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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碼頭被騙光錢,在海上又遇大風暴……

在一同回碼頭的路上,張東根瞭解到釋地藏去東萊郡的目的,是為了尋找前往中國的航船,到大唐去拜師求法。他再次大包大攬地說:“師父,您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那些常跑中日貿易的船老大,我都認識。他們也一定會給我面子,讓您搭船到大唐去。”

張東根的船,是一艘中型的單桅木船,出不得遠海,只能沿著海岸航行。多年來,他一直航行在新羅東海岸各港口之間,對這條航線瞭如指掌,所以駕船連夜起航,向南方的東萊郡駛去。

這是釋地藏第一次乘坐海船,一切都很新鮮。東北風不疾不徐地刮著,將碩大的白帆吹得鼓鼓囊囊,帶動著船體輕快地向南航行。海上的夜空,比陸地上開闊而通透,反而顯得天空很低,分外燦爛的星光好像就在人的頭頂上似的。

“當心,快進船艙!”

正在船尾掌舵的張東根忽然扯開嗓子喊道。釋地藏一愣,不知道張東根在沖誰喊話,因為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快,快躲開!”張東根一邊喊,一邊使勁衝他擺手。

釋地藏終於明白這是在衝自己喊,但仍然不知道要躲開什麼東西以及如何躲藏。就在猶豫的一瞬間,他看到一個巨大的浪頭湧了起來,高度遠遠超過了船舷,鋪天蓋地地向他的頭頂壓過來……

“抓緊欄網,千萬不要鬆手……”

張東根後來的話他沒有聽清,巨浪重重地拍擊他的胸口,浪花漫過他的頭頂!他下意識地剛要張口驚叫,一股又苦又澀的海水灌入了他的嘴中!他無法呼吸,洶湧的潮水沖擊著他的雙腿,他站立不穩,下半身不由自主地漂了起來……

幸好,他聽從了張東根的警告,雙手死死抓著船舷上的欄網,任身體被浪頭推來搡去,也始終沒有鬆手。否則,他不是被巨浪拍到堅固的船艙上摔得頭破骨折,就是被退去的潮水捲到大海之中。

這是大海給他的見面禮——對於毫無海上生活經驗的他來說,這的確僅僅是個開始——到了船上,他不會走路、吃不下飯,甚至連睡覺都會從床上掉下來。

海上無風三尺浪,稍有風吹則白浪滔天。他們的船一直在波谷浪尖之間上下顛簸,同時又在潮湧的作用下左右晃蕩。釋地藏走在甲板上,踉踉蹌蹌,左右搖擺。本想向前走,一個浪頭將船頭高高托起,於是他在身體重力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連退好幾步。而船的左右搖擺,更讓他吃盡了苦頭:他腳下無根,腳趾頭抓不住船板,一旦突然遇到大風浪,他就像一個皮球,在船艙與船舷之間來回摔打,左右碰撞。因此,他兩隻胳膊、兩條腿上青一塊紫一塊,幾乎沒了好地方。縱使身為郎徒時,釋地藏曾苦練過馬步,但在搖晃的船上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時他才明白,為什麼張東根這樣長久在船上生活的人,走在陸地上也總是不自覺地左右搖擺。而且他們都是常年赤腳,練成了一副鐵腳板:腳掌又厚又寬,腳弓很高很硬,腳趾頭分得很開,第二根腳趾比大腳趾長很多——所有這些,都是為了適應船上的生活。

而暈船,就像一隻不懷好意的豺狗,時時刻刻跟蹤著他,讓他躲沒處躲、藏沒法藏,除了跳進大海,無路可逃!他噁心、頭暈,天旋地轉,海空顛倒,吐得天昏地暗、一塌糊塗。幾天時間裡,他不但粒米未進,反而將肚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吐了個一乾二淨,甚至連綠色的苦膽汁也吐了出來。他痛不欲生,真想跳進大海餵魚算了!

