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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是我的水印圖案!

這幾頁的目的是敘述一件傑作的起源。這件傑作正掛在我面前的牆上;它現在已經干了。我把這寫下來,是要記錄這個過程,因為我也許絕不會再有第二件這樣的傑作了。

我們必須回過頭去一點點……整整兩天我都在拚搏著。如果用一句話來描述的話,我應該說我就像一顆卡了殼的子彈。這幾乎是絕對精確的,因為當我今天早晨從夢中醒來時,留下來的唯一形象,是我那只像舊禮帽一樣被壓皺了的大衣箱。

關於第一天的拚搏是難下定義的,但是拚搏之激烈,足以使人癱瘓。我戴上帽子,前往雷諾阿[1]展覽會,從雷諾阿展覽會到盧浮宮,從盧浮宮到裡沃利街——這裡已不再像是裡沃利街了。我坐在那裡,為過往的怪物所吸引,喝了三小時啤酒。

第二天早晨,我帶著要做點兒事情的信念爬起來。我處於一種敏銳的輕度緊張狀態,這是一個好兆頭。我的筆記本就放在我旁邊。我把它拿起來,心不在焉地用拇指很快翻著它的頁邊。我又翻一遍頁邊——這一次更為專心了。筆記是用隱晦的詞句寫成的:一個簡單的詞組也許記錄了一年的拚搏。有些句子我自己也破譯不出來了——留待我的傳記作者去破譯吧。我還是一心想著今天要寫下來的念頭。我想我只是在翻著筆記本做準備工作,但是在我匆忙地掃視這些筆記本的時候,不幸的事情正在發生。

發生的事情是我接觸了梅莉亞姨媽。現在我的整個生命都一下子湧上來,就像一股從地裡冒出來的噴泉。我正同梅莉亞姨媽一起步行回家,我突然明白她瘋了。她正問我要月亮。“就在那上面!”她尖叫,“就在那上面!”

這句話衝著我尖叫的時候,大約是上午十點。從這一時刻起——一直到今天早晨四點——我一直受著無形力量的控制。我把打字機放到一邊,開始記錄口述於我的東西。成篇成篇的筆記,關於每一個事件,我都被提醒到哪裡去找到來龍去脈。放有我分類手稿的所有文件夾都被騰空,手稿攤了一地。我拿著一支鉛筆躺在地板上,狂熱地註釋我的作品。這進行了一遍又一遍。我興高采烈,同時又很擔憂。如果以這樣的速度進行下去,我會得腦溢血的。大約三點鐘的時候,我決定不再服從。我要出去吃東西。也許午飯後,一切就煙消雲散了。我騎上自行車,為的是讓血液從腦袋裡流走。我沒有帶上筆記本——故意這樣。如果聽寫重新開始,那就倒霉了。我是出來吃午飯的!

在三點鐘的時候,你只能吃冷餐了。我要了份加色拉調味汁的冷盤雞。這比我平時多花一點兒錢,但這正是我之所以要這菜的原因。在爭辯了幾句之後,我要了一瓶烈性勃艮第紅葡萄酒,而不是通常的普通葡萄酒。我希望所有這一切能分散我的注意力。這葡萄酒應該讓我有點兒困意才行。

我接著喝第二瓶,桌布上寫滿了筆記。我的腦袋十分輕飄飄。我要了奶酪、葡萄和糕點。我很吃驚,我的胃口怎麼這麼好!然而,不知怎麼的,食物好像沒有下到我的胃裡;好像別人正在為我吃掉這一切。嗨,至少我得為此付賬!那是實實在在的……我付了賬,重新騎上車,在一家咖啡館停下,喝一杯清咖啡。兩腳無法站穩。有一個人正不斷對我口述——毫不考慮我的健康。

我告訴你,一整天就這樣過去。我早就投降了。行,我對自己說。如果今天有這些念頭,那麼就有這些念頭。公主殿下,悉聽吩咐。我拚命幹,就好像這正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

吃了飯我感到很疲倦。那些念頭仍然在淹沒我,但是,我已經如此精疲力竭,以致現在我只能往後躺著,讓這些念頭像電按摩一樣在我身上跳來蹦去。最後我變得十分虛弱,只能拾起一本書來,休息一下。這是一期舊雜誌。我將在這裡找到安寧。使我吃驚的是,書頁打開時,出現了這樣幾個字:“歌德及其魔鬼”。鉛筆又來到我手中,邊頁上記滿了筆記。這已是深夜。我很高興。聽寫停止了。又是一個自由人了。我他媽的如此快活,以至於很想知道,我是否該在坐下來寫作以前騎車出去兜一圈。自行車就在我房間裡。它很髒。我是說那自行車。我拿起一塊破布,開始擦車。我擦乾淨每一根輻條,給車徹底上了油,把擋泥板擦得珵亮。它變得新嶄嶄的。我將穿過布洛涅森林……

