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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夜生活……

一個精神上的康尼島。

十字架的影子映在床腳上。有鏈子把我綁在床上。鏈子丁零噹啷發出很響的聲音,錨正拋下去。突然我感到有一隻手放在我肩膀上。有個人正在拚命搖我。我朝上看,是一個穿著骯髒晨服的老妖婆。她走到梳妝台跟前,打開抽屜,把一支左輪手槍放好。

有三間房間,一間挨一間,像火車車廂式公寓單元。我躺在中間的那一間裡,那裡有一個胡桃木書櫃和一張梳妝台。那老妖婆脫下晨衣,穿著襯衣站在鏡子前。她手裡拿著個小粉撲,她用這小粉撲抹她的腋窩、她的胸脯、她的大腿。整段時間裡她都像個白癡似的哭泣。最後她拿著一個噴霧器走到我跟前,朝我噴出一股細細的霧。我注意到她的頭髮裡全是耗子。

我注視著老妖婆走來走去。她似乎精神恍惚。站在梳妝台前時,她機械地把抽屜一個接一個打開又關上。她似乎忘記了她要到那裡去取的東西。她又拾起粉撲,用粉撲在她腋窩底下抹了一點兒粉。在梳妝台上有一塊小銀表,繫在一長截黑帶子上。她扯開襯衣,把表掛到脖子上,它正好垂到陰部三角區。傳來一陣模糊的滴答聲,然後銀子變黑了。

隔壁房間是客廳,所有的親戚都聚集在那裡。他們圍坐成一個半圓形,等著我進去。他們直挺挺地坐著,裝飾得像椅子一樣。他們下巴上沒有肉贅和粉瘤,卻長出了馬鬃。

我穿著睡衣從床上蹦起來,跳起了柯柴王之舞。我穿著睡衣跳舞,頭頂上有一把陽傘。他們沒有一絲笑容,面頰上連一絲折痕都沒有地望著我。我為他們倒立著走路,我翻觔斗,我把手指放在上下牙之間,吹哨聲像烏鶇的叫喚。沒有一點點贊成或不贊成的咕噥。他們莊嚴地、冷靜地坐在那裡。最後,我開始像公牛般噴鼻息,然後像仙女般神氣活現地走路,然後像孔雀般大搖大擺地行走,然後意識到自己沒有尾巴,我停下了。剩下來唯一要做的事情,是以閃電的速度通讀《古蘭經》,然後是天氣預報、《古舟子詠》,以及《民數記》。

突然,老妖婆一絲不掛地跳著舞進來,雙手燃燒著火焰。她剛把傘架擊倒,這地方便立即一片喧囂。從向上翻起的傘架上,不斷湧出一股以閃電速度扭動前進的眼鏡蛇流。它們纏繞桌腿,把湯碗帶走;它們爬進梳妝台,擠住了抽屜;它們從牆壁上的畫上面,從窗簾的環裡面,從褥墊裡面蠕動過去;它們盤到女人的帽子裡面,始終像蒸汽鍋爐似的絲絲作響。

我讓兩條眼鏡蛇纏繞在我胳膊上,眼裡帶著凶光去找老妖婆。從她嘴裡、眼睛裡、頭髮裡,甚至生殖器裡,眼鏡蛇正湧竄出來,始終帶著那種蒸汽般的絲絲聲,好像它們剛從沸騰的火山口噴出來。在我們被鎖著的房間中展現出一座巨大的森林。我們站在眼鏡蛇的巢裡,我們的身體全給毀了。

我在一個陌生的、狹窄的小房間裡,躺在一張高床上。我的脅部有一個大洞,一個乾乾淨淨的洞,沒有出現一點血。我不再能說出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或者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房間很小,我的床緊靠著房門。我有一種感覺:某個人正站在門檻那裡監視我。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當我抬起眼睛時,我看見一個人站在門檻邊上。他戴一頂灰色的圓頂禮帽,帽子歪在他腦袋的一邊;他有著線條平滑的唇須,穿一身方格子西服。他問我的姓名、住址、職業,我在幹什麼,我打算去哪裡,等等,等等。他問了無數刨根問底的問題,我都無法回答,首先因為我失去了舌頭,其次因為我不再能記得我說什麼語言。“你為什麼不說話?”他說著,嘲弄地朝我彎下腰來。他拿起他的輕便籐杖,在我脅部戳了一個窟窿。我的痛苦如此之大,以致我似乎不得不說話了,儘管我沒有舌頭,儘管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試著用雙手把我的嘴巴擰開,但是牙關緊鎖。我的下巴像乾泥巴一樣碎裂了,牙床骨露了出來。“說!”他說,帶著那種殘酷的嘲笑,他又拿起他的手杖,在我的脅部又戳了一個窟窿。

我醒著躺在陰冷黑暗的房間裡。床鋪現在已幾乎觸到了天花板。我聽到列車的隆隆聲,列車在結了冰的高架橋上發出有規律節奏的顛簸聲,火車頭短促的窒息了一般的噴氣聲,就好像空氣已被霜凍搞得七零八落。我的手裡握著從我下巴上碎裂下來的乾泥巴。我的牙關鎖得格外緊;我透過脅部的窟窿呼吸。從我躺在其中的那間房間的窗戶上,我可以看見蒙特利爾的橋。火花正被迷眼的暴風雪驅趕著,從橋的大樑上飛下來。列車正以一圈一圈的火環,從冰凍的河上飛馳而過。我可以看見賣餡餅和漢堡包的商店沿著引橋發出亮光。突然,我真的記起了什麼。我記得,正當我要越過邊境的時候,他們問我有什麼要聲明的,我像白癡似的回答:“我要聲明,我是人類的叛徒。”我現在清楚地記得,這事發生在我正要走上一個穿燈籠裙的女人身後的踏板時。我們周圍都是鏡子,鏡子上面是板條釘成的欄杆,一組又一組板條,一條覆一條,已經翹起,搖搖欲墜,像夢魘一樣瘋狂。在遠處,我可以看見蒙特利爾的橋,橋下是冰塊,列車正從上面飛馳而過。我現在記得,女人回過頭看我時,她肩膀上有一個腦殼,在沒有肉的額頭上寫著蜥蜴般冷酷無情的“性”字。我看見眼皮掉落在她的眼睛上,然後是那無底的瞎窟窿。當我從她身邊逃走時,我試圖讀出在我身旁飛馳而過的一輛汽車車身上寫的東西,但是我只看見了車的尾部,它沒有任何意義。

