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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逃出長安,忍饑做「難民」

長安南面橫亙著一列大山——太白山。太白山,海拔3700米,是整個秦嶺的主峰。太白山以其高、寒、險、奇四絕著稱,頂峰高插雲天,孤高崢嶸,雄偉壯麗,風雪無時,氣象萬千。盛夏,山巔依然白雪覆蓋,銀光四射,百里可見,蔚為奇觀。故有“太白積雪六月天”之說。

太白山區大雪封山長達半年,所以早春時節這裡依然是冰封雪飄,霜寒似刀。貞觀元年二月,玄奘從長安來到太白山。冰雪尚未消融的時候,太白山因其海拔而“高處不勝寒”,被視為生命禁區,無人敢於入山。玄奘卻像故意來找死,頂著凜冽的寒風,在冰天雪地之中徒步跋涉整整兩天,終於在傍晚登上了雄險無比的太白山絕頂——拔仙峰。

他站在峰頂舉目四望,夕陽流光溢彩,霞飛萬丈,頓感心曠神怡。奇異的是,太白山巔有三座天池。這些高山湖泊系冰川遺跡的冰斗湖、冰磧湖和冰蝕湖,它們宛若一枚枚碩大無朋、其色蔚藍的寶石,鑲嵌在高山之巔,纖塵不染,澄平如鏡,印月映日,深不可測。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玄奘站立在參天入雲、景色奇麗的絕頂,舉手可近日,俯首拾天珠,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天關為我而開的豪邁,似乎只要他願意,便可乘冷風而去,直出浮雲間。

下山時,玄奘在東側崖壁上發現了一個天然冰洞。洞內之冰千年不化,冰柱、冰台、冰塔琳琅滿目,晶瑩剔透,惟妙惟肖。玄奘看中這個“天然冰庫”的寒氣逼人,於是專門在這冰窟裡住了一個晚上,以體驗將來雪山之巔的酷寒……

就這樣,玄奘住冰洞,曝烈日,或披荊斬棘於崇山峻嶺,或風餐露宿於野外荒原,或三五日禁絕飲食,或兩三天不飲水以模擬大漠無水的焦渴……

半年多時間折騰下來,本來白白淨淨、溫文爾雅的玄奘,變得又黑又瘦,皮膚皸裂,雙手粗糙得如同砂石一般。然而,從冬到春,又從春到夏,眼看著天氣轉涼,步入了初秋時節,他仍然沒有等到可以西行的時機。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無限期的等待更折磨人的事情了。任是意志堅韌的玄奘,從開始的興奮到後來的焦慮,再從焦慮到無奈,而今難免有些灰心喪氣了。

一天晚上,當寺外的坊門吱吱呀呀關閉的時候,玄奘沒有像往日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油燈下誦經。他披了一件外衣走出寮房,來到因夜闌人靜而顯得格外空曠的大覺寺院落之中。

初秋涼夜,天色澄澈。一輪下弦月斜斜照射,將如水的月光傾斜下來,靜儲在前後兩座大殿之間的空地上,清冷如霜。玄奘不忍踏碎那薄如蟬翼、脆若冰花的月色,就沿著長廊徐徐漫步。

夜,已經很深、很深,四周靜極了,一片樹葉飄落,一滴露水滾動都清晰可聞。大覺寺殿簷、塔角懸掛著許多風鈴,偶有微風吹拂,便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然而,這清清楚楚的鈴聲,在玄奘聽來,卻有一種虛幻之感,好像這大覺寺的鈴鐸是虛擬的,聲響是透明的——置身在這空靈而又淒清的夜色中,人有時會失卻了真實感,一切如夢似幻,如光似電……

忽然之間,有經咒之聲從某一座寮房響起。

是《大悲咒》!