在我洗手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肚子裡絞痛。我餓了,這就是原因。好,既然聽寫停止了,我可以隨心所欲。我打開一瓶酒,切下一大塊麵包,吃起了香腸。香腸裡滿是大蒜。很好。在布洛涅森林,沒人注意大蒜味。再來一點兒葡萄酒。又一塊麵包。這一次是我在吃了,不會搞錯的。另外幾頓飯全浪費了。葡萄酒和大蒜香噴噴地混合在一起。我打了幾下飽嗝。

我坐下來歇一會兒,抽支煙。在伸手可以夠著的地方有一本小冊子,大約三英吋見方。它的標題是《藝術與瘋狂》。騎車結束了。無論如何已經太晚了,不能再寫了。我突然感到我真正要做的事是畫一幅畫。1927年或1928年,我正在逐步成為畫家。我時常過一陣就畫一幅水彩畫。你會突然有這樣的感受:你想要一幅水彩畫,你就畫一幅水彩畫。在瘋人院裡,他們發瘋地傻畫。他們畫椅子、牆壁、桌子、床頭……一種驚人的生產力。如果我們捲起袖子,像這些白癡一樣去工作,我們一生中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完成啊!

我面前那幅夏朗東的好友畫的插圖有極好的品位。我看到一個男孩和女孩緊挨著跪在一起,他們手裡拿著一把大鎖。藝術家沒有畫男女生殖器,而是賦予他們以鑰匙,互相貫穿著的大鑰匙。鎖上也有一把大鑰匙。他們的樣子很快活,有一點兒心不在焉……在八十五頁上有一幅風景畫。它看上去就像希萊爾·希勒[2]的繪畫之一。事實上,它比希勒的任何一幅繪畫都好。它的唯一獨特之處在於,前景上有三個毀了形的小人。也不是毀得很厲害——他們只是看上去太笨重,他們的腿承受不住。畫的其餘部分無可挑剔,只有吹毛求疵的人才會對此感到惱火。此外,世界會如此完美,以至於任何地方都沒有三個人頭重腳輕嗎?我似乎感到,瘋子有權像我們一樣發揮他們的想像力。

我十分迫切地想要開始。同樣,我想不出什麼東西來。聽寫停止了。我有點兒想抄襲這些插圖中的一幅,但是,然後我就有點兒為自己感到羞恥——抄襲一個瘋子的作品是最壞形式的一種剽竊。

好,開始!就是這東西。先畫一匹馬!我心中模模糊糊地有我在盧浮宮看到的伊特魯裡亞馬的印象。(注意:在所有偉大的藝術時代,馬都是與人非常接近的!)我畫了起來。我當然從這動物最容易畫的部分開始——馬屁股。給尾巴留下一點兒空間,以後可以加上。我剛一開始畫軀幹,就馬上注意到我畫得太長了。記住,你是在畫一匹馬——而不是一根肝泥香腸。我模模糊糊,模模糊糊地感到,我在黑色花瓶上看到的那些愛奧尼亞馬似乎有長長的軀幹;腿在身體裡面開始,由一條在蠟紙上刻出的細線條勾出輪廓,你能不能看到這線條,全看你的解剖學本能了。心裡想著這個,我就決定畫一匹愛奧尼亞馬,但是現在新的困難又來了。是腿的問題。在你只有你的記憶力可以依靠時,一條馬腿的形狀是很叫人捉摸不定的。我所能想起來的只有叢毛以下的部位,也就是說蹄子。在蹄子上畫肉是一項很棘手的工作,極其棘手,而且要讓馬腿和身子自然地銜接上,不能好像是用糨糊貼上去的一樣。我的馬已經有了五條腿:最簡單的方法是將其中一條變成一個勃起的生殖器。說時遲,畫時快。現在它就像公元前6世紀的陶俑一般站立著。還沒有尾巴,但是我在屁眼上方留下了一塊空間。尾巴可以隨時加上。主要問題是要使它顯出動態,使它作騰躍狀。於是我扭曲了前腿。它有一部分已處於動態中,其餘部分還是站著一動不動。只要加上樣子合適的尾巴,我就可以把它變成一隻漂亮的袋鼠了。

在做腿的實驗時,我把肚子畫壞了。我盡最大努力把它修補好——直到它看上去像一座圓丘。不管它。如果我畫完時,它看上去不像一匹馬,我總是能把它變成一座圓丘的。(我不是看見在一隻花瓶上有人睡在馬肚子裡嗎?)