在布魯克林大橋站,我像往常一樣站著等候電車轉過彎來。在傍晚的炎熱中,紐約市就像一隻把身上的杜鵑花抖掉的巨大北極熊一般升騰起來。它的形狀搖曳不定,毒氣嗆得大梁透不過氣來,煙塵像護身符一般舞動。從雜亂無章的建築物裡湧出一大堆軟乎乎、熱烘烘的身體,同褲子、裙子粘在一塊兒。潮水沖刷到彎曲的軌道前面,像玻璃珠似的分散開。在濕漉漉的大標題之下是爬到踏板上的阿米巴蟲的精緻小腿,裹在玻璃紙裡健壯、結實的網球腿,它們的白色脈絡透過金色小腿與乳白色肌肉顯現出來。紐約市正氣喘吁吁,出著五點鐘的大汗。從摩天大樓頂上冒出的煙霧,柔軟得像克利奧帕特拉[1]的羽毛。空氣震動得厲害,蝙蝠振翅飛翔,水泥變軟,鐵軌在電車的寬輪緣下變得更平。生活是以十二英尺高的大字標題寫下來的,有句號、逗號、分號。大橋在底下的汽油池上晃動。甜瓜從因皮裡爾河谷滾來,垃圾經過獄門橋,甲板上乾乾淨淨,柱子珵亮發光,粗纜繃得緊緊的,船台發出咕咕的聲響,苔蘚在輪渡引道上裂成一片片的。一團悶熱的煙霧像一杯脂肪籠罩在城市上空,汗水在赤裸的大腿間,在細細的踝骨周圍滴下來。一大堆黏糊糊的胳膊和腿、半月形和風向標、知更鳥和圓形簽名書、羽毛球和顏色鮮艷的香蕉,鍾狀的香蕉皮裡有少量檸檬。時鐘敲響五點,鐘聲穿過塵垢和下午的汗水,大鐵梁留下一道明亮的影子。有軌電車挺著鋼鐵的下頜飛快旋轉,把人群擠壓成紙型,像穿孔的車票一樣串在一起。

我坐下時,看見一個我認識的人站在乘客平台後部,手裡拿著一張報紙。他的草帽斜戴在後腦勺上,手臂靠在電車司機的銅剎車柄上。在他耳朵背後,電纜網像鋼琴的內部結構一般伸展開去。他的草帽正好同錢伯斯街在一個水平面上;它就像海灣上一隻切成片的雞蛋擺在綠色的菠菜上。我聽見齒輪在滑向電車司機的粗大腳趾尖。電線在嗡嗡作響,大橋在歡樂地呻吟。我面前的座位上有兩個鼓出來的橡皮頭,就像鋼琴上的兩個黑鍵。大概有橡皮擦那樣大小,但是不像手杖把那樣是圓形的。兩個防止觸電的橡膠裝置。橡皮鎯頭落在橡皮腦殼上的沉悶聲響。

農村是荒涼的。沒有溫暖,沒有舒適,沒有摩肩接踵,沒有稠密的人口,沒有混濁,沒有分子,沒有分母。這就像讀給站在衣帽架旁邊,手裡拿著一片棕櫚葉的聾啞人聽的一份晚報。在這整片焦乾的土地上,沒有一點點人的手留下的痕跡,也沒有人的眼睛,沒有人的聲音。只有用白堊寫下的大字標題,雨水已把它沖刷得差不多了。只是坐在電車上的一次短途旅行,而我卻在滿是荊棘與仙人掌的沙漠裡。

在沙漠當中有一間浴室,浴室中有一匹木馬,木馬底下橫放著一把圓木鋸。在鋅面桌旁站著一個我曾經認識的女人,她正從佈滿蜘蛛網的窗戶裡向外張望。她站在沙漠中間,就像一塊樟腦構成的岩石。她的身體有悲哀的強烈芬芳,白色的芬芳。她像一尊說著再見的塑像一樣站著,她站著,頭和肩都高出於我,她的屁股大得很突然,完全不成比例。一切都不成比例——手、腳、大腿、踝骨。她是一尊沒有馬的騎馬者雕像,一座磨損成大蛋的肉山。從肉的舞廳裡出來,她的身體像鐵一樣歌唱。我夢中的姑娘,你製造了一個多麼好的籠子啊!只是你那三趾的棲息地在哪裡?就是在銅欄杆之間來回晃動的小小棲木嗎?你站在窗戶邊,像金絲雀一樣發呆,你的腳趾僵硬,你的利嘴發青。你有著切肉大菜刀畫出來的線條般的輪廓。你的嘴是一個塞滿了萵苣葉的火山口。我何曾夢想到,你會是如此溫暖,如此不平衡?讓我看一眼你可愛的豺狼爪子,讓我聽一聽你乾巴巴呼吸的沙啞聲和陰沉的笑聲。

透過蜘蛛網,我注視著靈敏的蟋蟀,滲著奶汁和白堊的仙人掌那葉子般茂密的長刺,鞍囊空空如也的騎手,像駱駝一樣在馬背上隆起的馬鞍前橋。我故鄉的乾燥沙漠,她的百姓灰不溜秋,憔悴不堪。他們的脊柱扭曲,他們的腳上有帶齒輪的踢馬刺。在仙人掌花的上方,城市顛倒懸掛著,她那憔悴不堪、灰不溜秋的百姓用裝有踢馬刺的靴子搔撓著天空。我抓住她膨脹的輪廓,她的石頭稜角,結實的石板墓乳房,分趾蹄,羽毛狀的尾巴。在金沙緊緊環繞的分水嶺下被卡住的峽谷泡沫中,我緊緊抓住她,這期間時間在流逝。在洶湧澎湃、使人目眩的巨大痛苦中,沙子慢慢注滿了我的骨頭。

一把生銹的鈍剪刀放在我們旁邊的鋅面桌子上。她舉起的手臂被蜘蛛網纏在她的一側。她手臂僵硬的老一套動作就像白天結束時沉悶沙啞的尖叫,捆綁我們的繩子是金屬的,堅硬結實。我的太陽穴直冒汗水,在那裡凝結成塊,並且滴滴答答地滴下來,像鍾走的聲音一般。鍾正隨著神經質的金屬絲般的汗水走完發條。生了銹的剪刀在中間慢慢剪開。我的神經沿著梳子的齒飛奔,我的踢馬刺直立著,血管灼熱。一切痛苦都像這樣隱隱作痛並且可以忍受嗎?沿著剪刀的刀鋒,我感到白天結束時生銹的鈍痛,得到滿足的飢餓,機器人懷抱裡的潔淨空間和滿天繁星。

我站在沙漠中等火車。在我心中有一座小小的玻璃鐘,鐘的下方有一朵雪絨花。我的一切心事全沒有了。甚至在冰下我也感覺到大地在夜間準備好了鮮花的開放。

靠在豪華的皮椅裡,我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我正在一條德國鐵路線上旅行。我坐在窗戶旁讀一本書,發覺有人正越過我的肩頭讀我的書。這是我自己的書,其中有一段話使我困惑。我無法理解這些話。在達姆施塔特我們下車待了一會兒,等候換車頭。玻璃棚升起在由黑色帶狀大梁支撐的中間廣場上。玻璃棚的簡樸跟我的書的模樣幾乎差不多——當書攤開在我的腿上,書脊透印的時候。在我心中,我可以感覺到雪絨花在開放。

夜間在德國,當你在站台上走來走去的時候,總會有某個人對你解釋各種事情。圓腦袋和長腦袋都聚在一團霧氣中,所有的輪子都被拆下又裝起來。這種語言的聲音似乎比其他語言更具有滲透性,好像它是大腦的食物,有內容,有營養,刺激食慾。黏性的分子跑出來,慢慢散開,一直到好幾個月以後,就像一個吸煙者,在喝了一口水之後,還從鼻孔裡呼出一道細細的煙氣。“好”是所有詞中維持最長久的一個詞。“這很好!”有人在說。他的“好”在我腸子裡咕咕作響,就像一隻肥大的野雞。無疑,什麼事也比不上坐夜車旅行,這時候所有居民都睡著了,可以從他們張開的嘴裡排出少量油膩多汁的沒有說出的語言。在每一個人睡覺的時候,腦子裡都擠滿了各種事情;腦子在一大堆東西中旅行,就像夏天裡被火車吸住的蒼蠅一般。

