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黑色的春天 > 裁縫鋪 >

裁縫鋪

我有一個座右銘:總是興高采烈!

白天常常這樣開始:“去問某某人要賬,但是不要侮辱他!”他們是難搞的雜種,所有那些我們盡量討好的老傢伙們。這足夠逼得任何人去酗酒。我們在那裡,就在奧爾科特對面,是第五大道的裁縫,儘管我們不在第五大道上。一家父子聯合公司,由母親掌錢。

早晨,八點左右,從德蘭西街和包厘街生氣勃勃、頭腦清醒地走到華爾道夫下邊。無論我走得多快,本迪克斯老頭總是比我先到那裡,和裁剪師大吵大鬧,因為兩個老闆都沒在做事。我們怎麼老是不能比那可惡的本迪克斯老頭先到呢?因為這個本迪克斯除了從裁縫鋪跑到襯衣店,從襯衣店跑到珠寶店以外無事可做;他的戒指不是太鬆就是太緊,他的表不是慢二十五秒就是快三十三秒。他和每一個人大吵大鬧,包括家庭醫生,因為家庭醫生不能保證他避免腎結石。如果我們在八月份給他做一件便裝短上衣,到十月份他穿著就會太大或者太小。在找不出什麼碴兒來抱怨時,他就會把褲子系得緊緊的,以便有借口痛罵做褲子的裁縫,說把他H.W.本迪克斯的睪丸給勒著了。一個難纏的傢伙。動不動發火,反覆無常,卑鄙下流,想入非非,一毛不拔,任性多變,用心惡毒。我現在回顧所有這一切,看到老爺子坐到桌子旁,滿嘴酒氣地說媽拉巴子,為什麼沒有人笑,為什麼你們看上去都這樣悶悶不樂時,我為他,為所有不得不親吻富人屁股的裁縫鋪老闆感到遺憾。要不是有馬路對面那家奧爾科特酒吧,以及他在那裡結識的酒鬼,天知道他會成什麼樣子。他在家裡肯定得不到同情。我母親一點兒也想不到親吻富人的屁股意味著什麼。她不知道該如何做,只知道整天哼哼,整天傷心,隨著她的哼哼和傷心,她帶進來了那股酒氣和放涼了的土豆丸子,她的憂慮搞得我們都他媽的神經過敏,以致咽口唾沫都會把我們——我弟弟和我——噎住。我弟弟是弱智,他甚至比H.W.本迪克斯更令老爺子心煩。他老說“某某牧師要去歐洲……某某牧師要開一個保齡球道”等等。“某某牧師個屁,”老爺子會說,“為什麼丸子不是熱的?”

有三個本迪克斯——H.W.,脾氣暴躁的那一個;A.F.,老爺子在賬本裡寫成艾伯特的那一個;還有一個R.N.,他從未來過店裡,因為他的腿被鋸掉了,然而這種狀況也沒有阻止他到一定時候磨破褲子。我從來沒有見過R.N.本人。他是賬本裡的一筆賬,裁剪師本切克說起他來總是容光煥發,因為一到試穿新褲子的時候總可以有幾口燒酒喝一喝。三兄弟是永久性的仇敵;他們從來不在我們面前互相提起。艾伯特有點兒瘋瘋癲癲,十分愛好帶點兒的背心,如果他碰巧看到架子上掛著一件禮服,試穿標籤上用綠墨水寫著“H.W.本迪克斯”的字樣,他就會發出一聲微弱的哼哼,說:“今天像是春天了,呃?”就好像不存在一個叫作H.W.本迪克斯的人,儘管大家都很清楚,我們不是在為鬼魂做衣服。

三兄弟中,我最喜歡艾伯特。他已經到了骨頭像玻璃一樣脆的年齡。他的脊柱有老年人的那種自然彎曲;好像他正準備折疊起來,回到子宮去。艾伯特來的時候,你總能分辨出來,因為電梯裡會有騷動——一陣罵罵咧咧之後是一筆可觀的小費,它伴隨著使電梯的地面和我們裁縫鋪的地面絕對平齊的過程。如果精確性不能在四分之一英吋的範圍內,就沒有小費。骨頭髮脆、脊柱彎曲的艾伯特在選擇合適的扣子配他的帶點兒背心,他最新的帶點兒背心時會很有麻煩。(艾伯特死後,我繼承了他所有的背心——它們一直陪伴我度過了戰爭。)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情況,碰巧艾伯特到的時候,老爺子正在馬路對面喝一小口。這時候,不知怎麼的,整天都會變得混亂不堪。我記得有時候艾伯特同老爺子吵得不可開交,我們往往會三天見不到他;同時,小紙牌上的背心紐扣撒得到處都是,除了背心紐扣,背心紐扣,再沒有別的話好說,就好像背心本身無關緊要,緊要的只有紐扣。後來,在艾伯特習慣了老爺子漫不經心的方式之後——在二十七年的時間裡他們一直在互相習慣——他會給我們先來一個電話,告訴我們他要來了。就在掛電話之前他會加上一句:“我想,我十一點鐘來沒問題吧?……這不會使你不方便吧?”這一詢問的意思有兩層。它意味著:“我想,我到你那兒時,你應該體體面面地在場,不要讓我浪費掉半個小時,而你卻在馬路對面和你那些酒肉朋友開懷暢飲。”另外,它也意味著:“十一點鐘的時候,我想不會再有危險,撞上某個名字以H.W.打頭的人了吧?”在我們為本迪克斯三兄弟做了大約一千五百七十八套服裝的二十七年裡,他們從來沒有碰上過,至少在我們面前。艾伯特死的時候,R.N.和H.W.都在袖子上,在他們的便裝短上衣和大衣——即那些不是黑顏色的上衣和大衣——的所有左袖上別了黑紗,但是關於死者,什麼話也沒說,甚至他是誰都沒有說。當然,R.N.不去葬禮有一個很好的借口——他沒有腿。H.W.則太無恥,太傲慢,竟連個借口都不屑於給。

十點鐘左右通常是老爺子下樓去喝第一茬酒的時候。我常站在面對旅館的窗戶跟前,注視喬治·桑杜斯基把大箱子放到出租車上。在沒有箱子可放的時候,喬治常背插著手站在那兒,朝轉門裡轉出轉進的客人們邊鞠躬,邊後退。自打我最初來到裁縫鋪,在前窗那邊就職以來,喬治·桑杜斯基一直在後退、鞠躬、放箱子、開門,大約十二年了。他是一個迷人的、聲音柔和的人,有一頭漂亮的白髮,像牛一樣壯。他把這種拍馬屁的工作發展成為一種藝術。有一天他乘電梯上來,向我們定做一套西服,我很吃驚。在他的空閒時間,他是一位紳士,喬治·桑杜斯基。他情趣素雅——總是藍嗶嘰或一種深灰色。一個懂得在葬禮或婚禮上如何舉止的人。

我們互相認識以後,他讓我明白,他找到了耶穌。以他那種圓滑討好的腔調和臂力,以及所謂的耶穌的積極幫助,他已經積蓄了一筆儲備金,一點兒預防老年憂患的東西。他是我那一時期所遇到的唯一一個不交人壽保險的人。他堅持說,上帝會照顧那些留在世上的人,就像上帝照顧他喬治·桑杜斯基一樣。他不怕世界在他死後崩潰。上帝已經照顧每個人、每件事到今天——沒有理由猜想上帝在喬治·桑杜斯基死後就會在自己的工作中出差錯。到有一天喬治退休的時候,就很難找到一個人來替代他。沒有人足夠圓滑,有很多的甜言蜜語來把事情辦好,沒有人能像喬治那樣邊鞠躬邊後退。老爺子總是很喜歡喬治。他常常試圖說服他不時喝上一口,而喬治則總是以他那種習慣性的,然而十分固執的彬彬有禮加以拒絕。他的彬彬有禮使奧爾科特的客人們很喜愛他。

老爺子經常喜怒無常,這時候他就會請任何人,甚至喬治·桑杜斯基那樣的人,同他一塊兒喝酒。通常是在下午的晚些時候,這一天事情進行得很糟糕,來的只有賬單。有時候一個星期過去了,都沒有一個顧客在店裡露面,或者即使有露面的,也只是來抱怨,來要求修改,來把做大衣的師傅罵得屁滾尿流,或者來要求降價。這樣的事情會把老爺子氣得臉色鐵青,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戴上帽子,出去喝上一杯。不是像往常那樣走到街對面,他會走遠一點兒,閃入布萊斯林或布勞太爾,有時候甚至到了安索尼亞,他的偶像朱利安·萊格利在那裡有一套房子。

朱利安當時是一個午後場明星,他只穿灰色套裝,每一種可以想像到的明暗不同的灰色,但只有灰色。他有長著結實臉龐的英國演員那種興高采烈得令人沮喪的舉止,他總是到處閒逛,同毛織品推銷員,同酒商,同不管什麼人交流故事。但是他的腔調就足以使人們雲集在他周圍;這是傳統舞台意義上的英語,熱烈、油滑、黏質的英語,它甚至能使最無意義的思想具有重要的外表。朱利安從來不說任何值得記錄的東西,但是他那種聲音在他的崇拜者身上有一種魔力。他和老爺子喝酒的時候,時常叫上一個考斯·佩頓那樣的流浪者,考斯·佩頓在上演老套劇目的劇場中屬於河的那一邊。考斯·佩頓是布魯克林的偶像!考斯·佩頓同藝術的關係就相當於帕特·麥凱倫同政治的關係。

老爺子在同這些人的談話中說的話,始終令我十分難以理解。老爺子一生從未讀過一本書,自從包厘街讓位給百老匯大街以來,他也從未去看過一次戲。我可以看到他站在免費午餐櫃檯那裡——朱利安非常喜歡奧爾科特提供的魚子醬和鱘魚——像一隻乾渴的狗一樣拚命喝酒。兩個午後場明星在討論莎士比亞——到底是《哈姆萊特》還是《李爾王》是寫得最好的劇本,要不然就爭論鮑勃·英格索爾的功績。

那時候在櫃檯後面有三個兇猛的愛爾蘭人,三個卑賤的愛爾蘭佬,把那一天的酒吧變成了他們那類人的巢穴。他們三個人被認為很了不起,以至於讓例如帕特西·奧多德之流罵你是該死的無知的連褲子紐扣也不系的下流無恥的婊子養的,竟也被看作是你的一種特權。如果作為對這種恭維的回報,你問他是否自己也來上一點兒什麼,帕特西·奧多德就會冷嘲熱諷地回答,只有像你那樣的人才會將劣等酒灌下喉嚨,說著他會輕蔑地抓起你的酒杯腳,擦底下的紅木櫃檯,因為這是他的部分工作,他拿了錢就是幹這個的,不過如果你認為你可以誘惑他這樣的人用這樣的破玩意兒毒害他的腸子,那你見鬼去吧。他的侮辱越惡毒,他就越受到尊敬;習慣於讓人用絲手絹擦他們屁股的金融家會在股票行情記錄器關閉之後,一路驅車駛到住宅區,為的是讓這他媽的愛爾蘭臭嘴雜種罵他們是該死的下流無恥的婊子養的。對他們來說,這就是完美一天的結束。