不仔細審視馬的腦袋,就很難想像畫馬腦袋有多難。要把它畫成一個腦袋而不是一個飼料袋。把眼睛畫上去而不能讓馬發笑。要使表情保持馬的樣子,而不能變成人的樣子。在這時候,我坦率地承認,我完全厭惡了我的本領。我想把馬擦去重畫,但我討厭橡皮。我寧願把馬變成一架發電機或大鋼琴,也不願意把我的作品全部擦掉。

我閉上眼睛,試著十分寧靜地在心中畫一匹馬。我得意揚揚地對著鬃毛、肩膀和脅腹部搓手。我似乎清晰地記得一匹馬有什麼感覺,尤其是蒼蠅叮它時它抖動身子的樣子,還有靜脈血管那種熱烘烘的蠕動。(在丘拉維斯塔[3]我常常在去田野之前用馬梳梳刷公驢。我想——要是我能把它畫成一頭公驢,這會多少是一種安慰哩!)

於是我從頭開始——這次先畫馬鬃。馬鬃完全不同於豬尾巴,也不同於美人魚的頭髮。基裡科[4]在他的馬上畫的鬃毛棒極了。瓦倫丁·普拉克斯的也一樣。馬鬃很重要,我告訴你——它不僅是鬃毛的波浪。其中必須得有海洋,有許多神話。構成頭髮、牙齒、指甲的東西構不成馬鬃。這是兩回事……但是,在我陷入這種困境時,我知道,在著色的時候,我可以使自己擺脫困境。素描只是為著色尋找理由。顏色是托卡塔曲:素描屬於觀念領域。(米開朗基羅看不起達·芬奇是有道理的。有什麼東西比《最後的晚餐》更可怕、更概念化到令人作嘔的地步呢?有什麼東西比《蒙娜麗莎》更矯揉造作呢?)

我說,加一點兒顏色就可以使馬鬃富有生氣。肚子確實有點兒不對勁,我明白。很好。在該凸出的地方我畫成凹進去的,要不就相反。現在我的馬突然奔馳起來,鼻子裡噴著火,但是它的兩隻眼睛仍然看上去有點兒傻,有點兒太像人類了。因此,擦掉一隻眼睛。妙。它變得越來越像馬了。它的樣子還變得有點兒逗人喜愛——像電影裡的查理·蔡斯一樣。

為了使它保持在它所代表的種類範圍內,我最後決定給它畫上條紋。我的想法是,如果它不失其頑皮,我可以把它變成一匹斑馬。於是我就添上了條紋。現在,媽的,它似乎成了用紙板做成的。條紋把它展平了,把它貼到了紙上。嘿,如果我再次閉上眼睛,我應該能回想起沁扎諾[5]商標上的馬——它也有條紋,漂亮的條紋。也許我應該下樓去要一瓶開胃酒,看一眼沁扎諾的商標。現在要開胃酒有點兒晚了。也許我終究要搞點兒剽竊。如果一個瘋子可以畫一個騎自行車的人,他也能畫一匹馬。

很奇怪——我發現有男女眾神,有魔鬼、蝙蝠、縫紉機、花盆、河流、橋樑、鎖和鑰匙、癲癇病患者、棺材、骷髏——但是卻沒有他媽的馬!如果編輯這本小冊子的那個瘋子想要引起真正深刻的觀察,他就會說些什麼來評論一下這種奇怪的疏忽。沒有馬的時候,就是從根本上出了毛病!人類藝術和馬攜手同行。暗示象徵主義者和意象派有點兒出了毛病,或曾經出了毛病,都是不夠的。在對瘋狂的研究中,我們想要知道,馬的情況怎麼樣了!