不能走動,暈船嘔吐,那就躺在床上睡覺吧。可是,儘管張東根將船上最好的舖位讓給了他,他卻躺不下,也睡不著——搖來晃去,他的神經總是緊緊繃著,再加上暈船,頭痛欲裂,總是難以入睡。等困意漸濃,剛剛躺下,一個大浪湧來,船體劇烈傾斜、搖擺,將他從床上扔了下來……

看到他這般模樣,張東根又心痛,又好笑,不無擔憂地說:“師父,我們現在一直是沿著海岸航行,這點風浪,放在真正的大洋之中根本算不上什麼。您要是去大唐,船在大洋之中必然會遇到大風大浪。可您現在就被折騰得死去活來,那時豈不就真的沒命了?再說,萬一遇到颱風,那種滔天巨浪,老水手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就憑您這身子骨,恐怕……”

釋地藏苦苦一笑,卻異常堅定地說:“那我也要去。”

“可是……”見此情形,張東根欲言又止。

船總算到了東萊郡釜山港。張東根運來的貨物恰好趕上開往倭國難波的大船,因而很是賺了一筆錢。他高興得嘴都合不上,買來各種各樣的素食以及營養豐富的珍奇異果供養釋地藏,讓他補一補身體。可是,不知為什麼,他閉口不談入唐航船的事情,好像他從來不曾答應幫釋地藏找船一樣。或者,他乾脆將自己的承諾完全拋在了腦後。釋地藏追問半晌,直到面帶慍色,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師父,我……我壓根就沒給您打聽……”

“什麼?張東根,你怎麼言而無信?就算我不曾幫助你,你也不該欺騙我啊!”

“我,我……”張東根吭哧半天才實話實說,“師父,我這也是為了您好。以我在海上闖蕩這些年的經驗來看,您根本不適合航海。若是強行乘船遠航,身體根本無法適應,很可能病苦交加,一命嗚呼!所以,弟子自作主張,計劃在東萊郡買一個宅子,再改建成寺院給您住。您就別去中國了。”

釋地藏哭笑不得地說:“你呀你,你哪裡知道一個出家人對大唐佛教的嚮往?你實在難以理解我慕道入唐的決心。你真真耽誤了我的大事啊!哎!”

張東根雖然仍不理解他為什麼非要入唐,但徹底明白了他入唐的恆志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改變的,這才認認真真地尋找前往中國的航船。或許是他真的錯過了船期,港口內僅有的幾艘遠洋船,近一兩個月都不去中國。沒辦法,他只好將釋地藏的事情托付給東萊郡航運界的朋友,並將這次運貨所賺的錢都留給了師父,以作其遠赴中國的船資。自己則駕船北歸,又運送貨物去了。

 

釋地藏幾乎天天去找張東根的那幾個朋友打探消息,卻始終沒有找到前往中國的船隻。他不甘於這樣被動等待,就自己到海邊的碼頭上打聽、詢問。一來二去,經常在東萊郡釜山碼頭來往的人都認識了他,都知道這個年輕和尚急著到中國去,並不惜以重資購買艙位。

一日,他剛走到碼頭,眼前一亮——岸邊停靠了一隻三桅的大型商船!他知道,唯有這種經得起大風大浪沖擊的大海船,才能橫渡大洋,遠航域外。他急急忙忙地向大船走去。快到船前時,他看到從船上走下一個水手打扮的人,正與岸上等待的另一個人悄悄商量著什麼。等到兩人話畢,釋地藏上前合十問訊——雙手合掌胸前,低頭鞠躬,然後問道:“請問施主,這條大船開往哪裡?”

那位水手隨口說道:“我們這是一條從倭國到大唐的商船,在這裡停靠是為了補充淡水與食物,我們沒有東西佈施給你。”

釋地藏連忙說道:“我不是來化緣的,我正在尋找前往大唐的船。施主,我能不能搭乘你們的船……”

“絕對不可能!”不等他說完,那個船員就一口拒絕,態度異常堅決。

他不死心,懇求說:“我不難為您,請您帶我去找船老大商量商量,看看能否……”

那水手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就是找到船老大也沒用。我們這是一條貨船,不能載客。”看到他似乎仍不甘心,又解釋說:“貨船上睡覺的舖位、生活設施,都是根據水手人數配置的,一個釘一個鉚,一個蘿蔔一個坑。所以,捎帶一些貨物還湊合,但多載一個人是萬萬不能的。”

釋地藏仍不罷休,想了想說:“我可以不佔舖位,船上只要有一小塊打坐的空地就好。”

“船上的空地有的是,但你一個大活人,還得要吃要喝。”

他趕緊說:“我可以出船資,吃喝的花費也由我自己掏。”

那水手鄙夷地一笑,說:“你一個乞食的和尚,能有多少錢?再說,你一定吃素。要知道,我們遠洋船上不缺大魚大肉,最匱乏的就是蔬菜。千金難買!”

釋地藏說:“施主請你放心,我有錢,真的有錢。我可以提前將所有的費用支付給你們,你們在這裡多補充一些干鮮果菜,就夠我消耗了。”

“噢,你有多少錢?”