玄奘很是熟悉,他不知不覺便跟著念誦起來。

經咒聲聲中,玄奘依稀看到,一個年過六旬的老者,背著行囊,與四個年輕僧人匆匆離開長安,徒步踏上了西去的征程。那是東晉隆安三年(公元399年)三月的長安,而那西行之人,是法顯與慧景、道整、慧應、慧嵬。他們一行曉行夜宿,翻山越嶺,跋涉在河西走廊……

與此同時,玄奘的眼簾中又出現了一隊疲憊不堪的馬隊,他們風塵僕僕地向長安趕來。領頭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僧。這是弘始三年(公元401年)十二月二十日,兩百二十五年前,鳩摩羅什抵達長安的日子……

古來,不管是西去取經的東土僧人,還是東來傳法的西天高僧,無不歷盡艱難險阻,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人死於路途,拋骨荒野,抱憾而終。而今,自己遇到這一點點挫折,又算得了什麼!

玄奘心中豁然開朗。於是,他踏著明淨的月光,回寮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玄奘步出長安城,跨過沱河,走進終南山。一路上,玄奘看到周圍地裡的莊稼七零八落,而且葉蔫穗枯,幾近絕收。今年入秋以來,關中氣候反常,先是突降冰雹,後又遭受霜災。看來,今年的收成沒指望了,老百姓又要過苦日子了。

玄奘一邊走一邊歎息,不知不覺來到了太平谷口。遠處,一座翠如潑黛的大山拔地而起,矗立在他的眼前。這座因三面懸崖峭壁而成三角形的孤峰,就是圭峰山了。山峰繚繞著片片白雲,雲朵浮動,峰如海島,嶺似飛舟,時隱時現,變幻無窮。

玄奘沿著崎嶇山路向西北方向走去。約摸走了一個時辰,跋涉了十五六里山路,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他面前的大路,一端連著長安城,一頭通向翠華山。翠花山佛道並存,光在大和峪中,就有四座寺院和一座太乙宮。

在這個繁華與寂靜的三岔口,玄奘沒有看到仙風道骨的道友,也沒遇到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士,反而邂逅了一個半仙術士。當時,玄奘來到三岔路口,毫不猶豫地左轉彎。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側有人道:

“法師,請留步。”

玄奘應聲轉頭,看到路邊坐著一位僧不僧、俗不俗,道不道、仙不仙的人物。他手裡拿著一支杏黃色的幌子,上面畫著文王八卦。玄奘知道自己遇上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洞悉過去、預測未來”的術士,剛要一笑而去,那人又說:“法師面色焦慮,六神無主,心中定有煩亂不決之事,何不坐下一敘?”

玄奘明白這是一般術士慣有的伎倆,不予理睬。沒想到,那人卻接著吟誦道:

 

求經西遊路多艱,幾重險阻幾重天。

欲知何時脫樊籠,今須回首問半仙。

 

玄奘倏然而驚:自己並沒有見過這個人,而自己的心事他如何知道?於是他真的轉回身來,走到術士面前,合十鞠躬道:“貧僧玄奘有禮了。”

那人倒也謙恭,站起來還禮說:“山人何弘達,已經在此恭候法師多時了。”

原來,他就是被長安人傳得神乎其神的何弘達。據說,他精通咒術八卦,能掐會算,占卜預測十分靈驗。可是,他如何知道自己今日會從這個路口經過?不等玄奘發問,何弘達便開口說道:“昨夜,山人在翠華峰靜坐之時,聽得山神土地私下談論,說今日午後有大賢之人從三岔口經過,要提前驅離那些凶神惡煞。故而前來等候。”

玄奘聽他說得玄之又玄,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於是他索性把自己西行求法的心願以及目前難以成行的困境,一股腦地告訴了何弘達,並請教他自己能否如願西去,何時出發,能否成功?

何弘達輕輕閉上雙目,靜靜坐下,雙手變換著手印,像是向內窺視,又像在調集什麼能量……

良久,他慢慢睜開眼睛,徐徐吐了一口長氣,然後對玄奘說道:“法師放心,你不久就能成行,而且此次西天之行一定能成功。還有,山人隱隱約約看到,你騎著一匹又乾又瘦的棗紅色老馬向西走去。馬鞍上似乎雕漆帶鐵……”

何弘達最後的話,讓玄奘將信將疑起來。因為在他母親的夢中,以及前些日子他自己的夢境中,都是騎著一匹精壯的白色駿馬向西奔去。再說,又乾又瘦的老馬,豈能長途跋涉,豈能穿越杳無人煙的荒漠?