這個活躍的娛樂場老闆是一個肥胖的小個子,有貴族式的小腿和獅子般的腦袋。他總是挺著大肚子走路,背心底下藏個小酒桶。他常常朝櫃檯邊的那些酒鬼生硬、傲慢地點點頭,除非他們碰巧是旅館的客人,在這種情況下,他會停下片刻,伸出三根胖乎乎的小手指頭,上面露出青筋,然後,小鬍子一捻,小心翼翼地、跳芭蕾舞式地吱嘎一轉身,就飛快地走掉了。他是老爺子的唯一敵人。老爺子乾脆受不了他。他有一種感覺,認為湯姆·莫發特看不起他。於是,湯姆·莫發特到店裡來定做衣服時,老爺子就會附加百分之十或十五來抵消他的傲慢賬。但是,湯姆·莫發特是一個真正的貴族:他從來不問價,從來不付賬。如果我們催他付賬,他會讓他的會計來,在我們的賬單裡挑毛病。在又需要定做一條法蘭絨褲子、一件禮服或一件無尾禮服時,他會帶著他通常那種肥胖的尊貴模樣,挺著大肚子,鬍子上抹了蠟,皮鞋擦得珵亮,並一如既往地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一副厭倦、冷淡、漠然、看不起人的樣子,飄飄然走進來,他會用下面的話問候老爺子:“嘿,你們把賬上的錯誤搞清楚了沒有?”聽到這話,老爺子會勃然大怒,用欺騙手段把一小截或一小塊美國貨硬賣給他的敵人湯姆·莫發特。然後就是關於我們賬上的“小錯誤”進行長期的書信往來。老爺子氣瘋了。他雇了一個會計專家,寫出三英尺長的財務報告書——但是完全無用。最後老爺子想出一個主意。

有一天快到中午的時候,在他像往常一樣喝了一點兒酒之後,在他做東請了所有那些召集到酒吧來的毛織品推銷員和裝飾品推銷員之後,他從容地拿起酒吧的賬單存根,掏出一支連在他表鏈上的小銀筆,在存根上簽上他的名字,把它滑到帕特西·奧多德那邊,說:“告訴莫發特,把這些記在我的賬上。”然後他從容地走開,邀請了一些他最好的朋友,在餐廳的一張桌子上坐下,吃起了豐盛的酒席。當那個法國佬阿德裡安把賬單拿來時,他平靜地說:“給我一支筆。那……那只有我的一半多。記在我的賬上。”由於和其他人做伴一塊兒吃飯更快活,所以他總是請他的好朋友們一起用午餐,他對大家說:“如果莫發特那個雜種不付衣服錢,那麼我們就吃掉它。”說著,他就會要一隻美味的雛鳥,或一份紐堡風味大龍蝦,用一口美味的摩澤爾白葡萄酒或法國佬阿德裡安碰巧推薦的任何其他佳釀把它衝下去。

很令人驚奇的是,莫發特對所有這一切假裝不當回事。他繼續定做他通常需要的春、夏、秋、冬服裝,他還繼續關於賬單的爭吵,現在已變得更容易爭吵不休了,因為有了酒吧賬單、電話費、雛鳥、龍蝦、香檳酒、新鮮草莓、本尼狄克丁甜酒等等,情況就複雜了。事實上,老爺子如此迅速地吃掉了賬單上的賬,細長腿的莫發特再拚命穿也不可能同樣快地穿破他的衣服。如果他來定做一條法蘭絨褲子,那麼老爺子第二天就已經把它吃掉了。

最後,莫發特表明了認真的願望,想要把賬結清。通信停止了。有一天我碰巧站在大廳裡,他擺出一副最親切的樣子,拍拍我的背,請我上樓到他的私人辦公室去。他說他總是把我看作一個非常通情達理的年輕人,我們也許可以在我們之間把問題解決掉,不必去麻煩老人家。我查看賬單,發現老爺子已經吃到了負數這一邊。我自己也許也吃掉了幾件套袖大衣,幾件獵裝。如果我們還想繼續讓湯姆·莫發特光顧我們的生意,儘管這種光顧遭到我們鄙視,那麼,只有一件事情好做,就是在賬上找出一個毛病來。我胳膊底下夾了一捆賬單,向那老傢伙保證說,我會把問題徹底調查清楚的。

老爺子看到事情是這個樣子的時候,心裡很高興。我們不斷調查了好幾年。無論什麼時候湯姆·莫發特來定做衣服,老爺子都會快活地同他打招呼,說:“你把賬上那小問題搞清楚了沒有?這裡有一塊極棒的巴拉瑟亞料子,我專門為你留著呢……”莫發特會皺起眉頭,扭歪了臉,像一隻雄火雞一般架子十足地來回走,他的雞冠直立,小細腿惡狠狠地到了發青的地步。半小時以後,老爺子會站在酒吧裡痛飲。“剛才又賣給莫發特一件無尾禮服,”他會說,“順便說一下,朱利安,你今天午飯想吃什麼?”

我說過,快到中午的時候,老爺子通常下樓去喝開胃酒;在任何地方的午餐都是從中午一直延續到下午四五點鐘。老爺子在那些日子裡享有的友誼是很奇妙的。午飯後,這一夥人會搖搖晃晃從電梯裡出來,吐著唾沫狂笑,臉頰火一樣紅,一下子倒在痰盂旁邊的大皮椅裡面。有一個賣絲綢襯裡和配料如線、紐扣、胸部襯料、網形粗布等等的菲爾德·帕提,一個大傢伙,像是一艘遭颱風襲擊的班輪。他總是在夢遊狀態中走來走去,疲乏得幾乎連嘴唇都動不了。然而,那種輕微的嘴唇動作卻使周圍的每一個人忍不住大笑。他總是喃喃自語——尤其是關於奶酪。他十分喜歡奶酪,尤其喜歡抹麵包的軟奶酪和林堡奶酪——放得越陳越好。在不吃奶酪的時候,他就講關於海涅和舒伯特的故事,或者在他正要放屁的時候,他會要一根火柴,拿著放在他座位底下,以便我們能告訴他火焰的顏色。他從來不說再見或明天見;他總是從前一天中斷的談話那兒開始講起,好像並沒有時間上的中斷。無論是早晨九點鐘還是晚上六點鐘,他都邁著同樣令人惱怒的、慢悠悠的四方步,鞋子發出沙沙的聲音,他低垂著腦袋,胳膊底下夾著襯裡和配料,嘴裡散發著臭氣,鼻子發紫,有點兒半透明的樣子。他會低著腦袋走進最密集的交通街道中間,一隻口袋裡放著軟奶酪,另一隻口袋裡放著林堡奶酪。從電梯裡走出來,他會用他那種睏倦單調的聲音說他有一些新襯裡昨天晚上的奶酪棒極了你正在考慮還他賒給你的賬嗎最好馬上付清如果你還想要貨的話,或者想去看幾部黃色電影請抓一下我的背再高一點兒對了請原諒我現在要放屁了如果你有時間我可不能整天浪費在這裡最好讓老頭戴上帽子是去喝一杯的時候了。他一邊還在嘟嘟囔囔著,一邊把他那隻大方船頭調過來,按了電梯的按鈕,而老爺子則後腦勺上戴著一頂草帽,從店舖後面朝本壘來了一個滑壘,他的臉因為愛和感激而容光煥發。他說:“嗨,菲爾德,你今天早晨怎麼樣?見到你太好了。”而菲爾德的笨重大面具則放鬆了一會兒,露出寬厚和藹的笑臉。這笑臉他只維持了一秒鐘,然後他提高嗓門,使足了勁咆哮——以至於馬路對面的湯姆·莫發特都能聽見——“最好馬上付清你究竟認為我賣這些東西是幹什麼的?”

電梯一朝下開動,小魯賓就從改制室裡出來,帶著瘋狂的眼神對我說:“你想讓我為你唱歌嗎?”他他媽的完全知道我想。於是他回到長凳那兒,拿起他正在縫的衣服,以一種哥薩克人的瘋狂喊叫唱了起來。

如果你在街上從他——小魯賓——身邊走過,你會說“骯髒的小猶太鬼”。也許他是一個骯髒的小猶太鬼,但是他知道如何唱歌;在你不名一文的時候,他知道掏他自己的口袋;在你傷心的時候,他更傷心。如果你試圖踩他,他就啐你的鞋;如果你後悔了,他就把它擦掉,給你刷乾淨。他在你褲子上做出的褶縫就是耶穌·H.基督本人也做不出來。

改制室裡全是侏儒——魯賓、拉普、查莫維茲。中午他們拿出抹了甜黃油的猶太大圓麵包和熏鮭魚片。一方面,老爺子要了雛鳥和萊茵河葡萄酒;另一方面,裁剪師本切克則和三個小改制匠坐在一大堆鵝頸式熨斗、褲腿、衣袖中的長凳上,一本正經地談論房租或者查莫維茲太太子宮裡的潰瘍。本切克是猶太復國主義黨的熱情成員。他相信猶太人面前有一個幸福的未來。但是不管這一切,他卻從來不能像樣地發出“操”這類字眼的音。他總是說:“他造她。”除了對猶太復國主義的熱情外,本切克還有另一種迷戀,這就是有一天要做一件小領圈的大衣。幾乎所有顧客都圓肩大肚皮,尤其是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的老雜種,他們只會從襯衣店跑到裁縫鋪,從裁縫鋪跑到珠寶店,從珠寶店跑到牙醫診所,從牙醫診所跑到雜貨店。衣服要做這麼多改動,以致到衣服改好、可以穿的時候,季節已經過去了,它們不得不被放到一邊,等明年再穿了,而到了明年,那些老雜種不是胖了二十磅就是瘦了二十磅,另外也由於他們尿裡有糖,血液裡有水,即使衣服很合身,也他媽的難以令他們滿意。