我再次轉向八十五頁上的風景畫。這是一幅出色的構圖,儘管有幾何圖形的僵化傾向(瘋子像法國人一樣,對邏輯和秩序有一種可怕的迷戀)。我從現在起有事做了:山、橋、台地、樹木……瘋子藝術的偉大功績之一是:一座橋永遠是一座橋,一所房子永遠是一所房子。前景上倚靠著手杖的三個小人對構圖來說並非絕對必要,尤其是因為我已有了那匹佔據了相當大空間的愛奧尼亞馬。我正尋找馬的背景,景色上要有某種十分引起懷念、十分引起興趣的東西,要有雉堞狀的護牆,有圓錐形高丘上的陡坡,有開很多窗戶的房子,就好像裡面的住戶十分害怕窒息似的。它很會令人聯想到風景畫的起源——然而它又完全在所有特定的時期之外。我應該粗略地說,它的範圍介於喬托[6]和桑托斯·杜蒙特[7]之間——只有一點點未來後機械化街道的模糊暗示。現在,有這個作為我前進的嚮導,我便鼓起了勇氣。干吧!

就在馬屁股底下,它的臀部在那裡開始,也在那裡結束,薩爾瓦多·達利[8]很可能會在那裡畫一把路易十五式的椅子或一根手錶發條,我則開始用自由自在的手筆畫一頂草帽,一隻甜瓜。草帽底下我畫了一張臉——心不在焉地,因為我的念頭是大量的,包羅萬象的。隨著線條的暗示性偏差,我的手落在了勃起的陰莖上,它曾經是第五條腿,現在我把它彎成了一個人的胳膊——就這樣!現在我畫成了一個戴著大草帽的人正在呵馬屁股的癢。妙!妙極了!如果這看上去有點兒古怪,有點兒不符合原始構圖的仿中世紀特點,那我總是能將之歸因於給予我靈感的那個瘋子的心理失常。(在這裡,第一次有一種懷疑進入我的頭腦:也許我自己也不太正常了呢!但是在三百六十六頁上說:“最後,對馬蒂斯[9]來說,對事物的感受力能充分表現出來,不受理智的支配,也沒有視覺的精確性:這就是表現的開始。”)接下去……畫那個人的腳,我又遇到了一些小小的困難,可我把他的下半身放在護牆後面,於是就解決了問題。他俯身在護牆上,很可能在做夢,同時他又在呵馬肋骨的癢。(沿著法國的各條河流,你經常會碰見俯身在護牆上做夢的人——尤其在他們撒了一泡尿之後。)

為了縮減我的勞動量,也為了看一看將留下多少空間,我加上了一些粗斜紋或板子,作為橋面。就構圖而言,這至少毀掉了這幅畫的三分之一。現在是台地、陡坡、三棵樹、雪山、房子以及房子上的所有窗戶。這就像拼板玩具。無論什麼地方的一座懸崖畫得不太好,我就在什麼地方把它變成一所房子的側面,或隱藏著的另一所房屋的屋頂。我畫著畫著,漸漸靠近了那幅畫的頂端,很幸運,畫框在那裡把事物都截去了。剩下要做的事就是畫上樹——和山。

現在樹又是非常棘手的事情。要畫一棵樹,而不是一束花!儘管我把叉狀的閃電畫在簇葉裡面,提供一個結構上的暗示,但還是不行。然後,用幾片空中的雲彩來去掉一些多餘的簇葉(總有一條妙計使你的問題簡單化,這就是把東西去掉)。但是雲彩看上去像結婚用的花束上吹落下來的幾片薄紙。雲彩如此之輕,什麼也算不上,可它卻不是薄紙。每一件有形式的東西都有看不見的實質。米開朗基羅終生尋找著這實質——在大理石中,在韻文中,在愛情中,在建築中,在罪惡中,在上帝中……(第三百九十頁:“如果藝術家尋求真正的創作,那麼,他關心的就不是這樣的對象:這種東西可以根據創作的需要而被犧牲掉。”)

我開始畫山——像穆罕默德。到現在,我開始明白解放的意義。一座山!一座山是什麼?是一堆永遠不受磨損的爛泥,至少,在歷史時間中是這樣。畫一座山太容易了。我要畫一座火山。我要為我的馬尋找一個理由來噴鼻息和騰躍。邏輯!邏輯!“瘋子流露出對邏輯的始終不渝的關心!”(法國人亦然。)嗨,我不是瘋子,尤其不是一個法國瘋子:我可以有一些自由,尤其是自由處置一個低能兒的作品。於是我先畫火山口,一直畫到山腳,同橋體結構和下面房子的屋頂銜接起來。畫錯的地方,我就畫成了山腰裡的裂縫——代表火山造成的破壞。這是一座活火山,它的側面正在爆裂。