玄奘是佛教學者,明白緣起性空的法理,本來就不大相信算命占卜,所以沒太在意。他謝過何弘達,轉身北去,走向長安。

 

不出多少時日,玄奘所擔憂的事情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前些日子的雹霜災害波及面極廣,整個關中地區都不同程度地遭了災,很多莊稼被雹霜毀損,收成銳減了七八成。秋季無收,農民自顧不暇,自然沒有餘糧拿到城裡賣。而偌大的長安城,居住著數十萬民眾,每日要消耗大量糧食。糧價很快就飛漲起來,那些家境貧寒的百姓買不起糧食,不得不餓肚子。大覺寺的僧人們拿出自己的積蓄,開設了一座粥場,救濟那些饑民。玄奘將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的準備到西天取經的盤纏統統拿了出來,捨粥濟困。然而,這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災荒之後的饑民,歷來是統治者最頭痛的事情。無以維生的災民很容易鋌而走險,變成搶掠的流寇、造反的變民。大唐建國沒有幾年,國庫空虛,太宗李世民拿不出許多錢糧安撫饑民,更怕他們聚集在長安城裡製造麻煩,於是下了一道緊急詔令,讓饑民“隨豐就食”。這就是說,所有缺糧的人,都可以出去逃荒,到豐裕的地方去要飯。

本來,唐朝實行關禁制度,以控制人口的流動,在全國各交通樞要設有關卡二十六處,專門負責勘察來往之人,不讓民眾隨便遷徙。僧人也必須進行僧籍登記,不經批准不得外出遊方。現在,災荒逼迫朝廷放寬了政策。玄奘靈機一動,感到這是一個離開長安的大好機會!

命運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玄奘決定借此機會離開長安,踏上西行之路!

世界上的機緣就是這樣奇妙,玄奘西去被阻,是因為朝廷為防突厥而閉關;而成行是因為無力賑災,不得不放百姓自由離開。

因也,緣也?悲也,喜也?

 

他像是騰雲駕霧一樣,飄飄悠悠來到大海岸邊。前方,碧波蕩漾的大海之中,有一座高聳入雲、雄偉壯麗、景色美妙的仙山。仙山由金、銀、琉璃、水晶四寶所成,珠光寶氣,燦爛耀目。玄奘明白,這座高不見其頂的大山,就是佛經之中記載的須彌山了。

他知道,須彌山之巔就是忉利天,佛陀的生母摩耶夫人就往生在這裡,佛陀曾經上忉利天為母說法。故而,他很想到山上一探,或許忉利天宮的法會儼然未散。可是,大海洪濤洶湧,岸邊又無船筏可供過渡。玄奘不肯失去這大好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腳向海裡走去!

忽然,不可思議的奇跡發生了:他的腳剛要踏到海水之時,一朵美妙的石蓮花從水中湧出,恰好托住了他的腳底。隨著他前進的步伐,波濤之中的石蓮花總是應足而生。他好奇地回頭觀看,他前腳已落、後腳剛起時,那朵朵石蓮便隨足而滅。如是,他步步生蓮花,涉大海如履平地,不一會就走到了山腳下。

可是,須彌山四周都是直上直下的懸崖峭壁,陡峭異常,非人力所能攀登。玄奘想都沒想,縱身向上跳去——

於是,奇跡再次發生了:就在他踴身自騰的力量用盡之後,將要向下墜落之時,突然有一陣狂風颯然而至,托著他扶搖直上,一直將他送到了山頂。站在高山之巔四處眺望,他頓覺胸中廓然,坦蕩無比……

“呵呵……”

睡夢中的玄奘被自己的笑聲驚醒了。

美夢破滅,他不但沒有懊惱失望,反而興奮無比。因為他感到,剛才的夢境是觀音菩薩在暗示他,不管遇到任何困難,只要他置生死於度外,勇往直前,西行取經就一定能成功。

於是,他藉機西行的決心更加堅定了,隨即決定天明就出發。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收拾行裝。