還有保羅·戴克斯特,一個一年一萬美元的人,但總是失業。有一次他幾乎找到一份工作,但一年九千美元,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接受這項工作。由於在尋找這種神話般工作的過程中,服飾很重要,保羅感到必須光顧老爺子這樣的好裁縫。一旦他弄到工作,那麼一切就會得到充分解決。保羅心目中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他十分誠實,但他是一個夢想家。他來自印第安納。像來自印第安納的所有夢想家一樣,他有這樣一種可愛的性情,這樣一種圓滑、老成、甜言蜜語的方式,以至於如果他亂倫,人們也會原諒他的。當他繫好領帶,當他選擇了適當的手杖和手套,當翻領熨得很柔滑,皮鞋也不嘰嘰亂響,當他肚子裡裝了一誇特黑麥威士忌酒,天氣又不太潮濕或不太陰沉,這時候,從他的個性中就流露出這樣一股愛與理解的暖流,以至於連那些裝飾品推銷員,儘管他們對甜言蜜語無動於衷,也會徹底融化。當所有情況都有利地結合在一起時,保羅就會走到一個人跟前,上帝的綠色大地上的任何人,然後抓住他的衣服領子,把他淹沒在愛的海洋中。我從未看見過一個人有如此的說服力,如此的吸引力。當他內心洶湧澎湃的時候,他是不可戰勝的。

保羅常常說:“從馬可·奧勒利烏斯[1]或愛比克泰德[2]開始,其餘的會隨之而來。”他沒有推薦研究漢語或學習普羅旺斯語:他從羅馬帝國的滅亡開始。我在那些日子裡的遠大抱負是博得保羅的好評,但保羅是很難取悅的。當我給他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時候,他皺起了眉頭。當他看到我同侏儒們一起坐在長凳上試圖解釋《創造進化論》的意義時,他皺起了眉頭。他尤其不喜歡猶太人。當裁剪師本切克拿著粉筆,脖子上掛著一根皮尺出現的時候,保羅就變得格外有禮貌,格外帶有一種恩賜式的態度。他知道,本切克看不起他,因為本切克是老爺子的左膀右臂,於是他就用油把他擦得亮光光的,一味恭維他。最終甚至本切克都不得不承認,保羅有點兒本事,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個性特徵,儘管他有種種缺點,卻得到每一個人的喜愛。

保羅表面上快快活活,但實際上悶悶不樂。他的妻子柯拉時常儀態萬方地走進來,眼中飽含淚水,懇求老爺子好好照管保羅。他們常站在靠近窗戶的圓桌邊小聲談話。她是一個漂亮女子,他的妻子,高個兒,輪廓清晰,說話時使用一種深沉的女低音,無論什麼時候她一提到保羅的名字,這低音似乎就會痛苦得顫抖起來。我會看見老爺子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慰她,向她保證各種事情都沒有問題。她喜歡老爺子,我看得出來。她常常站得離他很近,用一種不可抗拒的方式直視他的眼睛。有時候老爺子會戴上帽子,他們倆會挽著胳膊乘電梯下樓,好像要去參加葬禮似的。他們又去找保羅了。當保羅的飲酒狂熱上來時,沒人知道上哪兒找他。連著好幾天,他會影蹤全無。然後有一天,他會垂頭喪氣、悔恨莫及、低三下四地出現,求每一個人原諒。同時,他會把套服拿去乾洗,讓人把他嘔吐的污漬除去,並在膝蓋處做一點兒行家的修補。

一陣鬧飲之後,保羅談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他常癱坐在一把深深的皮椅裡,一隻手拿著手套,兩腿夾著手杖,談論起馬可·奧勒利烏斯。當他在醫院治療瘺管回來時,甚至談得更加出色。他欠身坐到大皮椅子裡去的樣子使我當時想到,他特地到裁縫鋪來是因為在別處找不到這樣一個舒適的位子。坐下或站起來似乎都是一次痛苦的手術,但是一旦完成手術,保羅似乎就處於極樂之中,話就像液體的天鵝絨一般,從他的舌尖滾滾而出。老爺子會聽保羅說一整天。他常說,保羅有閒聊的天分,但那只是他沒把話說清楚,他是要說,保羅是上帝的大地上最可愛的人,他肚子裡有一團火。當保羅太於心不安,不再定做另一套西服時,老爺子會哄他定做,一直對他說:“沒有什麼不合適的,保羅……沒有什麼!”

保羅一定也在老爺子身上發現了某種程度的相同本性。我從未看見兩個人臉上帶著這樣熱情讚美的光彩互相對望。有時候他們會站在那裡,互相讚美地直視對方的眼睛,直至流下眼淚。事實上,他們倆誰也不羞於讓人看到自己流淚,這種事現在在世上似乎已不復存在。我現在能看到保羅那張不怎麼好看的雀斑臉,以及那兩片油膩的厚嘴唇,當老爺子第一千次告訴他,他是怎樣一個了不起的傢伙時,這嘴唇就抽搐起來。保羅從來不對老爺子談論他不理解的事情,但在他如此認真談論的簡單日常瑣事中,他加入了如此大量的柔情,以致老爺子似乎都靈魂出了竅。保羅不在了之後,他就像一個失去了親人的人一樣。這時候,他會走進一間辦公室的小隔間裡,獨自一人默默坐在那兒,出神地凝視著那一排放滿了未回覆信件、未付賬單的鴿籠式格架。看到他在這樣的情緒中,我往往大受感動。我就悄悄溜下樓梯,開始往家走,從大道走到包厘街,沿包厘街走到布魯克林大橋,然後在橋上經過一長串從市政廳延伸到富爾頓渡口的廉價旅館。如果是在夏天的傍晚,引橋入口處擠滿了閒逛的人,我就會搜尋著朝這些醉醺醺的人影中望去,很想知道他們當中有多少個保羅,想知道生活中是什麼東西使這些明顯的失敗者如此受到人們的喜愛。其他人,那些成功者,我看見他們處於尷尬境地;我看見他們彎曲的脊柱,他們脆弱的骨骼,他們曲張的靜脈,他們的腫瘤,他們凹陷的胸脯,他們那些由於多年涮洗而變了形的大麵包籃子。是的,所有那些穿絲綢裡子衣服的笨蛋我都十分瞭解——我們的名冊上有美國最富的家庭。他們張開他們的髒嘴時,不知裡面有多少膿和髒東西哩!就好像他們在裁縫面前脫衣服時,感到不得不擺脫他們用精神構成的堵塞的污水池中積累起來的垃圾。全是一些無聊病和富貴病。令人作嘔地談論他們自己。總是“我”,“我”。我和我的腎。我和我的痛風。我和我的葉苔。當我想到保羅的可怕痔瘡,想到他們治療的奇異瘺管,想到他劇烈疼痛的傷口裡流出的所有愛和學問時,我認為保羅完全不屬於他的時代,而是摩西·邁蒙尼德[3]的嫡親兄弟,他在摩爾人手下寫出了有驚人學問的論文,論及“痔、疣、癰”,等等。

在老爺子如此愛護的所有這些人中,死亡都迅速而意外地到來。保羅的情況是這樣的:他在海濱時,死亡降臨了。他淹死在一英尺深的水中。他們說是心臟衰竭。於是,在一個晴朗的白天,柯拉穿著漂亮的孝服,乘電梯上樓,一路哭過來。我覺得她從來沒有這樣漂亮,這樣甜美,這樣線條清晰過。尤其是她的屁股——我記得天鵝絨如何愛撫地緊裹著她的身體。他們又站在前窗戶邊的那張圓桌附近,這一次她哭得很厲害。老爺子又戴上帽子,他們倆挽著胳膊乘電梯下樓。

不久以後,老爺子動了某種古怪的奇想,催促我去看保羅的妻子,表示我的悼念。當我按響她公寓的門鈴時,我在發抖。我幾乎料想她赤身裸體地出來,也許只是在胸部圍了一道黑紗。我因為她的美而搞得昏頭昏腦,還有她的年齡,還有她從印第安納帶來的那種睏倦的植物般的特性,以及她渾身的香水味。她穿著一件領口很低的孝袍,一件漂亮的緊身黑天鵝絨袍子。這是我第一次同一個喪偶的女人,一個乳房似乎都要大聲抽噎出來的女人面對面在一起。我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好,尤其是關於保羅。我結結巴巴,臉也紅了,在她請我坐到她旁邊的睡榻上時,我在窘迫中幾乎跌倒在她身上。

我們坐在那張低矮的沙發上,那裡滿是柔和的光線,她起伏的腰部摩擦著我的身子,馬拉加葡萄酒捶打著我的太陽穴。她瘋狂地談論著保羅,談論他有多好。我最後彎下腰,一句話沒說,撩起她的裙子,就讓那玩意兒溜進她的身子裡。當我把那玩意兒放進她裡面,拚命幹將起來的時候,她開始呻吟,一種神志不清的痛苦與內疚,不時被喘息以及由歡樂與痛苦引起的小聲尖叫所打斷,她反反覆覆地說:“我絕沒有想到你會幹這個……我絕沒有想到你會幹這個!”完事之後,她扯下天鵝絨長裙,那件領口很低的漂亮孝袍,把我腦袋放在她身上,讓我親吻她,並用她那兩條強壯的胳膊幾乎把我擠成了兩半,她呻吟著,抽泣著。然後她爬起來,光著身子在房間裡走了一會兒。最後她跪在我直挺挺地躺在上面的沙發旁邊,含著淚低聲說:“你答應我,你將永遠愛我,好嗎?你答應我嗎?”我說答應,一邊用一隻手在她下身忙活。我嘴上是說答應,心裡卻暗自想,你多麼傻啊,竟等這麼長久。她的下身多麼潮濕,她多麼孩子氣,多麼深信不疑,嘿,任何人來都可以得到真情。她是一個易受欺騙的人。

總是興高采烈!時不時地,每過一個季節,就有一些人死去。有時候是保羅、朱利安·萊格利那樣的好人,有時候是一個用銹釘子掏鼻子的酒吧招待——前一天還活蹦亂跳的,第二天就死了——但總是時不時地,像季節本身的更替,老傢伙們都一個個死去。那麼,除了畫一條紅色的斜線,一直畫到賬本的右下角,標明“死亡”以外,就沒有什麼事情好做了。每一次死亡都帶來一點點業務——一身新的黑套裝,要不然就是每件衣服左邊衣袖上的黑紗。那些定做黑紗的人是些吝嗇鬼,這是根據老爺子的說法,但他們也確實是吝嗇鬼。

隨著老傢伙們的去世,他們為年輕人所代替。年輕人!這就是整條大道的戰鬥口號,只要是有賣絲綢襯裡套裝的地方就有這口號。他們是很有血腥味的一夥,這些年輕人。賭徒、賽馬場上出賣內部情報的人、證券經紀人、蹩腳演員、職業拳擊手等等。前一天富,第二天就窮。沒有廉恥,沒有忠誠,沒有責任感。他們大多數是一幫生了壞疽的梅毒患者。從巴黎或蒙特卡洛帶著骯髒的明信片和腹股溝裡的大藍寶石回來。他們當中有些人的睪丸像炒羊羔內臟一樣大。

