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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書香門第,四歲喪母

他身著一襲白衣,站立在一片遼闊的曠野。長風掠過廣袤的大地,從身後徐徐吹來,拂動得他衣裾飄飄,好像隨時都有可能飄然而去,羽化登天。或是潛意識的直覺,或是心靈感應,當他舉目翹望的時候,一匹水靈靈的白色駿馬宛若天地之精魂,從遙遠天際的一座雪山與一抹白雲之間幻化而出,風兒一樣掠過綠草如茵的原野,奔馳到他的跟前。他想都沒想便翻身上馬,向西方疾馳而去……

“禕兒,禕兒,禕兒……”

禕兒是誰?誰是禕兒?這個名字,還有那個聲音,是如此的親切,又是如此的熟悉。

“陳禕,兒子,你要到哪裡去?”

他猛然想了起來:自己姓陳,名禕,陳禕是自己的俗名,禕兒,就是自己!進而,他豁然醒悟:那熟悉而又親切的聲音,是母親的呼喚!

母親,多年未見,您老人家可安好?

可是,他胯下的白色駿馬並未停止奔騰,仍舊像原來一樣帶著颯颯風聲,向西方疾馳。

“禕兒,你是我的兒子,你要到哪裡去?”

母親焦急萬分,聲嘶力竭地呼喊道。不知為什麼,他不但沒有勒住馬韁,反而雙腿夾緊馬腹,催動坐騎加速奔馳。

“禕兒,你這樣急匆匆地離開娘,究竟想到哪裡去?”

他一邊繼續向西方急馳,一邊回答道:“為了求法,我必須……”

白色天馬越跑越快,轉眼就沒了蹤影,天地之間只留下一串長長的馬蹄聲:噠噠噠噠……

 

“梆,梆,梆。梆,梆,梆……”

哦,這不是馬蹄聲,而是從寺院外面的大街上傳來的打更聲。

剛剛三更,正是夜闌人靜之時,整座長安城都沉浸在濃濃的夢鄉裡。可是,玄奘卻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因為剛才那個奇異的夢。這是一個舊夢,一個母親曾做過的夢:他剛剛出生不久,母親就做了這樣一個夢,夢見他身著一襲白衣,騎著一匹白馬,絕塵西去。

因為這個舊夢的縈繞,玄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親人,想起了自己闊別多年的故鄉。他躺在床上,思緒卻像一面西風激盪著的白帆,沿渭水谷順流東下,匯入黃河,衝出潼關,穿越三門峽,飄蕩在河洛之間。

在洛州東南八十里的緱氏縣,有一個美麗的山谷——鳳凰谷。這裡東接中岳嵩山,西近伊闕龍門,南眺萬安山,北臨白雲山。天下江河水東流,而蜿蜒於鳳凰谷中的休水河,卻滔滔向西奔騰數十里,匯入著名的洛河。因而,人稱這段獨特的河流為“倒流河”。休水河清音泠泠,清波悠悠,靜靜流淌,河谷兩側山丘起伏,綠樹成蔭,東岸淡淡的霧靄之中掩映著一個小小的村莊,名叫陳河村,亦名陳堡谷。這個依山臨水的小村落,就是他的故鄉。與村中錯落著的泥坯茅屋不同,村南頭一座青磚瓦捨的二進院落顯得樸素而貴氣,端莊又典雅,古色透書香。二十七年前,在後院的西廂房中,一個男嬰呱呱落地了——這裡是他降生人間的地方。

他的父親陳慧早通經術,潛心墳典[16]。詩書畫,無一不精;儒佛道,無一不通,因而被舉為孝廉,先後出任陳留、江陵縣令。

陳家世代為官,詩書傳家,故而氣象與眾不同。父親陳慧娶洛陽長史宋欽之女為妻,育有四子一女。他排行第四,是陳家最小的寶貝疙瘩,父親給他取名“禕”,希望他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美好的人生。大哥陳霖年長他整整十歲,二哥陳素早生八個春秋,就連三哥陳佑也比他多吃了四回年飯。

“禕兒,四弟,來。”

他似乎聽到了一聲久遠的呼喚,回溯二十多年的時空,傳到了他的耳中。於是,他的目光穿透茫茫的黑夜,越過千百里關山,彷彿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拉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從故居的院門之中走了出來……

“小四,四弟,來,姐姐帶你到鳳凰谷去玩。”