突然我到了海岸邊,對火車的回憶從未停止,甚至記憶猶新,就像一顆彗星在大洋岸邊掃過。

一切都污穢、劣質,像紙牌一樣薄。一個精神上的康尼島。娛樂室生意興隆,架子上擺滿瓷器、塞著稻草的洋娃娃、鬧鐘和痰盂。每一家店上面都有三顆球,每一種比賽都是球類比賽。猶太人穿著雨衣到處走,日本人笑瞇瞇的,空氣中充滿洋蔥末和絲絲響的漢堡包味。吱吱喳喳,吱吱喳喳,在這一切聲音之上,激浪不斷發出的絲絲聲和隆隆聲以一種壓抑的咆哮傳來,一種不間斷的帶鼻音的長喘,把黏糊糊的黏膜炎從骯髒的棚屋頂上傳播開去。在紙板的海濱人行道背後,激浪正以閃閃發光的銀牙犁著黑夜;蛤蜊仰天躺著,從肛門裡噴出臭氧。在海洋般無邊無際的黑夜中,越野賽馬看上去就像灰白的鬍子。一切都在滑行、崩潰,一切都在閃閃發光,搖搖欲墜,晃晃悠悠,嗤嗤傻笑。

溫暖的夏日在哪裡?那時候我第一次看見鋪滿綠色地毯的地球在旋轉,男男女女像豹子般奔跑。發出柔和汩汩聲的音樂在哪裡?我曾聽見從大地生氣勃發的根基中湧出那種音樂。如果到處都有活板門和齜牙咧嘴的骷髏,世界裡朝外翻了個個兒,所有的肉都被剝了皮,那我該去哪裡?如果除了鬍子、雨衣、小哨子、破板條以外什麼也沒有,那我該把我的腦袋往哪裡放呢?我該永遠沿著這條無盡的紙板街走下去嗎?這種紙板我可以在上面打孔,可以用我的呼吸把它吹倒,可以用一根火柴將它點著。世界變成了一個由一夥木匠在夜間建立的神秘迷宮。一切都是謊言、贗品、紙板。

我沿著海濱人行道走。沙灘上點綴著蛤蜊,等待著某個人來把它們的殼撬開。在喧鬧與嘈雜聲中,無人留意它們苦惱的抱怨。激浪劈頭蓋臉打在它們身上,光線使它們發昏,潮水將它們淹沒。它們躺在紙板街的後面,在漆黑的夜晚,傾聽著漢堡包的絲絲聲。吱吱喳喳,吱吱喳喳,打噴嚏和喘息,球順著平滑的長槽滾入小洞內,洞內滿是小古玩、瓷器、痰盂、花盆、填制的洋娃娃。油膩膩的日本人用濕布擦橡膠植物,亞美尼亞人把洋蔥剁成細末,馬其頓人用糖蜜手臂扔出套索。每一個穿雨衣的男人、女人、小孩都腺狀腫大,傳播黏膜炎、糖尿病、百日咳、腦膜炎。一切直立的東西,一切滑行、滾動、翻騰、旋轉、發射、不穩、搖晃、碎裂的東西都是由螺帽和螺栓構成的。精神的君主是一把活動扳手。紙板的絕對權力。

蛤蜊睡著了,星辰熄滅。由水構成的一切現在在鬣狗的帶蓋口袋裡打瞌睡。清晨來臨,像玻璃屋頂罩住了世界。玻璃般的海洋在深處晃動,一種安靜、透明的睡眠。

這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晝。這是以信天翁翅膀短促急速地擺動來旅行的黎明。傳入我耳中的聲音發悶,受到東西的阻擋,就好像人的勞動正在水下進行。我感覺潮水在退去,毫不畏懼被吞沒;我聽到波浪四濺,毫不畏懼淹沒。我走在世界的殘骸與碎片中,但我的腳卻沒有青腫。天空無限,水陸不分。我兩腳滑動著經過水閘和洞口。我什麼也聞不到,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著,什麼也感覺不了。無論是仰著還是趴著,無論是像螃蟹般橫行,還是像鳥一樣盤旋,一切都是柔和而沒有差別的極樂。

普利茅斯的白堊氣息引起地殼上升;她的龍尾末端鉤住了斷裂的大陸。無法形容的褐色大地和綠頭髮的人,在柔和的乳白色中再創造的古老形象。在非人類的安靜中最後一次擺動尾巴;對希望、絕望或憂鬱全然無動於衷。褐色大地和綠色氧化物不屬於空氣、天空、視覺或觸覺。白堊懸崖的寧靜與莊嚴,它的遙遠的、無形的安寧,蒸餾出一種毒藥,一種有毒的、死亡的邪惡氣息,像龍尾末端一樣懸在大地上空。我感覺到抓住岩石的無形爪子。大地沉重下陷的綠色不是青草的綠色或希望的綠色,而是黏液的綠色,不正當的、戰無不勝的勇氣的綠色。我感覺到烈士的褐色頭巾,他們亂蓬蓬的頭髮,他們藏在粗布衣服裡的利爪,他們仇恨、厭倦、空虛的褐色鬈發。我對地球盡頭的這片土地有一種極大的嚮往,這一片像曬太陽的短吻鱷一般的不規則土地。她眨動著眼睛,從沉重的、性冷淡的眼皮上散發出一種欺騙性的有毒寧靜。她張大的嘴像想像力一般開放。就好像海和海中淹死的所有人,他們的屍骨,他們的希望,他們的夢中大廈,構成了那塊白色的混合物。這白色混合物便是英格蘭。

我的思緒徒然搜尋某種比任何記憶更古老的記憶,搜尋鐫刻在埋於山底的石匾上的神話。在高架結構下,櫥窗裡滿是餡餅和漢堡包,鐵軌突然轉彎,古老的感覺,古老的記憶,又一次侵入我心頭。船塢與碼頭上應該有的一切,煙囪、起重機、活塞、輪子、橋樑、鐵路枕木應該有的一切,一切用來旅行和促進食慾的設備裝置全都像盲目的機械一般重複出現。當我來到十字路口的時候,活生生的街道像一張地圖一般鋪開,點綴著遮陽篷和酒店。中午的酷熱使地圖上了釉的表面起了裂縫。街道變形,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響。

一顆生銹的星星標明過去的界限,在這裡冒出擁擠而雜亂的一群尖利的三角形建築物,張著黑嘴,露出斷牙。有碘酒和乙醚、甲醛和氨、新製成的錫和濕的鐵模子的味道。建築物在下陷,屋頂碎裂、坍塌。空氣如此沉重,如此辛辣,如此令人窒息,以至於建築物不再能保持直立。入口下陷到街面以下。周圍環境中有某種像青蛙一般呱呱直叫的東西。一種陰濕有毒的蒸汽包圍著附近地區,就好像地基下面是一片沼澤地。