卡羅拉·馮·埃申巴赫男爵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好萊塢假扮王儲,掙了一些錢。這是這樣一個時期:看到王儲滿身臭雞蛋,這被認為是狂喜的事情。必須為男爵說一句,他是王儲的好替身。一個骷髏頭上長著傲慢的鼻子,邁著暴躁的大步,穿著緊身胸衣的腰,像馬丁·路德一樣瘦,一樣陶醉。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盲目狂熱,帶著容克地主階級那種花哨、愚昧的光華。在去好萊塢以前,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法蘭克福一個釀酒商的兒子。他甚至不是一個男爵。但是,在他像藥丸子一樣被人揍來揍去,門牙也被打得嚥下了肚,一隻破瓶子的瓶頸在他左臉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之後,在他被人教會如何炫耀紅領帶,並像卓別林一樣,快速轉動手杖,把唇須剪斷之後,他成了個人物。然後他在眼睛上夾一片單片眼鏡,稱自己為卡羅拉·馮·埃申巴赫男爵。要不是他迷戀上一個紅頭髮的跑龍套演員,他的一切也許都還進行得很美好。這個跑龍套演員已經被梅毒爛得一塌糊塗。這斷送了他。

有一天,他穿著禮服和鞋罩,乘電梯上樓來。一朵鮮紅的玫瑰插在他的紐扣洞裡,眼睛上夾著單片鏡。他看上去輕鬆愉快、衣冠楚楚。他從皮夾裡拿出來的卡片印製得很漂亮。卡片上印有一枚盾形紋章,他說,它作為家族的紋章已經有九百年的歷史了。他稱之為“家族骷髏”。老爺子因為顧客中間有一位男爵,非常高興,尤其是如果他能付現金的話,因為這人答應付現金的。另外,看到男爵風度翩翩地走進來,胳膊上挎著兩個風流少婦——每次換一雙——這也是令人振奮的。更令人振奮的是,他請她們到更衣室裡面,讓她們幫他脫褲子。這是歐洲的風俗,他解釋說。

他漸漸和所有在鋪子前面閒逛的老朋友們混熟了。他表演給他們看王儲是如何走路,如何坐下,如何微笑的。有一天,他帶來一支長笛,演奏了羅累萊之歌。還有一天,他進來的時候,他的豬皮手套的一隻手指戳在褲襠外面。每一天他都暗中準備了一個新把戲來露一手。他快活,機智,有趣。他知道上千個笑話,有些是以前從來沒有人講過的。他是一個極其有趣的人。

然後有一天,他把我拽到一邊,問我能否借給他一角錢——作車費。他說他支付不起他訂的服裝,但是他指望不久在第九大道的一家小電影院裡會有一份彈鋼琴的工作。然後,他在我不知不覺中哭了起來。我們正站在更衣室裡,幸好簾子都是拉上的。我不得不給他一塊手絹來擦眼淚。他說他已經厭倦了扮演小丑,他每天到我們家來,因為這裡很暖和,因為我們有舒適的座位。他問我能否帶他去吃午飯——最近三天他什麼也沒吃,只喝了點兒咖啡,和幾個小麵包。

我帶他到了第三大道的一家德國小餐館,一個麵包房和餐館的混合體。這地方的環境使他傷心到了極點。他只會說過去的日子,過去的日子,戰前的那些日子。他本打算成為一個畫家的,然後爆發了戰爭。我仔細聽著,他講完時,我建議他那天晚上到我家吃飯——也許我可以讓他和我們吃住在一起。他感激得不得了。一定,他要來的——七點整。好極了!

在飯桌上,我老婆對他的故事津津有味。關於他一分錢也沒有的事,我沒有說起,只說他是一個男爵——馮·埃申巴赫男爵,是查理·卓別林的一個朋友。我老婆——我最初幾個老婆中的一個——很得意能同一位男爵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儘管她是一個清教主義的雜種,可是在他講自己那些有傷風化的故事時,她竟然一點兒也不臉紅。她認為這些故事很討人喜歡——如此歐洲化。但是,最終到了攤牌的時候。我試圖委婉地把情況說出來,可是關於梅毒那樣的問題你如何能說得委婉呢?開始我沒有稱之為梅毒——我說“性病”。性方面的疾病,就是說!但是就那個“性”字,已經讓我老婆全身一陣哆嗦。她看著他正舉到嘴邊的杯子,然後又以懇求的目光望著我,好像要說:“你怎麼能請那樣一個人同我們坐在一張桌子旁呢?”我明白必須立即單刀直入。“這位男爵將和我們一起待一段時間,”我平靜地說,“他一分錢也沒有,他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我保證,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人的表情變化得如此之快。“你!”她說,“你讓我那樣做?那麼小孩呢?你要我們都得梅毒,是吧?他得了這病還不夠——你要孩子也得這病呀!”

男爵當然被這一通發作弄得十分下不了台。他要馬上走,但是我讓他耐心等著,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大吵大鬧。然而,他變得十分激動,喝咖啡喝得嗆了起來。我捶他的背,直到他臉色發青。他紐扣洞裡的玫瑰掉出來,掉進了盤子裡。它在那裡的樣子很古怪,就好像他從自己的血裡把它咳了出來。這使我為我老婆感到他媽的十分羞愧,我恨不得當場把她掐死。在我領他去浴室的時候,他仍然嗆著,說話氣急敗壞。我讓他用涼水洗臉。我老婆跟著我們進了浴室,在殺氣騰騰的沉默中盯著他沖洗自己。在他洗完臉以後,我老婆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毛巾,猛地推開浴室窗戶,把毛巾扔了出去。這使我火不打一處來。我讓她他媽的從浴室滾出去,管好她自己的事情,但是男爵一步跨到我們中間,哀求著討好我老婆。“你明白,我的好太太,還有你,亨利,你們什麼也不必擔心。我把我所有的注射器和藥膏都帶來了,我將它們放在一隻小箱子裡——那裡,就放在水池底下。你們千萬不要把我趕走,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是一個絕望的人。我在世界上孤身一人。你們以前對我那麼好——為什麼你們現在就一定要這麼殘酷呢?我有梅毒是我的錯嗎?任何人都可能得這病。大家都是人嘛。你們瞧著吧,我會一千倍地報答你們的。我會為你們做任何事情。我會鋪床,我會洗盤子……我還會為你們做飯……”他就像那樣不停地說啊說,因為怕她說“不”,他連喘口氣都不敢。在他說完了所有的諾言,在他上百次地求她寬恕,在他跪下來試圖在她猛地抽走的手上親吻之後,他坐在馬桶上,穿著他的禮服和鞋罩,抽泣起來,抽泣得像一個小孩子。這是一個可怕的、消過毒的、鋪著白色瓷磚的浴室,裡面星星點點的光亮就好像上千面鏡子打碎在放大鏡底下,然後還有這個不成樣子的男爵,穿著他的禮服和鞋罩,他的脊柱裡注滿了汞消毒溶液,他的抽泣就像剛開動的火車頭短短地噴出一陣陣蒸汽。我不知道究竟幹什麼好。像那樣坐在馬桶上抽泣的一個男人——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後來我對此變得習慣了。我變得無動於衷。我現在確信,要不是因為不得不在里昂的那家醫院一天兩次訪問那兩百五十名臥床病人,拉伯雷才不會那樣興高采烈呢。我確信這一點。

總之,關於抽泣……不久以後,另一個孩子快要出生了,沒有辦法把孩子打掉,儘管仍然希望,仍然希望有什麼事會發生,也許是一個奇跡。她的肚子大得像一隻熟了的西瓜,六七個月了,嗨,她常常犯憂鬱症,躺在床上,和那只西瓜面面相覷,她會開始抽泣,足以使你心碎。也許我會在另一個房間,伸展在睡榻上,手裡捧一本大厚書。她那些抽泣會讓我想起卡羅拉·馮·埃申巴赫男爵,想起他那灰色的鞋罩和帶鑲邊翻領的禮服,以及紐扣洞裡深紅色的玫瑰。她的抽泣在我聽來就像音樂。她不斷抽泣是想得到同情,而家裡卻沒有一點兒同情。這是很可憐的。她越歇斯底里,我就越置若罔聞。這就像在一個夏夜的海灘上聽拍岸浪花的隆隆聲和絲絲聲:一隻蚊子的嗡嗡聲足以淹沒大海的咆哮。總之,在她情緒激動到了一種崩潰狀態之後,鄰居們再也受不了了,前來敲門。然後她的老母親就會從臥室裡爬出來,眼睛裡含著淚水求我到她那兒去,讓她安靜一點兒。“哦,隨她去,”我會說,“她會熬過去的。”這時候,我老婆的抽泣會停住一會兒,她會瘋了一般從床上跳下來,氣得暈頭轉向,披頭散髮。她眼睛紅腫,眼前一片模糊。這時她一邊繼續打嗝、抽泣,一邊開始用拳頭狠狠砸我,直砸得我歇斯底里地大笑。她看見我像一個瘋子一樣前仰後合,她的胳膊也累了,手也疼了,這時她就會像一個喝醉的婊子般喊叫——“魔鬼!惡魔!”——然後像一隻疲憊不堪的狗一樣灰溜溜地走開了。後來,我讓她平靜了一點兒,我明白她真的需要一兩句好聽的話,這時我就會把她摔倒在床上,美美地幹起她來。在傷心痛苦地大鬧一場之後,她要不是幹起來最美的女人,我就死去!我從來沒有聽到一個女人像她那樣哎喲哎喲地呻吟叫喚。“怎麼幹我都行!”她常常說。“隨你怎麼幹!”我會讓她倒立著幹她,我會從背後幹她,我會拽著她經過教區牧師的家,如他們所說,任何該死的事情——她乾脆就樂得發狂。子宮歇斯底里,就是這麼回事!如果我說的有一句是假話,正如那位誠實的大師所說,我希望上帝懲罰我。

(上面提到的上帝,由聖奧古斯丁定義如下:“一個無限的球體,其中心在一切地方,哪兒都沒有邊際。”)