是姐姐。姐姐年長他六歲,這半年多,母親的身體時好時壞,經常臥床,一直都是姐姐領著他玩,帶著他耍,更照顧他的穿衣吃飯。他和姐姐手拉手,穿過一片灌木叢生的小樹林,來到了一座寬闊陡峭的高台下。台地上,梧桐高大,古槐蒼翠,綠樹雜花,色彩斑斕,儼然人間仙境一般。

然而,傳說在很久以前,這裡終年瘴氣肆虐,黑霧瀰漫,稼禾不生,林木委靡……那一年初春時節的一個清晨,當朝霞映紅東方天際的時候,從東南方向飛來一隻色彩斑斕的綵鳳。它沐浴著五彩繽紛的霞光,在高台上空盤旋翱翔。雲霄之上,天地之間,不時迴盪著它高亢嘹亮的長鳴。於是,隨著它的飛舞與鳴啼,籠罩在高台四周的迷霧退去了,瘴氣消散了,明麗的朝霞灑滿台地,吉祥的光輝普照河谷。各種各樣的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圍繞在綵鳳身邊,上下翻飛,鳴囀歌唱,在空中形成了一個流動的花環……

綵鳳在百鳥環繞下鳴叫三聲,在空中滑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落到了高台正中。隨即,它引頸長鳴,從燃燒於遙遠天際的霞光中喚來一團神奇的天火,點燃了高台上的荒草野蔓、枯枝敗葉。綵鳳的血肉之軀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中備受煎熬,然而,它不逃避、不退縮,而是迎著火舌扇動雙翅,翻飛跳躍,翩翩起舞。紅紅的火光映照著它靚麗的容顏,閃爍著青春華彩;它斑斕的羽毛燃起的火花,猶如美好夢想的光焰……

漸漸地,大火吞噬了高台上的一切,所有腐朽敗壞的東西全部化為了灰燼。而那神奇的綵鳳,經歷了烈火的煎熬與痛苦的考驗,獲得了新生——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它身上的羽毛更加鮮艷,鳴囀更加嘹亮。它振翅而起,在高台上空盤旋一周之後,飛向了遼遠,融進了那高邈的天宇——

那一刻,一輪紅日從東方天際噴薄而出,嶄新的陽光灑滿高台,照亮河谷。從此,這個高崗得名鳳凰台,河谷也因而名為鳳凰谷。

“姐姐,綵鳳還飛回來嗎?”他眨巴著大大的眼睛,仰著頭問道。

“回來呀,而且已經飛回來啦!”姐姐的目光裡閃爍著一縷狡黠。

“啊?我為什麼沒有看到過?”他急切地向四周瞭望。

“爹爹說過,鳳凰不是凡間物,不得梧桐誓不棲。”姐姐一把抱住他,“禕兒,你就是咱們家的鳳凰啊!”

於是,他真的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張開翅膀一般的雙臂,沐浴著清涼的微風飛下鳳凰台,飛到了鳳凰谷的河灘上。

谷底的休水河水流平緩,碧波蕩漾,清澈見底。小魚小蝦在鵝卵石之間悠遊嬉戲,仿若村裡的孩子們在捉迷藏。河灘兩岸蘆葦青青,野花盛開,氤氳著一層花草特有的清馨。幾隻飄舞的蝴蝶,也不知道是被粼粼的水波晃花了眼,還是迷醉在了甜蜜的花香裡,它們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圍繞著他飛來飛去。後來,一隻碩大的彩蝶乾脆落在了他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左手手背上。他左臂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嚇著這美麗的生靈。而他帶著天真笑容的臉頰,真的燦爛如花了。

“四弟,你在幹什麼?”姐姐看到他長時間站立在野花叢中,好奇地走了過來。隨即,她也看到了那只罕見的美麗蝴蝶。她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逮住它、留下它的念頭。然而,她剛剛挪動腳步,那蝴蝶立即振翅飛走了。

他莞爾一笑,目送著那彩蝶飛過休水河,消失在對岸的花叢之中。

沒有逮到蝴蝶的姐姐並不遺憾,因為河灘上五彩繽紛的野花吸引了她的目光。於是,她雀躍著走向一株藍色的花朵。然而,她的指尖剛剛觸及到花枝,弟弟急急忙忙地喊道:“姐姐,別摘,千萬別碰它!”

姐姐下意識地縮回了手,不解地問:“為什麼?這種花有毒嗎?”

“這麼好看的花,怎麼會有毒呢?”

“那你為什麼不讓摘?小男孩不喜歡好看的花?”