當我抵達父親家裡的時候,我發現他站在窗邊刮鬍子,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不是刮鬍子,而是在磨剃刀。他以前從未使我失望過,但現在在我困難的時候他卻聽而不聞。我現在注意到他正使用的銹刀片。早上我喝咖啡的時候,總看到他明晃晃的刀片,明晃晃的德國鋼反襯著光滑而發暗的磨刀皮革,肥皂泡沫像奶油一般濺到我的咖啡裡,窗台上的積雪給他的話圍上了一條氈子。現在刀片失去了光澤,雪變成了雪泥;窗格子上鑽石般的凝霜變成稀黃油滴下來,散發著癩蛤蟆與沼氣的臭味。“給我把大蛆蟲拿來,”他求我,“我們將犁小魚。”我可憐而絕望的父親。我用一無所有的雙手抓住一張破桌子。

寒風凜冽的夜晚。一個婊子低著頭緩緩地走近我,挽起我的胳膊,領我來到一家門框上有一塊藍色搪瓷招牌的旅館。上樓來到房間裡,我好好打量了她一眼。她年輕健壯,最妙的是,她很無知。她連一個國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甚至不說她自己的語言。無論我給她講什麼,她都將其像熱乎乎的肥油一般吞沒。她將肥油塗滿身子。整個過程就是一個取暖的過程,一個穿上油脂大衣過冬的過程,她就是這樣以她簡單的方式向我解釋的。在她從我骨髓裡抽取了所有油脂的時候,她揭開床罩,以最令人吃驚的輕快動作,開始作梯形的飛行。房間就像蜂鳥的鳥窩。她像乾果仁一樣赤裸裸的,將自己捲成一個球,她的腦袋縮在兩個乳房之間,兩條胳膊壓在兩腿分叉處。她看上去就像一顆將要發芽的綠色豌豆。

突然我聽到她以那種愚蠢的美國方式說:“瞧,我能幹這個,但是我不能幹那個!”她說幹就幹。幹什麼?嘿,她開始拍動下身,就像一隻蜂鳥。她有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長著兩隻真誠的狗眼睛。在巴拉丁鮮花盛開的時候,這就像一幅魔鬼的圖畫。它的不諧調捶打著我。我坐在杵錘下。每次我看一眼她的臉,我都看見一道鐵口子,口子後面有一個戴鐵面罩的人在向我眨眼。一種令人恐怖的玩笑,因為他是用一隻瞎眼睛眨眼,一隻眼淚汪汪的瞎眼,有變成白內障的危險。

要不是她的胳膊、大腿都糾纏在一起,要不是她是一條被面罩所窒息、滑溜溜盤繞的蛇,那我就可以發誓,她就是我老婆艾伯塔,或者,如果不是我老婆艾伯塔,那就是另一個老婆,儘管我認為這是艾伯塔。我以為我始終知道艾伯塔的裂縫,但是兩腿間夾著一個面罩,還擰成一個結,一道裂縫像另一道裂縫一樣好,在每一個陰溝上面都有一道格柵,在每一個豆莢裡都有一顆豌豆,在每一道口子後面都有一個戴鐵面罩的人。

我坐在鐵床架旁邊的椅子裡,褲子背帶從肩上取了下來,一把杵錘搗在我的腦殼頂上,這時我開始夢見我認識的女人們。這些女人故意弄裂她們的骨盆,為的是好讓醫生用一隻戴橡皮手套的手指插到她們裡面,並用藥籤敷藥於她們的會陰的裂口上。這些女人的隔膜如此之薄,以至於針的刮擦聲聽起來就好像她們下垂的膀胱裡有尼亞加拉大瀑布。這些女人按鐘點坐著,把子宮的裡面翻出來,為的是用一根織補針來扎它。狗一樣的怪女人,長著毛茸茸的腦袋,總是在不適當的地方藏著一隻鬧鐘或拼板玩具;就在不適當的時刻,鬧鐘響了;就在天空放射著羅馬焰火筒的奇光異彩,從雨點似的火花中出現了螃蟹與星魚的時候,萬無一失地總會有一把斷鋸子,電線啪的一聲折斷,穿過手指的釘子,因出汗而霉爛的女人緊身胸衣。穿著硬領服裝的狗臉怪女人,嘴唇下垂,眼睛抽動。巴拉丁來的魔鬼舞者都有豐滿的屁股,門總是開成一道縫,應該放傘架的地方放著一隻痰盂。賽璐珞製成的運動員從煤氣燈上穿過的時候,像乒乓球一樣爆裂。奇怪的女人——我始終坐在鐵床架旁邊的椅子裡。她們有如此靈巧的手指,以致錘子總是落在我腦殼的正中心,使接頭脫膠。頭蓋骨就像冒著蒸汽的櫥窗裡的漢堡牛排。

穿過旅館大廳時,我看見一群人聚集在酒吧間。我走進去,突然聽到一個小孩痛苦地號叫。小孩正站在人群中的一張桌子上。這是一個女孩,腦袋側面,就在太陽穴上,有一道裂口。鮮血正從太陽穴裡往外冒著泡。這只是泡——沒有血從她的臉側淌下來。每次她太陽穴上的裂縫張開,我就看見有什麼東西在裡面動。看上去好像有隻雞在裡面。我仔細一看,這回我看清楚了。是一隻杜鵑!人們大笑。同時,這孩子在痛苦地號叫。

在接待室,我聽到病人咳嗽,蹭他們的腳;我聽到一本雜誌合上的聲音,以及外面石子路上牛奶車的隆隆聲。我老婆正坐在一張白凳子上,小孩的腦袋頂著我的胸部。她太陽穴上的傷口顫動著,就好像是脈搏對著我的心臟跳動。外科醫生穿著白大褂;他走來走去,吞雲吐霧地抽著煙。他不時在窗口停下來,看一看天氣如何。最後,他洗了手,戴上橡皮手套。他手上戴著消毒手套,在器具底下點著火,然後他心不在焉地看看表,用手指撫摸放在書桌上的賬單。小孩現在在呻吟;她的整個身子都痛苦地扭歪了。我把她的胳膊、大腿固定住。我等待著器具煮好。

最後,外科醫生準備好了。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挑了一根長長的精密器具,上面有一個灼熱的紅點。他連一句警告的話也沒說,就把器具插進了張開的傷口。小孩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我老婆當場癱倒在地板上。“不要管她!”冷靜自若的外科大夫說著,用腳把她的身體蹬到一邊。“現在抱緊了!”他用最殘酷的器具蘸到煮得滾開的抗菌劑裡,然後將刀片插進太陽穴裡,讓它停留在那裡,直到傷口燒了起來。然後,以同樣快得可怕的速度,他突然抽出器具,器具上的圓孔眼裡連著一根長長的白線,它漸漸變成紅法蘭絨,然後變成口香糖,然後變成爆米花,最後變成鋸末。當最後一片鋸末飛出來的時候,傷口乾乾淨淨地合攏,長結實,連一點點疤痕都沒有留下。小孩寧靜地微笑著,向上望著我,然後從我懷裡溜下來,穩步走到房間角落裡,在那兒坐下,玩了起來。

“太棒了!”醫生說,“實在是太棒了!”