然而,總是興高采烈!如果這是在戰前,溫度表降到零度或零度以下,如果碰巧是感恩節、新年、生日,或任何聚一聚的古老借口,那麼,我們全家就會去加入那些構成活家譜的其他怪物當中。我總是感到很驚奇,儘管總是受到各種禍患的威脅,我們家族裡的這些人卻還是快快活活的。不管有什麼情況,他們都快快活活。有癌症、水腫、肝硬化、精神錯亂、偷竊、說謊、雞姦、亂倫、癱瘓、絛蟲、流產、三胞胎、白癡、酒鬼、廢物蛋、盲信者、水手、裁縫、鐘錶匠、猩紅熱、百日咳、腦膜炎、中耳炎、舞蹈病、口吃、囚犯、夢想家、說書人、酒吧招待——最後還有喬治叔叔和梅莉亞姨媽。停屍房和瘋人院。快活的一夥,桌上放著好東西——有紅葉捲心菜和綠色的菠菜;有烤豬肉、火雞、酸菜;有土豆丸子和酸肉汁;有蘿蔔和芹菜;有填鵝、豌豆、胡蘿蔔;有漂亮的白菜花;有蘋果汁和士麥那產的無花果;有像棍棒那麼大的香蕉;有肉桂糕和撒麵包屑的蛋糕;有巧克力夾層蛋糕和各種堅果:核桃、灰鬍桃、杏仁、美洲山核桃、山核桃;有貯藏啤酒和瓶裝啤酒;有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有香檳酒、居默爾香酒、馬拉加白葡萄酒、波爾圖葡萄酒;有燒酒;有辣味奶酪;有味道不濃、無可挑剔的切達乾酪;有清淡的荷蘭奶酪;有林堡奶酪和抹麵包的軟乳酪;有家釀葡萄酒、接骨木果酒;有酸味蘋果酒和甜味蘋果酒;有大米布丁和木薯澱粉;有烤栗子、橘子、橄欖、泡菜;有紅、黑魚子醬;有熏鱘魚;有檸檬蛋白餅;有手指餅乾和指狀巧克力鬆餅;有蛋白杏仁餅乾和奶油泡芙;有黑色的雪茄和細長的雪茄;有“達勒姆公牛”、“長筒大炮”和各種海泡石煙斗;有玉米棒子和牙籤,會使你第二天牙齦火辣辣疼的木製牙籤;有角上繡著你名字開頭字母,寬度為一碼的餐巾。屋裡生著的煤火燒得很旺,窗戶上冒著水蒸氣,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你眼前,除了一隻洗手指的碗。

零度的天氣,瘋狂的喬治,被馬咬掉了一條胳膊,穿著死人剩下的衣服。零度的天氣,梅莉亞姨媽,正尋找著她留在帽子裡的小鳥。零度,零度,拖船在樓下的港口發出噴氣聲,冰塊上下浮動,從船頭到船尾繚繞著一道道又細又長的煙氣。大風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速度刮過來;成噸成噸的雪全被削成小雪花,每一片雪花都帶著一把匕首。窗外的冰柱像開塞鑽,大風咆哮,窗玻璃卡噠卡噠直響。亨利叔叔正唱著“為德國第五歡呼!”他的背心敞開著,背帶掉了下來,太陽穴上青筋暴突。為德國第五歡呼!

在閣樓上,那張吱吱嘎嘎響的桌子已經擺好;底下是溫暖的馬廄,馬在各自的欄內嘶叫,嘶叫、咀嚼、刨地、笨重地走動,糞便和馬尿、乾草和燕麥、冒熱氣的毛氈和乾燥的髒物等的美妙香味,麥芽和舊木頭、皮挽具和鞣料樹皮等的味道,像芳香的煙一般裊裊升起,停留在我們的頭頂上。

馬廄依賴於馬。這些馬站在熱烘烘的尿裡,不時變得活蹦亂跳,拂動著它們的尾巴,放屁,嘶叫。爐子像紅寶石一樣燒得紅彤彤的,空氣因為煙霧而變成了藍色。桌子底下,梳妝台上,水池裡,全是瓶子。瘋喬治試圖用一隻空袖子抓自己的脖子。廢物蛋內德·馬提尼正瞎擺弄留聲機;他老婆嘉莉正從大酒壺裡狂飲。小傢伙們正在樓下馬廄的黑暗中玩臭手指頭。在街上棚屋區開始的地方,小孩子們正在造一個可以在冰上滑行的池塘。到處都是由寒冷、煙霧、雪形成的藍青色。梅莉亞姨媽正坐在一個角落裡撫弄一串念珠。內德叔叔正在修理馬具。三位祖父和兩位曾祖父靠近爐子擠作一團,談論著普法戰爭。瘋喬治正舔吃著殘渣。女人們正挨得越來越近,她們說話聲很低,舌頭喋喋不休。一切都像拼板玩具一樣相配——臉、聲音、姿勢、身體。每一個人都在他自己的運行軌道上受到引力作用。留聲機又響起來,聲音變得更響更刺耳了。留聲機突然停下。在他們脫口說出來的時候,我本不應該在那裡的,可是我在那裡,而且也聽到了。我聽到,大麥琪,就是在弗拉辛那邊開酒館的那個,同她親哥哥睡覺,這就是喬治之所以發瘋的原因。她和每一個人睡覺——除了她自己的丈夫。然後我聽說她常常用皮帶抽喬治,常常把他直打得口吐白沫。這就是引起發病的原因。那時候梅勒[4]坐在角落裡——她是又一個例子。她竟像孩子一樣怪裡怪氣。在這方面,母親也是這個樣子。保爾死了,這太糟糕了。保爾是梅勒的丈夫。是的,如果那個從漢堡來的女人不出現,不腐蝕保爾,一切都會沒問題。梅勒能做些什麼來對付那樣一個聰明女人——對付一個精明的婊子呢?對梅勒得採取些措施。有她在周圍,情況很危險。就在前兩天,他們發現她坐在爐子上。幸好火不太旺,但是,假如她想起來要放火燒房子——在他們都睡著的時候呢?可惜她不能再做任何工作了。他們為她找到的最後一個地方是這樣好的一個去處,有這樣仁慈的一個女人照料她。梅勒變懶了。她同保爾在一起過得太悠閒。

我們走出門外的時候,空氣很清冷。滿天星星很有生氣的樣子。在欄杆上、台階上、窗台上、門窗的格柵上,到處都是潔白的積雪,覆蓋著骯髒、罪惡大地的白色大衣。空氣清冷純淨,就像深深吸入了幾口阿摩尼亞,皮膚像羚羊皮一樣光滑。藍色的星辰,一堆又一堆的星辰,隨著我們這些羚羊飄忽不定。這樣一個美麗而夜深人靜的晚上,好像在雪底下躺著金子般的心,好像這德國的熱血正從溝裡流走,去堵住飢餓嬰兒的嘴,去洗掉世界的罪惡與醜陋。深夜裡,河流被冰阻塞了,星星跳舞,旋轉,像陀螺般旋轉。我們全家人零零散散地沿著起伏不平的街道散開。沿著純白的地面,留下足跡、腳印。這個正用聖誕樹掃雪的古老德國家庭。全家都在那裡: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父親、祖父。全家都暖洋洋、醉醺醺,沒有人想另一個人,想早晨將升起的太陽,想為人跑腿的事,想醫生的診斷,想所有那些把白天弄得烏煙瘴氣,卻使這夜晚變得神聖,使這由藍色的星星和深深的積雪、由山金車花和阿摩尼亞、由日光蘭和金剛砂構成的夜晚變得神聖的殘酷而可怕的義務。

沒有人知道梅莉亞姨媽會完全發瘋,沒有人知道當我們走到拐角那裡的時候,她會像馴鹿一樣跳向前去,咬下一塊月亮。在拐角那裡,她像馴鹿一樣跳向前去,尖叫著。“月亮,月亮!”她喊道,同時她的靈魂出竅,完全離開了她的肉體。它一分鐘走八千六百萬英里。走啊,走,一直走到月亮那裡,沒人有足夠快的念頭來阻止它。就像已經發生的情況那樣。一眨眼的工夫。

現在我要告訴你,那些雜種對我說些什麼……

他們說:亨利,你明天送她去瘋人院。不要告訴他們我們能付得起她的費用。

妙哉!總是興高采烈!第二天早晨我們上了電車,去了鄉下。如果梅勒問去哪裡,我該說:“去看莫妮卡姨媽。”但是梅勒什麼也沒問。她安靜地坐在我旁邊,不時指指那些母牛。她看見藍色的母牛、綠色的母牛。她知道它們的名字。她問月亮在白天發生了什麼事,我是否碰巧有一截碎肝紅腸。

一路上,我哭了——我忍不住。在這個世上太好的人卻要被鎖起來。太好的人都有些毛病。確實,梅勒很懶。她天生就懶。確實,梅勒是個不稱職的家庭主婦。確實,梅勒不知道在他們給她找來一個丈夫時如何抓住他不放。當保爾同那個漢堡來的女人私奔時,梅勒坐在角落裡哭泣。別人要她去做點兒什麼——讓他吃槍子兒,大吵大鬧,起訴要求贍養費。梅勒安靜地坐著。梅勒哭泣著。梅勒低垂著腦袋。她僅有的一點點理智也拋棄了她。她就像一雙破襪子,被踢到這兒,踢到那兒,到處踢,總是不合時宜地出現。

然後有一天,保爾拿了根繩子,吊死了自己。梅勒一定明白發生了什麼,因為現在她徹底瘋了。前一天他們發現她在吃自己的大糞,再前一天他們發現她坐在爐子上。

而現在,她非常安靜,她叫著母牛的名字。月亮迷住了她。她不害怕,因為我和她在一起,她始終信任我。我是她最喜歡的人。儘管她弱智,卻對我很好。別人更有理智,但他們的心都壞了。

當阿道爾夫兄弟帶她坐馬車出去兜風時,別人常說:“梅勒的眼睛盯著他!”但是我認為,梅勒當時一定像她現在同我談話一樣無辜。我想,梅勒在履行她婚後義務時一定始終在天真地夢想著她要送給每一個人的漂亮禮物。我認為梅勒對罪惡、負罪感或後悔都一無所知。我認為梅勒天生是一個弱智的天使。我認為梅勒是一個聖人。

有時候她被解雇,他們往往派我去接她回來。梅勒從來不認識回家的路。我記得她無論什麼時候看見我來,總是那麼高興。她會天真地說,她要和我們待在一起。為什麼她不能和我們待在一起呢?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問自己。為什麼他們就不能為她在火爐邊騰出一塊地方,讓她坐在那裡夢想呢?如果這就是她想要做的一切,為什麼不能這樣呢?為什麼每個人都必須工作——甚至聖人和天使也這樣呢?為什麼弱智者要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呢?