在我全部畫完的時候,我手上拿了一件襯衣。一件襯衣,真的!我可以認出領口和袖子。它需要的一切就是一個羅傑斯·皮特的標籤和十六號,或者你需要的尺寸……但是,有一樣東西十分清晰地屹立著,這就是那座橋。它很古怪,要是你畫成一個拱形,橋的其餘部分就會自然而然地與之相適應。只有一個工程師才會毀掉一座橋。

就素描而言,畫幾乎已經完成了。底部一些鬆散的線條末梢,我連起來畫成了公墓的大門。在左上角有一個火山留下的窟窿,我在那裡畫了一個天使。一個有著原始本性的人,一個純粹無緣無故的發明,具有高度的象徵性。這是一個悲哀的天使,肚子凹陷,翅膀用傘骨撐著。他似乎是從超越我觀念核心的地方降臨的,神秘地盤旋在人類現在已經失去的愛奧尼亞烈馬的上空。

你曾坐在火車站裡看人們消磨時間嗎?他們坐著不是有點兒像垂頭喪氣的天使嗎——足背折斷,肚子凹陷?在這永恆的幾分鐘裡,他們被宣判獨自待著——不是得有傘骨撐著他們的翅膀嗎?

宗教藝術中的所有天使都是虛假的。如果你想看天使,必須去中心車站或聖拉扎爾車站。尤其是聖拉扎爾車站——車站大廳。

我的繪畫理論是盡快搞完素描,任意塗上色彩。我畢竟是一個善於運用色彩的畫家,而不是一匹役馬。那麼,把顏料管拿出來吧!

我開始用深棕色天然顏料畫一所房子的側面。不太有效。在它旁邊的牆上我摻和了大量深紅色茜素。有點兒太糟糕,太意大利化了。總之,我的顏色一開始就著得不那麼好。有一種陰雨天的氣氛,多少令人想起於特裡約[10]。我不喜歡於特裡約的安謐的愚蠢,不喜歡他的陰雨天,也不喜歡他的郊區街道。我不喜歡他的女人們衝你撅著屁股……我取出切麵包的刀子。還是試一下厚塗吧。正在大量擠出各種顏色的時候,我一衝動,決定在構圖上添一隻平底船,就在橋底下。我就把它插進去,於是它自動就下了水。

現在我知道畫平底船的理由了。前幾天看雷諾阿的畫展,見到有一幅畫的是威尼斯的景色,當然不可避免就有平底船。現在我的興趣,儘管是微弱的興趣,在於那個坐在平底船裡的人,他明明白白是一個人,儘管他只是一個黑點兒,幾乎同構成陽光、波浪滔滔的大海、正在倒塌的宮殿、帆船等等的所有其他黑點兒沒有區別。他只是那種火一般色彩結合中的一個小點兒——然而他明明白白是個人。你甚至可以說他是一個法國人,他屬於19世紀70年代左右……

這不是平底船的終結。在我回美國的前兩天——1927年或1928年——我們在家中舉行了一次大聚會。這是我水彩畫生涯的頂點。

這種水彩畫狂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開始的。我可以說,是由於飢餓。飢餓和極度寒冷。好幾個星期我都和朋友喬在檯球廳、公共廁所閒逛,只要是有人的體溫而不用付錢的任何地方都去。一天晚上在回停屍房的路上,我們在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裡注意到一幅透納[11]作品的複製品。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我無聊生活中最活躍、最有趣的時期之一。如果我說我們把畫攤了一地,我一點兒也不是在誇張。畫一干,我們就把它們掛起來——第二天我們把它們取下來,再掛上另一批。我們在舊畫的背面畫,我們把舊畫洗掉,用刀子刮掉,在這些實驗過程中,我們偶然發現了某些驚人的東西。我們發現如何用咖啡渣、麵包屑,用煤和山金車花,來達到有趣的效果;我們把畫放在浴缸裡,讓它們泡好幾個小時,然後我們再拿著裝滿彈藥的毛筆走向這些滴著水的煎蛋卷,向它們來一通萬炮齊轟。透納引起了這一切——這是1927年至1928年的寒冬。

在我出發的前兩天,如我剛才所說,一些畫家到家裡來參觀我們的工作。他們都是好人,沒有不屑於顯示對業餘畫家作品的興趣。像往常一樣,水彩畫攤在地板上晾著。作為一個最後的實驗,我們走過去,邊走邊倒一點兒葡萄酒在上面。大家很想知道,一隻髒的鞋後跟或者最好意地從三英尺高度滴下的一滴酒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熱情高漲。我的兩個朋友正用煤塊在牆上畫。另一位朋友在煮咖啡,為的是要弄一點兒新鮮可愛的咖啡渣。我們其餘的人都在喝酒。

