂家。

坐在我出生的房子前面,我感到絕對獨一無二。我屬於一個管絃樂隊,所有的交響樂都不是為這個樂隊而寫。一切都走調,包括《帕西法爾》在內。關於《帕西法爾》,現在——這只是一個較小的插曲,但是卻像那麼回事。它同美國,同我對音樂的愛好,同我荒誕的孤獨感有關……

有一天夜裡站在大都會歌劇院的樓座裡。劇院的票已售完,我站在欄杆後面大約三排的地方,只能看到一小塊舞台,就連這也是我拚命伸長脖子才做到的。但是我可以聽音樂,瓦格納的《帕西法爾》,我已通過留聲機唱片對它有了一點兒瞭解。歌劇的有些部分是沉悶的,比曾經寫出的任何曲子都沉悶,但是還有其他一些部分很出色。在那些出色部分演出期間,由於我被擠成了沙丁魚,我遇到了一件令人難堪的事情——我的那玩意兒勃起了。我擠壓著的那個女人一定也被聖盃的出色音樂所鼓舞。我們都衝動起來,擠在一起像兩條沙丁魚。在幕間休息期間,那女人離開她站的地點,在走廊上走來走去。我原地待著,很想知道她是否會回到老地方來。當音樂重新響起的時候,她回來了。她以這樣一種精確性回到她原來的地方,就是我們結了婚,也不可能比這更完美。在整個最後一幕期間,我們結合在天堂的極樂中。這很美,很崇高,更接近薄伽丘而不是但丁,但是同樣崇高,同樣美。

坐在我出生地前面的雪地裡,我清晰地記起了這個插曲。為什麼,我不知道,只知道它將雪、色彩的缺乏、音樂的欠缺同怪誕與空虛、同令人心碎的孤獨相聯繫。人們總是迅速入睡。你以崇高開始,以在小巷裡玩著那玩意兒想好事而告終。

例如,星期六下午,在比爾·伍德羅夫的附屬商店解開鏈條。整個下午解開鏈條,為了掙半個美元。有趣的工作!然後我們全回到比爾·伍德羅夫家,坐下來喝酒。天黑了,比爾·伍德羅夫會拿出看戲用的小型望遠鏡,我們輪流看院子那邊的女人,她常常拉上遮光簾以後脫衣服。看望遠鏡的事總是使比爾·伍德羅夫的老婆很生氣。為了報復他,她會穿著點綴有許多大窟窿眼的睡衣跑出來。他老婆是一個缺乏性感的婊子養的,但是這卻給予她極度的快感:她走到他的朋友之一跟前說——“摸我的屁股!摸摸看它變得有多大。”比爾·伍德羅夫假裝不在意。“沒問題,”他會說,“去摸一摸。她像冰一樣冷。”就像那樣,她轉了一圈,每個人都抓她的屁股,使她熱起來一點點。他們倆是一對活寶。有時候你會以為他們互相愛戀,但是她使他很痛苦,老是不讓他接近。他常說:“我大約一個月能幹她一次——如果我幸運的話!”他常當著她的面這樣說。她滿不在乎,一笑了之,好像這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瑕疵。

如果她只是冷淡倒也罷了,她還貪心。總是要錢。總是渴望得到他們買不起的東西。他心裡很煩,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貪小利的小氣鬼。然而,有一天,他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你要更多的錢,是嗎?”他對她說,“那麼好吧,我給你一些錢——但是首先你得和我上床。”(那可憐的雜種從來沒有想到他可以另找一個真正喜歡上床的女人來睡覺。)嘿,總而言之,令人吃驚的是,每次他多干她一會兒,她就會變得活蹦亂跳。他很吃驚。他沒有想到她會把那玩意兒放進身子裡。於是,他慢慢開始加班加點,為的是攢下一些買路錢,可以讓那性冷淡的婊子養的看上去像個女色情狂。(那可憐的傻瓜,他從來沒想到過把錢投到別的女孩子身上。從來沒有!)

這時候,朋友們和鄰居們發現,比爾·伍德羅夫的老婆並不像她被說成的那樣,是一個冷冰冰的人。她好像到處同人睡覺——同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她究竟為什麼不能給她老公免費多來一下子呢?沒有人能理解。她表現得就好像她對他很痛心。事情一開始就是那種樣子。無論她是否缺乏性感都沒有關係。對他來說,她缺乏性感。要不是因為有人讓他事先心中有了數,那她一定會每次同他上床都讓他付錢,一直付到他死的那一天。