這將是他的第二次不告而別。第一次,是五年前的成都。

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冬天,玄奘與兄長長捷法師從長安來到成都,在空慧寺住了下來。全國各地雲遊而來的佛學大師彙集成都,大開道場,互相論辯,生機勃勃。玄奘拜在道基、寶暹與志振法師座下,專心致志地潛修佛法。他兢兢業業,勵精求法,從不間斷懈怠。兩三年工夫,他便已通達了各宗經論,並受到了那些著名高僧的一致推崇。於是,玄奘的名聲傳佈開去,一時,長江下游的吳、蜀、荊、楚一帶,無不知道他的大名,想望他的風采。

與此同時,年長玄奘八歲的長捷法師也很快就脫穎而出,成為了學兼內外的著名法師。兄弟兩人被譽為“陳門雙驥”,在成都傳為美談。

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玄奘二十一歲,在成都受具足戒,正式成為出家比丘。此後兩年,玄奘拜謁了成都所有的高僧,盡得其學,可以說已經成為了佛學造詣高深的名僧。然而,他並不滿足,還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是巴蜀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師法的地方了。他聽說成實學一代宗師道深,正在北方趙州(今河北趙縣)設壇講學。於是向兄長提議,到趙地去訪求名師。

長捷法師卻說:“益州[27]安靜,衣食無憂,是學法修道的好地方。”

玄奘說:“可是,益州也太閉塞了。學貴經遠,義重疏通。古人也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只有廣游博覽,才能橫洞百家。所以……”

長捷法師教訓他說:“佛法不僅僅是理論知識,更需要親身修證。所以,經論學到一定程度,就應該身體力行,實際修行了。”

說完,長捷法師把眼睛閉上,不再理睬玄奘。玄奘明白,要說服二哥同意他走不太可能。他心中暗思:不能公開離去,那就找個機會偷偷溜走。

玄奘在空慧寺講經時,有幾個來成都做生意的荊襄客商時常來聽經。當他們聽說玄奘有意離開成都後,便熱情邀請他乘商船一同出川。

武德六年(公元623年)初春的一個清晨,玄奘給兄長留下一封告別信,帶好度牒[28],背起行囊,悄悄離開空慧寺,來到江邊碼頭。他登上商船,順流而下,沿途經過許多急流險灘,穿過長江三峽,最終順利到達荊州。

從此,他與長捷法師天各一方,再也未曾相會。

 

出家人四海為家,玄奘又曾雲遊過多半個中國,早已習慣了草鞋為船、竹杖為馬的行腳生涯,所以行囊十分簡單。收拾完畢後,玄奘來到開遠門下。顧名思義,“開遠門”是通向遠方的大門——這裡是“絲綢之路”的起點,通向遙遠的西域。

原先,玄奘心中一直為如何避開盤查而擔憂,如今卻一掃而空。原來,長安城裡缺糧多日,很多原本就窮困的人家早已斷炊。從朝廷下令任由災民自由出城——“隨豐就食”,這幾天來進城的人寥寥無幾,而城門內側則擠滿了急於出城尋求活路的災民。

這些人成群結隊,拖家帶口,絡繹不絕。這麼多人急著出城,城門郎與守門的士兵顯然不方便一個一個地檢查“過所”。就算這些災民沒有過所,他們也不敢攔截。被飢餓逼到絕路上的災民,比洪水猛獸還可怕,若是把他們惹急了,連皇帝老子他們也敢殺!再說,朝廷已經下達了放行令,他們何必多事去找不自在呢!於是,城門郎與那些守門的士兵就像稻草人一樣戳在兩邊,任由逃荒的人群蜂擁而出。

玄奘低著頭,混在外出逃荒的人群裡向外挪動。整個長安都在鬧饑荒,城裡那些靠微薄的香火錢過日子的小廟,比一般貧苦人家還難以維繫,所以逃荒的大軍中時有僧人出現。玄奘混跡其中,在守門的士兵眼裡一點都不奇怪。因而,玄奘被前推後擁的人流裹挾著,順利通過開遠門,走出了長安城!