“啊,就是,嗯?”我尖叫。我像瘋子一般跳起來,將他從凳子上擊倒,用我的膝蓋扎扎實實地頂住他的胸口。我順手操起離我最近的那把器具,開始鑿他。我像個惡魔似的幹著。我摳出他的眼睛,扎破他的耳膜,切開他的舌頭,擰斷他的氣管,削平他的鼻子。我把他的衣服扯掉,燙他的胸口,直到它冒煙,在肉還沒有燙熟、因滾燙的烙鐵而顫抖的時候,我就把外層皮肉捲到一邊,將硝酸倒到裡面去——直到我聽到心臟和肺發出絲絲聲,直到煙氣幾乎把我熏昏過去。

這時候,小孩正快活地拍著手。當我站起來尋找一把木槌的時候,我注意到我老婆坐在另一個角落裡。她似乎嚇癱了,連站都站不起來。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小聲說著:“惡魔!惡魔!”我跑下樓去尋找木槌。

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一個人影站在烏木鋼琴邊上。燈火忽明忽暗,但還是有足夠的光線在這個人的腦袋周圍投下一圈光環。此人正以一種單調的聲音大聲朗讀一本巨大的鐵書。他讀起來就像猶太拉比在吟唱禱文。他的腦袋出神地朝後仰著,就好像它永遠這樣錯了位。他的樣子就像一盞打破的街燈,在潮濕的霧氣中發出微光。

光線越來越昏暗,他的吟唱變得越來越單調。最後我什麼也看不清,只見到他腦袋周圍的光環,然後光環也消失了,我明白我已經變瞎。這就像在水中溺死一般,我的整個過去都在此過程中湧現出來。不僅是我個人的過去,而且也有我正騎在一隻大烏龜背上穿越的全人類的過去。我們以蝸牛的速度與地球同行,我們到達了她運行軌道的極限,然後以一種傾斜的怪步子,我們迅速蹣跚回來,穿過空空的黃道十二宮。我們看見動物世界千奇百怪的幽靈般形象,已經爬到梯子頂,結果卻掉到海底而消失的物種。尤其是所有羽毛全是火紅色的紅鳥。它生性溫和。紅鳥的速度飛快,像箭一般,總是朝向北方。它振翅北飛,飛過屍體,身後跟著一群天使蛆蟲,令人眼花繚亂的一群,遮天蔽日。

慢慢地,猶如面紗被揭去,黑暗消散,我看清一個人站在鋼琴旁邊的側影,他手裡拿著那本大鐵書,腦袋朝後仰著,正以倦怠的單調聲音吟唱安魂連禱。一會兒以後,他開始邁起輕快機械的步子來回走,好像他正在心不在焉地做操。他的動作有一種痙攣的自動節奏,一見就令人生氣。他的舉止就像實驗室裡一部分腦子被切除的動物。每次來到鋼琴跟前,他都隨意敲出幾個和弦——乒,乓,砰!同時他低聲咕噥著。輕快地朝東邊牆走去時,他咕噥:“供氧理論”;輕快地朝西邊牆走去時,他咕噥:“對立理論”;在朝正北偏西方向走去時,他咕噥:“完全錯誤的新鮮空氣理論”,等等,等等。他的動作就像一艘頂風而行的舊四桅船,他的胳膊軟綿綿地懸掛著,腦袋微微垂向一邊。一種輕快的不屈不撓的動作,像織布機上的一隻梭子。突然他朝向正北咕噥:“Z代表zeb ra……zeb,zut,Zachariah……沒有b代表bretzels的跡象……”

用手指輕拂鐵書的書頁,我看出來,這是中世紀流傳下來的一部涉及木乃伊問題的詩集;每一首詩都含有一個治療皮膚病的處方。這是一個猶太僧侶寫的關於大瘟疫的日記。一種關於皮膚病的詳細編年史,是由行吟詩人吟唱的。寫作形式是以樂符代表所有不祥的、爬行類的野獸,諸如鼴鼠、癩蛤蟆、蜥蜴、鱔魚、甲蟲、蝙蝠、海龜、白老鼠。每一首詩都含有一個處方,可以使著魔者的身體擺脫侵擾皮膚下層的惡魔。

我的眼光從音樂書頁溜到了大門外,那裡正在進行獵狼。地上覆蓋著白雪,在城堡步道旁邊的橢圓形田野裡,兩個用長矛武裝的騎士快要把狼折磨致死。像奇跡一般,狼漸漸被仁慈而靈巧地置於致命一擊的位置。注視著這大大拖長的死亡過程,一種激起情慾的感覺支配了我。正當長矛要擲出去的時候,馬和騎士以一種令人極度痛苦的彈性蜷縮,同時狼、馬和騎士繞著死亡的樞軸旋轉。當長矛飛快地穿過狼的軀體時,地面輕輕向上運動,地平線稍稍傾斜,天空像刀鋒般發藍。

我穿過柱廊,來到通往城裡的下陷街道。房子周圍,黑色的煙囪林立,煙囪裡噴出含硫的濃煙。最後我來到盒子廠,從它的一個窗戶裡我看到殘疾人排著隊站在院子裡。沒有一個殘疾人有腳,很少幾個有胳膊;他們臉上滿是煤煙。他們所有人胸前都掛著獎章。

令我感到恐怖和吃驚的是,我慢慢發現,一長串棺材正從附屬於工廠牆壁的長滑道上被運送到院子裡。在棺材從滑道上滾落下去的時候,一個沒有腿的男人走上前去,停下片刻慢慢調整他背上的重荷,然後行動艱難地扛著他的棺材走開了。這樣的事情不停地進行著,毫不間斷,沒有絲毫聲響。我的臉上淌著汗水。我要跑開,可是我的腳生了根。也許我沒有腳。我嚇壞了,害怕往下看。我抓住窗框,一點兒也不敢往下看,小心翼翼地、膽戰心驚地抬起腳,直到我能用手摸到我鞋子的後跟。我對另一隻腳也重複了同樣的實驗。當時,我在驚恐中迅速環顧四周,尋找出口。我站在其中的那個房間亂七八糟地放滿空包裝箱,釘子、錘子滿地都是。我從空盒子中間穿過,尋找房門。就在我找到房門的時候,我的腳絆在一隻空盒子上。我朝空盒子裡看,瞧,它不是空的!我匆匆看了一眼其他盒子。沒有一隻是空的!每一隻盒子裡都有一具包裝在細刨花裡的骷髏。我從一條走廊跑向另一條走廊,瘋狂地尋找樓梯。我飛一般跑過大廳,聞到從敞開的房門裡發出的屍體防腐劑的惡臭。最後我來到樓梯口,當我跳下樓梯的時候,我看見下面樓梯平台上有一隻白色搪瓷手指示著——停屍房。

這是夜間,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的道路穿過一座野生花園,就像我經常在黑暗中蹣跚經過的那樣。這時候我閉上眼睛,只聽到牆壁的呼吸。我有在一個島上的感覺,周圍都是石頭海灣。有一些相同的小橋,都掛著紙燈籠,沿鋪石小路有零零落落的一些做工粗糙的長凳;有一些出售糖果的寶塔,顏色鮮艷的變色魚,遮陽篷,凸出在海灣上的峭壁,薄薄的中國包裝紙,其中藏著爆竹。一切都完全是過去的模樣,甚至旋轉木馬的喧鬧聲和在纏結的樹枝中飄動的風箏也都是這樣。只不過現在是冬天。隆冬,所有的道路都被大雪覆蓋,一層厚厚的雪,使道路幾乎無法通行。