“當然喜歡。我們也愛看各種各樣的花。”

“那我們把它摘回家。”

他憂鬱地說:“可是,我們把它摘走了,別人就看不到了,蜻蜓、蝴蝶、小鳥們也就看不到了。”

姐姐說:“我採花,主要是想拿給娘親看。咱娘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了,一定很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他咬著嘴唇,輕輕說:“可是,花枝被折斷,花朵會很疼的……”

這時,三哥陳佑找到了鳳凰谷。陳佑自小體弱多病,不能走長路,所以很少像今天這樣遠離家門。難道,家裡發生了什麼緊急事情?果然,陳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你、你們兩個快、快回去,娘,娘快不行了……”

姐姐一聽這話,嚶的一聲哭起來。他卻一臉的懵懂:什麼叫不行了?娘怎麼就不行了?姐姐沒工夫給他解釋,只是說:“禕兒,你和三哥一塊兒回家。”說完,扔下他和陳佑,自己撒腿向村子方向跑去。

三哥陳佑一步三喘,而他人小腿短,也走不快。等他們回到家,陳家大院已經聚集了好多聞訊而來的親戚鄰居。人們都在默默垂淚,盡量控制著不哭出聲音。他一進家門,就被一個鄉親嬸子抱了起來,匆匆走向後院西廂房——母親的房間。他看到娘親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就像睡著了一樣。

他幼小的心靈之中,忽然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他從人們看他時那哀憐的眼神裡,從哥哥姐姐撕心裂肺的哭聲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病情危重的母親這次是真的要走了,永遠地走了——

“娘,娘!”他從鄰居嬸子懷裡掙脫出來,撲到床沿上,一邊哇哇痛哭,一邊使勁搖晃娘親的胳膊,斷斷續續地說:“娘,你不要走,禕兒回來了!娘,你不要禕兒了嗎?娘,你睜開眼,睜開眼看看禕兒。你真的不要禕兒了嗎?”

許是他奶聲奶氣卻痛徹心扉的哭訴,喚醒了彌留之際的母親。她慢慢睜開眼睛,離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在禕兒稚嫩的臉上。她的手指顫了顫,嘴唇動了動,似乎想為心愛的幼子擦一擦眼淚,再叮嚀囑咐一些什麼。然而,此時此刻,她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已經無能為力了,只能將最後一縷愛憐、痛惜、牽掛的目光投射在兒子身上……

是啊,四五歲的孩子,正需要慈母的疼愛與關懷,她如何能捨得開、放得下?就這樣撒手歸西,她死不瞑目啊!果然,母親似乎陷入了無邊的苦海之中,極端痛苦地掙扎著,臉上呈現出一種青筋畢露的扭曲與猙獰!

正當所有人不知所措之時,二哥陳素領著靈巖寺的僧眾回來了。

陳禕的二哥陳素,童年出家,入洛陽淨土寺為沙彌,法名長捷。前天,他從洛陽回到家中探視病危的母親。一個時辰之前,他發現母親的病情越來越重,已經回天乏術,便急急忙忙趕往離家八里遠的靈巖寺,請僧人前來家中做法事超度母親。因為陳家世代奉佛,是靈巖寺的護法檀越[17],所以方丈和尚親自前來主持法事。老和尚發現宋氏神情痛苦,面色猙獰,必是因心有牽掛而掙扎在死亡邊緣。他搖動手中的錫杖[18],而說偈曰:

 

萬仞懸崖撒手遲,千花競放月明枝。

秋涼黃葉紛紛落,恰是西歸極樂時。

 

老和尚走到病榻前,對宋氏徐徐說道:“陳夫人,一隻羊羔一片草,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放心去吧,不必過多牽掛。老僧與眾弟子護你駕鶴歸西。”

隨著一聲鈴鐸聲響,長捷與眾僧開始念誦《佛說阿彌陀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兩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羅漢,眾所知識……”

僧人們從容安詳的誦經之聲,似乎有一種獨特而神奇的魅力,不但使得傷心欲絕的人們暫時忘記了悲痛憂傷,凝神聽他們念誦,而且連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宋氏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原來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頰,恢復了往日的端莊與秀麗。

“爾時,佛告長老舍利弗: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

不知為什麼,小陳禕感到二哥他們所念誦的經文很熟悉,似乎很早以前就存留在他的心靈之中。於是他自然而然地隨著他們念誦起來:“舍利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

或許受佛經的引導,或許是眾僧的加持,宋氏已經失去血色的臉上居然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一種脫離苦海,魂歸極樂的安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