出城後,來到寬闊的大路上,人群便稀疏起來,人們都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戀戀不捨地頻頻回首,與這座當時世界上最繁華、最龐大的大都會含淚告別。但玄奘是個例外,他連頭都不回,加快腳步,匆匆向西走去。

直到走出老遠,一直走到沱河岸邊,玄奘才停下腳步,回過身去,站在路邊的一個高崗上,默默望著長安。

那裡曾經是他遍訪高僧、研習經論的地方,有他的良師益友,有他的光榮與輝煌;那是一個有夢想的地方,正是在那裡,他明晰了西行的熱望,堅定了求法的理想。如今,為了到西天佛國取經,將要踏上遼遠而艱辛的漫漫長路,去遭遇重重坎坷,經歷未知的凶險。此時此刻,玄奘心中很是有些難捨難分,幾許彷徨,幾許惆悵。

時值深秋,早霜降臨,正是萬物凋零、黃葉飄落的季節。田野裡樹木零落,野草乾枯,天地之間一片寂寥,滿目蕭瑟。於是,玄奘眼裡的長安城漸漸模糊起來——他不禁潸然淚下。

玄奘抽搐著拿出拜具,鋪展開來,攥土為香,向著長安城五體投地地跪拜下來……

這是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八月的一天。這一年,乃是玄奘出家的第十九個年頭。

 

千溪萬壑歸滄海,四塞八蠻朝帝都。

佛在西天不二路,一缽一杖上征途。

 

涉過沱河,沿著渭河向西走了十多里路之後,玄奘感到自己算是徹底自由了。若不是僧儀所限,他真想翻幾個跟頭,扯開嗓子盡情大喊一通。於是,他張開雙臂,在大路上奔跑起來。若是他胳膊上生出羽毛,說不定他真的能像小鳥一樣飛到半空之中。是啊,他多想插上一雙有力的翅膀,快快飛到佛陀的故鄉,拜謁佛祖聖跡,領略聖教奧秘,沐浴佛法光輝……

然而,他畢竟不是鳥,也沒有日行千里的神通,所以必須邁開雙腿,腳踏實地地一步步去丈量萬里關山。

自從離開四川後,玄奘一直過著雲水生涯,這半年多來又一直在刻意鍛煉,腳力很好,加之心中激盪著求法的目標,因而火急火燎的他趕起路來腳下生風,速度遠遠快於那些難民。為了多趕一些路,他連午飯都沒有停下來吃,一邊走路一邊啃了幾口隨身攜帶的乾糧。

儘管一路上溝壑縱橫,需要涉過眾多河流,玄奘頭一天還是走了一百二十里程,在天黑之時到達了終南縣城。

終南縣城中,湧入了許多從長安逃難出來的人。玄奘在路過土地廟時,看到一位衣衫襤褸的中年婦女坐在廟門口的石階上,一邊哭泣,一邊搖晃著懷裡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妮,你醒醒,醒醒啊!你要是死了,娘也就不活啦。妮,妮……”

本來已經走過廟門的玄奘又折了回來,關切地問道:“這孩子怎麼啦?是不是病了?趕快去找先生啊!”

那婦人抽搐著說:“她沒病,是餓昏了。本來,離開長安之前我們家就已經好幾天沒吃過正經糧食了。逃荒出來後,沿途一直沒要到像樣的飯食,只能從路邊找一些樹葉、野草充飢……”

玄奘趕緊從自己的行囊裡掏出一塊乾糧,遞到婦人手裡。沒想到,他的這一舉動被廟廊下的難民們發現了,他們呼啦一下子圍了過來,十來只黑乎乎的髒手一齊伸到玄奘眼前……

他不禁猶豫起來。前些日子,他將原來準備西行用的盤纏都佈施了出來,離開長安時身上僅僅帶了三天的乾糧。若是現在給了這些逃難的人,他就斷糧了。然而,那不過是一瞬的猶豫,玄奘馬上將囊中所有乾糧都拿了出來,分給了人們。

然而,他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附近的難民見狀都跑了來,將他團團圍住。玄奘趕緊說道:“對不起,對不起,貧僧行囊中的乾糧已經全部拿了出來。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然而,人們都不相信他的話,一雙雙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行囊。玄奘又解釋說:“慚愧、慚愧,貧僧的確身無分文,無法幫助大家。”

但是,這些人不但沒有散去,反而漸漸向他身邊靠攏……

玄奘凜然一顫,腋下冷汗淋漓——他突然想到了荒郊野外的狼群,想到了獨自一人被餓狼緊緊包圍的情形!的確,這些饑民緊緊盯著自己的眼神,活脫脫與那餓急了的野狼沒有任何區別!那種急切,那種貪婪,那種邪行,似乎要將玄奘生吞活剝!