大家鬧得正歡——大約凌晨三點鐘——我老婆走進來。她似乎有點兒沮喪。她把我拉到一邊,給我看一張輪船票。我看著票。“那是幹什麼?”我問。“你得走了。”她回答。“可我不想走,”我說,“我在這裡很快活。”“我看也是。”她很有點兒挖苦地說。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走了。當我們停在泰晤士河上時,我的唯一想法就是去看一眼泰特美術館中收藏的透納作品。我終於到了那裡,看到了著名的透納作品。我有幸讓那裡的笨蛋之一喜歡上了我。我發現他自己就是一個很棒的水彩畫家。完全靠燈光的作用。我真的討厭離開倫敦,他使它變得同我如此融洽。總之,在我離開南安普敦的時候,我暗想——“圓現在完成了:從百貨公司的櫥窗到這裡。”

但是,繼續說……這平底船將成為代表作品!但是首先我得把牆清除乾淨。我拿起切麵包的刀子,把它浸在胭脂紅漆裡,然後大量抹到房子的窗戶上。天哪!房子馬上就著起火來!如果我真的瘋了,而不是冒充一個瘋子的瘋狂,我就會在畫面上加上消防隊員,我會把橋面上的粗斜紋板條變成梯子。可是我的瘋狂採取了生起熊熊大火的形式。我讓所有的房子都著火——先用胭脂紅,然後用硃砂,最後用三原色的一種血污般的混合色。畫的這一部分清晰而明確:這是一場大屠殺。

我縱火的結果是燒焦了馬背。現在它既不是馬,也不是斑馬。它成了一條吞火的龍。原來要畫尾巴而沒有畫的地方,現在是一捆鞭炮,而如果有一捆鞭炮在屁股上,就是一匹愛奧尼亞馬也不會保持尊嚴的。我當然能接下去畫一條真正的龍;但是這種改變和修補令我深感不安。如果你一開始畫的是馬,你就應該讓它保持為一匹馬——要不就完全將它消滅。一旦你開始篡改一種動物的骨骼,你就可以經歷種類史的全過程。

用一種單一、不透明的綠色和靛青,我塗掉了馬。在我心中,它無疑還在那裡。人們看著這晦澀難解的東西,也許會想——多麼古怪!多麼荒謬!但是我知道,實際上這是一匹馬。在一切事物的根底,都有某種動物:這是我們最深的困擾。當我看見人類像枯萎的葵花一樣朝著光亮蠕動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蠕動吧,你們這些雜種,你們愛怎麼裝腔作勢就怎麼裝腔作勢,但是實際上你們是海龜或豚鼠。”希臘人對馬發了瘋,可如果他們明智地繼續作為半人半馬存在,而不是扮演提坦的話——嘿,我們也許就會省去許多神話的痛苦哩。

當你是一個天生的水彩畫家時,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意志發生的。於是,如果你被吩咐把公墓大門畫成一種純淨的橙黃色,你就畫成這種橙黃色,你毫無怨言。不去管它們是否太鮮艷,不適合這樣一些本該黯淡的大門。也許有一種未知的理由。說真的,在我畫這種清澈明亮的黃色,這種我覺得是所有黃色中最美的一種黃色(甚至比長江入海口還要黃)時,我在發光,發光。陰鬱的、使人發膩的、令人有壓迫感的一切都被永遠沖洗掉了。如果這是我這麼多年都在厭惡和窘迫感中經過的柏樹山公墓,我也不會感到吃驚。我總是從高架鐵路的拐彎處往下看,總是從車站的站台上朝那裡吐唾沫。要不就是聖約翰公墓,有著那些古怪的鉛制天使,我在那裡當過掘墓人。要不就是蒙帕納斯公墓,冬天裡看上去就好像得了炮彈休克症。公墓,公墓……上帝作證,我拒絕被埋在公墓裡!我不會讓任何低能兒拿著一個灑水器,低頭站在我身邊,一副哀悼的樣子。我不需要這個!