我現在想著,歸根結底,我現在領她去的地方會適合她。不再工作。只是,我更願意他們在某個地方為她騰出一個角落。

走在通往大門的石子路上時,梅勒變得不安起來。即使一隻小狗在被帶到池塘裡去溺死時也會明白事理。梅勒在發抖。在大門邊,他們正等著我們。大門打開。梅勒進到裡面,我在外邊。他們試圖哄她跟他們去。他們現在對她很溫和。他們同她說話時如此輕聲輕氣,但是梅勒嚇壞了。她轉過身,朝大門跑來。我仍然站在那裡。她從鐵條裡把胳膊伸出來,抓住我的脖子。我體貼地吻了她的額頭。我輕輕鬆開她的胳膊。別人又要把她帶走。我受不了看見那個。我必須走。我必須跑開。但是,有整整一分鐘的時間,我站著看她。她的眼睛似乎變得碩大無朋。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深黑色的,像黑夜一般,百思不得其解地瞪著我。沒有一個瘋子會那樣看人。沒有一個白癡會那樣看人。只有天使或聖人才那樣。

我說過,梅勒不是一個好家庭主婦,但是她知道如何做油煎肉餅。這就是我想起來的配方:由濕麵包的腐殖質(來自一個像樣的小便池)構成的膠狀物加馬肉(只是馬蹄上部的叢毛),剁得很細,同一些香腸肉餡和在一起,在手掌裡搓。她在那個漢堡女人到來之前和保爾一起經營的那家酒館就在第二大道L的彎道附近,離救世軍使用的中國寶塔不遠。

我從大門邊跑開後,在一堵高牆邊停下,把腦袋埋進撐在牆上的胳膊裡,抽泣起來。自小時候以來,我還從沒有這樣抽泣過。在這時候,他們正在給梅勒洗澡,讓她穿上規定的服裝;他們把她的頭髮從中間分開,梳平整,在頸背處挽成一個髮結。這樣就沒有一個人看上去有何特殊了。所有人都有同樣的瘋狂樣子,無論他們是半瘋,還是四分之三瘋,還是只有一點點瘋。當你說“我可以要筆和墨水寫封信嗎”,他們說“行”,遞給你一把掃地的笤帚。如果你心不在焉地在地上撒尿,你得把它擦掉。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抽泣,但絕不能違反住房規定。瘋人院必須和其他房子一樣管理得井井有條。

梅勒被允許一周會見一次客人。三十年來姐妹們一直都去瘋人院。她們已經膩味透了。當她們還是小娃娃時,她們就常去看布萊克韋爾島上的母親。母親總是說要當心梅勒,要看好她。當梅勒眼睛睜得又大又亮,站在大門邊上時,她的心思一定像一列快車一般往回開。一定是一切都同時在她腦海中迸出。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好像它們看到的東西比它們所能理解的更多。因恐懼而明亮,在恐怖底下是無限的混亂。這就是使它們明亮得如此之美的東西。你若如此清楚,如此突然地看見事物,那你也不得不發瘋。如果你很偉大,你就可以保持那個樣子,人們將信任你,信賴你,為你把世界翻個個兒;但是如果你只是部分偉大,或只是一個小人物,那麼你身上發生的事情就無人知曉。

早晨在尖叫著的高架鐵路底下做一次思維十分活躍的散步,從德蘭西街朝北走向華爾道夫,在那裡,老爺子前一天晚上一直同朱利安·萊格利在孔雀巷閒逛。每天早晨從德蘭西街車站往北走向華爾道夫時,我都寫一本新書。在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用硫酸寫著:亂倫之島。每一個早晨都是從前一天夜裡的醉酒嘔吐開始的;它構成了一朵巨大的梔子花,它戴在我翻領的紐扣洞裡,我那件全部使用絲綢作襯裡的雙排扣西服的翻領。我帶著黑色的陰鬱氣息來到裁縫鋪,也許發現湯姆·喬丹在改制室裡等著讓人把污跡從他的紐扣遮蓋上去掉。在接連寫了三百六十九頁之後,由於感到說“早上好”很無聊,我沒有顯示出普通的禮貌。我今天早晨剛完成了我祖宗家譜的第二十三卷,書中甚至見不到一個逗號,因為它全部是即興寫成,甚至連自來水筆也不用。我,這個裁縫的兒子,現在正要對恩迪科特·芒福德的第一流毛織品推銷員說:“早上好!”他正穿著襯衣,站在鏡子前,察看眼睛底下的眼袋。家譜上的每一個分支都在我眼前晃悠:從易北河瘋狂的黑色迷霧中浮現出這個千變萬化的亂倫之島,它產生了每天早晨我戴在紐扣洞裡的奇異之花。我正要對湯姆·喬丹說:“早上好!”我嘴唇發抖。我看見一棵大樹從黑色迷霧中升起,在樹幹的穴中,坐著那個漢堡來的女人,她的屁股緊繃繃地擠出椅子背外。門插著閂,從裂縫裡我看見她那張綠色的臉,嘴唇緊閉,鼻孔擴張。瘋喬治正拿著帶畫的明信片挨家挨戶走,被馬咬掉的那條胳膊不見了,埋掉了,空袖子在風中飄拂。當日曆上一頁頁都被撕去,只剩下最後六頁的時候,瘋喬治會按響門鈴,他站在門檻前,唇須上結著冰柱,手裡拿著帽子,喊道:“聖誕快樂!”這是易北河上長出來的最瘋狂的譜系之樹,樹上的每一根枝杈都枯萎了,每一片葉子都已凋零。這是一年一度定期喊“聖誕快樂”的那棵樹。不管各種災禍,不管癌症、水腫、偷竊、說謊、雞姦、癱瘓、絛蟲、中耳炎、舞蹈病、腦膜炎、癲癇、葉苔等等的氾濫。

我正要說:“早上好!”我嘴唇發抖。二十三卷《末日審判書》是以亂倫的精確寫成的,用最精緻的摩洛哥皮裝訂封面,每一卷都妥善保管。湯姆·喬丹充血的雙眼粘在鏡子上了;它們像一匹馬要抖掉一隻飛蠅般顫抖。湯姆·喬丹總是在脫掉他的褲子,或是穿上他的褲子。總是把他的褲襠扣繫上或解開。總是叫人把污漬除去,讓人做出一道新的褶縫。梅莉亞姨媽正坐在單人監房裡,在家譜大樹的樹蔭下。母親正把嘔吐的痕跡從上星期的髒衣服上洗掉。老爺子在皮帶上磨剃刀。猶太人正從橋下的陰影中進逼過來。白天越來越短,拖船噴著蒸汽,或者像牛蛙般叫喚,港口擠滿了冰塊。寫在空中的這本書的每一章都濃化了血液,它的音樂震掉了外部空氣中的瘋狂焦慮。夜晚像隆隆的雷聲般降臨,將我放在人行公路的路面上,這條路最終不通到任何地方,而是明晃晃地由發光的輪輻包圍著,沿著這些輪輻,既轉不回來,也靜止不了。

從橋的陰影中,烏合之眾進逼過來,越來越近,像金錢癬,留下一處化膿的巨大潰瘍,沿著第十四街從一條河來到另一條河。這條流膿的線無形地從一個大洋流到另一個大洋,從一個世紀流到另一個世紀,清楚地劃分出我從賬本上瞭解的非猶太世界和我將要從生活中知道的猶太世界。在這兩個世界之間,在這從一條河流向另一條河的膿線中間,立著一隻滿是梔子花的小花盆。這是乳齒象漫步的範圍,在這裡水牛再也不能吃草;狡猾的、抽像的世界在這裡像懸崖一般突起,在懸崖中間埋葬著革命的烈火。每天早晨我越過這條線,紐扣洞裡戴著一朵梔子花,隨身攜帶又一卷寫在空中的書。每天早晨我涉水走過滿是嘔吐物的地溝,到達美麗的亂倫之島;那懸崖每天都越來越高地升起,窗戶輪廓像鐵路軌道一樣筆直,其光亮的閃爍比擦亮的腦殼更令人眼花繚亂。每天早晨地溝都更加充滿威脅地張開大口。

我現在應該對湯姆·喬丹說:“早上好!”可是話掛在嘴邊顫抖著。這算什麼早晨?要我把它浪費在打招呼上。它好嗎,這早晨中的早晨?我正在失去區別這早晨和那早晨的能力。賬本裡是正在迅速消失的野牛世界;隔壁的鉚工們正在縫合未來摩天大樓的肋骨。穿著鉛鞋、有玻璃腦殼的狡猾東方人正在籌劃明天的紙張世界,一個完全由商品構成的世界。商品像一個紙盒工廠一樣,盒子摞盒子地升起:離岸價,卡納西。今天還有時間參加新近死去者的葬禮;明天就沒有時間了,因為死者將被留在現場,誰流一滴眼淚,那他就倒霉了。這是一個適合革命的早晨,要是有機關鎗而不是鞭炮的話。如果昨天早晨不是一個徹底的大失敗,那麼今天早晨將會是一個輝煌的早晨。過去飛快跑開去,地溝加寬。明天比它在昨天時離得更遙遠,因為昨天的馬跑瘋了,穿鉛鞋的人趕不上它。在早晨的好與早晨本身之間,有一條流膿的線,它把惡臭吹到昨天,又敗壞了第二天。這是一個如此混亂的早晨,以至於如果它只是一把舊傘,那麼最小的一個噴嚏也會叫它吹起喇叭。

我的整個一生都在一個連續不斷的早晨中伸展開去。我每天從頭寫起。每天都有一個獨立的、完整的新世界被創造出來,我在燦爛的群星中間,一位如此著迷於他自己的神,除了唱歌、創造新世界以外什麼也不做。同時,舊天地正在瓦解。舊天地就像改制室,褲子在裡面被熨過,除去污漬,釘上紐扣。舊天地散發的味道,就像接受又紅又燙的熨斗親吻的一條濕衣縫。沒完沒了的改動和修補,袖子加長,衣領放低,把紐扣移近,貼上新的褲子後襠。但是從來沒有一套新服裝,從來沒有一種創造。有每天從零開始的早晨世界,以及東西在裡面不斷被改動、修補的改制室。這就是我生活的情況,夜間的縫紉者奔忙在我的一生中。整個夜間我都聽到鵝頸式熨斗親吻濕衣縫時發出的絲絲聲;舊天地的表皮落在地板上,它們的惡臭散發著醋一樣的酸味。

我父親喜愛的人都脆弱而可愛。他們每一個人都消失了,像輝煌的星星遇上了太陽。他們平靜地災難性地消失了。沒有留下一塊碎片——除了對他們的火焰和光輝的回憶。他們現在在我心中流動,就像一條被隕落的星星阻塞的寬闊河流。他們構成了黑色的河流,使我的世界的軸心始終不斷地旋轉。從這條黑色的、沒有盡頭的、不斷擴張的夜的腰帶中,產生了浪費於創造中的連續不斷的早晨。每天早晨河流溢過河岸,沿著河灘零零散散地留下了袖子、紐扣洞,以及一個死亡天地的所有外表,而我則站在河灘上觀照創造之晨的海洋。