釋地藏說:“我所有的積蓄加起來,大概有三十兩銀子。”

那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水手說:“本來,船上的確沒有空位了,不過……不過,我們船上的持衰人病了,不能繼續航行,所以,我才奉船老大之命,請這個人在新羅找一位。如果您……”

持衰,是古代日本、新羅遠航中國時的一種神秘祭祀活動,也就是讓船上的一個人不梳頭、不洗澡,身穿污垢衣服,不祛除身上的蟣子、虱子,不吃葷腥,不近女人,臉上不許露出笑容,如同死了爹娘一樣。因此名之為“持衰”。自古以來,航海人都迷信,禁忌很多。那時的日本、新羅航海者,每個人都會有特定禁忌,以此向冥冥之中的天神、海神表示他們的虔誠,祈求鬼神保佑他們平安渡海。如果航行順利,船老大會獎勵持衰人很多財物;但如果中途遇到疾病、颱風等狀況,航船不能到達目的地,就認為是那個持衰人不謹慎,偷偷違反了戒律,就會將他投入大海!

進入七八世紀之後,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像這樣的迷信習慣漸漸少了,但仍有一些船老大謹遵古習未曾改變。釋地藏認真想了想,持衰雖然是一種很原始的外道行為,但並不與佛教戒律相違。為了能登上前往中國的海船,他就答應了下來。

那水手忸怩了一會兒,還是說道:“法師,您也知道,您並不是理想的持衰人。您能上船,可全靠我從中成全周旋。那些船資……”

釋地藏馬上表示:“您放心,該出的船資以及生活費用,我一文不少的全給您。”

水手指了指身邊的人說:“那好,就讓他隨您去拿那些費用,然後由他轉交給我。”水手想了想,又補充說:“法師,這只倭國船上只有我一個人會說新羅語,所以您如果有什麼事,就通過他來找我好了。船定在後天上午九點出發。您在這之前過來就行。”

 

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船起航的那天。天濛濛亮,釋地藏就起了床,簡單吃了一些早餐,背起早已準備好的行囊,向碼頭走去。

一路上,他心潮澎湃,神采飛揚。終於就要踏上入唐求法的征程了,盼望多時的這一刻就要來臨!從此往後,他將要暢遊華夏,遍訪高僧,參學佛法,脫凡成聖……

剛剛進入碼頭,釋地藏感到一桶雪水從頭頂澆了下來——那艘大海船不見了!他突然從五彩繽紛的美夢之中驚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覆揉搓了幾次眼皮,也沒有看到那艘寄托著他的理想、他的美夢的大海船。

那的確是一艘從倭國來的航船,不過並不是開往中國的,而是在東萊郡釜山港中轉,然後到西海岸的彌鄒忽(今韓國仁川)。那船昨天下午就開走了,而且據往船上運送蔬菜、淡水的人說,船上根本就沒有釋地藏所說的那個人,也沒聽說有關持衰人的事。

他這才明白自己上當了。有人利用他急於入唐的心理,精心設置了這個局,騙去了他所有的錢財!

沒了錢,釋地藏吃住都成了問題。不過,僧口吃遍天,托缽乞食是僧人十二頭陀行之一,是僧人修行的大好機會,可以破自己的驕慢,增施主的福慧。因此,他沒有到附近的金井山梵魚寺掛單。就算食不果腹,居無定所,他仍然不忘入唐求法的初心。為了能適應將來的海上生活,他故意甩掉了腳上的草鞋,無論晴天還是雨天,也不管城裡鄉間,他一律赤腳行路。雙腳被荊棘扎得鮮血淋漓,被尖利的石頭劃得血肉模糊,他不改初衷,故我依舊。天長日久,他的腳底板上磨礪出了一層厚厚的死肉,什麼石頭蛋子,什麼蒺藜尖子,都奈何他不得。

他依然天天到海邊去,像個貪玩的孩子一樣。除了打魚的船,他還喜歡乘坐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船,他時常請求船家捎上他,來往於那些沿海小島之間。

兩三個月下來,他不但能在顛簸搖晃的小船上站得穩、走得快,而且學會了諸如搖櫓、操船、掛帆等技術,掌握了一些航船、海洋、氣象知識,當然也知道了那些海上討生計之人的禁忌。比如,在漢語裡“帆船”與“翻船”諧音,因而只能稱之為“風船”。

可是,沒有船資的他還是找不到前往中國的機會——路途遙遙,千難萬險,誰願意白白帶上一個大活人呢?再說,海上遠航,淡水珍貴,果蔬匱乏,多一個人、多一張嘴消耗的不僅僅是資源,萬一遇險,那可是保命的資本!