在我頭腦裡轉著這些念頭的時候,我一直在用一支幹畫筆漫不經心地塗抹樹和台地。那些樹現在微微發亮,像一件鎖子鎧甲,樹枝上點綴著銀色和青綠色的小環。如果我手頭有一張耶穌受難圖,我就會讓那些殉道者渾身佈滿寶石般的麻點。在我對面的牆上,是埃塞俄比亞荒野的景象。受難耶穌的屍體躺在地上,渾身都是天花;那些殘忍的猶太人——邪惡的埃塞俄比亞猶太人——正用鐵環使勁砸他。他們有一種發狂的歡樂表情。我是因為那些麻點才買的那幅畫,到底為什麼,當時我也不知道。現在我才發現了理由。現在我才想起包厘街一個地窖上面的某一幅畫,標題是《臭蟲上的死神》。碰巧我剛從一個瘋子那裡出來,一次並非十分不愉快的專業訪問。這是大白天的下午,包厘街骯髒的喉嚨口被痰塊卡住了。就在庫柏廣場下面,有三個叫花子躺在燈柱旁邊,這是勃魯蓋爾[12]風格。一個投幣機遊樂場在熱鬧運轉。從街上升起一支神秘的、非人間的歌,就像一個人在震顫性譫妄中揮舞砍刀,奪路而行。那裡,在傾斜的地窖門上方,是這幅叫作《臭蟲上的死神》的畫。一個披著亞麻色長髮的裸體女人躺在床上搔癢。床飄浮在空中,旁邊有一個拿著水槍的男人在跳舞。跟那些拿著鐵環的猶太人一樣,他身上有著同樣的愚蠢樣子。畫上點畫著許多麻點——代表廣泛分佈的、吸血的、沒有翅膀的、扁平的、紅褐色的、有惡臭味的、寄生於房子和床等地方的臭蟲,它有個令人生畏的名字:溫帶臭蟲。

現在我在這裡拿著一支幹畫筆,把斑點弄到三棵樹上。雲彩上滿是臭蟲,火山正噴射出臭蟲;臭蟲正爬下陡峭的石灰岩懸崖,溺死在河裡。有某個伊萬諾維奇或別的什麼人,在床墊彈簧上輾轉反側,被他飢餓的、一無成就的生活痛苦糾纏著,對所有他無法到手的美感到絕望,我就像他寫的一首詩中二樓上的那個年輕移民。我的整個一生似乎都裹在那條骯髒的手絹裡,那條包厘街,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從街上走過——一場天花,其疤痕永遠不會消失。如果我有一個名字,那就是“溫帶臭蟲”。如果我有一個家,那就是拉管長號。如果我有一種激情,那就是把我自己洗乾淨。

現在我在狂怒中拿起畫筆,把它連續浸在各種顏色裡,開始塗抹掉公墓大門。我抹啊抹,直至畫的下半部像巧克力那樣厚厚的一層,直至畫真正散發著顏料的味道。當這幅畫完全毀掉的時候,我坐在那裡,帶著一種木呆呆的歡樂,捻弄著大拇指。

然後,我突然有了真正的靈感。我把畫拿到水池那裡,在把它好好泡了之後,我就用指甲刷擦它。我擦啊擦,然後再把畫倒過來拿,讓顏色合成一體。然後我小心翼翼地,十分小心翼翼地,把畫放平在我的書桌上。這是一件傑作,我告訴你吧!我剛才整整研究了三個小時……

你會說,這只是一種偶然,這件傑作,那麼它就是一種偶然!不過,《聖經》中詩篇第二十三篇不也是這樣嗎?一切誕生都是奇跡式的——而且有靈感。現在出現在我眼前的是無數錯誤、退縮、塗刪、猶豫的結果。這也是確信的結果。你願意相信指甲刷,相信水,那就相信吧——盡一切辦法,相信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吧!相信但丁,相信斯賓諾莎,相信希羅尼穆斯·博斯吧!貸方[13]現金,借方股份有限公司。請記入日記賬:梅莉亞姨媽。就這樣。結算一下。差一分錢,呃?如果你能從口袋裡拿出一分錢,把賬平了,那你會這樣做的,但是你不再是同那實際上的一分錢打交道了。沒有一部機器能聰明到足以發明、仿造那不存在的一分錢。真實和假冒的世界被我們甩到身後去了。從有形的東西中,我們發明了無形的東西。

在你能夠結清賬目的時候,你就不再擁有一幅圖畫。現在你有一個無形的東西,一個偶然,而你卻整夜不睡,面對攤開的賬本絞盡腦汁。你手頭有一個負號。一切活生生的有趣資料都標明是負的。在你發現正的對應物時,你就——一無所有了。你有那種想像的、瞬間的東西,稱之為“收支平衡”。平衡從來不存在。它是一種騙局,就像讓鍾停止,或者宣佈休戰。你結賬,為的是要加上一個假設的重量,為的是要為你的存在製造一個理由。