站在海岸上,我看見瘋喬治靠在殯葬所的牆上。他戴著一頂滑稽的小帽,繫著賽璐珞領子,但是沒戴領帶;他坐在棺材旁邊的長凳上,既不傷心,也不微笑。他安靜地坐在那裡,像一個從一幅猶太繪畫中走出來的天使。棺材裡的屍體是新放進去的,穿著一件喬治那樣尺寸的芝麻呢套裝,顯得很莊重。他繫著領子,戴著領帶,背心口袋裡有一塊表。喬治把他抱出來,脫下他的衣服,在他一邊換衣服的時候,他把他放在冰上。他不想把表偷走,就把它放在屍體旁邊的冰上。屍體躺在冰上,脖子上圍了一條賽璐珞領子。喬治走出殯葬所的時候,天正黑下來。他現在有了領帶和一套好衣服。在拐角處的雜貨店,他停下來買了一本他在櫥窗裡看見的笑話集;他在地鐵裡站著的時候,記下了一些笑話。它們是喬·米勒[5]的笑話。

正是在同樣的時刻,梅莉亞姨媽給親戚們送來了情人節的問候。她穿著一套灰色制服,頭髮從中間分開。她寫道,她和新朋友們在一起很快活,吃得也很好,但是她想讓他們記著,她上次想要一些狂歡節糕點——他們能用郵包給她寄一點兒嗎?她說,在廚房外面的垃圾桶周圍長出了一些可愛的牽牛花。她說她上星期天散步走了很長的路,看到許多馴鹿、野兔和鴕鳥。她說她的拼寫很糟糕,但是又說,她從來就寫不好字。每個人都非常好,有許多工作要做。她想盡可能快地要一些狂歡節糕點,可能的話用航空寄來。她請院長為她做一些,給她過生日用,但他們忘記了。她說,請寄點兒報紙來,因為她喜歡看廣告。她曾經看見過一頂帽子,她想是在布盧明代爾公司,價格很便宜。也許他們可以把帽子同狂歡節糕點一塊兒送來?她感謝大家聖誕節送給她的可愛賀卡——她仍然記得它們,尤其是上面帶銀星星的那一張。每個人都認為它很可愛。她說她馬上要去睡覺了,她要為他們所有人禱告,因為他們總是對她那麼好。

天昏暗下來,總是在大約相同的時刻,我站在那裡凝視大海的鏡子。冰冷的時間,既不快也不慢,只是一具僵硬地躺在冰上的死屍,繫著賽璐珞領子——要是他勃起,就更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在樓下黑暗的門廳裡,湯姆·喬丹正等著老爺子下樓來。他有兩個胖乎乎的婊子同他在一起,其中一個正在系吊襪帶;湯姆·喬丹正幫她系。同樣的時刻,如我所說,臨近黃昏,勞森太太正穿過公墓,再一次看一眼她寶貝兒子的墳墓。她親愛的男孩傑克,她說,儘管他七年前蹬腿時已經三十二歲了。他們說這是風濕性心臟病,但事實上是這寶貝男孩搞大了那麼多性感少女的肚子,以致在她們把他身上的膿抽乾的時候,他就像一架抽糞機一樣臭氣沖天。勞森太太似乎根本不記得那些。這是她的寶貝男孩傑克,墳墓始終很整潔;她手袋裡帶著一小塊鹿皮,為的是可以每天晚上擦墓碑。

同樣的黃昏時刻,殭屍在冰上躺著,老爺子站在電話亭裡,一隻手拿著聽筒,另一隻手抓著熱烘烘、濕漉漉、毛茸茸的東西。他正打電話告訴家裡不要推遲開飯了,他得帶一個客戶出去,會很晚回家,不要擔心。瘋喬治正在翻喬·米勒的笑話集。再往南,靠近莫比爾,他們正在練習聖路易斯布魯斯曲,面前沒有一個琴鍵,人們昨天、今天、明天聽到這曲子,就準備要發瘋。每個人都準備要被瀝青表面的水汽中滲出的新音樂所強姦,所麻醉,所玷污,所灌醉。很快到處都是同樣的時刻,只要撥號或乘坐懸在空中的氣球就行。這是喝咖啡閒聊的人坐在家裡飯桌旁的時刻,每個人都因不同的情況被施加影響,那個長頰須、手指上戴著沉重戒指的女人更倒霉,因為她經受得起。

這個時刻美得驚人,每一個人都似乎在走自己個人的道路。愛和謀殺仍相隔幾個小時。愛和謀殺,我感到正隨黃昏一起來臨:新的嬰兒從子宮裡鑽出來,粉紅色的嫩肉纏在帶倒刺的鐵絲上,整夜尖叫,像死人骨頭一樣腐爛,離無名之地一千英里。瘋狂的少女靜脈中流著冰冷的爵士樂,正煽動男人立起新的建築;脖子上戴著狗項圈的男人涉過沒過眼睛的糞塘,以便電力大王可以統治大海。種子裡的東西把我的尿都嚇出來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正從雞蛋裡出來,無論我寫得多麼迅速,舊世界卻死得不夠快。我聽到新的機關鎗聲,成百萬架骨骼同時粉碎;我看見狗發了瘋,鴿子腳脖上帶著字母掉下來。

總是興高采烈,無論是北起德蘭西街,還是南至那條流膿的線!我柔軟的雙手在世界的身體裡,翻起熱烘烘的內臟,整理好,又打亂,把它們切開,又再縫上。把外科醫生所瞭解的溫暖體感同牡蠣、肉贅、潰瘍、疝、癌細胞、新生的球莖甘藍、夾子和鑷子、剪刀和熱帶生長物、毒藥和毒氣一起全鎖在裡面,由皮膚小心覆蓋好。從洩漏的總管道裡,愛像陰溝氣一般湧出來:戴著黑手套、繫著黑色吊襪帶的瘋狂的愛;大聲咀嚼、噴著鼻息的愛;藏在槍管裡一夜又一夜地讓屁眼開花的愛。那些從我父親鋪子裡穿堂而過的人渾身都是愛的氣息:他們暖洋洋,醉醺醺,懦弱而懶惰。以性裝點的快艇,當他們夜間航行經過我的時候,他們擾亂了我的夢。站在紐約中心,我能聽到母牛頸鈴的叮噹聲,或者,轉一下腦袋,我可以聽到臨死前喉鳴聲中那種甜甜的音樂,一道紅線畫在賬頁上,每一隻袖子都有一圈黑紗。只要把我的脖子擰過去一點點,我就可以凌空站在最高的摩天大樓上邊,往下看現代進步的巨大車輪留下的車轍。沒有什麼東西對我來說是太難做到的,只要它身上有一點點悲傷和痛苦。在我們這裡,有所有器質性疾病——以及一些非器質性疾病。我們像水晶一樣延伸,從一種罪惡到另一種罪惡。一種歡樂的旋轉,在旋轉的中心,我的第二十一年已經覆蓋上了銅銹。

當我不再能記事的時候,我將始終記得我得了淋病的那一夜,老爺子醉得如此酒氣沖天,他把他朋友湯姆·喬丹帶來一起上床。這真是美好動人——到外面去得一場淋病,這時家庭的榮譽危在旦夕,你可以說它和票面價格相等。為的是不在那裡參加盛大舞會,看著老爹老娘扭打在地,掃把飛舞。為的是不在那裡看到湯姆·喬丹在清冷的晨光中跪在地上,乞求寬恕,但是即使他跪在地上也不被寬恕,因為一個路德派教徒的心是不可動搖的,不知道寬恕是什麼意思。動人而美好:第二天早晨在報上讀到,前一天晚上的同樣時刻,建了保齡球道的那個牧師在黑暗的房間裡被人抓到,一個赤裸裸的男孩正坐在他的腿上!但是使這一切極度美好動人的是,第二天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的我回到家,請求允許同一個老得足以當我母親的女人結婚。當我說“結婚”的時候,老媽操起一把麵包刀就衝我而來。我記得,在我離家時,我在書櫃旁停下,抓了一本書。書的名字是——《悲劇的誕生》[6]。多麼滑稽可笑,前一天夜裡的掃把、麵包刀、淋病、被當場抓住的牧師、變涼的丸子、癌細胞……我那時候常想,生活中的一切悲慘事件都寫在書中,外界進行的事情只是稀釋了的謊言。我以為一本美好的書是大腦的有病部分。我從來不明白整個世界都可能有病!

我胳膊底下夾著個小包走東竄西。比方說,在一個明朗的大好清晨,痰盂都已洗過、擦亮。我喃喃自語地走進伍爾沃思大樓——“早上好,桑代克先生,今天早晨天氣真好,桑代克先生。你對服裝感興趣嗎,桑代克先生?”桑代克先生今天早晨對服裝不感興趣;他謝謝我的來訪,把名片扔到廢紙簍裡去了。沒有什麼好氣餒的,我又試一下美國捷運公司大樓。“早上好,哈薩威先生,今天早晨天氣真好!”哈薩威先生不需要一個好裁縫——他有一個裁縫已經三十五年了。哈薩威先生很不高興,他他媽的對極了,我跌跌絆絆走下樓梯時暗想。一個明朗的大好清晨,這不能否認,於是,為了去掉嘴裡留下的苦澀味道,也為了觀賞一下海港,我坐電車過橋,去找一個名叫戴克的吝嗇鬼。戴克是個忙人。他是那種讓人把午飯送上來,一邊吃,一邊讓人給他擦鞋的人。戴克得了一種由幹那事引起的神經疾病。他說如果我們不再每月向他討債的話,我們可以給他做一套芝麻呢套裝。那女孩只有十六歲,他不想把她的肚子搞大。是的,貼袋,請關照!此外,他有老婆和三個孩子。此外,他不久要競選法官——遺囑檢驗法庭的法官。

靠近日戲演出的時間了。跳上車回紐約,在脫衣舞廳那兒下車,那裡的招待員認識我。前三排總是坐滿了法官和政客。屋裡黑洞洞的,瑪吉·派奈蒂穿著一身髒兮兮的白色緊身衣褲,正站在延伸到觀眾中間的台道上。她有舞台女郎最令人讚歎的屁股,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包括她自己。看完表演後,我漫無目的地四處走走,看看電影院,看看猶太熟食店。在投幣機遊樂場站一會兒,聽擴音器上傳出的迷人聲音。生活只是一個充滿巧克力夾層蛋糕和越橘餅的連續蜜月。往投幣孔裡投入一個分幣,就可以看見一個女人在草地上脫衣服。往投幣孔裡投入一個分幣,就可以贏到一副假牙。每天下午世界由新的組成部分構成:弄髒的部分被送到乾洗店,用舊的部分被搗碎,賣作廢物。