那日,他乘船回到釜山港,在碼頭上看到了一艘十分熟悉的船——那是張東根的商船!然而,直到他走到跟前,張東根居然都沒認出他來——這幾個月來,釋地藏的外形發生了巨大變化,臉膛被海風烈日塗抹成了古銅色,雙手粗糙黝黑,皮膚乾裂。好像他與原來那個美若女孩、溫文爾雅、清秀純淨的世外仙人完全不是一個人。

張東根又驚又喜:“哈哈,師父,你完全變成漁民了!噢,不對,應該是船民。可是師父呀,你怎麼還在釜山?不去大唐了?”

當張東根知道他上當受騙因而困留此地後,咬牙切齒地說:“師父放心,我一定給你找到那兩個騙子,抽他們的筋,扒他們的皮!”

釋地藏卻說:“你若真找到他們倆,應該好好替我謝謝人家。”

“什麼,什麼?”張東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他分明又聽師父說道:“惡因緣也是好因緣。正像你原來所擔心的那樣,那時候我的身體狀況根本不適合海上生活。若強行遠航,很可能還沒到大唐,就一命嗚呼了。而我沒了盤纏,只好留在海邊。喏,你看這幾個月來,我每天乞食、乘船出海,身體鍛煉得像鐵打的一樣,已經能適應海上的生活了。所以我現在覺得,那兩個人倒像是菩薩派來幫我的。這是真正的破財免災。”

“這……”出家人的這種獨特想法,很是叫張東根不解。不過,連師父都原諒了那兩個騙子,他也就無話可說了。他再次利用自己跑船多年的老關係,為師父找尋前往中國的商船。

海上討生活,風險非常大,一次不順,就有可能賠個精光。說來也怪,自從認識了這個年輕和尚,張東根的航運生意出奇的順利,這兩三個月所賺的錢,居然比原來幾年積攢的家產都多。因而,為了幫助師父達成入唐求法的心願,他出手很大方。再加上他為人豪爽,人脈廣泛,不長時間就找到了一條願意搭載釋地藏的海船。

張東根為釋地藏找的船,是一艘當時最新、最大、最堅固的海船,名叫“蒼龍”號。它下水才一年,用優質木材及最先進技術建造的龐大結實的船體,能抗擊八九級的大風浪。所以,蒼龍號主要來往於中國揚州以南的航線,最遠曾經到過泉州。當時,揚州與泉州是中國最繁華、貨物吞吐量最大的兩個港口。這次,蒼龍號要直航揚州,航程比到登州遠許多,所以張東根多掏了不少銀子。

蒼龍號載著釋地藏離開東萊郡釜山港之後,向西南方向行駛。在濟州島補充淡水、蔬菜之後,繼續向西南挺進。從現在起,他們才算真正進入了浩瀚的汪洋大海。

開始幾天,他們航行得很順利。晴空萬里,艷陽高照,強勁的東北風從船後吹來,每一張帆都鼓鼓的。蒼龍號乘風破浪,像是在冰面上滑行一樣毫無阻力,行進得平穩而快捷。航程出奇的順利,水手們除了輪流把舵之外,幾乎無事可做,便聚在一塊講各種奇聞異趣,當然,最後總要說到各個國家、各個城市、各個碼頭的女人身上。

看在張東根大把銀子的分上,船老大對釋地藏很照顧,將他安排在船尾一個僻靜的舖位,時不時過來看看,每天中午總能讓他吃上一小碟青菜。他自然很知足,也很興奮。照這樣的速度,再過幾天,他就可以踏上中國的土地了。

然而,從離開濟州島的第四天起,東北風漸漸弱了、小了,最後完全停了下來。好舵手能使八面風,唯獨害怕沒有風。船上所有的帆都軟塌塌地垂著,沒有絲毫的生機。海面上平靜如鏡,蒼龍號像一隻死狗一樣在碧綠的大海上漂浮著。

正午,還是沒有一絲絲風,天氣沉悶得令人窒息,海面安靜得更叫人心慌。儘管釋地藏不像船上的水手那樣熟悉大海的脾氣,但他也感到了氣氛的壓抑,心臟莫名其妙地突突亂跳。他不禁轉頭向船老大望去。

此時,船老大的臉色陰得能擰出水來,他緊鎖著眉頭,死死盯著南方的海空。

南方的天空中緩緩升起一團烏雲,它高達九霄,並且越來越濃、越來越重,陰沉烏黑得像地獄一般!它慢慢擴展開來,猶如死神那不祥的臂膀,漸漸向蒼龍號收攏過來……

氣壓低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在死一般的靜默中,船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巨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終於有一絲風透了過來。然而,它就像報喪的小鬼,帶來了更不幸的消息。船老大從風中嗅到了一縷濃濃的海腥氣——這是強颱風特有的信息。可是,他們就像屠宰場等待被宰的羔羊,一點反抗的主動權都沒有。帆船,生於風,也死於風,風是它的幸運神,也是它的黑煞星。