嘿,他是一個聰明的傢伙,這個比爾·伍德羅夫。他是一個最卑鄙無恥的雜種,只會偷雞摸狗,但必要時他也很聰明。當他聽說真情實況時,他一句話也沒說,假裝事情一如既往。然後有一天夜裡,在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在夜裡等著,這是一件他難得做的事情,因為他必須早起,而她則常常很晚回家,但是,這一天夜裡,他一直等著她。她一陣風似的飄進來,輕快活潑,揚揚得意,容光煥發,但還是像往常一樣冷冰冰的。這時他突然攔住她,問道:“今晚你到哪兒去了?”她當然像往常一樣試著編瞎話。“別扯淡了,”他說,“我要你把東西都脫了,滾到床上去。”這使她很難堪。她用婉轉的方式表示不想做那種事情。“我猜想,你是沒有情緒幹那種事。”他說,然後加了一句:“那好極了,因為我正準備給你加一加熱呢。”說著,他站起來,把她綁在床架上,塞住她的嘴,然後去找磨剃刀的皮帶。在去浴室的路上,他從廚房裡抓了一瓶芥末。他拿了皮帶回來,把她抽得屁滾尿流,然後他把芥末擦到露出肉來的鞭痕上。“那會讓你今天一晚上都熱烘烘的。”他說。一邊這麼說著,他讓她彎下腰,把她的兩腿分開。“現在,”他說,“我要像往常一樣給你付錢。”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票子,把它揉成一團,塞進她的下體……這就是關於比爾·伍德羅夫的故事,但是在我開始考慮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要補充說,他輕快地衝向前去,勇敢地戴著他老婆雅德維加送給他的一頂綠帽子。

所有這一切的目的何在呢?是為了證明還沒有被證實的東西,即:

偉大的藝術家是征服了自身浪漫傾向的人。

按代表rat poison(老鼠藥)的R歸檔。

那是怎麼回事?你說。

嘿,就是這樣……一到要去瘋人院看望梅莉亞姨媽的時候,母親就會做好一頓午飯,一邊用餐巾把酒瓶裹起來,一邊說:“梅勒總喜歡喝一口居默爾香酒。”輪到母親去瘋人院看梅勒的時候,她就對梅勒說,那麼,梅勒,你喜歡居默爾香酒嗎?梅勒搖搖頭說,什麼居默爾香酒,我沒有看見什麼居默爾香酒。所以我老說她發瘋哩,我明明給了她居默爾香酒。在梅勒的喉嚨裡倒上一滴居默爾香酒有什麼意義呢?她他媽的什麼也不知道,竟然還要吃自己的大糞哩!

如果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朋友斯坦利受他開殯儀館的叔叔所托,把一個死胎送到墓地去,我們就會坐渡船到斯塔騰島去,當自由女神像進入視線的時候,把它扔出船外!如果是下雨天,我們就會走入另一個地段,把它扔在陰溝裡。這樣的日子,對於陰溝裡的老鼠來說,簡直是過節。在上面世界的門廳裡逃竄的陰溝老鼠現在可遇到了好日子。在那些日子裡,一個死胎能給你帶來高達十美元的收入。在盡情玩耍之後,我們總是留下一點兒隔夜啤酒第二天早晨喝,因為世界上治宿醉最好的東西就是一杯隔夜啤酒。

我在講一開始就使我解脫的事情。你在世界之初,在一個同外界隔絕的花園裡。天空像堆起的沙丘一般,不是只有一個天空,而是有上百萬個天空;每一個行星的外殼都被雕刻成一隻眼睛,一隻一眨不眨的人眼。你打算寫一本漂亮的書,你在書中將記錄下給你痛苦和歡樂的一切。這本書寫好以後,將叫作《無意識序》。你將用白羊皮把它包裝起來,字母全是金子的浮雕。這將是你一生的故事,無須校訂。每個人都要讀這本書,因為它包含絕對真理,只有真理,沒有別的。這是使你在睡夢中歡笑的故事,是當你在舞廳中間突然明白你周圍的人沒有一個知道你是什麼樣一個天才的時候,使你滾滾落淚的故事。只要他們能讀一讀你尚未寫就的東西,他們會如何歡笑和哭泣啊!因為每一個詞都是絕對真實的,至今為止除你自己以外沒有人敢寫這絕對真理,這本鎖在你內心中的真實的書將使人們歡笑和哭泣,就像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歡笑過,從來沒有哭泣過一樣。

從一開始,這就是帶來解脫的東西——這本沒有人讀過的真實的書,這本你在心中攜帶的書,這本用白羊皮包裝、有浮雕式金字的書。在這本書裡,有許多你倍感親切的詞句。從這本書中產生了《聖經》、《古蘭經》以及所有那些東方的聖書。所有這些書都是在世界之初寫的。

現在我來告訴你這些書的技術問題,說一說這本書的產生過程……

當你打開這本書的時候,你會立即注意到其中的圖解說明都有一種奇怪的黏液味。你會立即看到,作者為了得到一種後松果體的視覺效果而拋棄了視覺上的幻覺。卷首插畫通常是一幅叫作“普拉克蘇斯”的自畫像,畫的是作者穿著緊身內衣站在中腦的邊緣。他總是戴厚鏡片的眼鏡,復曲面透鏡式,U31凸面。在日常清醒的生活中,作者受正常的視力之苦,但是在卷首插畫中,他使自己近視,為的是抓住夢中血漿運動的直接性。通過夢中技巧的手段,他剝掉了地質上具有死亡性質的外層,抓住了他真正的有預言能力的自我,一個具有半液體性質的不分層的區域。只有他本性的無定形方面現在具有有效性。通過淹沒有形的自我,他潛入他精神分裂的習慣方式的臨界點之下。他隨心所欲,快樂地在羊水中游泳,一個有著變形蟲式自我的人。

但是你會問,他左手中的那隻鳥的意義何在呢?