我在一座日本拱橋的頂上站了片刻,趴在欄杆上定了定神。所有的道路都清晰地在我面前伸展開去。它們都平行排列。在這個我非常熟悉的公園裡,樹木茂盛,我有著最大的安全感。在這橋上,我可以永遠站下去,相信這就是我的目的地。幾乎沒有必要再走其餘的路,因為我現在就好像在自己王國的門檻上,這個王國近在眼前,使我十分放心。我多麼熟悉這座小橋,這茂密的樹叢,這橋下流過的溪水啊!我可以永遠站在這裡,沉浸在無限的安全感中,在潺潺的流水聲中被催眠,永遠陶醉。溪水不停地打著漩兒從長滿苔蘚的石頭上流過。一條融雪的溪流,上緩下急。橋下像冰一樣清澈透明,清澈得我都可以目測水的深度。齊脖深的清澈透明。

現在,從黑黝黝的樹叢裡出來,在柏樹和冬青中間,走來一對手挽手的幽靈男女,他們的動作緩慢而又無精打采。一對穿著夜禮服的幽靈男女——女的穿著一件袒胸長裙,男的有著閃閃發光的襯衣紐扣。他們邁著虛幻的步子從雪中走過,那女人的腳如此柔軟乾燥,她的胳膊裸露著。沒有踩在雪上的嘎吱嘎吱響聲,也沒有狂風怒吼。一種晶瑩的鑽石光芒和夜間融雪形成的小溪流。粉末狀的雪的溪流在冬青底下滑動。沒有牙關的嘎吱嘎吱聲,沒有狼的嗚咽聲。清冷的月光下的溪流,白色的水和花瓣濺潑小橋的奔湧之聲,島在不停地漂移,她的岩石纏住了頭髮,她的峽谷和海灣在星辰的銀光中黑黝黝地發亮。

他們以幽靈式的流動前進,朝著峽谷的膝部和白鬚水域。他們走進清澈冰冷的溪流深處,她裸露的背,他閃閃發亮的襯衣紐扣,從遠處傳來了玻璃簾子刷在旋轉木馬的金屬牙齒上訴苦似的叮噹聲。水在兩岸白色柔軟的土堤之間像一塊薄玻璃一般奔流;它在膝下奔流,攜帶著被砍下的腳就像雪崩中被壓碎的基座。他們斷了肢的軀幹上結了冰,向前滑動著,他們的蝙蝠翅膀張開,他們的服裝粘在他們的翼上。溪水一直在上漲,越來越高,空氣越變越冷,白雪像粉末狀的鑽石一般晶瑩發亮。從柏樹頂上,一種金屬的暗綠色灑落下來,就像一個綠色的陰影灑落在河岸上,玷污了清涼溪流的深處。那女人天使般地坐在冰河上,她的翅膀張開,她的頭髮以不自然的玻璃般的波浪形往後飄揚。

突然,溪流像藍色火焰下的玻璃絲一般,迅速變成火舌。沿著熊熊燃燒的街道,赤道上密集的人群移動著。這是充滿早年傷心事的街道,公寓一字排開,就像火車車廂一般,房子側面都有尖頭向上的尖鐵。一條漸漸向太陽傾斜的街道,然後像一支箭一般向前迷失在宇宙空間裡。在從前它拐彎的地方,有著單調的刺耳噪音,有著堅實的豪華屋頂和沒有門窗的死牆,現在這裡像打開了開關一樣,明溝沿拐彎處建好,房屋成行,樹木開花。現在時間和目標都與我無關。我在響亮的嗡嗡聲中穿過糖漿一般熱烘烘、懶洋洋的軀體。

我像一個浪子一般,十分悠閒地走在我青年時代的街道上。我既不困惑,也不絕望。從六極的周邊,我走僻遠的路線回到改變、變形的中心,一隻不斷蛻皮的白色羔羊。當我沿著山梁痛苦地號叫的時候,當我在酷熱的白色山谷中被鹼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當我從緩慢的溪流中涉水時腳被石頭和貝殼弄成碎片的時候,當我在檸檬地裡舔著鹹味汗珠或躺在火辣辣的窯裡烘烤的時候,我不能忘懷,而現在又不再存在的這一切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呢?

當他們駕駛著我向其歡呼的柩車從這條陰森冷清的街上經過時,我是否已經蛻了皮?我就是羔羊,他們將我趕出來。我就是羔羊,他們把我變成了一隻渾身條紋的老虎。在一個稀疏的叢林裡,我披著柔軟雪白的羊毛出生。我只平靜地吃了一會兒草,然後就有一隻爪子落到我身上。在白天結束時的酷熱火焰中,我聽到百葉窗後面的呼吸聲;我慢慢地從所有的房子前面走過,傾聽著血液的密集搏動。然後有一天夜裡,我在南方上了凍的花園裡一張硬邦邦的長凳上醒來。聽到火車汽笛的哀鳴,看見白色的沙子路像頭蓋骨鋪成的路一般閃著亮光。

如果我在世界上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地走來走去,這是因為他們在塔拉哈西取走了我的內臟。在一個靠著斷柵欄的角落裡,他們用髒爪子伸到我的身體裡,並用一把生銹的折疊刀割掉了我的一切,一切神聖的、隱秘的、屬於禁區的東西。在塔拉哈西,他們切掉了我的內臟;他們驅趕著我繞城亂轉,給我畫上條紋,像老虎一樣。有一次我憑自己的本事吹響哨子。有一次我從街上走過,聽著血液搏擊著穿過百葉窗裡透過來的光。現在我體內有一種咆哮,像狂歡節一樣熱鬧。我的周圍充滿上百萬首筒風琴曲子。我走在充滿早年傷心事的街道上,狂歡節正在熱鬧地進行。我往前擠開一條道,傾吐出我學會的曲子。一種歡樂、懶惰的墮落,從路的一邊傳到另一邊。一團人肉,像一條粗繩索搖晃著。

在小別墅用螺線懸掛的花箱旁,繭子正在綻開,一個慢慢登上鮮花小徑的女人停了一會兒,把她女性的全部重量都壓到我身上。我的腦袋自動地往兩邊搖晃著,一座放在鐘樓裡的鐘。在她離開後,她的話開始顯示其意義。公墓,她說。你看見他們對公墓做了些什麼嗎?我在熱烘烘的搾汁機中信步往前走,簾子全拉開了,門前台階上擠滿了小孩,我不斷想起她的話。我以黑鬼一般輕快的想像力信步往前,裸著脖子,八字腳的腳趾張開著,陰囊緊緊的。一種溫暖的南方芳香包圍著我,一種心情舒暢的悠閒,血液像糖蜜一樣稠,以禿鷹的翅膀拍擊著。

他們為街道做的事正是約瑟為埃及所做的事。他們做了什麼?不再有你們和他們。一塊成熟的金色玉米地,印第安紅種人和黑鬼的土地。他們現在是誰或以前是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佔有了土地,並使它微笑;他們佔有了公墓,並使它成為一塊呻吟的沃土。每一塊石頭都被搬走,每一個花環和十字架都消失了。現在緊挨著我們家有一塊巨大的棋盤,陷在地裡,因堆滿了食物而發出呻吟;這片沃土又黑又肥,強壯而耐心的毛驢將它們細長的蹄子插到濕潤的沃土裡,這沃土犁起來就像柔軟的奶酪一般。整個公墓正同它豐富的出產一起歌唱。通過小麥、玉米、燕麥、黑麥、大麥的葉子歌唱。公墓裡滿是吃的東西,毛驢擺動著尾巴,高大的黑鬼哼哼著,吟唱著,汗珠滾下他們的小腿。