已經沒有人記得風暴是何時來臨的了。風起雲湧,巨浪滔天,當浪潮泛著白色的泡沫從天邊撲來的時候,大海就像是開了鍋。而蒼龍號,恰似鍋裡煮著的一片小小樹葉!它一會兒被高高湧起的巨浪托向天空,瞬間又被拋進深深的波谷,大海怒吼著張開貪婪的大嘴,就要一口將蒼龍號吞進肚子裡……

船老大和所有的船員被死亡威脅得激發出了極大的勇氣,他們拚命與風暴抗爭著,與海浪搏鬥著。釋地藏也加入他們的行列之中,負責主帆一側的繩索。眾人在船老大的指揮下,利用颱風邊緣的南風,盡量駕船向北方逃離。他們明明知道,借用風力的帆船,永遠也不可能逃過颱風的速度,他們的一切努力幾乎都是徒勞的。但他們仍然不放棄,如果老天有眼,能讓他們在船被撕成碎片之前找到陸地,逃到一個港灣,他們就得救了。就算最終還會葬身大海,他們也要本能地與風暴拼到最後一刻!

蒼龍號在前所未有的強風驅使下,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向著北方逃遁。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烏雲翻滾的天空很快就暗了下來,進入了更加艱難的夜間。風暴越來越強烈,巨浪越來越猖狂,暴雨也來搗亂,劈頭蓋臉地打下來。

在狂怒的大海面前,蒼龍號就像魔鬼手裡玩弄著的一個小小的玩具,它稍稍用力,蒼龍號船體便發出痛苦不堪的呻吟。那種骨頭斷裂、肌肉撕碎的聲音,叫人脊柱發涼,冷汗淋漓——蒼龍號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快散架了!

一個大浪湧上來,浪頭比桅桿還要高,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蒼龍號,像崩塌的山崖一樣砸了下來——

所有在甲板上的人都受到了重重的一擊!釋地藏被海浪打得幾乎不省人事,全身浸在了海水裡,胸口感到窒息。他剛剛張開嘴,海水就直接灌進了肺裡!他被潮水捲著左右滑動,或是撞到船舷,或是匍匐在甲板上……他感到自己要昏迷了,但意志指揮著他緊緊地抓著帆索,死也不鬆手……

當他能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蒼龍號像是經歷了一場浩劫,滿目瘡痍:船艙遍體鱗傷,到處都是拽斷的繩索、撕裂的帆布、破碎的木板,後桅桿也被生生折斷。更令他難以承受的是,船上少了兩個人——被巨浪捲入汪洋大海,沒了蹤影……

所有的人來不及傷心,更無暇包紮傷口,更強的暴風已經追了上來,它伸出的巨大魔爪已經探到了蒼龍號上空。只要它願意,隨時都能將其揉成一團,或捻成粉末,或摁到海底!

前桅的風帆發出尖利的爆裂聲,瞬間被風撕成了碎片。整條船失去了一半的動力,主桅桿承受的風力驟然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像一個不堪重負的壯漢,發出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哀號——

“卡嚓——”

主桅桿折斷後,蒼龍號完全失去了動力,沒有了絲毫反抗能力,只能隨波逐流,任憑風浪肆虐、踐踏、蹂躪。

船員們不得不放棄無謂的掙扎,做著落水的準備。此時此刻,釋地藏反而徹底平靜了下來,在艙中跏趺而坐,微微閉上眼睛,靜靜觀察呼吸,等待最後的時刻。

船老大踉踉蹌蹌地走進來,扯著嗓子喊:“法師,船馬上就翻了,要沉沒了,你趕快準備泅水的工具呀!”

他睜開眼,微微一笑,道:“謝謝老大關照。我不會游泳,就隨著蒼龍號去暢遊龍宮吧。”

其實,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海中,又遇到了這樣的狂風巨浪,沉船落水之後,會不會游泳結果都一樣。但出於求生的本能,每個人都想抓住一些木板、圓木之類的能在水上漂浮的東西。船老大見釋地藏無動於衷,便找來一段折斷的桅桿,捆在了他的胸前。

發瘋發狂的大海終於玩膩了,像捻死一隻螞蟻那樣輕輕一搓,蒼龍號解體了,向左傾斜,慢慢沉入海中……