嘿,是這樣的:這隻鳥是純形而上的——四個一組類型的渡渡鳥類,背上有一個小孔,它通過這個小孔發表關於所有事物本性的說教。作為一個種類,它已經滅絕了;作為一個幻象,它還保留著它的形體存在——但只在保持平衡狀態的情況下。德國人在布谷鳥自鳴鐘裡使它不朽;在暹羅,它被發現在第二十三王朝的硬幣上。你會觀察到,翅膀幾乎已經萎縮——因為在夢的假僵住症中,它不必飛翔,它只需要想像它在飛翔。鳥嘴的鉸合部稍稍出了一點兒問題,因為原先的滾珠軸承在飛越戈壁沙漠的時候丟失了。這鳥肯定不令人討厭,從沒聽說它弄髒過它的窩。無論何時它要經歷變形的時候,它就下一個有斑點的蛋,大約像核桃大小。它餓的時候就以絕對者為食,但它不是一隻食腐肉的鳥。它完全是一隻候鳥,儘管翅膀已退化,它卻不停地飛過大片想像的土地。

如果這個事情已經很清楚,我們現在可以接下去談其他事情——例如談懸在作者左胳膊肘上的獨特東西。我必須以應有的謙卑承認,這有一點兒更難於解釋,因為這是一個偉大的虛擬之美的形象,它縈繞於後腦的瘢痕組織。首先,你會發現它儘管鄰近肘部,但它不是從肘部懸吊下來。它漸近於前臂和上臂的接合處——也就是說,是一個象徵而不是一個精確的思想概念。腦海最深處的數字同某種古代北歐字母圖案相符,這種圖案造成的結果是一種實用的發明物,被稱作取自女性祖先的名字。這些數字是所有音樂作曲的根本——作為無法估計的數字運用。這些數字引導大腦回到有機形態,以便結構和形式會維持第一流的永恆邏輯性。

對問題把握到了這樣程度以後,讓我來補充,背景上的圓錐體必然只能有一種解釋:懶惰。不是聖保羅教義做出解釋的那種普通懶惰,而是一種間歇性出現的黏液,由過度興奮所引起。幾乎沒有必要來詳細說明,圓錐體上面的光環不是一個鐵圈,甚至也不是一個救生圈,而是一個純認識論的現象——也就是說,是一種處於土星的憂鬱光環中的幻象。

現在,親愛的讀者,我希望你會在我將這幅像歸檔在代表petunia(矮牽牛屬植物)的P類以前,準備好問我一個問題。沒有人願意在我們再看一眼那張親切的死人面孔以前來做見證嗎?我是聽到有人在說話呢,還是一隻鞋在嘎嘎作響呢?我好像是聽到有人在問什麼問題。有人在問我,地平線上的小影子是不是一個侏儒?是那樣的嗎?伊頓兄弟,是你在問我,地平線上的那個小影子是不是一個侏儒嗎?

伊頓兄弟不知道。他說這也許是,也許不是。

嘿,伊頓兄弟,你是對的,你又是錯的。錯,是因為關於抵押財產的法律不允許劫掠破產者;錯,是因為等式由星號保留下來,而這標誌卻清楚地指示著無限;對,是因為一切錯的東西都同不確定有關,而要清除掉死亡物質,一劑灌腸劑是不夠的。伊頓兄弟,你在地平線上看到的既不是一個侏儒也不是一頂硬禮帽。這是普拉克蘇斯的影子。它縮小,普拉克蘇斯就增大。當普拉克蘇斯超越第三紀月亮範圍的時候,他使自己越來越擺脫地球上的形象。他漸漸放棄自己的有形之像。當最後的幻覺被粉碎的時候,普拉克蘇斯不再投射影子。他將站在口頭牧歌的第四十九條平行線上,在冷火中消瘦下去。不再會有偏執狂,一切別的東西都均衡。身體將蛻皮,人的器官將驕傲地留在光線中。如果會發生戰爭,請你按照內臟的占星術意義重新整理內臟。內臟的上方,天正破曉。不再有邏輯,不再有肝臟占卜。將會有一個新的天,一個新的地,人類將得到赦免。歸檔在代表anagogic(神秘解釋)的A類。

【註釋】

[1] 荷蘭最著名的海濱度假勝地,臨北海,是海牙市的組成部分。

[2] 該句實際出自《出埃及記》第十四章,並非《歌羅西書》第三章。

[3] 用於社會學假想的一個杜撰家族姓氏,代表疾病、貧窮和犯罪。

[4] 該家族成員中低智力者成為美國心理學家亨利·戈達德的研究對象。

[5] 倫敦中部一個蔬菜花卉市場。

[6]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史詩《埃涅阿斯紀》中的一句話。

[7] 也稱哥倫比亞團,建立於1789年,最初為美國一個全國性的愛國慈善團體,後成為紐約市民主黨組織,1934年垮台。

[8] 指百老匯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