我從來沒有能夠達到平衡。我總是負的東西,因此我有一個理由繼續下去。我正在把我的整個一生都放到平衡中去,為的是可以達到一無所有。為了達到一無所有,你必須展示無限的數字。就是這樣:在這個活的等式中,我的符號是無限。要達到“無”處,你必須橫越一切已知的天地:你必須到每一處,才能到“無”處。為了擁有無序,你必須摧毀一切形式的秩序。為了要發瘋,你必須極大地積累健全的神志。其作品給予我靈感的所有那些瘋子都是被冷漠的清醒神志所觸發。他們什麼也沒有教我——因為他們傳給我們的決算表被證明是虛假的。他們的計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因為數字都被改過。他們傳下來的奇異的金邊賬本有著夜間被催長的植物那種荒誕可笑的美。

我的傑作!它就像釘子底下的一塊碎片。我問你,既然你在看它,那你在其中看到烏拉爾山脈那一邊的湖泊了嗎?你看到瘋狂的卡茨[14]在用一把紙傘保持身體平衡嗎?你看到圖拉真[15]建築的拱頂凸現在亞洲的煙霧中嗎?你看到企鵝在喜馬拉雅山融化嗎?你看到克裡克人[16]和塞米諾爾人[17]滑行通過公墓大門嗎?你看到來自上尼羅省的壁畫嗎?上面有飛雁,有蝙蝠和大鳥籠。你看到十字軍騎士劍柄上的奇異圓頭以及吞下它們的唾液嗎?你看到噴火的印第安人棚屋嗎?你看到鹼水槽、騾骨頭以及發亮的硼砂嗎?你看到伯沙撒[18]的墳墓,或者正在盜墓的鬼魂嗎?你看到科羅拉多將張開的新嘴嗎?你看到仰面躺著的星魚和支撐它們的分子嗎?你看到亞歷山大快要脹裂的眼睛,或者引起這種脹裂的悲傷嗎?你看到烏賊所依賴的墨汁嗎?

不,恐怕你看不到!你只看見被冰河凍住、臉色淒慘得發青的天使。你甚至沒有看見傘骨,因為你不是訓練有素而能尋找傘骨的人。但是你看見了一個天使,你看見了一隻馬屁股。你可以留著它們:它們歸你!現在天使身上沒有麻點——只是一種清冷的藍色聚光燈浮雕般地突顯了他凹陷的肚子和折斷的足背。天使在那裡領你上天堂,在那裡全是正的,沒有負的。天使在那裡就像一個水印圖案,你的無差錯視覺的保證。天使沒有甲狀腺腫,是藝術家有甲狀腺腫。天使在那裡將歐芹的小枝掉進你的煎蛋卷,把一枝三葉草插入你的紐孔。我可以將神話從馬鬃上擦去;我可以把黃色從長江上擦去;我可以把椰棗從平底船上的人身上擦去;我可以把雲彩和包裹帶叉狀閃電的花束的薄紙擦去……但是天使我擦不掉。天使是我的水印圖案。

【註釋】

[1] 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1841——1919):法國印象派畫家。

[2] 希萊爾·希勒(1898——1966):美國畫家、音樂家。

[3] 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南部城市。

[4] 喬治·德·基裡科(1888——1978):意大利畫家。

[5] 一種意大利苦艾酒的牌子。

[6] 喬托(1266?——1337):意大利文藝復興初期畫家、雕刻家、建築師。

[7] 桑托斯·杜蒙特(1873——1932):巴西航空發展的先驅者。

[8] 薩爾瓦多·達利(1904——1989):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

[9] 亨利·馬蒂斯(1869——1954):法國野獸派畫家、雕塑家、版畫家。

[10] 於特裡約(1883——1955):法國畫家。

[11] 威廉·透納(1775——1851):英國風景畫家,擅長水彩畫。

[12] 此處可能指小彼得·勃魯蓋爾(1564或1565——1636),佛蘭德斯最偉大的畫家彼得·勃魯蓋爾(約1525——1569)的大兒子,喜畫地獄幻象。

[13] 原文是credit,它既有“相信”又有“貸方”的意思,作者先說的是前一種意思,從這兒開始指後一種意思。

[14] 由斯特拉文斯基作曲的芭蕾舞劇《火鳥》中的一位魔王。

[15] 圖拉真(53——117):羅馬帝國皇帝。

[16] 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屬於操穆斯科格語的北美印第安部落。

[17] 克裡克人的旁支。

[18] 新巴比倫王國的最後一位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