無可奈何,他只好將行囊裡的東西統統倒了出來,讓人們看個明明白白,他真的既沒有乾糧,也無銀錢。

那些餓急了的流民失望極了,用刀子一樣的眼神狠狠剜著玄奘。這讓他感到十分慚愧,不禁淚流滿面,恨不得將自己的肉身變成乾糧,供養這些饑民……

然而,那些難民卻絲毫不同情他,將他行囊之中僅有的幾件僧衣、幾雙草鞋洗劫一空,甚至連他乞食的缽也被人拿走了!

他真正成了一貧如洗,身無長物。幸好他的度牒裝在貼身的衣兜裡,總算還能證明自己是個僧人。不過,玄奘不太為此擔心,一缽千家飯,僧口吃遍天。沒了乾糧,就沿路乞討唄,反正前幾年從荊州到蘇州,從揚州到趙州,他都是一路乞食雲遊天下。

這裡曾是關中最富庶的地方之一,歷史悠久,風光秀麗,河流縱橫,土地肥沃,自然條件優越。然而,今秋的早霜災害也波及了這裡,莊稼歉收。再加過路的難民實在太多,將人們所有的同情心都搾乾了——人家總不能把家裡所有的糧食財物都奉獻出來,將自己與家人活活餓死吧?因此,從終南出發,玄奘一路經過了大大小小二十來座村莊,卻僅僅乞到了一碗稀米湯。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雖然行腳在外,但玄奘依然恪守著僧人不吃晚飯的規矩,今天早晨、中午又連續兩頓沒有化到飯食,他等於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在走了三四十里之後,玄奘空空如也的肚子開始喊冤叫屈了,一個勁兒咕嚕咕嚕地響。沒多久,他的腿肚子開始發軟,腳下發飄,步幅明顯小了下來。他強忍著飢餓繼續前行,想盡早找一座寺院掛單。他堅持又向西挪了十來里路,眼看著日頭漸漸西沉,卻沒有找到寺庵。玄奘餓得眼裡金星亂飛,額頭直冒虛汗,再不想法填一填肚子,恐怕就無力走到有人煙的村落了。

他離開大路,拐到渭河邊上。或許,沿河的荒灘上有一些能吃的野草或野果。然而,他又失望了。逃荒隊伍經過的地方,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被掃蕩一空,甚至像榆樹之類能吃的樹皮,也被人扒光了。

無可奈何,玄奘只好走到河邊,喝幾口水,糊弄糊弄肚子。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嘩啦啦的弄水聲。原來,河水邊的蘆葦叢困住了一條一斤多重的草魚。它大概是在水位高的時候游進蘆葦蕩裡覓食。眼下水退了,淺了,被卡在蘆葦叢中進退維谷,連黑黑的脊背都露出了水面。

火烤的野味很好吃。

飢腸轆轆的玄奘嚥了一下口水,脫掉草鞋,挽起褲腿,下到水裡,向那條草魚走去。那魚察覺到動靜,感到有巨大陰影向自己靠近,便不停地掙扎起來。然而,蘆葦叢很密實,很牢固,它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出來。就算沒人捉它、吃它,半天之內,它也會幹渴而死。

蘆葦灘的水雖淺,但在洪水季節淤積了一層厚厚的新泥,一腳踩進去,立刻陷到膝蓋深。玄奘餓得渾身乏力,在這泥潭裡走得異常艱難,往往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拔出腿來向前挪動一步。他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才走到魚被困的地方。那魚更加拚命掙扎,飛濺的水花弄了玄奘一頭一身。然而,他抓住魚之後,不是折回岸邊,而是走向了河水深處,將那魚放入了滔滔水流之中……

這一番折騰,幾乎消耗了他所有的體力,玄奘更加虛弱了。若想回到原來的大路,必須爬上陡峭的河堤。玄奘剛剛爬了一半,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