往住宅區方向走過那條流膿的線,穿過大飯店的大廳。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坐下來,看別人走過大廳。每個人都戒備著。到處都在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等待某件事情發生時的那種極度緊張是令人神志不清的。高架列車急馳而過,出租車鳴著喇叭,救護車發出噹噹聲,鉚工鉚著鉚釘。穿著華麗制服的旅館侍者正尋找著沒有回答姓名的人。在下面的金黃色的廁所裡,人們站成隊,等著小便;由長毛絨和大理石、純淨的令人愉快的味道、漂亮地沖洗便池的水構成的一切。人行道上有一堆報紙,大標題墨跡未乾,全是關於兇殺、強姦、縱火、罷工、偽造、革命的。人們正越過彼此,不買票就闖入地鐵。在布魯克林那一邊,有一個女人正等著我。年齡大得足以當我的母親,她正等著我娶她。她的兒子得了肺結核,已經病重到如此地步,再也不可能從床上爬下來。了不起的乳房,上樓到她閣樓裡做愛,兒子則在隔壁房間裡咳嗽,連肺都快咳出來了。此外,她正在從流產後的衰弱中恢復過來,我不想再把她的肚子搞大——至少不是馬上。

高峰時間!地鐵成了一個對任何人開放的天堂。我緊緊地擠在一個女人的身上,都可以摸到她外陰部的陰毛。這麼緊緊地粘在一起,我的指關節在她的腹股溝上留下了一道凹痕。她眼睛直盯著前方,看著我右眼底下一個極小的小點兒。到運河街的時候,我設法把我的那玩意兒放到指關節原先所在的地方。這玩意兒像瘋了一般跳躍,無論車廂朝哪個方向顛簸,她總是在同樣的位置,面對著我的襯衣領子。甚至在乘客減少以後,她還是站在那裡,骨盆向前突出著,眼光固定在我右眼底下一個極小的小點兒上。她在區政廳站下車,連媚眼都沒對我拋一次。我跟她到地面街上,想著她也許會轉過身,至少說一聲“喂”,或者讓我給她買一塊糖霜巧克力,假如我能買一塊的話。然而沒有,她像離弦的箭一般離去,腦袋連八分之一英吋的角度都沒有轉動過。他們是怎麼幹的,我不知道。他們成百萬人每天不穿內衣站起來幹。結局是什麼——一次淋浴?一次按摩?十之八九他們是倒在床上,用手指來幹完這活兒。

總之,快到傍晚了,我勃起著足以撐破我褲襠的那東西到處走。人群越來越稠密。現在每個人都拿著一份報紙。天空佈滿被照得亮堂堂的商品,每一件商品都被保證是令人愉快的,有益健康的,經久耐用的,富有情趣的,無噪音的,防雨水的,不朽的,是生活缺了它就不能忍受的極品,事實上生活已經是不能忍受的了,因為根本就沒有生活。大約就在這個時候,老亨斯克離開裁縫鋪,往住宅區方向的紙牌俱樂部而去。一項愉快的兼職工作,這使他忙到凌晨兩點。沒有許多事做——只是拿一拿先生們的帽子大衣,用一個小盤子端上飲料,清除煙灰缸裡的煙灰,不斷把火柴盒加滿。從一切方面考慮,這都是一份愉快的工作。靠近午夜的時候,如果先生們想要的話,就為他們準備一點兒小吃。當然,有痰盂和抽水馬桶要打掃,但是,都是這樣一些紳士,真的不費什麼事。然後,總是可以吃點兒奶酪和餅乾,有時候還有一小口波爾圖葡萄酒。偶爾還可以得到一份涼的小牛肉三明治,留到第二天吃。真正的紳士啊!沒的說。抽最好的雪茄。甚至剩下的煙蒂味道都很好。真是一項非常非常愉快的工作!

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大多數的裁縫鋪都已打烊。顧客名單上會有一些怪僻老頭,正等著來試穿。他們背著手踱來踱去。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裁縫鋪老闆本人,也許還有裁剪師或改制師。老闆很想知道,他是否得重新做粉筆記號;支票會不會及時到來,他可以用來支付租金。裁剪師正在自言自語:“嘿,是的,某某先生,嘿,當然……是的,我想那裡應該再高一點兒……是的,你很對……左邊是有點兒不對勁兒……是的,我們幾天內就給你弄好……是的,某某先生……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做好的衣服和未做好的衣服都掛在架子上;布匹都整整齊齊堆在桌子上;只有改制室裡的燈光還亮著。突然,電話鈴響了。是某某先生打來的,他今晚來不了了,但是他希望馬上把他的夜禮服送去,就是釘了上周他挑選的新紐扣的那一件,但願它千萬不要再在脖子那兒不服帖了。裁剪師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迅速跑下樓去參加在布朗克斯舉行的一次猶太復國主義集會。老闆留下來關鋪子,把尚未關的燈全關上。他所派的把夜禮服馬上送去的男孩就是他自己,這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將通過顧客途徑到處鑽營,再沒有比這更聰明的了。沒有一個人的樣子比送夜禮服給某某先生的裁縫鋪老闆更像百萬富翁的了。精神抖擻,風流瀟灑,皮鞋珵亮,帽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手套洗得乾乾淨淨,鬍子上抹了蠟。只有在他們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才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沒有胃口。今天沒有訂單。沒有支票。他們失望之極,十點鐘就上床,可是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們又再也睡不著了。

走過布魯克林大橋……難道這就是世界?這樣走來走去,這些亮堂堂的大樓,這些從我身邊經過的男女?我看他們動著嘴唇,這些從我身邊經過的男女的嘴唇。他們在談論什麼——其中有些人談得如此認真?我討厭看見人們如此極其認真,而我自己卻比他們任何人都更加痛苦。一種生活!有億萬種生活要經歷。到目前為止,關於我自己的生活,我沒有一件事情可說。沒有一件事情。一定是我不得要領。應該回到地鐵去,抓住一個女孩,在街上把她強姦;應該回到早晨的桑代克先生那裡去,啐他的臉;應該站在時報廣場,手裡抓著那玩意兒,往溝裡撒尿;應該抓起一把左輪手槍,向人群近距離射擊。老爺子正過著放縱的生活,他和他親密的夥伴們。而我則走來走去,又恨又忌妒,臉都變青了。我回到家時,老媽正在抽泣,心都快要碎了。聽著她這樣哭泣,夜裡我不能入眠。我也恨她那樣哭泣。這一個搶劫我,那一個懲罰我。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使她心碎時,我還怎麼能夠投入她的懷抱,去安慰她呢?

沿著包厘街走……此時此刻,這是一個像濃鼻涕那樣綠的漂亮牧場。拉皮條的、無賴、甜姐兒、乞丐、叫花子、票販子、槍手、意大利佬、愛爾蘭酒鬼,全都發瘋似的尋找一點兒吃的東西、一個睡覺的地方。走啊,走啊,走啊。我二十一歲,白人,在紐約出生長大,體格健壯,智力健全,背景良好,沒有壞習慣,等等,等等。把它寫在牌子上。按票面價格出售。除了出生在這裡,沒有犯過別的罪。

過去,我們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用他的雙手做點兒事情。我是第一個油嘴滑舌、良心不好的浪蕩鬼、壞種。

在人群中游泳,我是其中的一個數字。裁製,再裁製。燈光閃爍——開了關,開了關。有時候這是一條橡皮胎,有時候這是一塊口香糖。其悲劇性在於沒有人看到我臉上的絕望表情。我們有成千上萬的人,我們互相從身邊經過,臉上毫無打招呼的意思。燈光像電針一般上下跳動。原子因光和熱而發瘋。一場大火正在玻璃後面燃燒,但是沒有東西給燒掉。人們累斷了腰,絞盡了腦汁,發明了一種小孩子都能操縱的機器。只要我能發現將要操作這部機器的假設的小孩,我就會把一把鎯頭放到他手裡,說:打碎它!打碎它!

打碎它!打碎它!這就是我能說的一切。老爺子坐著一輛四輪四座馬車到處跑。我忌妒他內心的安寧。他旁邊坐著他的親密夥伴,肚子裡灌了一夸脫黑麥威士忌。我怨恨得腳趾上都起了泡。比我大二十歲,這傢伙時刻顯得越來越糟糕。這使我感到窒息。二十年後不會再有任何溫柔可愛的人等著問候我。現在的每一個親密夥伴都是一頭絕種的野牛,一去不復返。鋼筋水泥把我圍在裡面。鋪石路變得越來越硬。新世界正在把我消耗掉,剝奪我的所有。不久我連名字都不需要了。

我曾經認為有不可思議的事情在等待我,認為我可以建立一個空中世界,一個純白色唾液構成的城堡,它將使我升得比最高的建築還高,在有形與無形之間,把我置於音樂般的空間,在那裡一切都將崩潰、滅亡,但我在那裡卻不受任何影響,像神一般偉大,是神聖中最神聖的。是我想像了這個世界,我這個裁縫的兒子!我這個從一棵碩大無朋的粗壯大樹上的一顆小橡果裡誕生出來的人。我在橡果裡面,甚至大地最微弱的顫動都會傳到我這裡:我是大樹的一部分,過去的一部分,那曾經輝煌過、代代相傳的過去,帶著驕傲,驕傲。在我掉到地上,被埋在那裡的時候,我記得我是誰,我從哪兒來。現在我不在了,不在了,你聽見嗎?你沒聽見?我在號叫,在尖叫——你沒聽見我?把燈關上!把燈泡打碎!你現在能聽到我嗎?再響點兒!你說。再響點兒!基督啊,你在開我的玩笑?你聾了嗎?啞了嗎?瞎了嗎?我必須把衣服脫掉?我必須倒立著跳舞?

那麼,行!我就為你跳舞!歡樂地旋轉起來,弟兄們,讓她轉,轉,轉!在你轉著的時候再扔進去一條褲子。不要忘記,孩子們,我的那玩意兒在褲襠的右側。你聽見嗎?讓她轉!總是興高采烈!

【註釋】

[1] 馬可·奧勒利烏斯(121——180):古羅馬皇帝,161至180年在位,著有《沉思錄》。

[2] 愛比克泰德(55?——135?):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

[3] 摩西·邁蒙尼德(1135——1204):猶太哲學家、法學家、醫生。

[4] 即梅莉亞姨媽。

[5] 喬·米勒(1684——1738):英國喜劇演員,死後有人以其名義出版《喬·米勒笑話集》。

[6] 德國哲學家尼采(1844——1900)的哲學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