整條街現在都靠墓地供養。足夠供給每一個人。甚至還要多。多餘的食物隨蒸汽、歌舞、墮落與輕率而消失。誰會想到,死去的那些瘦骨嶙峋的可憐蛋在石板底下腐爛,竟含有如此肥沃的智慧呢?誰會想到,這些骨瘦如柴的路德派教徒,這些細長腿的長老會教徒,竟有這麼好的肥肉留在他們的骨頭上,以至於造成這樣一種神奇的腐敗收穫,這樣一滿巢一滿巢的蛆蟲呢?甚至石匠鑿出來的乾巴巴的墓誌銘也起著肥沃的作用。靜躺在冷冰冰的草地底下,這些縱慾、私通的鬼魂正在努力取得它們的權力與榮耀。在整個廣闊的世界上,我沒有看過哪塊墓地像這樣興旺。在整個廣闊的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有這樣豐富、這樣熱氣騰騰的肥料。充滿早年傷心事的街道,我擁抱你!不再有蒼白的面孔,不再有貝多芬的頭蓋骨,不再有交叉的大腿骨,不再有細長的腿。我只看見玉米、黃花、紫丁香;我看見普通的鋤頭,套著挽具的毛驢,寬大扁平的腳上,腳趾張開,腳趾之間沾滿絲一般的沃土。我看見紅手絹,褪了色的藍襯衣,汗水晶瑩的闊邊帽。我聽到蒼蠅嗡嗡作響,還有低沉而懶洋洋的聲音。空氣發出心不在焉、漫不經心的歡樂哼哼聲;昆蟲嗡嗡作響,沾滿花粉的翅膀傳播花粉與腐敗。我聽不見鐘聲、哨聲、鑼聲、剎車的摩擦聲;我聽見鋤頭的叮噹聲、水滴滴下的聲音、干重活時發出的哼哼聲和沉默中的大混亂。我聽到吉他、口琴的聲音,一種柔和的銅鑼聲,一種拖鞋的吧嗒吧嗒的聲音;我聽到百葉窗放下的聲音,公驢在燕麥地裡的嘶叫聲。

沒有蒼白的面孔,感謝基督!我看見苦力、黑鬼、印第安女人。我看見深淺不同的巧克力色和肉桂色,我看見一種地中海橄欖色,一種帶茶色的夏威夷金色;我看見每一種純粹的色度和每一種明暗交錯的色度,但是沒有白色。頭蓋骨和交叉腿骨隨墓碑消失;一個白色種族的白色屍骨產生出他們的收穫。我看到,屬於他們姓氏和記憶的一切都消退了,而且,這使我快樂得發瘋。在曠野上,大地曾隆起成為亂七八糟的小草皮,現在我在嘁嘁喳喳聲中信步走在濕漉漉的深壟溝裡,乾渴的腳趾叮噹作響;我左右濺著水汪汪的白菜地裡的沃泥,泥土被輪子、寬闊的綠葉、壓扁的漿果、橄欖酸汁擠壓著。我承蒙神恩,踩在死人的肥胖蛆蟲身上,把它們碾回到草皮中去。像醉酒的水手一般,我從一邊轉到另一邊,我兩腳濕漉漉,兩手乾巴巴。我透過小麥朝朵朵白雲望去;我的目光順著河流望去,看著她那吃水很淺的三角帆船,她的帆和桅在緩慢飄動。我看見太陽射下明亮的光線,輕輕吮吸著河流的乳房。在另一邊河岸上是棚屋的尖竿,一縷懶洋洋的輕煙。我看見石斧在空中飛向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聲。我看見畫了油彩的臉,明亮的珠子,柔軟的毒蛇舞,長而扁平的乳頭,編了辮子的印第安嬰兒。

特拉華和拉克萬納,莫農格希拉,莫霍克,謝南多厄,納拉甘西特,塔斯基吉,奧斯卡盧薩,卡拉馬祖,塞米諾爾和波尼,切羅基,偉大的神靈,黑腳族人,納瓦霍人諸類:我眼前像一朵巨大的紅雲,像一根火柱,閃過一種幻覺,看到我們地球不受法律保護的壯麗。我看不見列托人、克羅地亞人、芬蘭人、丹麥人、瑞典人;看不見愛爾蘭佬、意大利佬、波蘭佬、法國佬、德國佬、猶太佬。我看見坐在烏鴉巢裡的猶太人,他們烤焦的臉像皮革一樣乾燥,他們的腦殼皺縮,沒有骨頭。

石斧又一次閃著光亮,頭皮飛起,歡快的波狀雲一般的鮮血從河床上滾滾而出。從山腰上、從大洞穴裡、從沼澤地以及埃弗格萊茲大沼澤地裡,湧出一股血跡斑斑的人流。從內華達山脈到阿巴拉契亞山脈,大地冒著被殺者的血煙。我的頭皮被割掉,灰色肉片懸掛在我的耳朵上;我的腳被燒掉,我的兩脅被箭頭射穿。在一個羊圈裡,我靠在破柵欄上,我的腸子掉在我的一邊;皮膚和肌肉繃得緊緊的美麗的白色太陽穴被砍得血跡模糊。風咆哮著穿過我斷裂的直腸,像六十個白色的麻風病患者在咆哮。一團白色火焰,一塊藍色冰玉,一支噴霧的火把,在我空空的內臟中旋轉。我的手臂被猛地從插孔裡拉出來。我的軀體是盜屍者正在劫掠的墳墓。我滿身都是天然寶石,滲出晶瑩的光輝。太陽像上千把尖頭長矛刺穿我的傷口,寶石閃閃發光,內臟尖叫。我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世界的帳篷像氣囊一般崩塌。在一團血的火焰中,我感覺到一把鉗子冷冰冰地接觸我的身子:他們拖著我通過河谷,我什麼也看不見,無依無靠,說不出話來,喘息著,無力地尖叫著。我聽見遠處冰水的奔流,冬青樹下豺狼的呻吟;透過暗綠的樹林,一個光點擴展開,一種春天的、普魯土藍的光,它玷污了雪和冰一般清澈的溪流深處。一種歡樂得回不過氣來的汩汩聲,一種安靜的大混亂,就像沒有腿的天使,張開翅膀,在橋下漂浮而過一般。

溝裡堆滿積雪。這是冬天,太陽照射出中午時分的無力光亮。沿街走過一棟棟公寓。在太陽照射的一兩個小時內,一切都變成了水,一切都流動,一切都滴著水,一切都發出汩汩聲。在馬路邊和雪堆之間,一股清澈發藍的水流在上漲。在我體內,一股水流阻塞了我血管的狹窄通道。我體內一股清澈發藍的水流從我的腳趾一直循環到頭髮根。我完全被融化了,像冰一般湛藍,快活得說不出話來。

沿街走過一棟棟公寓,我的狹窄窒塞的血管中有一種像冰一般湛藍的快活。冬天的雪在融化,水溝在雪上面游泳。憂傷消失了,歡樂也隨之而去,都融化、滴落、注入陰溝。突然間鐘聲敲響,瘋狂的喪鐘,罵著下流話,用瘋狂的鐵鍾舌粉碎了血管的玻璃痔瘡。透過融雪,有一場支配一切的大屠殺:矮小的中國馬和頭皮掛在一起,長長的細關節綠顎昆蟲。在每一幢房子前面都有一個鐵欄杆,上面的尖刺上開著藍花。

沿著充滿早年憂傷的街道,老巫婆乘風而來,她揚著寬帆,衣服裡鼓鼓囊囊地裝著許多骷髏頭。我們恐懼地逃避夜晚,追尋著綠色的相冊,它高高裝飾的前腿,鼓起的額頭。從所有腐爛的門前台階上,傳來蛇在袋子裡蠕動的絲絲聲,繩子已繫上,腸子打了結。藍色的花像豹一般星星點點,被碾平,被吸乾血,大地是一個春天的污斑,金子,骨髓,明亮的骨灰,高高的三角翼,白馬的行進,阿摩尼亞眼睛。

融雪融化得更深,鐵生銹,葉開花。在拐角處,高架鐵路下,站著一個戴高頂禮帽的男人,他穿著藍嗶嘰衣服和亞麻鞋罩,他的白唇須梳得很細。開關打開,煙草汁、金色的檸檬、象牙、大燭台一股腦兒滾出來。檸檬商人莫依捨·皮皮克捕獵野鴿,在背心口袋裡孵紫色蛋,紫色的領帶和西瓜,短梗菠菜,多纖維,被瀝青糟蹋了。嘲弄的哨音大聲傳開,蕩婦慌慌張張,用來蘇兒、阿摩尼亞、樟腦膏藥裹起繃帶,雲母小屋,三角形的波紋狀花生殼,一切都得意揚揚地迎著晨風前進。晨光從折縫中射來,窗格有條紋,遮蓋被撕去,油布褪了色。一個頭髮直立的男人走著,他不跑,不呼吸,一個帶風標的男人,突然拐彎,然後竄出去。一個不考慮如何或為什麼的人只是在暗淡無光的夜間行走,所有的星星都在左舷,負載的支撐桿平衡著。他出售少量麻醉品,吵醒了原告,陷阱從左向右轉,冬季海洋上的正午,正午時分各方人士統統上船,在右舷高處。風標再次劃著深水槳從舷窗經過,所有的聲音都聽不清楚。夜悄悄爬過來,像颶風一般。無聲無息帶著滿載的焦糖和鎳制的骰子。莫妮卡修女彈著吉他,襯衣敞開,掛著飾帶,每一隻耳朵裡都有寬大的凸緣。莫妮卡修女渾身一道道石灰條紋,橡膠塗層,她的眼睛發了霉,蓋了縐紗,沾滿眼屎,呈鋸齒狀。

充滿早年憂傷的街道變寬了,發青的嘴唇哭訴著,信天翁振翅飛行,她的血淋淋的脖子斷開,她的牙齒發出無意義的聲音。戴圓禮帽的男人左腿吱嘎作響,兩道凹口進一步往下到了右邊。在舷緣下邊,古巴旗同麵條、山梅花,同野生木蘭和嫩棕櫚葉拼湊在一起,被切成飼料,同白堊和綠色的涎水和在一起。在銀床底下是白色的天竺葵花碗,兩道條紋的用於早上,三道條紋的用於晚上。河狸低唱著要喝鮮血,白色的鮮血一大口一大口地湧來,白色的黏土,令人窒息,裡面滿是斷牙、黏液和腐爛的骨頭。地面被來來往往的人踩得很滑,還有明晃晃的剪刀、長刀、燒熱的和涼的鉗子,踩上就會滑一跤。

在外面的融雪中,獸群掙脫出來,先是有著華麗白條紋的斑馬,然後是禽鳥和白嘴鴉,然後是金合歡屬和具有菱紋背的動物。綠色植物張開腳趾,紅鳥在底下盤旋俯衝,混亂的一堆東西中斷了休息,蜥蜴排尿,豺狼嗚嗚叫喚,鬣狗打嗝,笑,再打嗝。整個寬敞的公墓安全地噴灑了藥水,在夜間裂開了它的接縫。自動機械由於巨大的整套盔甲的拖累也裂了縫,鉸鏈生銹,插銷沒有插上,被制錫業托拉斯所拋棄。黃油開花,成了巨大的扇形花環,肥膩的夾竹桃黃油,上面有烏鴉腳的標誌,由絞刑劊子手牛皮大王約翰兩次加以拼接。黃油在停屍房嚎叫,蒼白的月光灑下來,河口阻塞,運貨列車震顫,鐵路旁軌被鎖住。被追蹤的褐色矮腳雞裝飾著紅色的嗉囊和水獺皮,正吃著窪地的嫩草。飛燕草遭受大損失。氧化鎂容器著火,飛鷹高高翱翔,有一把刀子刺穿它的踝骨。

血腥而瘋狂的夜,所有的鷹爪都被砍掉、修剪掉。血腥而瘋狂的夜,所有的鐘樓都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所有的板條都被扯掉,所有的煤氣管都爆裂。血腥而瘋狂的夜,每一塊肌肉都扭傷,腳趾交叉,頭髮直立,牙齒發紅,脊柱裂開縫。整個世界完全清醒,像黎明一樣發出嘁嘁喳喳聲,火力不足的紅火從樹脂上爬過。整個夜晚梳子折斷,肋骨尖鳴。兩次破曉,然後黎明又悄悄消失。在滴滴答答的雪水中,氧化物冒著煙。整條街上,靈車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地經過,司機大聲咀嚼他們的長鞭、白紗、棉布手套。

北面朝著白桿,南面朝著紅蒼鷺,脈搏瘋狂地一直跳下去。他們用明晃晃的玻璃牙,一根接一根地把繩索咬下來。鴨子挺著它的扁寬嘴走來,然後是肚子貼地的鼬鼠。它們受到真菌的召喚,一個接一個地來到,它們的尾巴長著羽毛,它們的腳長著蹼。它們蜂擁而來,像觸輪桿一樣彎著身子,從床下經過。地板上的泥巴和奇怪的招牌,窗戶閃閃發亮,只有牙齒,然後是手,然後是胡蘿蔔,然後是有著翠綠色眼睛的流浪洋蔥,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彗星。

東面朝著蒙古人,西面朝著紅杉,脈搏前後搖晃。洋蔥在行軍,蛋在卡噠卡噠響,動物園像陀螺般旋轉。在高高的海灘上,紅色的魚子醬床有好幾英里長。碎浪冒著泡沫,辟辟啪啪抽打它們的長鞭。潮水在綠色的冰川下咆哮。大地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從黑暗的混沌中,因堵塞的舷窗而產生出光渦。從靜止的虛無中產生出不停的平衡。從鯨骨和黃麻袋中產生出這種被稱作睡眠的瘋狂之物,它像一座八天上一次發條的鍾一般奔跑。

【註釋】

[1] 克利奧帕特拉(公元前69——前30):美麗的埃及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